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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南柯十三殿 -【全世界都在等我叛變】《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7:37 PM     標題: 南柯十三殿 -【全世界都在等我叛變】《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8-2 10:38 AM 編輯

【書名】:全世界都在等我叛變

【作者】:
南柯十三殿

【內容簡介】:

站在山門前的時候,我還在想,我一個正道魁首是怎麼養出個反派來的。

我的劍還在指責我:“你反思一下!”

我:“……唉,發愁。”

閬風劍閣的劍主秦湛,師父叛變去了魔道當了魔道的首領,大徒弟背離山門一統了妖道。一門三人除了她皆入邪道。而全修真界都在等著她什麼時候叛變。

作為修真界喉嚨裡的魚刺,秦劍主今天,也還是正道的魁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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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7:39 PM

第1章  天下第一劍01

  雲山擁翠,不見寒暑。

  仙門閬風便立在四季如春的雲山裡。自昔年道祖太上元君於昆侖山悟道立修真宗門起,已過了一萬八千年。一萬八千年裡,昆侖宗門分作八派,祁連山脈又出劍宗,修真早已從當年世人眼中的“異想開天”成了傳於眾人口中,眼露艷羨的長生之道。
  
  閬風的此代宗主宋濂站在正殿前,遠遠瞧著正殿廣場上站著的那一溜煙少年,硬著頭皮對自己身側的白袍束冠女修開了口。

  宋濂道:“秦師侄,我看這批新上山的弟子中不乏根骨出眾者,你要不要……挑幾個回去做徒弟?”
  
  秦湛聞言,眉睫動了動。

  她掃了一眼台下烏泱泱的一群,閬風派普通弟子的服制是白裳綠紋碧玉冠,從她的角度看去簡直就是一把把新鮮的白菜,俏生生的立在菜農攤位上。

  “……這挑徒弟還是挑白菜。”

  她忍不住嘀咕。
  
  宋濂聞言,面上的表情急切,他一拍大腿,對秦湛道:“你管白菜還是青菜,挑兩個啊!”

  話一出口,兩人齊齊愣住。

  宋濂低咳了一聲,補救道:“那個,劍閣畢竟是閬風第一閣,終日裡只有你一個閣主也不是個事,哪怕收回去做些灑掃錄書的活計,你也收個徒弟吧。”
  
  宋濂說得懇切,秦湛聞言頓了一瞬,方才淡淡道:“二十年前你勸我收朱韶為徒的時候,就是這番說辭了。”
  
  宋濂聽見了“朱韶”的名字,面上不由浮出尷尬的情緒。

  秦湛作為燕白劍主、正道默認的魁首,在修行路上可以稱得上被天眷顧,命途坦蕩。唯有師門——算是她此生最大的污點。
  
  師父便不提了,事情大到至今無人敢提。二十年前,宋濂好不容易說動了她收下東境的小皇子朱韶為徒——本以為會迎來一段“薪盡火傳”的佳話,卻萬萬想不到迎來的卻是朱韶竊寶背叛山門!

  別說秦湛,連宋濂都想不到。誰能想到東境的小皇子竟然是皇妃給東境王戴的一頂綠帽,他實則是個半妖,入閬風只是為了隱藏身世,更是為了竊取閬風的舍利珠回歸妖界。

  朱韶背叛一事,無疑在秦湛好不容易才白起來的履歷上又重新添上重墨。
  這前後兩件事這麼一加,全修真界都覺得秦湛的師門有問題,就連秦湛自己也早晚有一天要叛變,只是去她師父那裡還是去她徒弟那裡沒爭出個定論罷了。
  
  包括宋濂自己,也曾噩夢驚醒,害怕著秦湛有朝一日真叛變了。
  
  但他作為一個經歷過四十年前大戰的閬風宗主,秦湛的這句話顯然並不能令他就此放棄自己的打算。宋濂浮塵一甩,諄諄善誘:“秦師侄,話不能這麼說。當年的事情是誰也想不到的意外,這意外如今於你也算不上什麼大事,更何況都已經過了這麼些年——”
  
  宋濂激將道:“難道秦師侄是個因噎廢食者,不過一次的意外,就再也不收徒弟了嗎?”
  
  秦湛沒有說話。

  她的腰側還配著她的那把燕白劍,只有她能看見的劍靈就坐在閬風最為威嚴的祖師像頂上,盤著腿自上而下的瞧著那群白菜,對秦湛道:“你們家老頭子在匡你呢,他就是想讓你收徒弟,和閬風的關系更緊密些,好把你綁死在他的船上,千萬別下船了,讓他出去可以繼續做他天下第一的閬風宗主。”
  
  秦湛微微抬了眼,便瞧見燕白劍的劍靈坐在祖師像的頭頂,一張少年意氣的面孔上正朝她做著怪臉。
  
  秦湛知道宋濂的顧慮,秦湛修的劍道往往又被戲稱為“無情道”。因為走這條道的修者,往往修為越高情緒越少、對外界的反應越淡。

  正如秦湛的師父離開閬風離開的毫無留念,秦湛的徒弟朱韶竊寶時也毫無猶豫一樣——宋濂作為閬風的宗主,會擔心秦湛有朝一日背棄閬風也是人之常情。
  
  燕白劍見秦湛沒什麼反應,便從像上躍下,似一陣風般飄在她的身邊,皺著眉頭道:“你真打算收徒?你忘了朱韶那小子怎麼對你的啦。”
  
  秦湛仍然沒怎麼說話,宋濂見狀也不好多說,只能搖著頭嘆息著先去主持大局。秦湛見宋濂走了,這才慢慢道:“不是你勸我收徒嗎?這會兒怎麼又撿著駁斥宗主的話說。”
  
  燕白劍道:“我什麼時候勸你——”他話說到一半,顯然是想起了什麼,面上一時有些訕訕,卻又嘴硬:“我勸的那是收徒嗎?我是勸你不要一個人住了!”

  “你自己算算,煉獄窟後已經過了多少年,這些年裡你無寸進。秦湛,於劍道你已經比當年的溫晦還要走的遠了,可卻始終無法走上那最後一步。你仔細想想這是什麼問題,肯定是心境的問題嘛!”

  “你整天就是一個人練劍,心境怎麼可能提高。你得入世,可入世和收徒是一回事嗎?”
  
  秦湛道:“差不多。宋濂想給劍宗留後,你希望我修心。我收個徒弟,不是既能給劍宗留後,又能修心?”
  
  燕白劍忍不住翻白眼:“你倒是一舉兩得。”

  秦湛道:“我只是被說動了。”
  
  秦湛向殿前的廣場看去,數十名少年著道觀正向宋濂行弟子禮,念弟子規。從她的角度看去,確實是水汪汪的一片。

  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燕白劍見秦湛心意已決,撇了撇嘴角也只能往下看去。他瞧著瞧著“咦”了一聲。

  秦湛倒是不太在意,燕白劍靈瞧著是少年模樣,心性也是少年心性。忽喜忽怒,秦湛也懶得去管。
  
  她看了一圈,心裡大約有了底,便也走了下去。

  宋濂這時剛剛主持完儀式,打算將這批弟子根據天賦分去各閣去,各閣的閣主也在現場,只等著宗主宣布結果,領著自己心儀的弟子回去。

  所以秦湛下來的時候,不僅宋濂十分意外,連在場的幾位閣主也十分意外。

  藥閣的閣主竟然一個沒忍住,直接道:“秦湛,你還活著吶?”
  
  秦湛微微笑了笑:“對,沒死。”

  藥閣的閣主自知失言,臉上表情也不太好看,扭過頭不再說話。秦湛在場掃了一圈,找到劍閣的那把空椅子。她慢悠悠地走去了劍閣的椅子前,又慢悠悠的坐了下去。

  所有人的視線都盯在了她的身上,她笑道:“怎的,這把椅子我不能坐?”
  
  劍閣是閬風第一閣,位置永遠在宗主下第一位。秦湛是劍閣的閣主,更是因燕白劍而被眾人尊稱為“劍主”的修者。莫說劍閣的椅子,怕是宋濂的椅子她也是可以坐一坐的。

  眾人聽見她的問話,極為不自然的強硬將視線移開。只有衍閣的閣主陰陽怪氣的說了句:“幾十年不見的大忙人出現了,這收徒的事宜是不是得重來了?倒是不知道咱們看中的那些有沒有這個福氣入劍主的眼。”
  
  秦湛聽了這一句,倒是沒什麼話。

  宋濂聽見了這話,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求爹爹告奶奶才讓秦湛下了劍閣,秦湛若是肯收徒弟,別說是已經被其他閣主看中,哪怕是他已經收入門下的弟子——只要秦湛肯點頭,他立馬打包給送上去!
  
  因門中出了叛徒的緣故,閬風在劍宗的地位一直有些尷尬,這一二分的尷尬全靠著秦湛才無人敢犯。這一點宋濂清楚,全閬風都清楚。衍閣的閣主自然也清楚。

  但他的師父當年慘死在秦湛的師父手裡,他對於秦湛總是無法放平心態,不刺上一兩句渾身都不舒服。
  
  秦湛也清楚這一點,所以她對於衍閣閣主的話總是左耳進右而出。

  “都是快百歲的人了,還學不會好好說話嗎!”

  宋濂皺著眉教訓了一句,衍閣閣主陰沉著臉,冷哼了一聲,倒也不再多言。
  
  秦湛敲了敲桌沿,頓了一瞬道:“這樣吧,大家挑,挑剩下的那個跟我走怎麼樣?”

  她的聲音淡道聽不出情緒:“總不會連挑剩下的弟子都沒有吧。”
  
  當然會有挑剩下的。

  只是那些挑剩下的不是天賦一般便是心性不純,這些弟子往往會被留著做外門弟子,負責山門的雜事瑣事,實在毫無前途可言。這樣的弟子,別說是五閣閣主,便是山下那些小門小派,怕都是未必樂意收入門。
  
  秦湛作為劍主,閬風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人,選挑剩下的?

  ——就算她肯,也未必有人敢。
  
  眾閣主面面相覷,無人說話,衍閣閣主聞言,輕笑了聲,他道:“好呀,劍主一言既出,我們當然求之不得。劍主瞧見三排四列的那孩子了嗎?”

  秦湛朝他說的方向看去,見是名模樣俊秀的少年。他瞧起來有些拘謹,跟在前一位弟子的身後,面色端肅。
  
  衍閣閣主懶懶道:“他的資質不錯,只是瞧不大清東西。劍主也別說我等欺人,閬風五閣裡,只有劍閣有手有腳就能練出點名堂,這弟子手腳俱全,悟性也頗高,做個劍閣的弟子倒也勉強夠格。”
  
  衍閣閣主這話一出,連藥閣的閣主都忍不住皺眉。

  她忍不住道:“劍閣最為凶險,與人論劍棋差一招便是身損命消,你與秦湛生氣便生氣,為何要拿個孩子的未來玩鬧!”
  
  衍閣閣主譏誚道:“你悲天憫人,不如將他收回去做你的嫡傳弟子啊?”
  
  宋濂見衍閣閣主越發不像樣,重重拍了椅背扶手,他怒道:“鬧什麼呢!都是師兄妹,鬧成這樣給誰看!”
  
  衍閣閣主面露不愉,秦湛卻道:“可以。”
  
  宋濂:“秦師侄,你慢慢選,不用著急。”

  秦湛道:“可以,我說了大家挑剩下的給我。既然這個是大家不要的,那就跟我回劍閣吧。”
  
  秦湛這話說完,宋濂目瞪口呆,連衍閣閣主都驚住了。

  他忍不住嘲弄道:“秦劍主還真是有教無類啊,只是不知道你教的這一個是為劍閣留後,還是為你師父和大徒弟送人手啊。”

  他這話一說,所有人都變了臉色。宋濂再也忍不住,他對衍閣閣主道:“你要是不會說話就閉嘴!”
  
  衍閣閣主自知失言也有些懊惱,秦湛已經站了起來。

  她道:“我倒不是有教無類,只是衍閣主有句話確實沒說錯。我劍閣,的確有手有腳就能練出名堂。不像天澤師弟你——眼睛雖好,這麼些年練下來,還是走不過我十招。”

  宴天澤面色大變,他正要開口卻被宋濂一個眼神逼了回去。
  
  秦湛與藥閣閣主打了招呼,她道:“闕閣主,我徒弟眼睛不好,怕是日後多有麻煩的地方,還請見諒。”

  闕如言道:“談不上,若他真成了劍閣傳人,我自當盡力。”
  
  得了這句話,秦湛便也不多言,與其余幾人點頭示意,便踏入了廣場前。

  她甫一露面,便引得殿前弟子一陣騷動。
  
  秦湛已四十年不曾下劍閣,這些弟子當然不認得她到底是誰。

  可他們認得秦湛腰側的劍。

  劍身黝黑,唯有刀刃一抹雪白,似春燕腹羽。

  那是燕白,一百年前從天而降,世上僅此一把的仙劍“燕白”。
  
  燕白劍是閬風劍閣劍主秦湛的劍,看見這把劍,這些弟子們立刻便明白了自己面前的是誰。

  當今的第一人就站在所有人的面前,看樣子似乎要選一個徒弟。

  這實在是一件讓人激動的事情。
  
  所有人雖仍低著頭,卻掩不住衝動。這時候,眼睛看不清的人倒是極為好找了。在所有面露喜色的弟子中,唯有他瞧不清燕白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臉上端肅的表情裡添進了茫然,在一群白菜間極為好認。
  
  “挺有趣的。”燕白劍坐在枝頭,對秦湛道。
  
  是挺有趣的。

  秦湛伸出了自己的手,對著少年道:“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師父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8:27 PM

第2章  天下第一劍02

  越鳴硯的命太不好。

  他尚在襁褓中,家中便遭魔修屠戮,若非當時有一名修真者路過出手相助,他怕是活不到現在。

  縱使他活到了現在,也落下了眼疾,瞧不清一尺外的東西。

  舅母嫌他是累贅,趁舅父遠行將他趕出家門,越鳴硯流浪於街頭碰見了下山收徒的閬風弟子,那弟子見他資質上佳,便將他編進了名冊裡,帶上了雲山。
  
  眼睛這事總是遮掩不了的。

  待選的弟子都知道他是天殘,免不了會拿他打趣。諸如指著遠處的樹問他樹上有什麼,又諸如笑嘻嘻地豎起手指讓他猜數。這些事情越鳴硯自小就經歷過,也習慣了,便也淡淡地答。有時對,有時錯,但無論對錯,他都一副平靜的模樣,無端瞧得人不歡喜,也就引得些家世顯赫的頑劣子弟越發地欺負他。
  
  一人道:“越師弟資質上佳,不知道會被選入哪個閣裡,或許會被宗主看中,進了正法閣也說不定呢。”

  另一人必然奚笑道:“正法閣修五行道,全是典籍咒文,越師弟學這個怕是大材小用。我看啊,越師弟去劍閣才最合適!”
  
  劍閣的閣主是劍主秦湛。

  越鳴硯也曾從說書人口中聽過這個名字,說是當今第一人,仙劍燕白之主。執劍五十年來只收過一個徒弟,就是如今廣為天下知的妖主朱韶。

  只是自朱韶叛離閬風歸妖界後,劍閣便再也不收弟子了,說是朱韶寒了秦湛的心。
  
  這句話在他們上山的時候,負責領路的弟子就告訴了他們。如今這些人說這樣的話,也只是為了取笑於他。

  越鳴硯通常聽了,也只會笑一聲“承師兄吉言”並不往心裡去。他知道自己的眼疾難醫,所以只打算盡自己可能去做能做的事情,並不會過分在意結果。
  
  所以當他模模糊糊地看見秦湛對他伸出的手,一時間竟沒有能反應過來,直到秦湛又問了一遍,他才恍然回神。

  他抬起頭,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一個白影,這白影配著劍,聲音聽起來像雲霧一般,似乎對他伸出了手。
  
  身旁的弟子壓低了聲音道:“越師弟,劍主在問你話呢。”

  這世上有很多劍主,但不帶劍名直稱劍主的只有一人。

  越鳴硯睜著眼,卻還是看不太清,他臉上終於露出了十二三歲該有的表情,緊張地問:“劍主?”

  他茫然極了:“劍主是女人?”
  
  他問完就知道自己這話不妥,正不知該如何挽救的時候,他又聽見了秦湛的聲音。

  秦湛笑了笑。
  
  “我是秦湛。”她說,“如果你願意,我就是你的師父。”
  
  越鳴硯不知道自己當時是點了頭還是搖了頭,只是他動作了後,便聽見了衍閣閣主譏笑的一聲:“小孩子見識少,別高興得太過,誰知道你的師父還能在正道待幾年呢。”

  秦湛聞言淡淡看了回去,衍閣閣主也只敢仗著秦湛不會殺他逞口舌之快,秦湛看了過來,他也就閉了嘴。
  
  越鳴硯沒聽明白,山下對於燕白劍主只有恭維,誇她是正道砥柱,哪裡說過甚至是提過像衍閣閣主這樣驚駭的話。

  他想不通,便只當是兩閣閣主關系不善,互相譏諷罷了。只是跟著秦湛,離了大殿喧囂,閉氣凝神地走在往劍閣的路上。劍閣立在雲山最高一峰,秦湛自然是可以御劍走的,但考慮到越鳴硯,她選擇了慢慢走上去。

  越鳴硯跟在她的後面,一步一踏倒是沒有走出一步。
  
  秦湛不愛說話,越鳴硯又不敢多言,兩人竟然就這樣無聲息地走了約有一個時辰。知道跟在一旁的燕白劍實在忍不了了,他雙手背在腦後,對秦湛抱怨道:“你們倆這是在比賽嗎?誰說話誰就輸了?”
  
  越鳴硯聽見了陌生的聲音,卻瞧不見人影,下意識問:“誰?”
  
  燕白劍聞言“咦”了一聲,湊近了越鳴硯,見他眼中還是一片茫然,嘀咕道:“你聽得見我,看不見我啊。”

  越鳴硯憋紅了臉道:“我、我眼睛不好。”

  燕白劍便湊得更近:“這樣呢,你能不能看見我?”

  越鳴硯只能感受到眼前的光線起了變化,卻仍然瞧不見人影,他搖頭道:“我、我看不見。”
  
  燕白劍便又飄開,嘀咕道:“真奇怪,聽得見我的聲音,卻又看不見我。”

  秦湛瞥了它一眼,並不說話。

  燕白劍見狀,便嘻嘻哈哈地又飛去秦湛身邊,道:“你是不是嫉妒啦,終於出現第二個能察覺到我的人了,你再也不是唯一能看見我的啦。”

  秦湛淡淡道:“我本來也不想看見你,當年入劍閣選劍,我瞧中的明明是眠冬劍,若非你比誰都快地先跳進我懷裡,逼得我只能選你,我也不至於被你吵這麼些年。”
  
  燕白被堵了一句,又不知該如何反駁,最後只能氣呼呼道:“我哪裡不好了嗎?這滿天下只有我這一把劍有劍靈!秦湛,你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

  秦湛道:“我沒有賣乖,賣乖的不是你嗎?”

  燕白劍被秦湛氣了個倒仰,轉頭就跑了。秦湛也不去哄,只是握著它的劍體繼續慢慢上山。

  越鳴硯沒有忍住,問了一句:“剛才的聲音,是劍主的燕白劍?燕白劍,不是……劍嗎?”
  
  關於燕白劍的傳聞坊間太多了。百年前燕白劍乍現,不知多少人為了得到它而死在爭奪的路上。最後這把劍被閬風的溫晦得了去,封進了劍閣裡,又命運使然落到了秦湛的手上,成了她的佩劍。

  但無論是在哪一冊話本裡,燕白劍都是一把劍,而不是位少年。
  
  秦湛道:“你能聽見他的聲音,這倒是難得。”

  “燕白劍的確是劍,但這是一把從天上掉下來的劍。既然花草鳥獸都能通過修煉得人形成精,它掛著‘仙劍’的名頭,也成了個精,這沒什麼奇怪的。”

  越鳴硯似懂非懂,燕白劍聽見了秦湛的話,氣急敗壞的聲音又遠遠傳來:“秦湛,我是劍靈,劍靈!不是那些精怪!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
  
  越鳴硯聽見了一聲笑聲,他聽得不真切,也不知道是否是秦湛發出的。

  但他聽見了秦湛接下來的話。

  秦湛道:“你不用叫我劍主了。”
  
  越鳴硯愣住,秦湛已停下了腳步。

  她看著眼前的劍閣大殿,對越鳴硯道:“去燒壺水,倒杯茶給我。喝完這杯茶,你就可以徹底改口叫師父了。”
  
  劍閣巍峨,卻除了他們倆一個人都沒有。秦湛給他指了廚房的位置,對他道:“房間很多,向南第三間是我的,其他你自己隨便挑。”

  越鳴硯看得模糊,但也大致記住了位置。

  他慢慢地走去了廚房的位置,一點一點兒打開湊近看,找到了茶壺和杯子。茶葉倒是沒有,他只能暫擱。
  
  等他找到了足夠的柴火,點燃了爐灶開始燒水,燕白劍不知何時飄到了他的身邊。

  他看不見燕白,卻能聽見他的聲音。

  燕白劍道:“你不會火咒的呀,這生火燒起來得要多久啊。”
  
  越鳴硯沒有吭聲。

  燕白劍又看見他彎著腰試圖去清洗茶具,嘀嘀咕咕:“你這麼聽秦湛的話啊,那別用這個杯子。這杯子她沒用過幾次,你挑那個紅紋大花的,她就這個審美,她喜歡那個!”
  
  越鳴硯聞言手頓了一瞬,他看了看手裡這個汝白碎藍紋的杯子,又順著燕白劍的話找到了那枚紅底描金牡丹的杯子,一時間陷入沉默。

  越鳴硯將紅杯子拿遠了些,他的眼裡便只能看見紅暈裡映著金光,這樣看起來倒是很好看。他頓了一瞬,拿了這個杯子清洗。燕白劍看他辛苦,冷哼了兩聲,卻還是背過了身去替他瞧了瞧火。
  
  越鳴硯不知道燕白劍去了哪裡,但他洗干淨了杯子,還是忍不住對著空氣問了句:“燕白先生,你知道茶葉在哪兒嗎?”

  燕白劍聞言,回頭看了背對著他的越鳴硯一眼,他道:“沒有,溫晦在的時候廚房裡還有點茶,溫晦走了,劍閣裡就再也沒有茶葉了,秦湛嫌苦。”
  
  越鳴硯不知道溫晦是誰,只是哦了一聲,便想去看看水。燕白劍原本不想管他,可瞧著他一步一步走的極慢極謹慎的模樣又覺得可憐,便用聲音引著他走。

  好在靠近了,越鳴硯也就能看見了。燕白劍在一旁看著他倒茶,一邊道:“哼哼,我是秦湛的劍,你是秦湛的徒弟,以後你就也是我的小弟了,等你能去劍閣取劍,我幫你挑最好的劍。”

  越鳴硯忍不住笑了,他溫潤道:“最好的劍不就是您嗎?”
  
  這句話讓燕白非常受用,他覺得秦湛收的這個徒弟要比秦湛可愛一萬倍,便對越鳴硯更親切了點,他說:“你兌點山泉進去,山泉甜,秦湛喜歡。”
  
  越鳴硯便也這麼做了,他最後端著杯半涼的茶水忐忑著心思去見了秦湛。秦湛回到劍閣便解了道冠。她的垂在頭發在身後隨便綁了一圈,映在越鳴硯眼裡,似乎與早上有點不同,卻又看不出哪裡不同。

  他將水畢恭畢敬的端了上去,秦湛接過,喝了一口。半涼微甜,杯子還是她最喜歡的那只。

  她將視線投向了燕白劍,燕白劍一臉得色。
  
  秦湛心想,她既然打算收個徒弟以此入世修心,那燕白與越鳴硯的關系自然是越親密越好。她可不想像當年她收徒朱韶那樣,被燕白活生生吵上五年。
  
  秦湛喝了水,將杯子擱下。越鳴硯對她恭恭敬敬行了弟子禮。秦湛受了,便代表著他們兩人之間的師徒關系正式成立。

  越鳴硯有些小聲的喚了她“師尊”,秦湛應了聲,又看了看越鳴硯。
  
  最後秦湛道:“你眼睛不好,年紀也有些大,一般的修煉法子對你怕是益處不大。”

  越鳴硯低頭稱是。

  秦湛接著說:“好在我的法子你還能用。”

  越鳴硯愣了一瞬。

  秦湛道:“你先去休息,明天一早,我來教你練氣築基。”
  
  越鳴硯愣了半晌,才道:“師尊,師尊要教我您修煉的法子嗎?”

  秦湛道:“真奇怪,你拜我為師,不學修煉那學什麼?”
  
  越鳴硯低聲道:“可、可我眼睛不好。”

  秦湛道:“這確實有些麻煩,但也不是沒有辦法解決。”

  越鳴硯聞言睜大了眼,秦湛道:“我不知道你的眼睛還能不能看好,但我記得東海有一種水晶可以將事物放大,通過這塊水晶看,三米外的東西都似近在眼前。”

  “這水晶大概能救你的急。”
  
  秦湛當然不是會收廢物做徒弟的人。她看了越鳴硯,除了眼睛,都是上佳。眼睛這事不是沒法解決,看不清有東海的水晶,就算是看不見——她也可以替越鳴硯換雙眼睛。

  這對於旁人而言極為難做的事情於秦湛而言,不過都只是舉手之勞,全看她想不想做罷了。
  
  燕白劍後知後覺道:“那水晶是不是你房裡拿來當盤子的那塊?”

  秦湛點了點頭。

  燕白劍茫然道:“不是前兩年就不小心摔碎了嗎?”
  
  秦湛:“……”

  秦湛一個沒忍住,站了起來:“我摔碎了?”

  燕白劍肯定道:“你摔碎了。”
  
  秦湛:“……”

  秦湛的臉上露出了難堪的表情,越鳴硯看不清,卻能從空氣中察覺到。

  他忍不住道:“師尊,其實就算沒有——”
  
  秦湛道:“沒事沒事,肯定不止這一塊,我再找找,找不到就去東海再找一塊回來。”

  越鳴硯從秦湛的話裡聽出她極力想表達的安慰和鎮定:“最多遲兩天,你能看清的。”
  
  越鳴硯一下便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想說的有很多,卻最終一句也沒說。但秦湛這意外的一面反而讓越鳴硯心裡與這座高高在上的雲山之間一下拉進了許多。原來傳聞裡的劍主秦湛,也有失手打碎東西的時候。
  
  秦湛問他:“你在想什麼?”

  越鳴硯答:“師尊和傳聞不太一樣。”
  
  秦湛笑道:“他們都說我什麼?”

  越鳴硯道:“是天下無二的燕白劍主,正道的中流砥柱。”
  
  秦湛聽了,頓了一瞬:“還是個男人?”

  越鳴硯:“……呃。”

  秦湛看見越鳴硯的表情還有什麼不懂的,她道:“看來還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

  越鳴硯說不出話,十分窘迫。
  
  燕白劍哈哈大笑。

  秦湛也笑了,越鳴硯不明所以,秦湛道:“他們怕我叛變,便想盡了辦法來吹捧我。可這吹捧到底是不甘心,所以能歪曲一點都是痛快的。”

  她對越鳴硯彎起了嘴角:“這事難道不有趣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7-24 08:30 PM 編輯

第3章  天下第一劍03

  越鳴硯最後也沒有弄明白秦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在他看來,朱韶的背叛只是個意外,實則怪不去秦湛的身上,更別說“覺得她會叛變”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他初來乍到,這種事關師尊隱私的事情,他只敢藏進心裡,絕不敢問。

  秦湛也沒太在意,揮手便讓他去休息。
  
  最後秦湛還是從朱韶以前住的屋子裡找到了塊沒摔碎的水晶。

  這塊水晶擱在三尺二的烏木盒裡,盒子的鎖眼是一枚銜珠而飛的雀鳥,秦湛認不出這是什麼鳥,但大抵都是精怪那一類的東西。

  她用手指剝開了珠子找見了水晶。這塊在秦湛屋裡不過用來擺放些水果的水晶,擱在朱韶這裡,不僅正正經經地放進了寶盒中,寶盒裡還有上好的紅色絲絨覆蓋著。縱使是從高處墜下,盒子的一角磕壞了,這裡頭的水晶都未必會壞。
  
  燕白劍瞧見了,不免要說一句:“這小子把你送的東西保存的倒是好。”
  
  其實也算不得送。

  這水晶是東海諸派送她繼承劍閣位十年的賀禮,一共十塊,她留下了兩塊。那時朱韶已是她的徒弟,她便將其中一塊給了朱韶。朱韶當年竊寶匆忙,秦湛猜他叛離山門也來不及帶走多少東西,這才想著要不去他的房裡找一找。

  朱韶的房裡確實有水晶——或者說,朱韶在叛離時,除了被竊走的舍利珠外,他沒有再帶走任何東西。
  
  燕白劍也發現了這一點,它哼了聲:“諒這小子也不敢。”
  
  秦湛沒有接口。
  
  朱韶是她的大徒弟。

  她將水晶從盒子裡取了出來,用白色的絲綢包了,方才下了劍閣。

  越鳴硯便站在劍閣前等他,秦湛一眼看去,便瞧見了越鳴硯表面鎮定的面下藏著的忐忑不安。
  
  秦湛心想作為師父,她這時候是該安慰兩句的。

  所以她開口道:“小越。”

  越鳴硯抬起了頭。
  
  秦湛被他用那雙黑亮的眼睛瞧著,剩下的安慰反倒不會說了。

  她想了一會兒,最後干脆說:“走了。”
  
  越鳴硯“唉”了一聲,便跟在秦湛的身後,甚至不問去哪兒。

  這點倒是和朱韶不同。

  或許是重新收徒勾起了秦湛的記憶,她倒是想起了些二十年前的事情。朱韶縱使是為了躲避災禍才被送上了閬風,人卻半點兒陰郁也無,剛來劍閣的時候總是問東問西,半點也不怕秦湛。秦湛說一句出門,他恨不得連秦湛出門的路上打算在哪兒落腳都問出來。
  
  秦湛心想,這或許和兩個孩子的境遇有關。朱韶再不濟,也是被東境當做小皇子養大的。越鳴硯……秦湛這才想起自己對這個新挑的徒弟一無所知。

  她問了句:“你是哪兒人?”
  
  越鳴硯答:“是南境人。”

  秦湛說了第一句,便覺得下面的話都好說多了,她一口氣全問了:“我也是南境人,南境大了去了,你是哪國人,父母可還在?”

  越鳴硯畢恭畢敬道:“南境秦國人,父母在我幼時便去世了。”
  
  秦國是東境與南境的交彙處,東境雖不似西境已全然在表面上支持起魔道,但東境慣來也是個復雜的地方。秦國作為南境一國,自然以閬風為首的一眾劍宗為尊,與東境常起衝突。兩國邊境的普通人都活得尤為艱難,常常朝不保夕。
  
  越鳴硯資質不錯,卻父母雙亡來到閬風。其中關由哪怕秦湛不去想也能猜到。

  燕白劍見秦湛再問這些,便道:“這些孩子進閬風的第一天我就溜過去看過了,我知道的怕是要比宋濂還多!”

  它得意道:“這小子剛出生就被魔修殺了爹媽,得虧被你們閬風的人救了,送去給他舅舅。可他舅媽不喜歡他,所以趁他舅舅出遠門,把他扔了!這麼一扔,他就碰上你們閬風負責收徒的弟子了唄。”
  
  越鳴硯沒有反駁。

  秦湛聽著,覺得這劇情真耳熟。要不是越鳴硯露出的額頭白皙光潔,她怕是會忍不住問對方額頭上有沒有閃電傷疤。
  
  秦湛從變成秦湛起,快要過了一百年。她幾乎都要忘記了作為秦湛以前的自己是什麼樣,如今聽著越鳴硯的故事,倒是想起了一些,那些記憶讓秦湛覺得親昵又陌生,她竟是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這是越鳴硯自見到秦湛起,第一次聽見如此溫柔的輕笑聲。作為燕白的劍主,秦湛強得令人側目。她深不可測的修為讓她在旁人眼裡顯得高不可攀,甚至哪怕近在咫尺都似乎隔著山霧,讓人瞧不真切,也不敢瞧真切。

  即使越鳴硯在對方伸出手的那一剎,與她靠得很近,越鳴硯的眼裡留下的也只是秦湛模糊的白色身影和她淡泊偏冷的聲線。
  
  越鳴硯怔了怔。

  燕白劍道:“哇秦湛,你真的越活越沒有良心了,你徒弟這麼慘,你還笑得出來?”

  越鳴硯聽見燕白劍提到了自己,剛想要開口解釋,秦湛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聲音又恢復了淡泊偏冷的樣子。
  
  秦湛道:“到了。”
  
  越鳴硯這才驚覺,他隨著秦湛踏上了通往築閣的玉階,只能看見一片極高的黑色建築遠遠立著,縱使模糊那股扭曲與奇詭感仍舊鋪面而來。
  
  越鳴硯聽見燕白道:“都六十年沒來過這地方了,這地方還是這麼詭異。徐啟明看著挺正常一個人,怎麼就不救救築閣這糟糕透頂的審美。”
  
  越鳴硯知道築閣。每個活在閬風轄地的百姓都知道這座仙山的構成。

  劍、衍、藥、築四閣圍繞其中正法殿,五座山峰延綿方構成閬風派。其中劍閣修劍道,衍閣主器,藥閣煉丹心,正法萬像森羅。

  唯有築閣,哪怕在市井小巷的流言裡,也少見有關它的故事。眾人只知道它是閬風山門最難攻克的一山,說是昔年創立築閣的第一人閣主,是昆侖八派中懸圃的最後一任掌門。他以懸圃密不外傳的陣法符箓構建了築閣,又以此重修了閬風的護山大陣。

  四十年前正道與魔道那驚天一戰,正道正是靠著閬風這傳聞中的護山大陣,保住了萬千無辜百姓。那些百姓們只記得當時有座黑色的巨塔衝天而起,似是巨人抬足邁步震動大地。自那座塔升起來,煉獄窟的那些鬼東西便再也進不了閬風的地界了。
  
  這就是百姓們對於築閣的全部認識,神秘、強大,又透著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越鳴硯隱隱瞧著那建築,想著那會不會就是故事裡曾經拔地而起的那座巨塔。只是那塔看起來也不過只是普通的六層八角塔,這樣的塔似乎怎麼都無法和故事裡的“巨塔”聯系去一起。
  
  秦湛身懷燕白,她不過剛踏上築閣的玉階,築閣塔內用以鳴警的青銅鐘便一聲一聲的蕩開。

  越鳴硯便這乍起的鳴警給嚇了一跳,秦湛倒是目色坦然。燕白劍見狀在一旁笑的直拍地,對秦湛道:“秦湛啊秦湛,六十年啦,你當上劍主都快有四十年了吧?築閣還沒把對你的禁令給消除吶?”
  
  秦湛連沒眉毛都沒動,徑自上樓。

  越鳴硯跟在她的身後,正不明所以,忽聽見秦湛道:“彎腰。”
  
  越鳴硯下意識彎腰,只聽咻咻兩聲,閃著雷光的刀鋒飛快的自他的頭頂飛過,越鳴硯瞧著身後嵌進了玉階裡的模糊影子心驚不止,然而還不等他反應,又有新的厲害當面而來!
  
  越鳴硯根本看不清那些是什麼東西。只聽見秦湛道:“冷師叔,你是要我在築閣拔劍嗎?”
  
  她的聲音不算大,甚至語句波動都和先前對越鳴硯說“走了”沒什麼兩樣。但這句話卻奇異的傳遍了築閣上下,那些凝成了實質的水滴子凝在了空氣裡,而後被接踵而來的烈火燒了個干淨。
  
  築閣的現任閣主徐啟明便是在水汽散盡後出現的。

  他的面上有些尷尬,摸了摸頭,才對秦湛道:“秦師妹對不住,師父就是不許我解了對你的禁制,我已經第一時間來停運法陣了。”
  
  秦湛和閬風大多人的關系,都因著她師父的緣故,算不上好。但徐啟明可以說是意外。

  所以她松開了握著劍柄的手,和徐啟明打著招呼:“徐師兄。”
  
  她與徐啟明快有四十年不見了,先前在殿裡也沒怎麼說話。但此刻開了口,卻又像四十年的時間沒有過去。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秦湛練劍練的對時間快沒了概念,徐啟明往築塔裡一待沒個一年半載也不會出來。時間在他們兩人之間倒似真的毫無影響。縱使四十年不見,再次開口仍像是昨日剛剛道別。
  
  徐啟明道:“你選了他,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他的眼睛是胎裡帶來的毛病,闕如言治不治得好難說,這也是為什麼大家都不要他的原因。”

  秦湛接口道:“但你不一樣,治不好,不代表不能借外力如常人一樣活。”
  
  徐啟明笑了笑:“我聽見衍閣的話就猜到你想怎麼辦了,當年的十塊水晶,你給了我八塊,用到今天還剩下一塊,我可以拿來給他做副眼晶。”

  此話一出,秦湛頓了一瞬,徐啟明了然,解釋道:“‘眼晶’是我給新起的名字,我想著用東海水晶可以給他做副法器架在眼前用來似常人一般視物,既然是架在眼前幫助眼睛的,又是塊水晶,就叫‘眼晶’吧!”
  
  秦湛又頓了一瞬,面上的古怪掩也掩不住。她才開口慢慢道:“眼晶怪怪的,像是眼睛裡挖出的水晶,叫眼鏡吧,鏡子的鏡。”

  徐啟明是個對名字沒什麼執念的人,當下點頭同意。

  秦湛便拿了盒子給他開口道:“你那塊還是留著備用吧,我帶了塊新的來,你用這塊給他做。”
  
  徐啟明說“好”。秦湛便對越鳴硯吩咐道:“小越,你跟著徐閣主去,我在塔外等你。”
  
  越鳴硯低低說好。

  秦湛便點了點頭,也不再看他,只是和徐啟明說了兩句,便在築閣外的待客亭裡坐下了等待。
  
  越鳴硯抱著白布包裹著的水晶,跟在了徐啟明的身後。徐啟明見他走的慢又仔細,背脊繃的僵直,不由也從心底生出些柔軟。眼見著他們已經走進了塔的範圍,秦湛就是手眼通天也沒法聽見了,徐啟明對越鳴硯開了口。
  
  他的修為一般,年齡偏向中年,氣質卻十分和善。

  徐啟明對越鳴硯道:“你不用這麼緊張。”

  越鳴硯抬頭,他看不太清徐啟明的表情,卻能感受到徐啟明的善意。
  
  徐啟明放慢了腳步,帶他上塔,慢悠悠道:“你也不用怕秦湛。別聽別人瞎說,尤其別聽衍閣的人瞎說。她才不會入邪道去,她就只是性情冷淡了些,但作為徒弟、師父和閬風弟子都從沒有過不合格的地方。你看,她甚至為你出了劍閣來尋我。”
  
  越鳴硯低頭道:“弟子不敢妄議師尊。”
  
  徐啟明笑了,他說:“這點你倒是和朱韶不同。”
  
  朱韶是妖主的名字,也是秦湛首徒的名字。
  
  徐啟明在當年便不太喜歡朱韶。朱韶是被當做皇子養大的,對待秦湛或許還能當一句乖巧,對待閬風的其他人——這位皇子高於頂的眼睛從來就沒放下過。後來朱韶背叛,又用的是秦湛徒弟的名號,給秦湛招來了許多麻煩。也就是秦湛足夠強,強到無人敢置喙,朱韶的這場背叛才沒讓她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裡,仍然能是受萬人敬重的劍主。
  
  正是因此,徐啟明對守禮謹慎的越鳴硯好感更多,願意告誡的也就更多。他瞧見了越鳴硯的神情,順口問道:“看來你也知道朱韶,山下如今都如何說朱韶?”
  
  越鳴硯遲疑著點了點頭:“說他是當今妖主,劍閣曾經的首徒。”
  
  徐啟明嘆氣說:“什麼妖主,不過是見利忘義的叛徒罷了。山下怎麼還將他與秦湛放在一起,秦湛也是倒了霉。你也是,大不必將他當做師兄,劍閣和閬風都沒有這個人!在你師父的面前不要提他,他不配!”

  越鳴硯說了是。

  徐啟明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他憋了半晌才道:“也別提‘溫晦’。”
  
  越鳴硯想起了這個燕白劍提過的名字,他還想問一句,可徐啟明卻擺了擺手什麼都不肯說了。哪怕是當今的妖主朱韶,他都敢罵上一句“見利忘義”,可對於溫晦——他竟是緘口不言。
  
  這無疑讓越鳴硯越發好奇起“溫晦”是誰。可他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問,只是隨著徐啟明入了閣,等待徐啟明為他做一件能幫他看清東西的法器。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8:33 PM

第4章  天下第一劍04

  秦湛坐在築閣塔外的待客亭裡,亭裡的石桌以及桌上擺著的茶酒果盤上都刻著法陣,以保證在這裡休息的人可以得到最基本的招待。

  秦湛昔年來過不少次築閣,對這亭子裡的擺設已經是爛熟於心了。
  
  她先啟動了亭子裡的法陣,掀起了四角的垂簾讓光線可以更好的透進來,這才給自己倒了杯永遠溫熱著的茶。
  
  燕白劍不耐煩,他好幾次想要跟在越鳴硯的後悄悄的踏進築閣那座漆黑神秘的塔裡去,卻次次都被築閣塔前那道看不見的屏障給攔下。

  他不死心試了好幾次,依然如多年前一般毫無所得,自然心情糟糕的要命。尤其是他一回頭就能看見秦湛坐在那兒悠哉哉的喝茶,自然更是不高興。
  
  他回到了秦湛的身邊,挑唆道:“秦湛,你就不好奇築閣裡是什麼嗎?好歹你也是劍閣的閣主,越鳴硯都能進塔,沒道理你不能進塔吧!”
  
  秦湛慢悠悠地擱下了手裡的杯子,慢悠悠地道:“你自己沒本事進去,來找我算什麼能耐。”

  燕白劍被道破了目的十分生氣,他道:“我沒能耐,你就能耐了?還不是進不去。”
  
  秦湛故意道:“我又不想進去,進不去有什麼關系。”

  燕白劍被氣得背過了身,秦湛見燕白被逗的狠了,這才忍不住露了笑,摸了摸劍身,安慰道:“築閣有規矩,非築閣弟子不得進塔,連各閣閣主也不能例外。”

  燕白劍睜大了眼:“那當年的溫晦和如今的越鳴硯——?”
  
  秦湛道:“當年是冷師叔破了例,如今是徐師兄瞧著我的面子鑽了漏洞。小越畢竟還沒開始習劍,拜師禮也只是我和他之間行了,從閬風的角度而言,此刻的他還算不得劍閣弟子,既然不是劍閣弟子,就有可能成為築閣弟子。”

  “加上是幫他看清的東西,自然要他在現場才方便調試——徐師兄因著這兩點,又覺得先前築閣對我的防御實在失禮,才二話沒說,領著小越進了塔。”
  
  燕白劍聽了來龍去脈,也不氣了,可他偏偏還要故意地說上一句:“這世上原來也有你秦湛做不到的事。”

  秦湛道:“我又沒修到破碎虛空,做不到的事情還缺這一件嗎?”
  
  燕白劍又碰了個軟釘子。他當年在劍閣裡第一眼瞧見進來選劍的秦湛時,她年紀尚輕,臉上還透著稚氣。燕白劍見她根骨絕佳,長得又好看。尤其一雙眼睛又大又亮,端著一副乖巧又好欺負的樣子才迫不及待地選了她。

  可燕白劍萬萬沒想到,秦湛只是長得看起來溫和罷了,她從來不是個肯吃虧的人!而就連這點虛假的溫和乖巧也只停留在她二十歲前。待她完全長開了,在劍道上走得越來越遠,也就越來越冷、越來越引人仰望而不敢妄動。
  
  燕白劍也被壓的越來越死,甚至到了如今,連口頭上的半點便宜也討不到。
  
  燕白劍嘀咕道:“你小時候比較可愛。”

  秦湛贊同道:“我也覺得我小時候比較可愛。”
  
  燕白劍:“……”

  他用眼神指責:秦湛,你能要點臉兒嗎?

  秦湛含著笑意,平平靜靜地回看過去:不能。
  
  燕白劍受不了,他抱怨道:“秦湛,你上輩子就這麼討人嫌了嗎?”
  
  秦湛想了想自己的上輩子,因為記憶實在是太模糊了,她也不太確定:“應該還是挺討人喜歡的。”
  
  秦湛其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她有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是個穿越者。這個世界在她的世界裡就是一本故事書,熱度高的不行,從電視到電影,從手游到網頁,這個IP幾乎改的全民皆知,就算秦湛沒看過這本書,都從朋友手裡收過這書動漫化後和交通局合作發行的公交卡。

  秦湛作為一個沒怎麼看過書就看過幾眼電視劇的人,之所以知道自己穿了書,是因為她長到沒十歲,就經歷了自己親舅舅掀起的叛亂。
  
  這個場景算是這本書的出場率很高的一段。因為只要電視鏡頭播到她舅舅必然要回放一下這一段,說一下他不正統的皇帝來歷,好讓她舅舅和主角們的合作更順理成章一點。

  當然,最讓秦湛能確認自己來到了這本書裡的世界的根本因素,是她國家的名字和她舅舅的名字。

  沒有幾個世界會懶到以四境分國,更不會有一個南境的主國會叫白術——一顆草的名字。
  
  白術國之所以叫白術國似乎是因為作者那時候實在是編不出名字,所以翻了本草綱目。不僅南境的主國最後叫了白術,連帶著秦湛的舅舅,都叫了商陸。
  
  秦湛在發現自己穿了書的時候,原本也想過要借著多少知道劇情大致走向的優勢大展拳腳。直到她在王宮裡想了一天,發現自己也就知道一個公交卡印著的南境王——她現在的舅舅,未來的白術國主商陸。

  她後來又扒著手指一算,劇情開始的時候,公交卡上的南境王已經是垂暮之年的老人了。而她那時候十歲,她舅舅年剛過二十。
  
  秦湛幾乎是立刻就放棄了。

  什麼順應劇情扭轉劇情啊,那也得等到至少五、六十年後她的優勢才算有作用——等到了那個年紀,她活著還是死了都很難說!誰還有精力去搞什麼劇情。

  她只知道自己舅舅是個好人,就算推翻了她現在父親的殘酷統治自己也不會很慘。

  更何況秦湛也不覺得商陸想要推翻秦家的王朝有什麼錯,她的爹簡直是教科書般的暴君,白術國能在他手下挺了十年沒有大亂——這都得感謝祖宗們攢的家底子確實夠厚。
  
  秦湛想通了其實也就沒有再多想了。她最多也就是和舅舅關系搞得好了些,沒事多在他面前提一提已經死掉的親娘,提一提兩人之間的親密關系。

  就當秦湛覺得自己大概會死在劇情開始前,公主雖然估計當不了幾年,但應該也能當個新朝郡主的時候——她師父出現了。
  
  秦湛這時候才想起這本書是個修真小說,能修仙的。她本身對白術國也沒太大執念,她師父要帶她走,她也就去了。

  這一修仙就是整整六十年。

  秦湛直接沉迷進了證道破碎虛空裡,完全忘了這是一本書中世界,也忘了自己的身份——在原本的故事裡應該是靜靜死去,最多留下一句“新帝以公主葬”來彰顯商陸仁慈的背景板。
  
  因著越鳴硯的緣故,秦湛回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因為燕白劍這句無心的問話,秦湛又將大部分事情回想了起來。縱使她沒看全這故事,卻也知道秦湛在這個故事裡絕對不該是有姓名的角色。
  
  可如今呢?

  秦湛默默想,都到了這個時候,她就算是主角們故事裡的背景板,怕也得是名字最大的那個背景板了。

  秦湛心想,她既然都當了最大的背景板,那就繼續當唄。只是主角姓什麼來著……韓還是越?

  哦對,姓越。好像叫越鳴什麼,反正聽起來挺像鳥,就和她新收的徒弟差不多。
  
  秦湛忽然便頓住了。

  她飛快的算了算年紀,算完後陷入沉默,又開始努力回想……原著主角瞎不瞎來著?好像不瞎的啊……但是越鳴硯這個也不能算瞎對吧?
  
  燕白劍見秦湛沉默,還以為自己說的話傷了她的心。

  雖然燕白劍覺得秦湛不是那麼容易被傷到的人,可她的突然沉默還是驚到了燕白劍。他瞅著秦湛,悄悄地挪到了她的旁邊,給她續了壺茶,心虛道:“秦湛,我沒覺得你不好啊,我最喜歡你啦,不然也不會當你的劍對不對?”
  
  秦湛聽見了燕白的話,默默瞧了他一眼。燕白被她瞧得越發不安,直到聽見秦湛慢悠悠道:“也是,劍閣裡確實沒有劍比你跳的更快了。”
  
  燕白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變了臉色咬牙切齒:“秦湛,你就是惦記著那把眠冬劍是不是?我才是你的劍!那把連劍靈都沒有破鐵有哪裡比我好!”

  秦湛道:“能結冰呀。”
  
  燕白噎住,他確實不會結冰——那是因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在他的身上刻上咒文!
  
  燕白剛要反駁,秦湛卻含著笑道:“好了,我逗你玩的。”

  燕白劍怔了一瞬,又哼了一聲,他說:“你好久沒有和我說過這麼多話了,看來收徒弟還是有用的,宋濂也不是盡說廢話。”
  
  確實,秦湛沉迷於證道,就是燕白經常在她耳邊唧唧喳喳,她也大多時候置之不理。直到她修為滯澀、不得寸進,她停下了腳步,方才聽進了燕白的話。作為劍,燕白從未有過不合格的地方,但作為主人,秦湛倒是有諸多不對的地方。
  
  秦湛想了想,對燕白道:“回去……我給你打個絡子吧。”

  燕白聞言問:“系在劍柄上的?”

  秦湛點頭:“要什麼顏色?”

  燕白扭頭道:“我才不要掛一個絡子,娘們唧唧的。”

  秦湛“哦”了一聲。

  燕白見秦湛再也沒有別的話了,又忍不住扭回頭來,對秦湛別別扭扭道:“黑色的。”
  
  秦湛眼裡露了笑,她對燕白點了點頭:“知道了。”

  燕白的情緒又好了起來,他便趴在桌前問秦湛:“秦湛,你剛才突然不說話,是在想什麼啊?”

  秦湛喝了口茶,道:“想我上輩子。”
  
  燕白呲笑:“你還記得你上輩子。”

  他笑完了又忍不住問:“那你想出了什麼?”
  
  秦湛道:“發現我忘得太多了,基本記不起來了。所以連自己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都不能確定。”

  燕白:“……”
  
  秦湛確實想不起來了,她六十年前發現自己大概活不到劇情發生的時候就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後,最初修真的時候也沒想過自己最後會走這麼遠,如今再要拎起六十年前的事情想——她發現自己記商陸的臉都比記那部她斷斷續續看了幾集的電視劇清楚。
  
  命運還真是奇妙。

  秦湛想不起來,便也放棄了。

  越鳴硯是主角也好不是也罷,修真修到秦湛這個地步,對這些事情還真的不太在乎了。
  
  她擱下了杯子問燕白劍:“對了,你的絡子上要不要串幾顆珠子?”

  燕白想了想:“昆侖玉的話,我覺得還成。”

  秦湛:“……你要求還真多。”

  燕白不滿意道:“你能給越鳴硯東海水晶,為什麼不能給我昆侖玉?秦湛,你可不要做喜新厭舊的人渣!”
  
  秦湛心想,我就算喜新厭舊這話也該朱韶說啊,你一把劍和我徒弟爭什麼。

  但秦湛好歹沒說,只是點頭道:“好好好,昆侖玉。”
  
  燕白滿意了,他一回頭,正好瞧見越鳴硯下了塔。

  越鳴硯看起來和去時有了很大的不同,卻又好像沒什麼不同。

  秦湛回首看去,一眼便瞧見了他鼻梁上架著的嵌在了金絲框裡的水晶鏡片,細細的大約刻著咒文的秘銀鏈子拴著鏡框兩側墜在他的肩膀上,攏合在後。

  越鳴硯原本謹慎而緩慢的腳步快了一些,秦湛遠遠的瞧著他,他也像感覺到一般,向秦湛看去。
  
  這一次,他眼裡瞧見的再不是白色的霧。而是白衣飛袂的秦湛。

  他見到了秦湛束在玉冠裡的黑發,瞧見了她微挑的墨眉,也看見了她那雙似由雪山水凝就的雙眼。

  越鳴硯第一次如此的清楚的見到秦湛的相貌,他站在了原地,一時間竟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直到秦湛牽動了嘴角。

  越鳴硯這一次清楚的見到了秦湛笑,她笑起來仿若陽光化在雪上,清透到讓越鳴硯一時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想像中的秦湛,還是真實的秦湛。

  越鳴硯想,應該是真實的秦湛,他想像不出這樣的燕白劍主。
  
  就在這時,他聽見秦湛略帶沙啞的聲音。

  這聲音平靜而冷淡,叫著他:“小越,我們回去了。”
  
  越鳴硯心中驀地一緊,他下意識眨了眨眼,眼前的秦湛還是如此清晰,他方慌慌張張低下頭,想要跟去她身後。

  可秦湛卻道:“低什麼頭,你是我秦湛的徒弟,沒有低頭的道理。”

  越鳴硯又抬起頭,秦湛的面容便能清晰印在他眼裡。
  
  秦湛漫不經心道:“我從未低頭,自然也不會教你低頭。你且記著,劍修走得路要遠比其他四閣凶險。我們的道是從劍中悟出來的,劍不折,人也不可彎。你要證劍道,便要先學會抬頭。”

  越鳴硯下意識要低頭稱是,卻被秦湛抬住了下巴。秦湛的手泛著些涼意,讓越鳴硯一時間覺得下顎觸感尤為清晰。

  秦湛道:“抬著頭說,低著頭,誰知道你是真的說是,還是敷衍我。”
  
  越鳴硯被抬著頭,他的眼睛透過東海的水晶清楚的看見秦湛淡漠的神情,他抬著頭說了“是”。
  
  秦湛滿意了。越鳴硯瞧著什麼都比朱韶好,唯有一點,太缺乏自信。

  而這是修劍道最不能缺的一點。

  劍修凶險,唯有十分信任自己的劍,與自己的劍共通一體方才能有所得。而若是修者連自己都不自信,又要如何去信任自己的劍呢?

  秦湛雖然是為了私心而收徒,但她當年既然有好好教過朱韶,如今自然只會更認真的教導越鳴硯。
  
  秦湛見越鳴硯已經明白了的用意,便松了手。

  燕白劍在一旁幽幽道:“你這種說法,也不怕你徒弟誤會,日後與人相處一句不合先拔劍。”

  越鳴硯剛想低頭又生生克制住,他對燕白劍說話的方向道:“晚輩不會的。”
  
  秦湛倒是被燕白劍提醒了,她自己如今是不虛主角這東西的,但越鳴硯……越鳴硯到底是不是主角啊。

  秦湛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和一般人拔劍倒是沒什麼,輸了也不過是你技不如人,有我在死應該死不了。不過如果你遇上了一樣姓越的,還是離遠些比較好。”
  
  越鳴硯不明其意但都應了。燕白劍聽不明白,問了秦湛很久,秦湛沒辦法,隨便編了個“同姓不相殘”的理由搪塞了過去。
  
  總不能說是她還是有點虛,怕越鳴硯其實不是主角,惹了真正的主角一不小心成了炮灰,命定的自己連救也來不及救吧?

  這話說出去可太丟面子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8:38 PM

第5章  天下第一劍05

  築閣做出來的東西都很靠譜。

  秦湛拿了築閣給越鳴硯做的眼鏡瞧了一眼,便認出了金鏈上絞著的那些咒文。她將水晶的鏡片還給了越鳴硯,對他道:“待日後你得到了什麼好材料,記得去給徐閣主送一份禮。他給你做這東西可花了不少心思。”
  
  東海水晶通透性好不錯,易碎性也是一等一的。徐啟明在金鏈上絞入咒文可以使得這東西水火不侵也摔不碎,幾乎是將用在護甲上的咒文簡化重編用給了——這可非常廢功夫,看來這東西是徐啟明親自做的,除了他築閣裡也沒有其他人能做到了。
  
  越鳴硯應了,能看清事物的體驗對他而言十分新奇。秦湛見狀,便讓燕白劍帶他去逛逛。

  越鳴硯跟著燕白劍走在劍閣裡。

  劍閣裡有一座選劍樓,是劍閣弟子取劍的地方。
  
  越鳴硯順著燕白劍的話看見了那棟黑色的建築,有些疑惑。他問道:“那一樓的劍都可以隨便選嗎?”

  燕白劍瞥了一眼,頗為不屑,他道:“也不是。選劍樓是劍閣閣主的私產,能不能進去選劍是閣主說了算。不過聽秦湛說過,有任閣主收了很多弟子,改了規矩來著,他為自己所有的弟子大開選劍樓。後來閬風劍閣的弟子就都去那裡選劍了。”
  
  越鳴硯點了點頭,燕白劍像是想起什麼,忽而又道:“但那位閣主也立下了規矩,一人一生只得入劍樓選一柄劍。而且他認為劍貴高潔,所以只允許選劍者碰自己選中的劍。記著,你選誰才能碰誰,若是碰錯了,也只能帶著那柄碰錯的出去。”
  
  說到這裡,燕白劍顯然有點兒心虛。
  
  越鳴硯向選劍樓看去,這棟足有三層的烏木四角樓從他的位置瞧去,正似一把寬劍砸在劍閣的山峰上。越鳴硯粗略以劍閣的大小估算了一下,這樓裡少說也有百把藏劍——越鳴硯又想起燕白說的那句“選劍樓是閣主的私產”——昔年劍閣豪強借此可窺見一斑。看來劍閣會被稱作閬風第一閣,甚至越過宗主掌門的正法閣去,也不是毫無緣由。
  
  燕白劍越鳴硯沉默,以為他是擔心選劍的事情,便對他道:“你也不用擔心,雖然那位閣主改了規矩,但選劍樓是閣主私產這件事仍然沒有變。那些劍又不是我,不存在拿了能不能用的問題——只要秦湛同意,你拿幾把都成!”
  
  越鳴硯自幼活於凡塵,除卻幼時曾被閬風修者相救外,從不曾接觸過這些。他如今見著選劍樓巍峨,又聽燕白說昔年曾有閣主為弟子大開選劍閣,便越發不能明白如此強大的閬風劍閣時至今日,怎麼會只留下了秦湛一人,如今又只有自己這麼一個傳人。
  
  他不免問燕白:“劍閣弟子……如今就只有我嗎?”

  燕白道:“對,之前還有個朱韶的,但你也知道朱韶現在不算了。”
  
  越鳴硯問:“師叔師伯呢……還有他們收的弟子……也都沒有嗎?”

  燕白劍回憶了片刻肯定道:“你的師叔師伯我可以肯定沒有,但秦湛的師叔師伯我就不清楚了……應該是有的吧。”
  
  燕白劍還有些印像,他被秦湛取走後,尚且沒來得及和秦湛多說上兩句話,就被她提著上了劍閣大殿。那時候劍閣烏壓壓地有著許多人,秦湛握著他,第一次拔他出鞘,逼退了當時劍閣上所有的人。

  她沒有殺人,但在那一戰裡,卻斷了很多人的劍,讓燕白光是看著都覺得骨頭發疼。
  
  現在回想起來——秦湛趕走的那些人,穿著的不都是閬風劍閣弟子的服制嗎?
  
  可這些事情就牽涉到秦湛的過去,燕白不想瞞越鳴硯,可又怕秦湛怪他多嘴,干脆找個折中的辦法,他道:“我雖然是六十年前入的選劍樓,但有十年的時間都被困在選劍樓的陣法裡,五十年前的事情知道的也不比你多。”

  對越鳴硯道:“你要是真的好奇,我知道有個地方肯定有答案!”
  
  和別的宗門一樣,閬風也有存放著各類典籍記錄的藏書樓。每閣自身的藏書樓裡基本只放與本樓相關的修行典籍,所以也只有本門弟子可以進入。但主峰大殿後的藏書樓則不同。這樓裡擺放的都是最基礎通用的典籍,又或者經典講義,再者就是存放閬風的歷史——連同正法閣,五閣所有的記錄都在主峰的藏書樓裡。
  
  越鳴硯原本也只是一時困惑隨口一問,並沒想過要離開劍閣。但燕白劍卻說沒關系,回頭找個理由就行。
  
  越鳴硯拗不過燕白,只得往藏書樓去。

  燕白教越鳴硯:“若是秦湛事後問起來,咱們就說咱們是去翻入門心法的,嘿,她也挑不出毛病。”

  越鳴硯沒有回話。這時候是各閣午課的時候,劍閣沒有幾個人,也就沒有早晚課的規矩。越鳴硯一個人進了藏書樓,樓裡這時候除了灑掃僕人外,並無弟子。

  燕白道:“你要找秦湛師叔師伯那就得從她師父那找,我記得是第三十一。”

  他進了樓,跟著燕白的聲音直往劍閣的藏書架上,翻找著上一代劍閣閣主的記載,然而劍閣傳承約有三十二代,有寫著秦湛的第三十二,也有寫著秦湛師祖的第三十,偏偏就是沒有這第三十一。
  
  燕白突然像是想起什麼,對越鳴硯道:“別找這個了,這個估計是找不到了,宋濂肯定銷毀了。”

  越鳴硯一臉霧水:“銷毀?好好的,宗主為什麼要銷毀師祖的記載。”

  燕白憋了半天,覺得這事不算是秦湛的隱私,越鳴硯早晚也會知道,干脆道:“因為他背叛了嘛!他背叛閬風墮入魔道了,當年為這事,秦湛差點被關進築閣裡去。”
  
  越鳴硯,越鳴硯被燕白隨□□出來的秘密給驚呆了。

  世人都知道當年除魔,閬風出力最大,可誰能想到,出力最大堪稱正道楷模的閬風,竟然也出了個叛徒?這個叛徒還是除魔出力最多的劍主秦湛的師父、劍閣的第三十一代閣主?
  
  他一時不能緩過神,燕白嘀咕著:“所以你知道秦湛運氣多差了吧。好不容易修到今天這境界,師父師父背叛了,徒弟徒弟背叛了。你說她能不強嗎?不強早就被釘上試劍石上用來泄憤啦。”

  說著,燕白劍又叮囑了一句當初徐啟明也說過的話:“你可別學他們啊。”
  
  越鳴硯緩回了神,他這時候方才明白為什麼徐啟明會讓他不要信衍閣的話,秦湛又為何會說那句話。若是他未見過秦湛,只聽這些過往,怕是也會認為秦湛早晚要叛變。

  她有著一個背叛了的師父,又有一個背叛了的徒弟——她就算說自己沒有離開閬風的意思,怕是連宋濂自己也不敢盡信。

  若是他信,又何必半逼著秦湛收徒呢?

  山下從來不提這件事也是順利成章了,和朱韶的背叛不同,燕白劍主的師父背叛——這件事實在是太大了,從閬風的態度來看,在修真界裡敢提的人怕也不多。幾十年一過,修真界諱莫如深,山下自然也就忘了燕白劍主師父的事,只會記得她是如何英勇。
  
  越鳴硯想了想,抽出了第三十代閣主的記載看。第三十代閣主道號玉璣,活了近五百歲,最後因無法突破修為界限而壽元耗盡,坐化於劍閣。他在位的時候,劍閣一共收徒三十七人,普通灑掃弟子有一百六十八人。他直到四百五十歲才收了第三十一代閣主,並最終將閣主之位傳給了他。

  也就是說,秦湛是有師叔師伯的。
  
  越鳴硯看著書簡,第三十一代閣主的名字被墨跡給污了,只能瞧出是兩個字。
  
  他又去翻秦湛還在記載中的典籍,發現她的典籍裡無人敢用墨塗,可有關她的師父,這第三十一代閣主的事情都被施了咒語,根本瞧不清楚。不過好在他們在秦湛的記載裡找到了有關劍閣無人的真相。

  典籍裡記載了這麼一句話:湛年雙十,取燕白,驅劍閣眾。
  
  越鳴硯垂下眼,燕白劍是知道這件事的,所以他也只是咳嗽了一聲,假意道:“哎我想起來了,對,是這麼回事,秦湛那時候就很厲害啦。”
  
  秦湛在修行上就是一個怪物。她二十歲的達到的境界已經是許多人窮其一生也未必能觸摸到的天花板。但能做的到,和為什麼要做又是另一回事。

  燕白告訴了他劍閣為何無人,卻不肯告訴他理由。秦湛當年為什麼要將劍閣的弟子都趕走呢?當時的宗主和前閣主竟也沒說話嗎?這實在不像是秦湛會做的事情。若說這是那位入了魔的前閣主所下的命令,越鳴硯倒覺得更說的通些。
  
  越鳴硯已經察覺到燕白引導他來查閱典籍,是因為不想過多的去說秦湛的私事,也就不再多問。他發現他的師尊就像一個巨大的謎團,所有人都對她又敬又怕,而她自己卻毫不在意,任憑他們緘口不言又或傳蜚語流言。她只是坐在劍閣裡,手指搭在她的劍上,便無人敢犯。
  
  越鳴硯輕聲問道:“前任閣主是四十年前才叛變的,燕白先生應該見過他?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燕白嘀咕了幾句,最後道:“很難形容,你要真想知道,還是去問秦湛吧。”
  
  燕白拒絕告訴他,這也在情理之中。越鳴硯面上未多顯神色,他將書卷掩了,擱回原來的地方。正欲出門的時候,碰上了正法閣最新收的那批弟子。

  整理藏書閣是正法弟子的課業之一,他們互相嬉笑著結伴走來,剛進門就遇上了要出去的越鳴硯。
  
  越鳴硯顯然也有些驚訝,他拱手向眾人見了禮。

  那些弟子瞧見了他,心中不免生出些嫉恨。所有人都未曾放在眼中的一個半瞎,最後竟然入了劍閣,成了秦湛的徒弟——這實在是件很難不讓人嫉妒的事。

  劍閣不同於其他四閣,其他四閣弟子眾多,縱使入選,也未必能的閣主親傳,縱使得閣主親傳,也未必能成此閣傳人。

  劍閣不一樣,秦湛不喜歡收徒,她如果收了徒弟,便一定是當傳人教養的。

  瞧啊,這個瞎子不過入劍閣一天,秦湛不就找到了辦法,讓他能視物了嗎?
  
  為首的一名弟子有些沉不住氣,見越鳴硯見了禮,譏笑道:“越師弟怎麼會來這裡,這裡的書籍字小,師弟能看見嗎?”

  越鳴硯道:“多謝師兄關心,已經能看見了。”

  那弟子被他話一堵,臉色不佳,他身後人直接道:“越瞎子,別以為你當了劍主的徒弟就能得意!劍主指不定什麼時候就離閬風了,你又不是劍主,到時候能在劍閣待幾天,可難說下一面是不是試劍石上見呢!”
  
  越鳴硯得知了秘密,如今倒也聽懂了對方話裡的影射。他不免想起了秦湛那句“有趣”——他們明明就不信她,卻又要擺出諸多做派來,只怕她真的成了他們不信的樣子——正如這些弟子,明明話裡話外都指著秦湛的過去不夠“清白”,可口裡偏偏還尊稱著“劍主”,好似這樣就能兩相皆安了。
  
  越鳴硯笑了笑,平靜說:“能待多久算多久,有一天過一天,下一面見了再與師兄見禮。”
  
  他這副雲淡風輕含笑平和的模樣瞧在旁人眼裡,自然是無端刺目。

  不只是誰混在人群中悄悄捏了決,一道驚雷打在了他的膝蓋上。越鳴硯膝窩一軟,差點跪下。他雖未跪下,卻也狼狽的摔了一跤。眾人見狀嘻哈大笑,越鳴硯倒是沒什麼,靜靜站了起來,彈了彈衣擺上的灰塵,便要離開。
  
  那些人見他要離開,少不得出手阻攔。

  燕白劍在一旁看的肺都要氣炸,叫著“小越你等著我這就去叫秦湛!”,越鳴硯一聽,臉上的神色才微微變了。

  他順著聲音要去追燕白劍,卻瞥見了悄悄伸出要絆他的腳。越鳴硯垂眸,面無表情的一腳從那只腳上踏了過去,這人一聲慘叫,眾人連忙回首去看,也忘了繼續攔越鳴硯,倒讓越鳴硯就這麼走了。
  
  越鳴硯一出門,就低聲道:“燕白先生,燕白先生您還在嗎?我沒事的,您實在不必去尋師尊!”

  燕白劍根本還沒來得及走遠,他就在越鳴硯的上空,瞧著越鳴硯眼中露出的焦急,好半晌才道:“我還沒來得及去。”

  越鳴硯松了口氣。

  燕白劍瞧著越鳴硯,瞧著瞧著笑了,他飄在了越鳴硯的身邊,笑著道:“你這個人真有意思,說你懦弱吧,你又有膽子踩人那麼狠一腳,說你狠吧,你前面又夠忍讓的。”
  
  越鳴硯愣了愣,故而解釋:“晚輩……晚輩只是被舅舅教導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

  燕白劍接口:“殺他全家?”

  越鳴硯:“……自當防衛。”他嘆了口氣,嘆氣後又笑了,他對燕白道:“燕白先生,我不會背叛閬風的。”

  他說的很溫柔,也很鄭重:“師尊給了我第二條路,我會好好走下去,絕不會背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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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筆力有限,文裡看起來有些亂,所以只能靠作說簡單給大家寫個目前出現事件的時間線,來挽救一下。

六十年前:秦湛十歲。

五十年前:秦湛二十歲,得燕白,同時把劍閣上她的師叔師伯還有他們的徒弟全趕走了。

四十年前:秦湛的師父入魔,背叛。同年正魔大戰。

三十年前:所有事情結束,秦湛繼承劍閣閣主之位。

二十年前:收徒朱韶。

十五年前:朱韶背叛。

現在:收徒小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8:43 PM

第6章  天下第一劍06

  一人一劍回到劍閣已是夕陽時分。秦湛做了這麼多年劍主,若連越鳴硯離開了劍閣都不能發現,也就可以退位讓賢了。
  
  越鳴硯和燕白回來的時候,秦湛一人立在劍閣山門前。她的長相不似南境女性一般柔和謙和,反倒有東境的風骨。她要更銳利、也更鮮明。

  她站在越鳴硯和燕白的身前,自上而下地瞧著他們,神色淺淡,瞧不出喜怒。只有一身雪衣墨發被風吹起尾腳,發出了細微的聲音。
  
  越鳴硯瞧見了秦湛,忽而便沒辦法再往前走了。他卡在山道上,不上不下,既不敢進也不敢退,更不敢開口。

  燕白劍察覺,一回頭便看見了等著他們的秦湛。
  
  燕白:“……”

  燕白干笑了兩聲,對秦湛道:“你來接我們嗎?下午我帶著小越去主峰逛了逛,怎麼,這也是不行的嗎?”

  說道後面,燕白劍反倒理直氣壯了起來,本就是秦湛讓他帶著越鳴硯四處走走,她既然沒有限定範圍,就不能責怪他領著越鳴硯去了主峰藏書樓。
  
  秦湛瞥了燕白劍一眼,仿佛全然看穿了他的想法。燕白劍心裡正泛著嘀咕,秦湛對越鳴硯道:“小越。”

  越鳴硯記得秦湛說過的話,他抬起頭看了過去。
  
  他看見了秦湛的眼睛。

  越鳴硯本以為會在那雙眼睛裡看見怒哀之類的情緒,可當他看清了之後,卻發現秦湛的眼裡什麼情緒也沒有。

  她的眼睛還是那樣似雪山水凝就,是平靜的無波江,更是璧山間的褐色岩。
  
  越鳴硯在一瞬間幾乎以為秦湛什麼都知道了,她知道自己和燕白去翻了她的典籍,知道她的徒弟大著膽子去窺探了她的隱秘。

  就在越鳴硯想要開口認錯的時候,秦湛總算是慢悠悠地說完了話:“我忘了要將你的名字添進劍閣志裡去,你的名字怎麼寫?”
  
  越鳴硯忽然就有種窒息後又重獲空氣的狼狽感。他還未來得及說話,心虛的燕白趕忙先開口,他道:“我知道我知道,是這麼寫!”
  
  秦湛看向空中某一點,越鳴硯猜這是燕白劍再給秦湛寫名字。

  越鳴硯看著秦湛還是忍不住問了句:“師尊……只是為了這件事而等我嗎?”

  秦湛看了他一眼,並未說話。她得了名字,便要轉身回去,回去前她對一人一劍道:“明日起,早午晚三課一日不可懈怠,我會在習劍坪等你。你大約還沒有開始修習辟谷,我已經請宗主送了位僕人上山,名喚明珠,日後你的飲食由她打理。”
  
  越鳴硯稱是,就在他以為事情就會這麼結束的時候,秦湛最後道:“若是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你大可來直接問我。四閣多與我不睦,你貿然離開劍閣又未學成,怕是會被他們給欺負。”
  
  越鳴硯怔住。

  等他回神,秦湛已經走遠了。

  燕白劍問他:“秦湛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到底是知道們咱們去翻她過去的事了,還是不知道啊?”

  越鳴硯自己也說不上來,但他卻知道秦湛是沒有生氣的。她沒有生氣,對越鳴硯而言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越鳴硯再回去的時候,劍閣果然多了人。

  明珠是位瞧著年芳二十的婢女,耳朵上墜著一對圓潤的東珠耳環,笑起來的時候會有一對極為可愛的酒窩。

  明珠向越鳴硯見了禮,口稱:“公子。”
  
  越鳴硯也同她見禮,說:“姑娘不必如此。”
  
  明珠抿唇笑,她對越鳴硯道:“我父親是閬風的外門弟子,祖父也是,我們家為閬風做事快有五代了。我父親昔年在動亂時,更是有賴於劍主相救,方能活到今日還有了我。如今劍主需我等綿薄之力,我等自然竭盡全力。越公子也不必自謙,您如今是劍主唯一的徒弟,也便是劍閣的傳人。時至將來,多的是人稱呼您為閣主,屆時您或許還會不悅‘公子’這稱呼呢。”
  
  燕白跟在他的身邊瞧見了明珠,也想起了她,他對越鳴硯道:“她叫你公子你應著唄,她全家當年都是秦湛救的,對劍閣沒有二心。也難怪秦湛找了她來照顧你。”
  
  越鳴硯笑了笑:“那便隨姑娘高興。”
  
  明珠的到來像是投進劍閣的一小塊石頭。她正值年輕活力的時候,又總是笑嘻嘻的,冷淡到沒有人氣的劍閣都仿佛因她的到來而變得鮮活。

  連慣來冷淡的秦湛,見到明珠也會露出一抹笑來。
  
  而比起越鳴硯,明珠也要更親昵秦湛一些。燕白也曾嘀咕過“真不知道你是來照顧小越還是來討好秦湛”——這其實也沒什麼好奇怪,甚至在越鳴硯心裡是理所當然的。秦湛是燕白劍主,這天下無人何人見了她,都會難免想要接近。

  越鳴硯在習劍坪練劍,秦湛便在不遠處瞧著他,間或指點一二句。每到午間,明珠便會挎著竹籃而來,籃子裡便是她為越鳴硯准備的食物。越鳴硯正在學習辟谷,所以縱使明珠有千百本事,秦湛也不許她用出來。每日只許她做些面點用以充飢。明珠自然是委屈的,所以就算做面點她也用了十足的心思,讓面點綿軟又富有嚼勁,越鳴硯吃了快有一月也不覺得膩煩。
  
  秦湛不許明珠在菜肴上太廢心思,明珠便把心思全放在了釀酒上。劍閣有許多存酒,但大多都很烈,秦湛並不喜歡。明珠便開始試著用這些烈酒兌上果肉,又或者是用重新挑選果肉釀酒。釀出的酒需要功夫,但她調出的酒秦湛倒是很喜歡。這讓明珠高興了許久,甚至還偷偷的問越鳴硯秦湛最喜歡那種水果。
  
  越鳴硯:“抱歉明珠姑娘,我也不知道。”

  明珠聞言便會忍不住噘嘴:“什麼嘛,公子明明是劍主的徒弟,怎麼什麼也不知道。”

  越鳴硯確實什麼都不知道。

  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再見著秦湛的時候,難免便會心有雜念。秦湛皺著眉讓他停下,耐著性子問了句:“怎麼了?”
  
  越鳴硯動了動嘴角,什麼還沒來得及問,燕白已經道:“明珠問他你喜歡什麼,他答不上來丟面子嘛。”

  秦湛聞言微微挑了眉毛,她對越鳴硯道:“我喜歡劍,也喜歡酒。”
  
  越鳴硯得了答案,臉頰微紅,他忙道了謝,雖然這並不是他想問的,但也再不敢多思了,轉而更認真的修煉。

  若是修仙是條十不存一的路,那秦湛走的路,便是這十不存一裡的千不存一。

  她修的這條路,甚至一般的劍修都不會選,進展雖快,卻太過凶險,一不留神,便是走火入魔屍骨不存。
  
  秦湛的師父是個天才,他走的順當。秦湛也是個天才,但她好歹知道這條路凶險,不適合常人。所以在修習前,她先提醒了越鳴硯:“我這條路,最初開始走的時候可能會很難。”
  
  越鳴硯問:“有多難?”

  秦湛道:“你的根骨上佳,又有我在,自然是能練成的,但練成的過程會比我要痛苦的多。你通悟的越快,經脈中游走的真氣便越凶狠。只怕在第一階練成前,你每夜都會被四下衝撞的劍氣痛到無法安眠。”
  
  秦湛的修習法子一旦通悟了,一呼吸間都是真氣在經脈中游走衝拓。當年朱韶也練過,但他是半妖,半妖的經脈原本就比普通人類要寬,卻也疼得大叫。越鳴硯在入閬風前從未有過經驗,他的根骨上佳,悟性極高,但經脈卻仍是普通人的經脈,乍然被如此衝擊,白日不顯,每日夜中必會撕心裂肺的疼痛。
  
  這種疼痛無法麻痹,只能忍受,而且不知道要忍受多久。

  秦湛經歷過很多,知道疼痛也是會逼瘋人的。
  
  越鳴硯道:“既然師尊覺得我可以練成,那我自當盡力。”
  
  他這話一說,秦湛剩下那句“你要是接受不了我就替你去要昆侖劍宗的心法”也沒有說的必要了。越鳴硯正式邁上了劍修的路,在最初的一月後,便開始感覺到了“凝神聚氣”。只是這樣新奇的感受尚且不足七日,他便開始經歷下一階段,被乍然凶悍起的真氣衝擊的痛不能抑。
  
  明珠每日來幫他收拾屋子,都能發現被褥上滿是汗漬,而越鳴硯也一日比一日看起來蒼白虛弱。

  明珠擔心的問了句,越鳴硯也不好多說,只是笑了笑,說是練功的後遺症,秦湛是知道的,讓她不必心憂。
  
  明珠見了,若有所思的點了頭。

  秦湛同樣也見到越鳴硯一日比一日虛弱,可他依然沒有缺過一次課,甚至沒有落下進度。即使知道他練的越快疼得會越厲害,他也沒有向秦湛撒過一次嬌,討過一次饒。
  
  秦湛站在一旁瞧著,間或指點他的真氣運轉。

  燕白劍在一旁看了這麼久,此刻見著越鳴硯滿臉蒼白,也忍不住道:“你這法子本來就不該是一般人練的,干嘛還要告訴越鳴硯。朱韶練了一半都受不了喊疼,何況小越呢?”

  “你收這個徒弟,到底是為了練習斷情絕欲還是為了入世修心啊?”
  
  秦湛一邊瞧著越鳴硯一邊道:“他如果是普通人,那也太能忍了一點。更何況我檢查過他的筋骨,是受得住的。說實話越鳴硯的存在讓我真的感到很奇妙。”

  “你看他,再怎麼檢查,也不過只是根骨上佳。但他的悟性,別說閬風如今那些出挑的弟子,就是朱韶也連他一半都趕不上。我本來是很擔心他的經脈受不住崩裂,連藥都准備好了。可你看,他每日痛苦,每日的經脈卻又挺住了。”

  “你說越鳴硯到底是個被隱藏起來的天才,還是只是個毅力過強的普通人?”
  
  燕白劍:“我怎麼知道你們的事情,我就是把劍啊。”

  秦湛道:“我覺得是前者。”
  
  不僅僅是前者,秦湛甚至都開始要相信,越鳴硯就是書裡的那位主角了。然而秦湛這麼想了甚至還沒過去一個晚上,突忽起來的症狀便讓她沒法去相信越鳴硯有個主角命。
  
  秦湛匆匆趕到的時候,越鳴硯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

  他躺在床上,眉梢緊蹙,臉上已經白的連半點兒血色都瞧不見,人已毫無知覺,只有手指還因為過度的疼痛而反射性的抽搐。
  
  秦湛在越鳴硯的床邊坐了下來,她伸手幫他抹去了額上的冷汗,在明珠欲言又止的表情中問:“多久了?”

  明珠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見公子到了該起的時候還沒有動靜,一時好奇推門進去才發現他、太不太對。”

  說著明珠又遞給秦湛一塊手帕:“劍主用這個替公子擦汗吧。”
  
  秦湛接過手絹,又看了明珠一眼。

  她淡聲道:“你覺得他是怎麼了?”

  明珠結結巴巴:“不、不知道,但看著像走火入魔。”
  
  秦湛此生最忌憚著的,便是走火入魔。所以越鳴硯在修煉時她總要在一旁看著,以免出了岔子。她聽了明珠的猜測也未反駁,只是抬手點住了越鳴硯的眉心。

  明珠見狀,忍不住叫道:“劍主……”
  
  秦湛頭也未抬,她淡聲說:“明珠,我上次見你是你五歲。”

  明珠點頭,輕聲說:“對,那時劍主為了哄我,還為我摘了朵紫薇花。”

  這些細節秦湛倒是記不清了,她笑了笑,又對明珠說:“那朱韶上一次見你,是你幾歲?”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8:53 PM

第7章  天下第一劍07

  明珠是個很愛笑的孩子,所以當她害怕起來也尤為明顯。

  她的嘴唇哆嗦了兩下,眼珠有些僵硬地轉向秦湛。秦湛還在微微的笑,可她那雙眼睛裡卻無波無瀾,涼的比昆侖雪頂還要刺骨。明珠被她看著,聽著她那句不輕不重的問話,只覺得一股寒意襲來,刺進她的皮肉裡,將所有暖意吞噬殆盡,讓她凍得似根棍子杵在原地,甚至連笑也做不到。
  
  她哆哆嗦嗦地擠出了抹笑:“劍,劍主在拿我開玩笑嗎?”

  秦湛道:“小越絕不會走火入魔,他是中了毒,玉凰山的鳳鳴草——這東西只對修為低下的人有害,還是我當年告訴朱韶的。他讓你拿這東西給小越吃的時候,難道沒告訴你嗎?”
  
  被秦湛直接說到這一步,明珠只覺得靈台一陣搖晃,站也站不穩,等她回過神整個人已經跪在了秦湛的腳下,她哭泣道:“劍主,劍主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秦湛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帕子,帕子的一角繡著朱紅色的無名燕,和朱韶屋裡木盒扣的紋案一樣。她將帕子還給了明珠,平靜說道:“朱韶到底給了你什麼,才能讓你如此維護他?”

  “你有沒有想過,他讓你用這種手段,甚至給了你這樣的帕子——為得就是要讓我發現是他做的嗎?”
  
  明珠怕得更厲害,她跪著額頭抵在冰涼的玉磚上,發絲凌亂的幾乎看不出這是她。

  秦湛見狀柔了神情,她彎下腰,扶起了她,拿著帕子替明珠擦去了臉上又怕又慌的眼淚,嘆息道:“你看你,我還什麼都沒有做你就怕成這樣。你這麼怕,又為什麼要答應朱韶呢?”
  
  跪在地上的明珠終於止了顫抖,她抬起了頭,瞧著秦湛,總算是低低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她說:“劍主,我是玉凰山的半妖,無論妖主想做什麼,我們都只能聽命。”

  “他是要越公子死的,就算沒有我,還會再有第二個,您若是真的為越公子好,便將他逐出門下吧。”

  她說著聲音中倒當真多了些真情:“他每夜每夜,都痛得如墜深淵煉獄,明明就不該是走此道的人,縱使我沒有做今日的事情,劍主難道就能保證他能順利的走下去,不會走火入魔依然丟了性命嗎?”
  
  她大起了膽子,抖著聲音直言道:“溫、溫——”她終究還是沒敢念出那名字,轉口道:“——那一位當年貴為大道之下第一人!距破碎虛空只差一步!可他仍然入了魔,劍主您——”

  她剩下的話再也說不出,秦湛的視線已經變了。

  她慣來少有情緒的眼裡全是冰,每一根凝起的冰錐都掐住了明珠的脖子,再也讓她說不出話。
  
  秦湛道:“我不殺你。”

  明珠松了口氣,但秦湛緊接著道:“回去告訴朱韶。再有下次,我親自去玉凰山斬了他的腦袋。”
  
  燕白劍來的時候,越鳴硯的屋子裡已經只剩下秦湛和昏迷中的越鳴硯。

  秦湛的手指點在越鳴硯的眉心,很顯然在為他驅毒。燕白在一旁見了,心也放下,雙手背在身後便對秦湛道:“我在後山找到真正的‘明珠’了,只是昏迷性命暫且無憂。”
  
  秦湛微微頷首。

  燕白又問:“你怎麼發現這個‘明珠’不對的?她身上可一點妖氣都沒有。”

  秦湛道:“她對我太感興趣了。”

  燕白聞言一頭霧水:“對你感興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難不成還要對小越感興趣?”

  秦湛又道:“她勾兌的酒。”

  燕白又問:“酒又怎麼了?”

  秦湛頓了一瞬才道:“當年朱韶無事,最喜歡兌酒。溫晦留下的酒,十之有一便這麼被他玩廢了。兌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兌溫晦留下的酒。明珠作為一名外門弟子之女,初次嘗試便能兌出我喜歡的——你不覺得奇怪?”
  
  燕白被秦湛這麼一提醒才發現其中許多不對勁的地方,他道:“所以兌酒的法子是朱韶那小子告訴她的!”
  
  秦湛:“……”

  燕白瞧見了秦湛的眼神,有些惱羞成怒:“你這麼瞧我干什麼,我又沒喝過酒!”
  
  秦湛心裡那點不高興的情緒便在燕白的這聲怒喝中散去了,她笑了笑,又將視線投向了越鳴硯。

  燕白瞟了過去,盯著他看:“小越中毒深嗎?會有後遺症嗎?他眼睛本來就不好了。”
  
  秦湛心裡也覺得越鳴硯倒霉,他的命盤本該是好的,也不知道是得罪了什麼才橫生這多枝節。不過反過來想想,若非他命盤好,一次次化險為夷,怕是也活不到秦湛眼前來。
  
  秦湛道:“這毒解不了,朱韶是真要他死。”

  燕白劍聞言臉色煞白:“那怎麼辦!”

  秦湛淡淡道:“引到我身上來便沒事了,這毒原本也只是對低階修士有用,我當年在野外的時候,還拿它當過調味。”
  燕白劍:“……秦湛,你能別見著什麼都往嘴裡塞嗎?”
  
  秦湛道:“你連吃東西都沒辦法,說我這點是不是有些奇怪?”
  
  燕白又被她氣的說不了話,背過身後又忍不住轉回來,看著秦湛一點點地替越鳴硯拔毒。燕白劍瞧著青紫色的煙氣似有似無的纏在秦湛的指尖,他有些緊張,但瞧著秦湛的面容又覺得沒什麼可緊張的。
  
  這可是秦湛啊。
  
  越鳴硯只覺得一股清冽靈氣滌蕩靈台,這股靈氣自他靈台起游走於他的奇經八脈,如靈泉水般剎那間洗去了多日的酸痛,又將那股絞壓著他內髒的戾氣裹了起來,一點一點兒地吞了。越鳴硯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舒服過,他喟嘆了聲,卻沒有繼續睡下去。他的潛意識裡竟已習慣了疼痛,忽然不痛了,毒又不壓著他,他竟然反而想醒來。
  
  越鳴硯眼簾微動,眼見著就要睜開,卻又被遮住。

  迷迷糊糊中,越鳴硯聽見了秦湛的聲音。

  她的聲音聽起來還是有些冷淡,但卻比往日多了一份溫柔。

  她說:“不急,我在呢。”
  
  越鳴硯聽見這句話,不知為何全身的警覺盡在一瞬間都全散了去。他飛快墜進了最深最沉的夢裡。

  太陽升起了,黎明的光從窗沿裡滲入,在他的身上投下光斑。

  秦湛垂眸瞧著他,微微張開了手。
  
  安靜的夜又重新籠在了這屋裡,已足夠織就一場好夢。

  秦湛將手籠進了袖裡。

  她為越鳴硯遮掩了光,竟將這滿室的清輝——都藏進了手心裡。
  
  越鳴硯醒來時,屋內已點起了油燈。

  他下意識往窗外看去,窗外夜色深沉,只有一輪銀月懸於空中為旅人引路。

  越鳴硯當然不會天真的認為自己只睡了一兩個時辰。他連忙下了床,隨便便發現自己原本酸痛的經脈也不再疼痛了,甚至連靈台都越發的清明。
  
  他有些困惑,但見夜色已深也沒驚動任何人,只是起床洗漱,想要出去看看。

  劍閣的大殿裡冷冷清清,越鳴硯甚至能聽見自己走路時發出的細微響動。他忽而有些口渴,便想往廚房去,卻不想剛至廚房便聽見了裡面一陣兵荒馬亂。
  
  燕白劍道:“鍋,鍋!秦湛,火太大鍋要融了,哎呀,你怎麼澆水了!”

  而後又是一陣說不出的源頭的聲音,他聽見燕白劍道:“面是直接丟進去煮就行了嗎?鹽呢?”
  
  聽到這裡,越鳴硯忍不住推開了廚房的門。

  門吱呀一聲推開,越鳴硯便立刻見到了提著鍋蓋正聽見了聲音,回頭看去的秦湛。
  
  秦湛還是那副模樣,只是原本的袖子全被她綁了起來,連衣服的下擺都被她扎起。雪色的衣服上沾染了鍋爐的黑灰,看起來有些狼狽也有些好笑,可秦湛的表情還是淡淡的,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她見越鳴硯來了,也只是鎮定地點了點頭,而後回過了神對他道:“在等一會兒,面就好了。”
  
  越鳴硯眨了眨眼,乖巧地坐在了廚房裡唯一的桌子邊,安靜地等著秦湛。

  秦湛在一旁看了看鍋中的面,一會兒用火咒燒著鐵質的鍋底,一會兒又滅火,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她終於做完了這碗面。

  面放在紅色燙金福字的瓷碗裡,她還給越鳴硯配了個湯匙。

  秦湛將面擱在了越鳴硯身前,開口道:“將就吃吧。”
  
  越鳴硯看著自己面前這碗面,半天也沒敢動筷子。秦湛便道:“你要是不喜歡,也不必逼著自己。明日我便親自去重新挑人,你便不用吃這東西了。”
  
  越鳴硯低聲道:“並非……”

  他抬起頭:“師尊一定要再去尋人嗎?劍閣清靜,卻因為我而生了亂,弟子實在難以再受師尊重恩。”
  
  秦湛頓了一瞬,而後道:“一碗面而已,用不著這麼誇張。”

  她又問:“昨夜事你記得多少?”

  越鳴硯道:“隱隱記得幾句話,但分不清是夢是真……明珠姑娘似乎並不是明珠姑娘。”

  秦湛道:“往日為你准備食物的明珠是個半妖,她罔顧自己性命也來到劍閣冒充他人,全都只是為殺你。”

  越鳴硯緘默不語。

  秦湛接著說:“你也不用害怕,這事情從今往後不會再發生。”
  
  越鳴硯抿了抿嘴角,他問秦湛:“是我太過弱小,成了師尊負累嗎?”

  秦湛樸實道:“負累是真負累,可我收徒就是為了找個負累。”
  
  越鳴硯:“……”

  他聽見秦湛這樣的話,一時竟真不知道該哭還是笑。

  他最後笑了,對秦湛道:“我明白師尊的意思了,弟子會努力的。”
  
  秦湛聞言微微蹙起了眉,她覺得越鳴硯沒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不過話說回來,她握著筷子敲了敲碗沿。

  “你若是不喜歡,我不叫人就是。只有一點,你快些學會辟谷吧。”秦湛有些苦惱,“我可真的不擅長這些。”
  
  越鳴硯瞧見秦湛的眉間蹙著,面容上難得浮出無奈又苦惱的神情,剎那間便鮮活地宛如人間美景。他看怔了一瞬,心底竟湧出古怪的想法——如果他一直學不會辟谷,秦湛會一直攜著這樣苦惱的神情,為他准備餐食嗎?
  
  越鳴硯只是想了一瞬,便被自己驚住,而後他微微笑了。

  他對秦湛道:“弟子明白了。”
  
  越鳴硯從來不是嘴上說說的人,他說明白了,就會十足的去努力。

  秦湛最終也只是給他做了那一碗面,往後也不知越鳴硯想了什麼法子,竟然真的在三日內完成了辟谷剩下的階段,不再需要飲食了。
  
  秦湛深感欣慰。

  燕白劍卻道:“小越真可憐,別人家徒弟都可以吃上兩三年,他倒好,連一個月都沒吃上。”

  秦湛:“……”

  秦湛對燕白道:“我正打算補償他。”

  燕白劍好奇道:“你打算給他什麼?你屋子裡的鮮果嗎?”

  秦湛笑了:“更好一點。”
  
  她對燕白道:“他可以選劍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9:21 PM

第8章  天下第一劍08

  越鳴硯取了眠冬劍。

  眠冬劍著實是一把極為漂亮的劍,它通體銀白,由一塊完整昆侖寒鐵打頭鍛尾,所以並無劍格,僅有劍首。劍首似冰凌錐,其中隱有幽藍流淌,遠遠瞧著似夜空星塵縈繞閃耀。
  
  秦湛見越鳴硯從劍閣出來取的竟是眠冬,眼中也不免有驚訝,驚訝過後,便是實在的鼓勵:“眠冬難得,是把好劍。”

  燕白哼道:“什麼難得,不過就能結兩塊破冰,也就皮相蠱惑人。”
  
  燕白劍知道秦湛的初戀就是這把眠冬劍,如今見越鳴硯因緣巧合下取了這柄劍,不由話裡古怪。

  越鳴硯不明所以,還以為自己是哪裡得罪了燕白,有些無措。
  
  秦湛見了,不由側頭看向燕白。

  燕白被她盯著,不自在的於空中翻個圈,又硬著脾氣說:“怎麼啦,我說錯了?”

  秦湛知道他的心結是什麼,一方面覺得好笑,一方面又覺得可愛。她思忖一瞬,而後對燕白道:“小越得眠冬,你不該是最開心的嗎?”

  燕白:“我有什麼好開心的?”
  
  秦湛慢慢道:“眠冬是小越的了,你不開心?”
  
  燕白愣了一瞬,在秦湛的笑中終於了悟。眠冬是越鳴硯的劍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算是徹底絕了秦湛的念想,秦湛總不能和自己的徒弟去搶劍!
  
  這麼一想通,他面上的神情立刻好多了。越鳴硯看不見他,卻也從氣氛中察覺到燕白不氣了。
  
  越鳴硯:……要對付燕白劍,果然還是得燕白劍主來。

  他看了看手中的眠冬劍,不由回想起選劍樓裡得場景。樓裡劍氣橫溢,唯有這把眠冬寂靜如雪。
  
  越鳴硯幾乎在瞧見了眠冬第一眼,便聯想到了秦湛。這柄劍同秦湛一樣,使人望而生寒,卻又禁不住靠近。
  
  秦湛告訴越鳴硯,眠冬劍又被稱作無鞘劍。鍛造它的人是閬風的第一任劍閣閣主,他也是當世鑄劍大師。與旁的鑄劍師不同,他鑄劍總會為劍同樣打上一把劍鞘。因為他認為劍氣不該橫肆而該斂於心,故而他修煉成的劍道,也被後世稱作心劍。
  
  就是這樣一位鑄劍大師,在他的一生中唯有一把劍未曾加以劍鞘,既是這把“眠冬”。記載中說是因眠冬劍一成,閬風便驟然陷入銀裝素裹、冰凍河川的場景裡去,轉眼從六月夏初轉入了冬日冷冽,似乎世界一切都眠入了瞧不見邊際的雪冬裡,只有這柄劍立於天地間,身上流淌著光線折入後的色彩,漂亮地連鑄劍者自己都不忍心用劍鞘將它藏起來。
  
  他未曾給眠冬鑄鞘,後人也未曾能打造出配得上眠冬的劍鞘,眠冬便作為無鞘劍一直立於閬風的劍閣。
  
  秦湛道:“沒劍鞘怪麻煩的,我那有塊三尺長的冰蠶絲,正好你拿著當裹劍布用。”

  越鳴硯道謝。

  燕白劍便看著這兩人將舉世聞名的眠冬劍毫不在意的裹進了布裡,忽然心裡便不再那麼嫉妒了。
  
  ——至少他有劍鞘,不用被秦湛拿一塊白布隨便纏起來!
  
  越鳴硯得了眠冬的消息,眨眼間傳遍了閬風。宋濂四下想想還是命人攜了禮上山為秦湛道賀。

  他原本以為秦湛會拒絕,卻萬萬沒想到秦湛竟然同意了。
  
  宋濂便試探道:“秦師侄的弟子得了眠冬,這可是件大喜事。不如在主峰辦一場賞劍會,讓全閬風的弟子都有幸一觀?”
  
  秦湛聞言沉思了一瞬。

  宋濂見秦湛沉默,以為自己是惹了她不快。秦湛的性格如何,他再清楚不過。秦湛強是強,但也正是因此而不擅長與他人打交道。一方面旁人畏懼於她的燕白劍,見了面統統口稱“劍主”,只想從她的身上沾點好處,除了個和秦湛一樣不通人情的天煞孤星,卻是無人想要成她友人。一來是她站得太高,沒有人喜歡交一個永遠需要自己仰視的朋友,二來也是因她站得太高,能看見的風景太大,能瞧進眼裡的人卻沒有幾個。

  她自幼是帝姬,後又是劍閣傳人,一生都未曾學過何為低頭。說實話,秦湛說話沒那麼毒,甚至懂得給人留幾分顏面——這就足夠讓宋濂驚喜並驚訝了。
  
  正是因為秦湛是這樣的人,所以瞧見她對越鳴硯如此悉心指導的模樣,宋濂才會驚訝。

  他原本建議秦湛收徒,懷揣的私心也就是希望用一個忠於閬風的弟子來拉住秦湛。只是因著前頭有朱韶,宋濂這個法子也只是無計可施下的死馬當活馬醫。

  如今他親眼見到了秦湛確實對這個弟子上心,不僅為他重開選劍樓——要知道當年的朱韶費盡了心思都沒能讓秦湛點頭開樓——更是親臨指導。這讓宋濂在心裡不由得掂量起越鳴硯的地位。
  
  可他又著實不能確定這地位有多高,所以方才試探地問了秦湛這麼一句。因為他知道秦湛並不喜歡這樣大會安排。
  
  宋濂問了,他見秦湛沉默,便以為這是越鳴硯的地位不夠。秦湛雖然對他有些特別,但這些特別還不到能讓她為對方做出些改變的地步。

  宋濂有了個底,嘴上自然是要將這尷尬化解。

  他道:“當然了,我也就是順口一提,秦師侄喜靜,這我是知道的,師侄若是不喜歡,那這事自然就——”
  
  宋濂沒有說完,秦湛總於開了口。

  她道:“我想了想,既然要開賞劍會,只讓小越上去拿把劍給別人看多沒意思。”
  
  宋濂一愣:“你的意思是……?”

  秦湛微微笑了,她道:“不如開選劍樓吧。”

  宋濂:“?”

  宋濂一時反應不過來:“開劍樓?如今的劍閣弟子不是只有越鳴硯嗎,他也已經取了劍,這劍樓開著要做什麼?”
  
  秦湛道:“選劍樓允劍閣弟子選劍的規矩,也不過是第二十任閣主定下的。往後的閣主承師命,一直未曾改過罷了。說到底,選劍樓是劍閣閣主的私產,代代相傳,每代閣主對於選劍樓由十足的決定權——這沒錯吧。”

  宋濂點頭。

  秦湛便道:“既然當年的閣主可以廣開劍樓為弟子選劍,那我今日開劍樓為弟子慶祝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宋濂徹底懵了:“等、等等,師侄我有點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秦湛道:“宗主說要慶祝,我想了想小越自幼孤苦,得了眠冬這樣的喜事是要慶祝。即是慶祝,那便該有些彩頭。只給人看看眠冬劍像是小孩兒玩鬧,不如允一把劍吧。”
  
  宋濂聽得目瞪口呆,而秦湛還在道:“既然為小越慶祝要辦賞劍會,那就辦的大些。”

  “宗主不如廣邀天下,也不必拘於劍宗,大家比武賞劍,頭名者——”秦湛微微一笑,“我允他入選劍樓。”
  
  宋濂徹底說不出了話。

  他是想試探越鳴硯在秦湛心中的地位,只是試探出的地位……是不是太高了?

  選劍樓說是劍閣閣主私產不錯,可劍閣也歸於閬風!劍閣的財富於閬風內部流轉,宋濂自然喜聞樂見——可不拘閬風、不拘劍宗?

  宋濂這可太心疼了!
  
  秦湛瞧見了宋濂變幻莫測的申請,她故意道:“怎麼,宗主覺得一把太少?”
  
  宋濂:“……哪裡,師侄要為徒弟慶賀,我自然是十分高興,我這就去安排,去安排。”
  
  宋濂走了,燕白閑閑道:“說要慶祝的是他,如今心疼的也是他。你這個宗主啊,要不是四十年前出了那事,還真輪不到他來做這把椅子。”

  秦湛道:“宋師叔雖修為境界不高,卻極善門派俗物。若非閬風有他,你以為單憑一個我在,閬風便能從那麼多次風暴中全身而退了嗎?”
  
  “說到底,我欠著閬風。”
  
  燕白最見不得秦湛說這種話,他起了別的話頭,對秦湛說:“你怎麼想起來要給小越辦賞劍會,不像你的風格啊。”

  秦湛道:“是你讓我入世修心,既然要試著耽於俗世六欲七情,那自然要先有。”

  “宋濂的徒弟練出個金丹他就能高興的各派送禮,如此類推,小越得眠冬,我也該為他送點賀禮。”
  
  燕白忍不住翻白眼,想說:送點賀禮和你大開選劍樓是一個概念嗎?
  
  沒想到秦湛接著道:“小越悟性很好,但他學的太快了,劍閣上沒什麼人,我可不希望最後他的劍成為我的復制品。他得看更多的,拿一把劍做彩頭,得見天下修者法門——這筆買賣,穩賺不賠。”
  
  燕白:“……”

  燕白驚呆了,他以為秦湛就是隨口一說,完全沒想到她真的想了。

  後來他講這件事講給越鳴硯聽,有些糾結:“我當年聽閬風的家伙們說什麼父母愛子為之計深遠,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如今我看秦湛,算是真的明白了。小越,她是不是把你當兒子了?”
  
  越鳴硯:“……”

  越鳴硯想了想秦湛和自己似乎沒差幾歲的外貌,心裡實在是沒辦法把她當媽。

  他艱難道:“師尊為弟子計,也是這樣的。”

  燕白劍“哦”了一聲,似懂非懂。

  倒是越鳴硯微微嘆了口氣,最後對燕白劍道:“師尊之恩,我怕是以命抵也無法相報。”
  
  燕白莫名其妙,他說:“秦湛要你的命做什麼?你努力修行就是對她最大的報答。”

  越鳴硯笑了,他道:“燕白先生說的是。”
  
  晚間秦湛回了主殿,卻不見越鳴硯。她問了燕白一句,燕白說在看書。

  秦湛便也不多想,她回屋的時候,卻在屋子裡瞧見了一塊全新的玉盤。玉石一般,應該是從劍閣後山采的,但這玉盤磨的極好,造型像朵葵花,簡單而言,就是非常符合秦湛的審美。
  
  秦湛四下看看,十分喜歡,伸手便將這盤子擱上了原本她放東海水晶的地方,還將些果子也放了上去。

  燕白瞧著這綠色盤子配紅果的樣子簡直不想看第二眼,但秦湛倒是十分開心。

  她對燕白道:“燕白,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燕白剛想問秦湛明白了什麼,便見秦湛身上的氣息驟然一沉,再揚起又比先前越發精進。燕白瞧得目瞪口呆,四十年未得寸進的修為,竟然看了個紅配綠就漲了?
  
  秦湛還在道:“燕白你說的對,我之滯澀在心,我得修心。”

  燕白道:“和小越有關嗎?”

  秦湛點頭。

  燕白便道:“那你是不是該好好謝謝小越啊?”

  秦湛:“當然要謝,送些靈石丹藥給他吧。”
  
  燕白道:“送東西多敷衍,送點別的呀。”

  秦湛顯然是想不到還有什麼可送,燕白看著她忽而惡作劇心起,對秦湛道:“要不,你去哄哄小越?他孤身一人來閬風這麼久,前段時間又差點被殺,也不知道晚上睡覺怕不怕。”
  
  秦湛皺起眉,這顯然和她預計的不符,不過——“哄人的辦法,我還真會一個。”
  
  燕白聽著太好奇了,秦湛哄人!這不比太陽從西邊升起來有趣多啦!
  
  他立刻攛掇著秦湛去,秦湛掃了他一眼哪裡看不出來,但她今日終於找對了方法,也想著繼續試一試。

  秦湛從屋子裡走了出去,要去尋越鳴硯。

  這大晚上的,燕白趕緊跟了上去問:“秦湛,你真去啊?”
  
  秦湛問:“不是你讓我去嗎?”

  燕白心虛地不敢說話,卻又好奇的很,跟在她身後到了越鳴硯的房門外。

  秦湛敲了門,得了應聲後推門進去。

  越鳴硯已經打算洗漱睡覺了,突然見到了秦湛,連忙又重新整理了衣衫。
  
  他瞧見秦湛氣息溫和,不明白她為何深夜來訪,試探問:“師尊?”

  秦湛道:“你送我的盤子我很喜歡,我來道謝。”
  
  越鳴硯紅了耳朵,他道:“師尊實在不必如此,弟子只是——”

  秦湛眼中透徹,對他說:“我覺得還是需要些回禮。當年我初到劍閣夜間有些難眠,我師父曾經為我唱過曲子哄我入睡。你來了這麼些天,我倒是從沒有想過這件事,你要聽曲子嗎?”
  
  越鳴硯:“……”

  越鳴硯簡直毛骨悚然,他結結巴巴道:“不,不——”
  
  可他話也說不利索,秦湛看了看他,徑自走到了他的床邊,拍了拍窗沿,開口道:“睡吧。”

  越鳴硯:“……”

  秦湛睜著那雙雪水一般的眼睛盯著他。
  
  越鳴硯:“……”

  燕白嘆了口氣,捂住了臉。
  
  最終越鳴硯還是躺下睡了,秦湛坐在他的床頭,為他唱了支歌。這歌是南境的歌,只是詞實在是有些奇怪,像是被逼急了現場胡亂編的。越鳴硯本以為自己鐵定睡不著,可在秦湛輕輕的哼唱中,他不知不覺竟也放松了全身,墜進了夢裡。

  夢裡他仍活在南境裡,遠方立著一對夫妻的身影笑著朝他招手做別。越鳴硯看不清他們的臉,卻在心裡知道那是自己的父母。

  如今他們似是要離去了。
  
  秦湛停下了歌,她看著越鳴硯,問燕白:“唱的很難聽?”

  燕白道:“還行啊。”

  他低頭一看:“哇……他被你難聽哭啦。”
  
  秦湛嘆了口氣,修為不在有變化,看來重點並非是越鳴硯送了她東西。她懨懨地站了起來,對自己頭一次生了懷疑。
  
  燕白誤會了秦湛的失落,他開口安慰:“小越堅強是好事嘛,你也不要失落。哎,秦湛,你會失落嗎?”

  秦湛瞥了他一眼,也不理會。

  燕白跟在她的身後,卻是彎著嘴角微微笑了。
  
  閬風的秦劍主要為了徒弟開選劍樓的消息乘著風,一夕間便吹遍了天下。

  她的前一個徒弟有多出名,她為這個徒弟開劍樓的消息就有多爆炸。
  
  一夕間四境俗世的茶樓裡,爭相談論的都只有這件事。

  一名青衣的書生走進了南境的酒樓裡,點了壺上好的雲霧茶,尚且來不及喝上一口,便聽見了周圍止不住的議論。
  
  一人道:“劍主為了慶祝徒弟取了眠冬劍而開選劍樓,這事別說在閬風,怕是全天下都是頭一份吧?”

  另一人道:“可不是,選劍樓裡可都是劍閣珍藏,隨便一把都是寶劍。更何況這次劍主說了 ,不拘用劍的,誰都能去,只要贏了,彩頭就是他的!”
  
  “哈,這可真是大手筆了。看來這個新的小徒弟很得劍主的心啊,也不知道這消息要是傳到了那邊,那邊那位會怎麼想了。閬風雖然不認了,但他自己還是認的吧?我聽說妖族有死令不得殺閬風弟子呢。”

  “所以說才好看嘛,咱們肯定是上山的資格都沒有,但總歸是一場好戲了。”
  
  青衣書生握著玉佩的手頓了一瞬,而後他起身又買了壺酒向兩人走去,將酒一邊送上,一邊笑著問:“兩位兄台再聊什麼,小弟聽著有些好奇,不知能否和小弟說上一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9:24 PM

第9章  賞劍會01

  秦湛要開選劍樓的事自然也在閬風內部掀起軒然大波。

  衍閣閣主直接道:“祖輩的東西,說送出去就送出去,秦湛還真是劍主而非我閬風閣主。”

  藥閣聽了不免皺眉,徐啟明倒是慣來都喜歡站在秦湛那邊,這時他師父不在,他便開口說了:“一把劍而已,哪裡有這麼嚴重了,況且秦師妹也就只這一個徒弟,辦的隆重些也是人之常情。”
  
  宴天澤冷臉道:“人之常情?就是劍宗大會舉辦,彩頭也不過是把名劍。她這一手,都好似她那個瞎子徒弟得劍的事能比得上劍宗大會了。”
  
  宋濂也有些心疼劍樓的劍,但他也不認同宴天澤的話,既然秦湛要送,主人都沒說不,他們說再多也無用,只會惹人不快,既然如此,何故又要說出來。

  宋濂慣來是個會將利益最大的話的人,木已成舟,他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讓這舟行的更遠。
  
  閬風舉辦賞劍會,不亞於是個向旁人展示實力的好機會。秦湛已四十年無動靜,此時動一動,對閬風而言到底是利大於弊。他想清了,自然也就站在了秦湛那邊,少不得指責宴天澤一二。

  “當年的事情是誰也沒想到的意外,況且這事和秦湛也沒關系,你到底還要糾著這件事多久!”

  宴天澤冷漠不言,他對宋濂道:“宗主當真以為這是件好事?”

  “您別忘了,當年朱韶因為有了東境皇族的朱羽劍,直到他背叛閬風,秦湛也沒允許他入劍閣。如今秦湛為了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家伙大開選劍樓——您覺得妖族會怎麼想。”

  “如今的那位妖主會不會覺得這是在他臉上甩巴掌。如今可不比當年了,他不再是東境追殺的小皇子,他已然是妖族的妖主了!”
  
  宋濂哪裡會想不到這一點,但事已成定局,況且有秦湛在,想來朱韶也不敢亂來。

  他道:“妖族這些年來行事收斂,顯然是想要與正道議和。朱韶有他的打算,不會在這些小事上亂了大局。”
  
  宴天澤似笑非笑,顯然是不認同宋濂的看法。

  但他也懶得說了,只是道:“劍閣的東西我衍閣用不了,也不稀罕,這賞劍會各位師兄師妹商量著議吧,衍閣不參與!”
  
  說罷他便走了,也無人攔他。

  藥閣閣主嘆了口氣,說:“這事與我藥閣關系也不大,但宗主有句說的不錯,五閣一體,況且這件事也並非對我們毫無益處。秦湛不拘劍宗,怕就是為此。再過五年便是二十年一遭的正道大會,是先借這個機會磨練磨練弟子也是好的。”

  宋濂嘆氣:“我就是這麼想的,可惜宴師侄聽不進去。”
  
  宴天澤和秦湛的仇這輩子怕是越不過去了。

  眾人看著衍閣那把空蕩蕩的椅子不由地這麼想。
  
  賞劍會便這麼辦了下去。日子定在了六月的十五日至三十日。

  閬風的帖子發遍了正道,幾乎每一家都收到了信箋,也皆回復了會來。這些人有些是想求劍,但更多的,怕是想入劍閣見一眼秦湛。
  
  至少宋濂不覺得似雲水宮這樣的丹修一脈會想要一把劍。
  
  六月初的時候,南境便熱鬧了起來。各門各派的年輕弟子聚集於閬風門下,執貼由閬風弟子帶領上山安排休息。不少沒得帖子的人事也舍不得錯過這樣大的熱鬧,便在南境住下,打探著消息。
  
  七日一過,這上閬風的弟子也就差不多。

  祁連劍派、桃源、雲水宮、大蓮華寺,甚至遠在西邊的蒼山都派了人來。正道裡但凡叫得出名字的都給了秦湛這個面子,派人領著弟子前來。其中祁連劍派最給面子,領隊的是當今祁連劍派掌門的師弟安遠明。
  
  燕白遠遠地瞧著安遠明和宋濂見了禮,轉頭就對越鳴硯道:“等著吧,馬上宋濂就要來找你了。”
  
  越鳴硯一怔,不解道:“尋我做什麼,我並不認識這些人。”
  
  燕白倚在樹上翻了個身懶懶道:“哪裡需要你認得,只要這些人認得秦湛就夠了。”
  
  越鳴硯沉默了一瞬,而後對燕白道:“燕白先生,我又給師尊添麻煩了嗎?”
  
  燕白唉了聲:“算什麼麻煩啊,要是秦湛覺得是麻煩,她就不會同意讓你下劍閣!”

  越鳴硯問:“那為何——”

  燕白道:“你是秦湛的徒弟,除非一輩子不見人,否則躲不了的。”
  
  越鳴硯看著主峰人來人往,滿是各色服制的年輕修者。他們在各自的門派不乏為其中翹楚,如今都來了閬風,好為他慶祝取了一把好劍。
  
  越鳴硯是知道秦湛的打算的,可親眼見到這麼些門派皆來了,他當然不會傻到認為這些人都是為了選劍樓的劍。
  
  ——燕白劍主秦湛的徒弟。

  越鳴硯直至到了這一刻,才隱隱有些明白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燕白道:“你也不用想那麼多,秦湛當年和你的情況也差不離,你要是不喜歡就學她冷一副臉誰都不理。”
  
  越鳴硯當然不會像燕白建議的那樣玩鬧。

  他見宋濂來,起身行禮。宋濂受了禮,而後笑著向他介紹起安遠明:“鳴硯,這是祁連劍派的安道長,你可以叫他一聲安師叔。”
  
  越鳴硯向安遠明見了禮,安遠明見他腰側掛著一把用冰蠶絲纏起的劍,心中覺異。他向宋濂問道:“這位是——”
  
  宋濂讓越鳴硯下山,便是為了當做閬風弟子介紹給眾人,當下便道:“這便是秦師侄的徒兒,叫越鳴硯。”
  
  安遠明聞言,臉上的表情微微一變。他從身後跟隨的弟子手中接過一個木盒,遞給了越鳴硯,笑容滿面道:“原來這便是越師侄,果然容姿出眾。來,這是師叔給你的見面禮,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越鳴硯想要拒絕都來不及,便被送了一塊上好的靈玉。他看著盒子裡的靈玉,想著對方誇他的話,心裡忍不住有些好笑。就在不久前他還被稱作瞎子,如今反倒成了容姿出眾之人了。

  宋濂這場面見慣了,笑呵呵地讓越鳴硯道謝,而後又將安遠明安頓好。
  
  送走安遠明,宋濂對越鳴硯道:“不太習慣?”

  越鳴硯點了點頭。

  宋濂拍了拍他的肩,說了和燕白一樣的話:“早晚要習慣的。”

  末了他又說:“這玉是好玉,回頭去請你徐師伯為你做個防具,估計能擋下你師父一劍。”
  
  說完了,宋濂才說:“你先休息,晚間我再帶你去見別人。”

  越鳴硯應了,燕白見宋濂又匆匆去接待別人,方才對越鳴硯說:“宋濂對你倒也好,這玉的確做防具最好。”
  
  越鳴硯將玉收了,問燕白:“宗主對我特別,也是因為我是師尊的徒弟嗎?”

  燕白道:“你很聰明嘛。”
  
  越鳴硯嘆氣道:“我怕這禮收了,屆時需得承情的是師父,給她平添麻煩。”

  燕白道:“不會啊,那可是秦湛。”
  
  越鳴硯困惑問:“師父名為秦湛,那麻煩就不存在了嗎?”

  燕白劍答不上來,他像是頭一次才想到這樣的問題。
  
  秦湛實在太強大的,她強大的就好像這世上不存在任何困難與煩惱,所以當遇上了真正的麻煩事,大家都喜歡丟給她。

  就好比四十年前那一戰,又好比當年的朱韶。
  
  越鳴硯心想,眾人都覺得他命途坎坷十分可憐,可在他看來秦湛也不見得有多幸運。世人都覺得她無所不能,可這世上哪有真的無所不能的人呢。

  越鳴硯無法和燕白一樣覺得秦湛對他的好是理所當然,之前還好,當他徹底明白成為秦湛的徒弟到底意味著什麼後——他不僅沒覺得喜悅,反而越覺得不安。
  
  越鳴硯回了劍閣,秦湛一路既往於山門前等著他。

  夜幕低垂,秦湛微微垂下眼,像一顆星星,使得越鳴硯總是能看黑暗中第一時刻看見她。
  
  秦湛發現了他,微微頷首:“小越回來了,今日可見到了祁連劍派的劍?”

  越鳴硯答:“見到了。”

  秦湛道:“如何,可有感悟?”
  
  越鳴硯皆答了。

  秦湛十分滿意,回去後甚至分了他一半今日新采的果子。越鳴硯看著手裡的果子,抿了抿嘴角,終於鼓足了勇氣,將今日收到的這塊玉給了秦湛。秦湛瞧著那塊玉挑了挑眉,不明所以。

  越鳴硯道:“弟子能給予師尊的甚少,甚至今日所得也全因師尊。以此玉為誓,弟子今後所有所得,定然都是師尊的。”
  
  秦湛聞言倒是睜大了眼睛,越鳴硯聽見了秦湛的笑聲。

  她笑了會兒,才對越鳴硯道:“怪有趣的,玉我收下了。全部就不用了,今日我也只分了你一半果子,往後你分我一半吧。”
  
  她倒還真的和徒弟要起了東西。燕白聽著眼白都要翻出來了,越鳴硯卻十分高興。

  他十分精神道:“是,弟子明白了!”
  
  燕白劍:“……”我真的不懂你們師徒。

  很久以後,燕白拿這件事又問了秦湛,秦湛告訴他,她當時答應也是一時心血來潮,不過這心血來潮是源自於她對越鳴硯的了解。越鳴硯因命途坎坷,不自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總是會計較著兩方得失,想要小心翼翼的維持平衡,不至於天平打翻。秦湛給他的太多,以致師徒的名義根本給不了他安全感,這對他的修行極為不利,秦湛看了出來,便也順勢答應了他。與旁人不同,日後有向他討要的東西,這不僅不會讓他感到難受,反倒會讓他感到自己被需要。
  
  秦湛道:“小越啊,可憐。”

  越鳴硯路過聽見了,忙道:“沒有的事情,師尊比較辛苦!”

  燕白劍:“……”

  燕白劍心想,反正不懂你們師徒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9:27 PM

第10章  賞劍會02

  賞劍會開始的當日,宋濂問秦湛是否參加。

  他心裡自然是希望秦湛參加的,話裡話外不由多加暗示,只是秦湛聽了沒有說話,宋濂便將目光投向了越鳴硯。
  
  越鳴硯:“……”

  越鳴硯被宋濂盯著,又看了看秦湛,他思忖片刻開口道:“宗主是如何想的?”

  宋濂聞言,滿以為越鳴硯這是要給自己遞梯子,即刻道:“賞劍會是為了你得劍而慶祝,秦師侄自然是親自到場更能顯得其鄭重其事。”

  越鳴硯聞言笑了,他溫聲道:“宗主好意,弟子感激不盡。只是師尊為弟子開劍樓已是令人側目,若是再由師尊親至,會否讓旁人覺得我門閬風無人可賀,才由著一無名小卒榮賀至此?”
  
  宋濂聞言面色微微一變,他哪裡聽不出越鳴硯如此自貶是為了替秦湛避開麻煩,但越鳴硯的這話偏偏戳中了他心裡最在意的東西,使他原本的年頭不由產生了動搖。

  宋濂遲疑道:“你是秦師侄的徒弟,這倒也未必——”
  
  越鳴硯只是笑了笑,可他不在繼續勸說,反而令宋濂越發不確定原本的決定。

  他左右思量,最終竟然道:“秦師侄慣來不愛出門,還是算了吧。”
  
  宋濂雖如此說,卻在臨走前對著秦湛說了句:“秦師侄這個徒弟,心思縝密,怕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秦湛聞言也笑了聲,她對宋濂淡聲道:“小越是我的徒弟,自然好。”

  宋濂笑容不減,只是其中意味令人琢磨。他施施然走了,徒留越鳴硯心下一緊,下意識回頭看向秦湛。
  
  秦湛微微垂眸看他,她的眼中越是瞧不出什麼情緒,越鳴硯心裡便越怕。他知道自己在秦湛心中是怎樣的,正直、謙卑、好學、勤奮——總之是個令人省心的徒弟。

  但絕不是宋濂暗示的那樣,是個心思復雜又隱秘的凡人。
  
  人的經歷往往會給人的性格添上許多色彩。越鳴硯是個正直的人,否則他也得不了眠冬劍。可自幼寄人籬下的生活使得他對於旁人的情緒極為敏感,更是學會了順著旁人的心思說話、甚至引著別人的心思說話。

  這樣的技巧或許在凡世裡,還能看做是才能。但在以修行和實力為尊的修真界——說的更直接些,在秦湛面前,絕對是歪門和邪道。
  
  他不由的便想起被逐出門牆的朱韶,他自認比不過朱韶,那先前下意識地那些話,是否已惹得秦湛生厭了呢?
  
  可惜燕白劍不在。若是燕白在,大概還能告訴越鳴硯一聲:“不用害怕,秦湛她根本聽不出來!”
  
  越鳴硯提心吊膽,生怕因為這點兒習慣而遭厭棄於秦湛。

  沒想到秦湛慢慢地眨完了眼,帶著點兒困惑問他:“先前宗主在我不方便問,你不希望我去會上嗎?”
  
  越鳴硯:“……啊?”

  越鳴硯,一位自認猜人情緒一等一的前視力不好選手,如今視力正常了,竟然看錯了自己最在意對像的情緒。

  秦湛的那陣沉默根本不是婉拒,而是在考慮自己若是到了會上能做些什麼,又該做些什麼!
  
  越鳴硯明白之後簡直苦笑不得,他向秦湛行了一禮,而後方溫聲道:“不,師尊願意去,弟子很高興。”

  秦湛挑眉:“那為什麼?”

  越鳴硯想了想,還是沒有將先前對宋濂的話重新說出來,他對秦湛老老實實道:“弟子以為師尊不願去。”

  秦湛:“……”宅太多,連徒弟都不相信自己肯出門了。
  
  秦湛想到這其中誤會,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她向越鳴硯揮了揮手:“我不去了,你去玩兒吧。”
  
  一場眾門派新銳弟子的比試爭鬥放在秦湛口中,便是一場玩鬧,就好像她為了給越鳴硯慶祝先前隨隨便便就要開選劍樓一樣。越鳴硯不由便好奇起秦湛是經歷過什麼才變成如今的模樣,她現今不愛出門的個性,是否又和多年前前任閣主的入魔有關呢?
  
  越鳴硯同秦湛告辭。

  作為賞劍會的主角,他不僅要到場,還要將手中的眠冬劍至於主場劍台之中,直至最後出現了勝者,他才能取回自己的眠冬劍,並領勝者登劍閣。
  
  越鳴硯從未見過這麼多人,更從未被這麼多人注意著。宋濂顯然也有些擔心他,倒忘了先前在劍閣上的那點兒不愉快,開口安慰了他。越鳴硯手腳有些發涼,他下意識抬頭往劍閣在的那一峰看去,如今他已能透過鏡片看得很清楚了。他看見了郁郁蔥蔥的山峰、心忽而便與這山風一同靜了。
  
  他按照宋濂教的,將眠冬劍向所有人展示了出來。銀白無鞘的劍身甫登劍台,便被陣法支撐浮於空中。日光照射在它的身上,就像冬日裡照射在屋檐冰棱上一般透徹流光,涼氣若有若無的籠起劍台,竟在這陽春六月於劍台褐色的石面上,凝出一層冰晶薄霜。
  
  這場景實在是美,連來自桃源的幾位女修都不由輕輕贊嘆了一句,祁連劍派的安遠明更是誇道:“寒氣凜冽,不愧為眠冬。”

  那位來自桃源的女修似是想到了什麼,笑著補了一句:“說起眠冬,我倒曾聽我們塢主說過。昔年劍主入劍樓選劍,原也是選中了眠冬的,只是機緣巧合下,反得了仙劍燕白。”

  她的同伴聞言,原本停在眠冬上的視線不由移開,她掃了一眼開口的女修,慢聲道:“秦劍主的運道自然是好,舍了眠冬,還有燕白。”

  “倒是阿晨,”她的眉眼冷冷掃去,”塢主說過的話……什麼時候也可以由你我隨便外傳了?”

  名為阿晨的女修臉色白了一瞬,面上的笑容勉強,她:“師姐提醒的是。”
  
  眾人瞧了一場桃源的戲,都是從四十年前的戰場上活下來的人精,哪有什麼瞧不出又看不出的。越鳴硯倒是察覺了桃源後開口的那位女修怕是話裡有話,像是映射著秦湛心懷二心,但他卻不夠資格詢問。

  賞劍會的第一日,就在各派的各懷心思中這麼過了。
  
  越鳴硯作為眠冬劍主,這幾日便也未回劍閣,而是住在主峰。

  他收拾著准備住下時,終於又聽見了燕白的聲音。
  
  燕白道:“秦湛不放心你,叫我來看看。”

  越鳴硯笑了:“今日一直不見燕白先生,還以為先生去別的地方了。”

  燕白道:“倒也不是,我對賞劍這事沒什麼興趣,就去後山轉了轉。”

  燕白作為這世界裡唯一一把有自我意識的劍,他無論想做什麼都毫無前例可尋,也就都顯得合理。越鳴硯先前也問過燕白最遠可以離開秦湛多遠。燕白倒是從沒試過,那次他們倆都試了一下,直到了閬風山門,越鳴硯不敢再走了,燕白還能往前。最後燕白回來,告訴越鳴硯:“大約有百裡,總之在閬風裡我倒是真哪兒都能去——除了會給自己套個罩子的築閣。”
  
  燕白不喜歡築閣都快擺在臉上了。越鳴硯倒是挺喜歡築閣的。

  四閣對待他的態度,基本就是對待秦湛的態度。大多維持著面上的尊敬,心裡卻已將秦湛劃了出去。四閣裡,也唯有築閣閣主真正的將他當做閬風弟子——而非秦湛之徒。

  但也只有築閣閣主。
  
  秦湛之徒和閬風弟子,這明明是統一的身份,卻連同閬風內部都未全部認可。宋濂擔心的、如今這些門派千裡迢迢趕來示好的原因,是否都在這一點上呢?
  
  燕白道:“其實秦湛的意思,除了想讓你漲點見識外,也希望能交幾個朋友。閬風你要交朋友是難了,但外面不一樣。外面多得是人,總能挑到好的——她的原話。”

  越鳴硯幾乎可以想像秦湛說這話時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揚,眼眸微抬,說的鄭重其事其實自己心裡面也藏著三分笑。
  
  越鳴硯看著主峰為他准備的客室裡柔軟的床鋪,忽而抬頭對燕白道:“燕白先生,我們回去吧。”

  燕白:“啊?”

  越鳴硯道:“我們回劍閣去,明天在下來。”
  
  燕白說:“我是沒問題,又不需要睡覺的,可你行嗎?明天一早比試就開始了,你還要下山——”

  越鳴硯說:“沒關系的,燕白先生應該也不喜歡離開師尊整整一夜吧。”

  燕白瞅著他,過了會兒方才笑道:“小越,我真喜歡你!”
  
  於是兩個人大晚上的便又溜出了客室,冒著月光上山去。

  越鳴硯瞧著天上的月亮忍不住心想秦湛看見了自己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她是會驚訝,還是依然淡若自定?
  
  越鳴硯很快就知道了。

  他回了劍閣,秦湛因為無聊正找了一盒珠子一顆顆累上去做娛樂。珠子顆顆都是圓潤光滑的烏珠,在她的指下卻像是一塊塊棱角分明的方塊,層疊壘砌紋絲不動。
  
  直到她聽見了聲音,微微抬眸,見到了匆匆回來的越鳴硯——秦湛眉梢微挑,指尖一動,滾圓的珠子便撒了一地。越鳴硯見狀忍不住抿直了嘴角,以免自己笑出聲。他彎腰下去替秦湛一顆顆將珠子撿了回來,又擱進她放在桌上的錦盒裡,之後方道:“師尊,我回來了。”
  
  秦湛瞧著他,點了點頭。

  點完頭她似是又不知做什麼了,最終竟是將珠子往前一推道:“要玩珠子嗎,可以練定力。”

  越鳴硯便接過了秦湛遞來的那盒珠子。

  他捻出了兩顆,想學著秦湛那樣壘砌,卻剛一放上就落下。越鳴硯學劍悟性極高,從未讓秦湛失望過,可在這累珠子上,他卻頻頻失手,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也沒能累出一顆。
  
  秦湛見狀笑了,她捻起一枚珠子,對越鳴硯道:“你不能想著它立著,而是該尋著它立著。”珠子在她的指尖如同被仙術,輕易間便立在了桌上。越鳴硯想了想,重新捻起了一枚珠子,這一次穩穩的立在了上頭。
  
  秦湛見了,笑意更深:“你有眠冬,縱使它現在不在你身旁,卻也已認你為主。你要借它的寒氣再容易不過。這是這些都是西境難得的烏珠,被你這麼一凍,又得少上一顆了。”
  
  越鳴硯見秦湛發現了他利用寒氣凍住了兩顆珠子間的接觸點,臉上不由發紅。秦湛卻也不責怪他,只是將那顆珠子連同剩下的都送了他,而後道:“無聊時可以用以定心,只是下次別在將它們凍在一起了。”
  
  越鳴硯收了下珠子,乖乖應了。

  秦湛沒有問越鳴硯為何突然回來,越鳴硯也沒有提。他覺得秦湛是知道的,但秦湛顧及了他的顏面未曾多言。

  說到底,越鳴硯想回來,與其說是擔心秦湛一人孤寂,倒不如說是他害怕孤寂。
  
  他於秦湛或許只是偶爾的路邊風景,可秦湛於他卻是枯燥黑白的世界裡唯一的暖色。

  他不明白秦湛當初為什麼會選擇了自己,但秦湛既然選擇了自己,越鳴硯便不想讓秦湛日後會後悔當日的決定。
  
  他做秦湛的徒弟,比起秦湛給與他的,他能給予的真的很少。

  縱使很少,越鳴硯也想要將自己能給她的皆全部給她。
  
  秦湛說:“小越明日怕是要早起,等賞劍會結束,我便教你縮地成寸吧。”

  燕白聽了嚷嚷道:“縮地成寸多沒氣度啊,你不如給他件可以飛的法器啊?”

  秦湛困惑道:“法器若是被奪了便一籌莫展,況且法器若是中途損毀,人又該怎麼辦?縮地成寸又好自己控制又方便使用,逃命也好,趕路也好,目標又小動起來又快,為什麼不學?”
  
  燕白嘀咕:“因為聽起來一點兒都不帥!”

  秦湛:“……”

  越鳴硯:“……”

  越鳴硯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燕白沒有跟著他走,因為秦湛似是又悟到了些許關要,需閉關修習。她閉關的時候燕白是一定要守著她的。眼看秦湛要閉關,怕是賞劍會不結束出不來,燕白不由得擔心起越鳴硯。
  
  燕白道:“不會被欺負吧。”

  越鳴硯笑道:“不會的。”

  燕白想了想他先前是怎麼對付閬風弟子了,後也就放心了。秦湛叮囑了他兩句便閉了關。
  
  說實話,自從秦湛的修為滯澀,不得寸進後,她已很久沒有真正的閉過關了。她走進閉關室,這裡仍是四十年前的擺設。

  秦湛甚至瞧見了一壺永遠保著鮮的茶。

  她走了過去,伸手摸了摸溫度——連溫度都和四十年前一樣。
  
  燕白見了,不免緊張,他道:“秦湛,你很久不閉關了,閉關最忌心魔。你千萬別多想了啊!”

  秦湛收了回手,淡淡道:“我學了這麼多年,你見過我的心魔嗎?就是四十年前,我把溫晦親手打進了煉獄窟,執著你的手也沒有抖過。”

  “燕白,如果一個人真的能生出心魔,我倒是想見見。它到底有多厲害,才能令一個人一夕間性情大變,甚至面目全非。”
  
  燕白左右思想,最後憋出一句:“秦湛,你這麼厲害了嗎,連心魔也能殺啦?”

  秦湛:“……”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9:29 PM

第11章  賞劍會03

  秦湛閉關這件事在賞劍會上連分毫的波瀾也未掀起。

  說是未掀起也不妥當,她不下劍閣,也無人敢多問兩句,全當秦湛還是和當年一樣,不喜歡參加這樣的場合罷了。
  
  知道秦湛閉了關的,也就只有越鳴硯一人。越鳴硯心知這樣的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每日也照常上下劍閣,倒也無人看出不妥。
  
  直至他今日下山,竟被一蒼山的弟子於山腳處攔住。

  那弟子一身青袍,右腰配著長劍,右手執著一柄薄扇,笑意盈盈地同他見了禮。
  
  “越師弟。”
  
  越鳴硯停下了腳步,看清了他一身蒼山的服制,眉頭不由蹙起。他拱手回了一禮,溫聲道:“不知師兄是……?”

  青衣劍客道:“蒼山知非否。”
  
  越鳴硯聽見這個名字怔了片刻,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他的名字過於奇怪了些。知非否,知非否,聽起來像是從那本經義中截出的句子,因著沒頭也沒尾,念出聲的時候倒像是鸚鵡學話時會念出的東西。

  蒼山派地處西南,是西境南詔國的國教聖山,此派的弟子怎麼看也不像是被會取出這樣的名字。
  
  青年似乎也知道自己名字特別,他笑了笑,抬手在空中寫了這三字,已示越鳴硯沒有聽錯,也沒有猜做。而後方才重新籠起了手,對越鳴硯道:“越師弟安好,前些日子我們是見過的,只是你在台上我在台下罷了。”
  
  越鳴硯聞言歉聲道:“未認出師兄,實則是我不對。只是我自幼眼睛不好,全賴師尊才能以視物。如今瞧著遠些地方仍不甚清楚,還望師兄海涵。”

  知非否見他面上掛著一幅鏡架,靠透過東海水晶視物,便也猜到了他怕是患有眼疾。但他心裡也清楚,越鳴硯說這話不過是給兩人一個互退的台階。越鳴硯身為秦湛之徒,立於台上劍閣之位再自然不過,而知非否只是個蒼山弟子,越鳴硯不認識他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可親耳聽見了越鳴硯帶著歉意說出這樣的話,知非否眼底仍是浮了分驚訝。他以為秦湛的徒弟多少也會和秦湛一樣,卻沒想到竟是個如此善於交際之人,看著不像秦湛的徒弟,倒像是宋濂教出來的。
  
  可知非否不過驚訝了一瞬,便接著說了下去。

  他道:“攔住師弟實不應該,只是我也找不到別的法子了。賞劍會上,我與越師弟相隔甚遠,難以交談,也只能借著越師弟上下劍閣的功夫說幾句話。”
  
  越鳴硯心下起疑,可知非否一派坦蕩。越鳴硯知自己怕是走不了,便干脆點頭說:“師兄有話請講。”

  知非否露了笑,他嘆了口氣,方才接著道:“師弟對四十年前那場大戰知道多少?”
  
  他頭一句就戳進了越鳴硯心底裡最困惑好奇的地方,可越鳴硯面上卻未顯露分毫,反而問:“知師兄怎麼提起這件事?四十年前你我都尚未出生,知道的也就是些長者留下的故事。”
  
  知非否卻搖了搖頭,他的笑容裡添有絲苦澀:“看來師弟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越鳴硯眉梢微動。

  知非否見了,便道:“四十年前,那一位——我是說劍主的師父,劍閣的上一任閣主。他入魔後與正道交戰,一度將正道逼近絕路,蒼山地處西南,本就與魔道司幽府只隔著一處煉獄窟……所以,當年的蒼山劍派,實則是向魔道投誠了的。”
  
  越鳴硯聞言微微睜大眼。四十年前,正魔交戰的初期,秦湛尚未得到話語權,也並未被重用,乃至魔道壓著正道一路逼近,連閬風都被迫使開了築閣黑塔——這其中有小門小派為自保而投降於魔道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只是各家都要面子,在秦湛扭轉了戰局後,眾人又分分轉回面向,只說被魔道壓迫,絕口不再提昔年投降之事。
  
  各家投誠之事其實可以說是同於秦湛師父入魔一樣的秘辛。大家心知肚明,但卻不會提上明面,縱使越鳴硯心底裡好奇,卻也是無法問出答案的。

  他看著知非否,面上露出了困擾的神色,像是不能理解他如何輕易間便將此事提了出來。知非否抓住了他的手腕,在越鳴硯越發驚訝的面容中,壓低了聲音道:“我知曉這事不該亂說,可越師弟並非外人。別的門派也就算了,昔年決戰是在煉獄窟,當年的蒼山把控於司幽府中,所以決戰之時,蒼山是為司幽府出力,曾於背後暗算過劍主。因著這事,蒼山足有四十年不敢離西境,直至收到了劍主的帖子,幾下猶疑方才前來。”
  
  “縱使前來,蒼山也怕劍主念起四十年前發怒,與昔年有關之人,皆不敢現於劍主前。”

  知非否盯著越鳴硯,他懇切道:“越師弟,這種門派秘辛我實在是不該說的。只是這四十年來,派中長老都極為羞於當年,卻又怕惹了劍主清淨不敢登門致歉,如今借著越師弟喜得眠冬,開這賞劍會的機會,方命我攜了厚禮,想要面呈於劍主,好為當年恩怨做個了斷。”

  “劍主應也好,不應也罷,我蒼山四十年心結,實在是想求一個結果。”
  
  說著知非否又嘆氣:“……可未曾想,劍主竟未離劍閣。蒼山派小,我又與越師弟說不上話,才只得觀你行蹤,出今日這般下策。”
  
  閬風的晨鐘恰好在此時響起,約莫再過三刻,賞劍會便要開始了。

  知非否的面容在晨起的雲彩中有些不清,越鳴硯聽見他說:“越師弟,你能否替我向劍主通稟一聲,容我見一面,或呈上一禮呢?”
  
  越鳴硯猶疑了,秦湛在閉關,無論是收禮還是通稟都是不現實的事情。但知非否言辭懇切,話語動人,加上越鳴硯也擔心若是貿然拒絕,反而會加深蒼山與秦湛之間的裂隙。

  所以他最終悄無痕跡地拂開了知非否的手,恭敬道:“實不相瞞師兄,賞劍會最後一日,將會由劍主親開劍閣。屆時與會眾人皆可上山,到了那一日,師兄親自與師尊說或許更為合適。”
  
  知非否聞言眯了眯眼,倒也是笑了。

  他看著越鳴硯,於晨光中的姿容神色比起修者,倒更像是話本裡的王公貴族。他斂了斂手中的那柄扇子,倒是言真意切。

  “那真是,多謝越師弟告知了。”
  
  知非否說話慢而優雅,先前越鳴硯不覺,如今方倒感覺出來。晨鐘響了第二遍,越鳴硯時間著實不多,也來不及細想,便向知非否告辭,匆匆離去了。
  
  倒是知非否攜著笑意瞧他走遠,或有只毛色艷麗的鳥兒從樹枝上跳在了他的肩頭,嘰喳叫了兩聲。知非否伸手摸了摸她的羽毛,淡笑道:“秦湛這個家伙居然能教出這麼個心思縝密又八面玲瓏的徒弟,這真出乎我的意料。是個好苗子,只可惜年紀太輕了。”
  
  越鳴硯入閬風時便已年過十五,知非否瞧著也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竟說著越鳴硯年紀輕。紅色的鳥叫了兩聲,也不知是不是才反駁知非否的話。知非否動了動手指,驅著鳥兒飛了起來,他道:“去吧,秦湛要麼不在劍閣,要麼出不了劍閣也管不了外面事,她不在,這閬風就能隨你高興了。”
  
  紅色的小鳥在知非否肩頭拍著翅膀繞了兩圈,啼命了一聲,便飛快消失在了閬風的青山裡。

  知非否見狀斂了眉眼,像是這裡什麼都未曾發生過,在晨鐘響起第三遍時,方慢悠悠地往主峰走了。
  
  賞劍會一開十五日。

  第十四日秦湛出了關。她其實還有些東西未曾想通,但十五日她答應了要開劍樓給越鳴硯撐場子就不會爽約。

  秦湛認真道:“所以你大可和他們說,我就在山上等著你。”

  越鳴硯哭笑不得,其實除了他第一次下山遇到了點麻煩外,就再也沒有遇到過類似的事情。當日裡叫囂的人也是因和越鳴硯同期,憤憤不過才口不擇言。到了後面,全閬風皆對他禮遇有加,就算是衍閣,也維持著面子上的平靜。

  秦湛其實大可不必擔心他的處境,更不需為他如此費心。
  
  但秦湛既做了,越鳴硯也不是不知好壞之人。他心裡記著秦湛的好,笑著應了。秦湛多看了他一眼,伸手拂了拂他肩上落塵,對他道:“去吧,師父明日在山上等你。”
  
  第十五日,勝者逐出。是祁連劍派的弟子雲松。他是南境白術國華林雲氏子弟,是祁連劍派此代弟子中翹楚,也是被祁連劍派寄予了厚望的繼承人。

  他在賞劍會上用的是一把普通弟子劍,從一開始便了明了自己要入劍閣取劍的心思。這實在是種極為狂妄的舉止,可安遠明卻默許了,因為他有這個資本,而他確實也做到了。
  
  雲松最後面對的敵人是大蓮華寺的僧人,這位僧人看了他所有的比試,上場交手不過十招,便自認不如。

  雲松收了劍向眼前的同輩致禮,毫不以對方自棄比賽而輕視,反而道:“是在下失禮。大蓮華寺拈花指實在是威名遠揚,我實在不敢棄劍比試。”

  他這話是發自內心而說,輸了的大蓮華寺也輸的心服口服,領隊的靈智大師更是對安遠明道:“此子未來不可限量,十年之後摘星宴,怕是要他獨領風騷了。”
  
  安遠明謙虛了幾句,心裡顯然還是很自得的。

  祁連劍派因秦湛師徒一連被閬風壓制了近百年,如今終於得了雲松,怎能不讓他痛快。他也瞧了越鳴硯,根骨上佳,但修行太晚,要想追上雲松就已是極難的事,莫要再說越過他了。
  
  即是祁連劍派摘了魁首,那賞劍會便也該結束到了拿彩頭的時候。

  雲松原本是無法站在台上的,因為他勝了比賽,所以終於能站在了越鳴硯的身邊,在越鳴硯向他恭賀的時候,對越鳴硯投來了羨慕的視線。

  越鳴硯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好被羨慕,華林雲氏,越鳴硯作為白術國的普通居民也聽過這個名字,當今皇帝的母家,出過數代修真大能,閬風第二十任宗主就是華林雲氏的子孫。

  之前與越鳴硯同批的弟子裡有位與華林雲氏沾親帶故便已極受眾人追捧,更何況是出自本家的雲松?
  
  可就是這樣一位家世顯赫根骨極佳,甚至剛剛勝了比賽的天之驕子認真地對越鳴硯道:“我真羨慕你。”

  越鳴硯愣了一瞬,可雲松已經去向宋濂見禮。待一切交接完畢後,他立於台上,目光便一直凝在劍閣的山峰上,眼裡隱隱有光。越鳴硯看見了,便明白了雲松那句話的意思。

  他羨慕自己因著因緣巧合,竟然成了秦湛的徒弟。
  
  越鳴硯看著雲松的眼神,心裡不免生出些異樣的感覺,但他也知道但凡劍修都以秦湛作為最高的目標,能從秦湛手中得到劍對於他們而言,是極大的幸運和榮耀。

  雲松會如此期待再自然不過,他聽的那些故事裡,不也對秦湛極為尊崇而敬仰嗎?
  
  可越鳴硯還是難以驅散去心底的那點兒不適。他自入劍閣這麼久來,因秦湛甚少出門的緣故,竟是將秦湛下意識當做了他一人的師尊,無意間忘記了秦湛並不是只得他一人敬仰的師尊,而受著劍修的尊崇,天下公認的“劍主”。
  
  恍然間再次意識到這樣的事,越鳴硯這一次心裡生出的竟不是與有榮焉的自豪,而多了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低落。
  
  宋濂誇贊完了雲松,對越鳴硯說:“鳴硯,領你雲師兄去見你師尊吧,想是你雲師兄已期待許久了。”

  這話說出口其實有點兒意指雲松比起祁連劍派還是更尊崇秦湛的味道,宋濂作為宗主這樣說,自然是故意要壓一壓祁連劍派的風頭,提醒他們這還是在閬風。安遠明聽見了,多少有些不快,可話中的對像是秦湛,而雲松面上那股期待又激動的神情根本掩都掩不住,他也就嘆了口氣,慈愛道:“去吧。”
  
  因是大開選劍樓,旁的參會者縱使無法進去,卻也是可以在旁一觀的。先前越鳴硯也和知非否說過。宋濂在越鳴硯帶著雲松往劍閣走時宣布了此時,當然又是很賺了一匹這些年輕一輩的好感。眾人跟在兩人的身後,從越鳴硯的角度看去,倒像是一群人結伴要去瞧稀罕物。
  
  越鳴硯頓了一瞬,雲松見了也不免皺眉,低聲道:“這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但這是宋濂的意思,秦湛也同意了。越鳴硯沒有接話,只是對雲松做了請的手勢。
  
  往劍閣的路有些長,雲松為了表示尊敬,竟是什麼法術也不用,跟著越鳴硯一步一步上階。

  他面容虔誠,語氣也有些緊張,問著越鳴硯:“我這次來,其實也為劍主攜了禮,是我母親親手雕的一塊玉玲瓏,鑲了咒文法陣的,也不知道劍主會不會喜歡。”
  
  雲松的母親是賀蘭氏,賀蘭氏是與閬風築閣齊名的造器大家。雲松的母親自然也於此道極為出眾,只是她在嫁人後便不再造器,以至於她嫁人前的那些法器被炒出天價。雲松攜帶這樣的東西而來,其實就足以證明他對此事的鄭重。
  
  越鳴硯並不知道雲松的母親是何等人物,但單從帶來的是母親親作的法器這一點,越鳴硯也能從中感受到雲松的鄭重。

  他問:“……是什麼樣的?”
  
  雲松老實道:“空山暖玉雕成的玉蘭瓊華球,很是風雅別致,應該能配得上劍主。”

  越鳴硯沉默了一陣,接著他揚起了笑容,看著雲松的眼神也軟和很多。

  越鳴硯說:“既是風雅別致,師尊一定會喜歡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9:32 PM

第12章  賞劍會04

  雲松得了越鳴硯這麼一句話,顯然要放松了許多。

  他不是個嘴碎之人,卻也因著越鳴硯的身份和他有一句每一句聊起了天,尚未到劍閣,越鳴硯便對雲松的過去基本摸了個一清二楚。
  
  他是南境華林雲氏,原本也該上閬風的。只可惜他是個天生的劍修,而閬風劍閣自二十年前起便不再收徒。華林雲氏不覺得能自己能比東境王族更能打動秦湛,而雲松修行一事又著實拖不起,幾下思量,華林雲氏便將他送上了祁連山。

  但至今日,雲松也雖有遺憾,卻不曾後悔。誰也不知道秦湛什麼時候才會再次收徒,縱使他提前知道了秦湛會在今年擇徒,他的年紀也等不起——只能說命運使然,不由人願。
  
  雲松道:“這次上閬風,本想是向劍主請教一二的,結果沒想到劍主不下劍閣。”

  他說坦蕩遺憾,是個純粹實在的劍修,越鳴硯也不由出聲安慰:“會有機會的。”

  雲松笑道:“借你吉言。”
  
  兩人說話間便以上了劍閣。雲松見到了劍閣山門前立著的約莫有十丈高的試劍石,見著試劍石上蒼勁有力的劍閣二字,忍不住問雲松:“這是劍主手筆嗎?”
  
  越鳴硯見過秦湛的字,自然知道不是。他搖了頭,雲松也不失望,反而道:“劍閣先輩的字,自然也是極好的!”

  越鳴硯:……作為秦湛的追隨者,師兄你愛屋及烏真的做得很到位了。
  
  劍閣今日大開,眾人甫一登入山門已能感覺到籠於全山,傳承千百年的巍峨劍氣。選劍樓立在劍閣後,似狂劍出鞘,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所有人都知道——秦湛就在那兒。
  
  秦湛確實在這兒。

  她答應了的事情很少有做不到的,此刻她已開了劍樓門,手執燕白立於樓前,靜靜等著將要入樓的魁首。
  
  雲松終於見到了秦湛。

  在見著秦湛前,他有想過一萬遍天下第一劍到底是什麼樣,但無論怎麼想,都不及他此刻親眼所見。直到他親眼見到了,才明白他的想像是多麼貧乏又無味。白裳墨發的秦湛就像是潑入了人世間的山水墨,立於萬千顏色之中,你卻偏只能瞧見她劍身上的黑與白鋒,只能瞧見她。
  
  她就是此代的劍道之巔。
  
  燕白劍在一旁見到了雲松的神情,晃了一圈,撇嘴著嘴道:“那小子怎麼回事,我看他瞧你就和蓮華寺的和尚瞧佛像似得,怪滲人的。”

  秦湛:“……”你是從哪兒學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形容。
  
  秦湛見到了向她行禮的越鳴硯,自然也見到了雲松,和他身後一眾過來瞧熱鬧的。她既想到了要開劍樓,便一早預料到了今日場景。沒有說只許魁首一人登劍閣的,宋濂提了她便也應了。

  但她確實沒想到,二十年過去,愛看熱鬧的人一下有了這麼多。
  
  燕白還在一旁數著人頭:“安遠明來我能理解,獲勝的是他徒弟嘛,桃源的兩位也來我就很不理解了。你和她們的塢主綺瀾塵不是早就分道揚鑣了嗎?”

  燕白顧忌著秦湛,還用了“分道揚鑣”這樣中性的詞。秦湛心想,她和綺瀾塵之間哪裡是分道揚鑣啊,說是徹底撕破臉已成了仇人都不為過。
  
  桃源塢主綺瀾塵恨秦湛恨到什麼地步呢?秦湛上次因朱韶下劍閣的時候,聽了一耳傳聞。說她在桃源外立了一塊碑,碑上只寫了一句話“秦湛與狗不得入”。綺瀾塵怕狗秦湛是知道的,但秦湛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她居然在對方的心理,令人憎惡的程度甚至達到了狗的程度。
  
  燕白又道:“嗨,來的人還真不少。大概桃源是不想抹了宋濂的面子吧。秦湛那小子看著你呢,你是不是該給他開門了?”

  秦湛回過神,便見雲松正恭敬地仰望著她。

  乍然被這樣的眼神注視,秦湛還有些不適。她頓了一瞬,才開口問:“魁首?”
  
  雲松愣愣點頭:“魁首。”
  
  秦湛看著他這副愣頭愣腦的模樣笑了,她說:“我是要小越給你的東西。”
  
  雲松這才恍然,連忙攤開手,露出眠冬凝出的一朵冰花。

  秦湛接了這朵類似信物的冰花,指尖一籠便將其化成了一陣輕霧。她對雲松點了點頭,而後又對越鳴硯道:“小越,你去開門。”
  
  越鳴硯有些驚訝,但既然秦湛這麼吩咐了,他便走到了秦湛已經解了鎖的劍樓門前,伸手握住了劍樓漆黑沉重的門栓,用力一拉——
  
  閬風對外極富神秘色彩的選劍樓開了。

  劍樓一開,哪怕只是站在劍樓外的弟子們都能瞧見第一層的兵器架上,那些擱置的上古神兵。所有人都以為劍樓中只有劍,其實只有去過劍樓的人才知道——劍樓裡以劍居多,但絕不是僅有劍。
  
  連宋濂都是第一次見到劍樓真正的樣貌,他聽見了身旁別派的議論:“那是不是風鳴槍?很多年前紫琅門花吟用過的那柄?”“那是傳說裡的碧空扇吧,是從前昆侖派的寶物,昆侖分為八派後便下落不明了,原是在當年的閬風劍閣閣主手中嗎?”
  
  這初露在眾人面前的一層裡已有著不勝數的神兵利器,眾人眼露艷羨這時方才真切的明白秦湛大開選劍樓到底是多大的手筆,又不得懊悔起未出全力,如今這天大的便宜竟被祁連劍派撿了去。

  如今這一樓就如此琳琅滿目,二樓和三樓呢?
  
  秦湛道:“二樓和三樓放著的,都是我閬風歷代閣主所鑄之劍,未必有這一層的刀劍盛名在外。”

  “選劍樓的規矩是只能碰選中的劍,你雖不是閬風弟子,但入了劍閣便得守著規矩,你若是不知該如何選,挑把名氣大的倒也不錯。”
  
  所有人都也都看見了一層裡極為閃耀的逐月劍——這柄劍是昔年昆侖劍派執劍長老的武器,他也曾是劍道翹楚,最近大道之人。逐月之利時至今日仍傳於劍修口中,連安遠明見了,也不免目光變化一分。

  雲松應了秦湛的話,卻問:“劍主在得燕白前,最心儀誰?”
  
  秦湛雖不明白他為何有此問,仍是回答了他:“眠冬。由我派閣主所鑄。”

  雲松當然知道眠冬已在越鳴硯的手上,他目露失望,秦湛見狀,不免由心而笑,她從雲松的身上仿佛看見了昔年故友的身影,因這一點,便多說了一句:“劍這東西,不在名,只在你心。只要你心裡覺得它天下第一,它便是天下第一。無謂旁人他語。”
  
  雲松似有明了,他大聲向秦湛道了謝,眾人皆以為他會去取那柄逐月劍,他卻頭也不回的向樓上走去。

  樓上有什麼眾人自然是都瞧不見的,大家不由心生嘆息。
  
  越鳴硯倒是知道二樓三樓是什麼模樣,挺想勸這些人一句“選劍樓最好看最值錢的就是一樓了二樓三樓看不看沒差”。但這些人自然是不信的,越鳴硯笑了笑,忽瞥見了一抹青色的身影。

  他抬眼看去,正好與知非否的雙眼撞上。
  
  知非否朝他彎起了眼睛,越鳴硯正欲和他打個招呼,他忽然伸出一指對越鳴硯做了噓聲。

  越鳴硯一陣,忽一陣強風自劍閣頂刮起,吹得人睜不開眼,他忍不住抬袖遮蔽,等他將袖子放下,眾人竟齊齊露出了吸氣聲。

  一樓的神兵被方才那陣邪風吹得傾倒,從二樓選了劍踏下的雲松見了,不免潛意識要去扶,可他剛自後方靠近了劍台,卻直直地怔住了。
  
  安遠明瞧得奇怪,邁前一步問道:“雲松?你在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出來向劍主道謝?”

  雲松聽見了安遠明的聲音,有些無措的抬起了頭,可他仍舊沒有離開劍樓。

  他握著自己剛剛選好的劍,心底裡卻溢滿了困惑。
  
  他站在劍樓裡,無法進,也無法退,最後只得說:“師父,劍台裡好像有人。”
  
  劍台裡有人?

  秦湛聞言,直接走了進去,她衣袖一揚,滿劍台的神兵便被她直接掃起,一柄柄皆全置於空中!就在眾人驚嘆於秦湛修為的時刻,被她起了所有神兵的劍台,也露出了被這些劍藏起的人。
  
  衍閣閣主宴天澤躺在那裡,面色驚恐,身上足有十六個打洞。劍台上用以擺放神兵的武器架的十六個腳便正巧全部從此扎透了他的身體。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面無血色,連身下的石台都無半點血漬,像是被這刺在他身上的紅木架子吸盡了血,靠近的幾人再見那朱紅的木架,只覺得架子上的紅全是鮮血的顏色,連這劍閣的空氣都腥了起來。
  
  “那是……誰?”

  人群中已經有人發現了劍台上的死人,宋濂立刻反應過來,他轉身對眾人道:“既然雲師侄已經得了劍,賞劍會也算圓滿。閬風尚有私事,就不送各位下山了。明豐、明楚,送各位客人下山。”
  
  宋濂逐客令下得快,許多人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麼,以被兩位正法閣的弟子攔在了外頭,客客氣氣地請回。

  眾人心中狐疑,直到桃源的緲音林倒是掃了一眼宋濂,向前了一步,不鹹不淡道:“劍樓裡的人瞧著有些面熟,宋宗主不去瞧一眼嗎?”
  
  緲音林便是先前呵斥師妹贊揚秦湛的那位桃源女修。

  宋濂面不改色道:“一場意外而已,指不定是什麼障眼法,擾了大家真是不好意思。”
  
  緲音林聞言不置可否,反倒輕笑了一聲,這笑聲聽在宋濂的耳中是何等刺耳。他卻連面上一分都未動,看起來下定了決心要保秦湛,竟是道:“我閬風的事,難道桃源會更清楚?緲師侄即也知道人多嘴雜,便請回吧。”
  
  緲音林似笑非笑。宋濂鐵了心不讓,安遠明瞧著也是要和閬風同氣連聲,大蓮華寺的和尚慣來是能少一事就是一事,緲音林往身後一看,有些門派是退了,可更多的仍然在遲疑。

  就在這時,有築閣弟子匆匆而來,他們向宋濂行了禮,反倒讓宋濂意外。宋濂連問:“你們怎麼來了?”

  那些弟子困惑道:“不是宗主你命人喚我們來嗎?”
  
  說著,他們越過宋濂看見了選劍樓裡。

  那些弟子的眼眸突然瞪大——“師尊——!?”
  
  他們這話一說,無疑徹底坐實了屋內死者的身份。

  緲音林瞧著眼前一片慘狀,嘆了聲氣,不輕不重道:“這好像不是什麼障眼法,而是真死了一位閬風的閣主,宋宗主卻急著要趕人,知道的是宋宗主要保劍主清白免得人多口雜,不知道的,還以為宋宗主為了討好劍主已無了骨氣,連同門的命都可輕賤呢。”

  宋濂陰著臉。
  
  秦湛給這些衍閣弟子讓了位置,好讓他們去收斂他們的師尊。

  宋濂看向她,她掃了一眼鬧哄哄的劍閣,指節一揚,原本滯於空中的利器全都飄至牆角落下,倒是沒有傷人。

  她邁步而出,誰也沒有瞧,只是瞧著自己指尖上的那一點浮塵,淡聲道:“宗主不必攔了,攔不住的。”
  
  她抬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似她劍鋒凌厲——“對方刻意挑的這個時候,等的也就是這個時候。今日若是給不出個結論,哪怕宗主信我,衍閣與劍閣兩者之間,也只能存一了。”
  
  宋濂嘆息:“秦湛,是我疏忽!被妖人專了空子!”

  宋濂顯然想起了當初宴天澤的話,朱韶不會坐視不理。妖族隱藏妖氣混入人群的手段數不勝數,他們要混進閬風來,確實也容易。
  
  緲音林笑了笑,拍了拍掌贊揚道:“兩位這唱的倒是好興致。只是這事還是先別急著往玉凰山上推吧,選劍樓可是秦劍主的地盤。她修為如何宋宗主自然最清楚,這天下有誰能在她的地方肆意進出?宴天澤死了,宋宗主直說自己疏忽。疏忽什麼呀?子承師教而已,當年那一位殺了宴天澤的父親,如今秦湛殺宴天澤,不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事嗎?”

  另一位桃源女修似是萬萬沒想到緲音林竟然說出這樣的話,她見眾人已聞聲嘩然,連忙抓住了緲音林的衣袖,低聲道:“師姐,你在說些什麼?!”
  
  緲音林瞥了對方一眼,道:“我所言是真是假,在場但凡活過了四十年前的,有哪一位不知道?昔年秦劍主的師尊叛逃,一連斬殺正道十派長老,連閬風內都死了三個。”

  “宴天澤的父親,闕如言闕閣主昔年的師叔,還有築閣徐啟明徐閣主的師伯。宋宗主,我沒有記錯吧。”
  
  宋濂陰著臉:“這是罪人造下的孽,和秦湛何干。”
  
  緲音林道:“是與秦湛無關,若非秦劍主到後來大義滅親,靠著她師父昔年奪來的燕白劍,將自己的師父,如今魔界的尊主溫晦釘進了煉獄窟裡頭——怕是我們在座的各位還賞不了今日劍樓呢!”
  
  眾人聽她直念出溫晦的名字,不少都變了臉色,面帶惶恐之色,而越鳴硯聞言睜大了眼。被閬風諱莫如深的溫晦,原來就被抹去了記錄的第三十一任劍閣閣主嗎?而溫晦不是普通的背叛,竟然還是領著魔道反攻正道的那位尊者嗎?

  也就是說……當年秦湛一劍斬落的,竟然是她的師父!?
  
  越鳴硯被緲音林兩句話衝擊的幾乎聽不進下面的。而緲音林還在繼續。
  
  “秦劍主殺同門滅祖師也不是頭一遭了,當年對溫晦動手那麼干脆利索,如今殺宴天澤怎麼不敢認了?”

  緲音林似笑非笑:“還是因為殺溫晦有名,殺宴天澤無名,所以劍主不想認了?”
  
  秦湛一直未多話,知道緲音林說完了,她方才動了。

  秦湛竟是笑了。

  她嘆了口氣,伸手握上了腰側燕白劍柄:“看來今日,難以善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9:34 PM

第13章  賞劍會05

  秦湛與桃源塢主綺瀾塵的恩怨還要說回四十年前的正魔大戰上。

  秦湛這一生少有應了旁人卻做不到的事,但桃源如今的塢主綺瀾塵就是其中一人。
  
  當年溫晦入魔,不過一月便整飭了魔道,接著便如發瘋一般反攻正道。溫晦當年尚是閬風劍閣第三十一代閣主時,便是天下公認的第一人。他這個第一人與秦湛這“正道魁首”的情況還不同,溫晦生在一個真正天才並出的時代。
  
  隨著仙劍燕白墜入塵世,這世界便像是被打入了一劑靈藥,各大宗門人才輩出不說,突破原本境界活過了三百歲的修者更是數不勝數——溫晦就是活在那樣一個時期。

  這是修真界最為群星閃耀的時期,任憑誰家都有那麼一兩個離破碎虛空只差差臨門一腳的大能,這些大能距離大道最近自然也能隱隱察覺這一切的變化都與燕白有關,所以一百年前,爭奪燕白的戰爭才會如此慘烈。
  
  燕白劍就墜在南境青城山山頂,任誰都可以去取,可誰也取不了。各大宗門為了得到燕白劍大打出手,那些個抬手間便能輕易摧毀一座城的高位修者們甚至也顧及不了所謂的名聲親自下場——青城山派毀,所有人都對這把劍志在必得。

  青城山的水因為這件事幾乎要被染成血河,這場暗地裡的廝殺爭奪足足持續了四十年——直到溫晦出現。
  
  他贏了祁連劍宗的祖師,破了蒼山的玄門陣,折斷了雲水宮的“東流水”,碎了桃源的“醉花陰”,最終令大蓮華寺的和尚也只能對他道一聲“阿彌陀佛”默許他登上青城山,取了燕白劍。

  溫晦笑道:“我也並不是要這把劍,只是你們搶來搶去四十年,搶的連青城山的花都不開了。我看那山下賣花的小姑娘絕了生計,哭得可憐,這才上山順便替你們拿了。”

  “和尚,你給我讓路,我承你的情,這劍你要不要?”
  
  那一年,從溫晦入道算起,方才過了六十年。他用六十年,便勝了那些活了幾百歲的老怪物、甚至是以連戰的姿態。大蓮華寺讓出道的那位和尚每每回憶至此,都會忍不住略帶顫抖雙手合十道佛。那把劍他當然是不會要的,他不要,溫晦便拿著鎖進了閬風劍閣的選劍樓裡,徹底絕了天下所有人的念想,反倒讓這都鬥了四十年的修真界又復了平和。

  這和尚最終如此形容溫晦:“不似凡間客,天下第一人。”
  
  溫晦的名字自此響徹天下,別人提到他,為了表示尊敬,都會稱一句“第一人”。

  正道尊崇他,邪道懼怕他。他是正道邪道心中真正的“天下第一人”。
  
  所以四十年前,溫晦驟然入魔背叛,完全是打了整個修真界一個措手不及。誰也無法想像昔年因賣花女一句哭訴便能不惜命、一人戰四大宗門,為人甚至可折服大蓮華寺高僧的溫晦——竟然會入魔叛亂。
  
  當時尚且是桃源弟子的綺瀾塵便是不信的人之一。

  她不顧桃源門規,深夜冒雨求上了閬風,求到了秦湛的面前,她懇求秦湛帶回溫晦,她相信這其中一定有旁人不知的誤會。
  
  在綺瀾塵的心裡,秦湛是溫晦的徒弟,自然是會要比她還要信任溫晦的清白,她這麼懇求了,秦湛自然是要去救溫晦的。綺瀾塵求了,見秦湛答應了,便也放了心,跟著追來的人回了桃源領罰。
  
  可等綺瀾塵熬過這漫長的刑罰,出來知道的第一個消息——是秦湛以燕白劍將溫晦打入了煉獄窟裡。

  綺瀾塵難以置信,可秦湛確實是這麼做了,她騙了她,辜負了她。
  
  秦湛還能想起當時綺瀾塵看她的眼神,有仇恨,但更多的……是傷心。
  
  秦湛握住了燕白的劍柄。

  她嘆了口氣,拔出了劍。
  
  眾人只聽得一聲“叮”直刺靈台,吸入的呼吸尚未來得及吐出,一股巨大的、綿密的、壓得人要發瘋的力量驟然間、隨著秦湛燕白的拔出,統治了整座山峰!

  那壓迫感是如此真實,像是深海裡擠壓內髒的巨大水壓、隨著水汽纏綿侵入你每一寸毛孔的跗骨之蛆,撕咬著你的每一寸神經,令人忍不住便想要張口尖叫,聯想起陰沉黑暗的死亡!
  
  宋濂靠得近,秦湛身上的氣息令他心驚。他本以為秦湛已達到了此生巔峰,再難存進了,可如今一看她竟是又進了一步!宋濂的心思一時有些復雜。他是溫晦的同輩又是秦湛的掌門,這對師徒的存在仿佛就是為了打破世人的固有認知。自太上元君昆侖悟道起,眾人皆以為肉體坐化的逍遙仙已是人所能達到的極限。可無論是溫晦還是秦湛,卻已明顯都強於昔年的逍遙仙了——溫晦甚至成了“魔”。
  
  宋濂心情復雜極了,一時間竟也忘了要勸阻秦湛。
  
  修為弱一些的弟子直接被壓的面色慘白靈台不穩,安遠明是第一個發現不妥的人,他驚疑不定地看向秦湛,連道:“秦劍主!”

  秦湛眼眸微沉,看在安遠明的眼裡,竟然還透著三分仁慈——安遠明覺得可笑,若是秦湛當真是善男信女,早在溫晦叛變的時候,她就守不住她手裡的那把燕白了!
  
  她如今拔劍,顯然是緲音林踩了她的雷區。溫晦之名,正道幾乎無人敢提,一方面是他四十年前給眾人留下的記憶實在過於可怖,更重要的另一方面——誰都知道他是秦湛心裡最大的傷口,沒有人敢在秦湛的面前,挖開她的傷口!
  
  緲音林就敢。

  她見秦湛拔劍,仿佛正要全印了秦湛那句“難以善了”,更是譏誚道:“劍主這是什麼意思,是要以劍封口,殺了我等說出真相之人嗎!”

  桃源的夢曦晨是嚇得最很的。她雖是緲音林的師妹,卻是上任塢主最小的徒弟,不僅沒有經歷過四十年前的大戰,更是從未遇到過今日這樣可怕的場景。

  她已然白了臉,伸手要抓緲音林,可緲音林的表情看起來卻很奇怪。
  
  秦湛抬了眸,她看了一眼緲音林身上桃源的服制,緩緩道:“你是綺瀾塵的師妹,我不殺你。”

  緲音林神色奇怪,冷笑了聲:“劍主這話真奇怪,劍都拔了,還說什麼殺與不殺?”
  
  “緲音林!”最先看不下去的竟是安遠明,他喝道,“你發什麼瘋!”

  緲音林道:“在場所有人的都怕秦湛,我桃源不怕!你看看這些衍閣弟子吧,死了閣主師父,連他們的宗主都不敢問一句——發瘋的是我,還是你們!?”
  
  秦湛聞言彎了彎嘴角,夢曦晨都快被嚇哭了,她抓住緲音林的衣袖,顫聲道:“師姐,你今日是怎麼了?我們還是回去把,塢主也說過我們這次來不要多管事的!”
  
  緲音林充耳不聞,夢曦晨抓著她忽然間只聽撕啦一聲——夢曦晨低頭一看,她竟撕裂了緲音林的皮膚。

  皮膚下露出的是血淋淋的皮肉,緲音林竟像是察覺不到任何疼痛,仍然死死盯著秦湛,夢曦晨見狀嚇得尖叫了一聲,猛地甩開緲音林後退——
  
  秦湛見了,多掃了一眼在緲音林身上。緲音林表情已變得僵硬,她的臉頰後與脖頸交接的地方,被秦湛拔劍時的劍意刺破了一道細痕。

  那痕跡細細地透著紅色卻沒有沁出半點兒血珠,秦湛挑了眉。
  
  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的時候,秦湛一劍擊出,劍尖堪堪停在緲音林眉心,劍鋒帶起的劍氣如同利刀般鼓起緲音林衣袖長發,靠近她的人都不由以袖遮面,而緲音林竟像是毫無所覺!

  眾人便在這時聽見了一聲輕笑。
  
  秦湛道:“我拔劍,是為斬妖。”
  
  眾人抬眼看去,風已停了,但緲音林的衣發卻為停下。她的頭發仍然在飄,衣服也因被秦湛的劍氣割裂而往後去——不少弟子覺得非禮勿視,想要閉上眼,可夢曦晨隨後的尖叫卻讓他們又轉回了視線!
  
  緲音林的表情還是那麼奇怪,她的面上自眉心起先是出了一抹紅點,眾人起先以為她那是被劍氣所傷,如今仔細一看那紅點不像是血,倒像是皮下之肉。

  仿佛就是為了要證明他們的想法,緲音林的面容上忽然出現了一根細細的紅線。
  
  下一秒——她頭發、連同皮囊整個就如同她先前衣服一般迅速從她站立的身上剝離!夢曦晨的尖叫已經要刺破雲霄,她離得最近,親眼看著緲音林在她的眼前被秦湛的劍鋒刺破了系著皮囊的結,成了一塊沒皮的血屍!
  
  “啊、啊、啊——!”

  夢曦晨嚇的厲害,她啪得跌坐在地,眾人也從這幾位奇詭的一幕中緩回了神。有衍閣弟子見了,驚而又恐,極盡悲憤下竟對秦湛道:“秦湛,你四十年前也是這樣封人口的嗎!那可是桃源的長老,你說殺竟然就殺嗎!”
  
  秦湛沒有解釋,相反,她劍尖上前,似是要連最後的體面都不給緲音林。

  就在她劍尖出的那一剎,一只血色的鳥突然從緲音林的口中破體而出!它羽毛鮮亮紅的驚人,身上甚至還帶著尚未散去的血腥氣!這只鳥對著秦湛便是一口血污,秦湛面色不變仍然一劍刺去,那鳥顯然也不是好相與的,竟是脫離了仍在操控著緲音林,將她的屍體整個往秦湛的劍上擋去,自己抽身即離!
  
  秦湛說過不會殺桃源的人,自然也不會去碰緲音林的屍體,她偏了劍鋒,就在這一剎那,血鳥逃出了她的劍鋒範圍!
  
  秦湛斂下眉目,整座劍閣都是她的劍氣所在,這只鳥逃不了!

  可安遠明卻不能讓她繼續出劍了。

  他大聲道:“秦劍主,請你收劍!”
  
  秦湛聞言回首,在場已有許多弟子面露痛苦之色。她不過只是佯出了一劍,其中所含暴戾劍氣竟已將他們壓的苦不堪言。秦湛又回頭看了眼越鳴硯,越鳴硯神色如常,甚至在幫著那些喘不過氣的弟子運息。
  
  秦湛:“……”

  燕白好不容易再得了此出鞘的機會,還沒爽完,就見秦湛沒了動作。他瞥見了在場弟子的慘況,忍不住氣道:“這四十年安穩日子都養了些什麼廢物啊,四十年前你削了山頭也沒見有人撐不住啊?”
  
  燕白這話倒是沒說錯。

  前六十年爭奪燕白,休息了不到十年,又打溫晦。秦湛以及秦湛上一輩是基本沒過什麼安穩日子的,真正的安穩日子,這一百年多年來還真的只能算這近四十年。
  
  無論如何這劍是真的不能出了。她垂著眸,神色淺淡看不出喜怒,但到底收了劍。

  她收了劍,那股籠在眾人心頭的陰影也總算是散去了。

  但秦湛那股暴戾的劍氣仍然留在眾人的心頭彌久不散。
  
  她這樣的劍——這樣的劍,真的能算是仙劍,還算是正道嗎?

  她的劍,比魔道最殘忍的武器還要令人可怕!
  
  所有人看著秦湛的表情再次微妙了起來。

  燕白瞧在眼裡,十分不爽,飽含嘲諷道:“一群沒有見識的,劍乃凶器,本就主殺。要劍氣和善慈悲——呵,是要拿去給大蓮華寺的和尚做串鐵佛珠嗎?”
  
  秦湛:“……”我看你是對蓮華寺的和尚有偏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9:36 PM

第14章  賞劍會06

  似乎都是這樣。

  一個時代裡群星閃耀,接下來的時代裡則連高個都挑不出倆。

  秦湛看了看越鳴硯,又看了看挺正常的雲松,心裡想,還是有兩個的,也不能像燕白說的那樣一竿子全打死了。現在的日子沒有爭奪、沒有溫晦,各大宗門剛從原先魔道的恐怖中緩過氣來,當務之急都是休養生息,對弟子的要求和磨練,自然不會如他們當初一般嚴苛。

  雲松這樣的,放在溫晦的時代只是尋常,擱在秦湛同期也只能稱作較為出眾,可若是在此時,竟已是難得了。
  
  燕白道:“得虧你徒弟收的少,不然今天這劍一出,哎呀可太丟人了。他們師父知不知道他們這麼丟人的啊?你看看這些正道弟子,還不如人家邊境的蒼山呢。”
  
  秦湛沒有多言,她收了劍,斂了劍氣,卻也給了那只鳥逃竄的機會。

  夢曦晨受了驚嚇,如今方才穩了回來,連多一眼也不敢去看沒了皮的緲音林,看著秦湛問:“那、那是胭脂鳥嗎?”

  “師姐,師姐這是被胭脂鳥吃了?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胭脂鳥,本名其實是屍血鳥。

  這是一種極為殘忍血腥的妖怪。之所以稱這樣一只形貌幾乎可以用“漂亮”來形容的鳥殘忍血腥,是因為她不是天生地養的妖怪。

  屍血鳥都是雌性,那是因為她們皆生於年少枉死少女心中。屍血鳥稀有,一則是只有這枉死的少女必須是極有天賦的修真者,天賦越高,誕出的屍血鳥越強。二則她的死亡必然是含冤受屈、百受折磨。屍血鳥會在她的苦痛與仇恨中誕出,受她的祈願而出。屍血鳥誕生的那一剎那,也就是少女死亡的剎那,因是飽含怨恨而生,所以以人血為食。她們往往會在夜間悄無聲息地潛入人類的屋子,從對方的口中進入對方的軀體內,讓你在睡夢中被吸進血液,死而不知。

  修為有些年頭的屍血鳥,更是可以吞噬此人後仍披上肉體人皮裝作此人行動,若不割裂皮膚,褪下她們的偽裝,任誰也無法發現這人已被屍血鳥吃了。就好像緲音林,從她的行為推測,她該是在今日上劍閣前被屍血鳥吃了,而後還被這只鳥借了皮。

  因屍血鳥的誕生都是自瀕死少女的心髒破體而出,羽毛浸染鮮色,有混賬者形容此景乃天下一絕,似胭脂滴淚,所以方才給這麼可悲又殘忍的東西別稱為“胭脂鳥”。
  
  安遠明也見了那只鳥,如今秦湛收劍,他也第一時間去查看了宴天澤的屍體。屍體慘白,明明身上有多處致命傷口卻不見血液——

  他肯定道:“是屍血鳥。”

  “不是秦劍主,閬風潛進了屍血鳥。”
  
  “閬風怎麼會潛進屍血鳥!屍血鳥何其罕見!更何況就算是屍血鳥,僅憑一只鳥,就能殺了師尊和桃源長老嗎!?安道長,難道您會懼怕區區一只屍血鳥嗎!?”
  
  確實,屍血鳥可怕,可怕在她殺人不為人知。但修為到了安遠明這個境界,晚上不可能會毫無所覺到這個地步。屍血鳥也沒法這麼輕易的殺了他們。說是屍血鳥殺人,但要殺宴天澤和緲音林,只靠屍血鳥顯然也不現實。
  
  更何況屍血雖然罕見,但在三道之中,隸屬妖道,仍是歸玉凰山管轄。

  而如今玉凰山的主人是上任妖主和東境皇妃所生的半妖,秦湛逐出門牆的徒弟,朱韶。

  眾人一見先前從緲音林體中逃匿的鳥是屍血鳥,瞧著秦湛的目光反而更詭異了。
  
  安遠明頭疼極了。宋濂也頭疼。在場的人人中,先不論他們信不信,他們一定是最不希望秦湛有什麼差錯的人。如今衍閣弟子不依不饒,秦湛好不容易逼出了真正殺人的那只鳥,卻反而將嫌疑更多的籠在了自己的身上。
  
  越鳴硯在一旁看著,心裡忍不住想,這簡直是個怪圈,仿佛有人特意設置了這個怪圈,就是為了今日來逼迫秦湛。
  
  可是逼迫秦湛又能得什麼好呢?就算她應下殺害宴天澤的罪名,這天下難道就有能奈何她的人了嗎?不過徒增兩方不快罷了。

  這樣的事情,安遠明清楚、宋濂清楚,連夢曦晨都知道,所以他們見了宴天澤也一句不說。可衍閣弟子不,無論從哪個方面,要本就不喜歡劍閣的他們輕易接受“宴天澤死在劍閣”怕是不可能的。

  宋濂不能在這麼多宗門年輕一輩前公然包庇秦湛——這會讓閬風的名聲毀掉,他絕不會做這種事。
  
  說到底,衍閣的弟子怎麼來的,是誰讓他們來的?
  
  越鳴硯隱隱覺得自己抓住了真相,場面因衍閣弟子的不依不饒一時陷入僵局。他思索片刻,上前一步,向眾位長老行禮後,方開口道:“宗主,我有一話想問。”

  宋濂皺了皺眉:“小越?有事挪後說吧。”

  安遠明卻道:“既是劍主的徒弟,那他自然有權利問上幾句。”

  秦湛聞言看了越鳴硯,顯然也不明白他想做什麼,但她仍然點了頭,說:“問吧。”

  宋濂只得點頭。
  
  越鳴硯道:“宗主以為今日事,利在誰?”

  宋濂一怔。

  越鳴硯道:“那我換一個問法,問問在場的各位師兄弟。大家想要和劍閣要什麼樣的說法,是要劍主承認殺了同門,還是要劍主承認她與妖界有私?”
  
  全場鴉雀無聲。

  唯有秦湛笑了一聲。
  
  越鳴硯頓了一瞬,接著道:“眾位只需想想,最見不得劍主在閬風、在劍閣的是誰?必然不會是衍閣閣主,也不會是桃源的緲長老。”

  有人道:“那是朱韶?果然是他放進的屍血鳥!”

  越鳴硯搖了搖頭,他說:“妖主不至於——”
  
  突然間,眾人耳邊響起一陣極刺耳膜的啼叫!

  這啼叫似從地獄深處而來,刺得人眼前發昏。眾人還來不及喘息,一股同樣可怕的壓迫感直襲而來!這與秦湛先前給眾人的壓力不同,這股壓力毫無收斂,似一把槍護從背後便乘風刺進了你的心髒!
  
  連越鳴硯都被這突忽其來的劍氣驚得退了三步。安遠明驚極瞧向秦湛,秦湛慢悠悠的舉起了手:“不是我。”
  
  安遠明回頭,連他也被這樣外露的劍氣震得有些不適。他想要知道發生了什麼,就看見了那把定在了中堂的劍。
  
  這把劍下,正穿著先前飛走的屍血鳥,這只鳥的翅膀被寬劍完全砸碎刺穿,定在裂出紋路的青石板上。因為疼痛,她正發出著先前令眾人痛苦的尖叫聲,拼命掙扎。
  
  安遠明剛想要阻止屍血鳥的鳴叫,另一把短些也細些的劍直接刺斷了屍血鳥金色的鳥喙。

  屍血鳥痛暈過去,終於停了尖叫。
  
  安遠明這才看見了拿劍的人。

  誰也不知道他是何時出現的,又是從哪兒出現的。

  這人穿著一身黑色布衣,帶著毛竹編的鬥笠,看起來像個凡間裡最常見的賣柴客。直到他抬起了頭,露出了那雙比冬夜還要寒,比昆侖玄鐵還要冷的眼睛。
  
  安遠明差點說不出話來:“一、一、一劍——”

  黑衣人瞧了一眼秦湛,秦湛伸出指尖點了點燕白的劍鞘,沒什麼語氣地提醒:“我劍閣的規矩。”
  
  黑衣人:“……”

  黑衣人拔出了自己的兩把劍,將劍都收入了身後背著的劍鞘中。屍血鳥被劍氣重創,如今奄奄一息。他收了劍,那股震得人靈台不穩的劍意也就散了。有人認出了黑衣人背著的那把劍。
  
  一長一短,一寬一細。

  造型古樸,像是千年前留下的寶物,不像是現今能造出的。
  
  “不知春……那劍是不知春嗎?”

  雲松認了出來,他低喃道,有些不敢置信:“前輩是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不是失蹤了嗎?”
  
  越鳴硯倒是不知道誰是一劍江寒,他知道的名字都來自於四十年前的大戰,而一劍江寒並沒有參與那一戰。
  
  雲松知道。

  一劍江寒當年是與秦湛齊名的劍客,秦湛師從閬風溫晦,他則師從所有門派的祖宗昆侖派的最後傳人。這並非是什麼好事,當年昆侖分裂為八派,基本就已將昆侖的遺產分了干淨,有些不願昆侖消失的弟子不承認八派,硬是要將昆侖的名字堅持下去。可當年分八派的便是昆侖的精英,他們這些不同意的弟子,堅持到死,也就只有一個名字。幾千年過去,眾人早已不聞昆侖,昆侖只是歷史裡的記憶,而他們這些自詡的昆侖傳人,也早就一代不如一代,成了笑柄。
  
  直到一劍江寒出現,眾人提起昆侖傳人才不敢那麼輕慢。

  可這樣也沒什麼,一劍江寒的師父早死了,這天下裡,也只剩他這麼一個昆侖傳人了。
  
  四十年前,秦湛入戰場,起初一劍江寒是與她一起的,只是沒有多久,一劍江寒便離開了前線,再也無人知曉他的蹤跡。眾人都說是一劍江寒和秦湛起了爭執,兩人從友成仇,所以一劍江寒才走了。正道有秦湛一日,他是絕不會回來的。
  
  雲松想著這些傳言,又看了看在秦湛面前乖乖收劍的黑衣人,一時間也不敢確定了。
  
  黑衣人開口說:“是朱韶指使,還是你們說的秦湛殺人,問這只鳥不就行了?”

  “白費的功夫。”
  
  安遠明:“……”

  宋濂:“……”
  
  秦湛嘆了口氣:“是啊,要是不攔著我,當時我就能把這只鳥抓了。”

  安遠明:“……”

  宋濂:“……”
  
  黑衣人彎腰將屍血鳥撿了起來,明明是煞氣纏身的妖怪,在他的手裡卻怕得抖如篩糠。黑衣人沉默著把這只鳥丟在了衍閣眾人面前,擺明了隨他們問。

  衍閣弟子見他氣度驚人,大著膽子道:“前輩,前輩可是一劍江寒?”

  黑衣人沒有否認。

  顯然是想到兩人不睦傳聞,衍閣弟子的眼中浮出希望:“弟子敢問前輩,若是問出秦劍主殺人,前輩會秉公處理嗎!?”
  
  黑衣人似是認真的想了片刻,而後他開了口。

  他說:“我打不贏秦湛。”
  
  秦湛再也忍不住,側首哈哈大笑。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9:39 PM

第15章  賞劍會07

  衍閣弟子面色一時變換,而那只被一劍江寒丟來的屍血鳥,見衍閣弟子無人注意,竟是趁機自爆了內丹!

  一劍江寒見狀,連出手將那些弟子護住。當血霧散去,弟子們從這股腥氣中緩過了神,皆背過頭去咳嗽換氣的時候,地上已只剩下一攤血肉和零散的羽毛——屍血鳥自盡了。
  
  衍閣弟子顯然也想不到發展是這樣,連一劍江寒都未想到。

  眾人見狀竊竊私語:“這莫不真是朱韶干的吧,這是怕有把柄落在衍閣弟子手裡,為了護主自盡了?”

  他們口稱著護主,眼睛還是不免往秦湛那兒飄。
  
  衍閣弟子和屍血鳥實在是選得太好了,無論是朱韶為了秦湛出氣,還是秦湛與朱韶勾結都能說得通,簡直像一塊牛皮膏藥,一不小心黏上了,就再也撕不開。
  
  安遠明和宋濂互相看了一眼,都意識到這事不能再發酵下去了,他們打定了主意要將鍋推給玉凰山。

  然而還沒等的及他們想好說辭,秦湛開了口。

  她道:“不是朱韶。”

  一劍江寒贊同:“的確不是朱韶。”
  
  宋濂:“……”

  宋濂快瘋了,他只想給當初建議開賞劍會的自己一個耳光,也不至於平白惹出這麼多事端來!
  
  先前唱反調的緲音林是屍血鳥操控的,屍血鳥自盡了,這是多好的先將自己摘出去的時候,是不是朱韶重要嗎?不重要,重要的是殺人的不能是秦湛!
  
  可顯然秦湛沒有接到他的好意。

  宋濂只能將目光轉向越鳴硯,希望他能像之前那樣拯救一下局面。
  
  越鳴硯遲疑著上前一步,開了口。可他卻說:“弟子也覺得……不是妖主。”

  宋濂:“……”討好你師父是這個時候嗎!
  
  宋濂耐著性子道:“朱韶自十五年前被逐出閬風,與我門固有仇怨,對秦師侄也多有怨懟——他操縱屍血鳥毀了你的賞劍會,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推測。”

  越鳴硯說:“正是因此,妖主才不會用這樣的手段。”
  
  他見秦湛和一劍寒江都沒什麼意見,便接著先前的話說:“屍血鳥殺宴閣主,又借緲前輩的皮囊作惡,這事乍看一眼的確像是玉凰山所作。但請在場諸位想想,這件事對玉凰山可有絲毫的利處?”

  “除了泄憤,玉凰山在這件事裡得不到任何利益,甚至會與閬風交惡,與劍主交惡。”越鳴硯頓了一瞬,“玉凰山多年與正道井水不犯,全賴於妖主苦心經營。我想……妖主應還不至於會為我這樣的小角色,輕易不顧後果,摧毀兩方之間好不容易維持的和平。”

  越鳴硯忍不住心道:朱韶要殺他方法可太多了,先前的毒殺就是一種,大可不必如此費神。
  
  “說到底,以屍血鳥亂閬風,離間衍閣劍閣,運氣好的話,甚至能離間正道與玉凰山——這件事中獲利最大的,其實是魔道。”
  
  越鳴硯的聲音非常清楚,正因為清楚,反令眾人嘩然。
  
  魔道與玉凰山不同,直至今日仍是令正道極為忌憚的存在。安遠明和宋濂要知道的更清楚一些,這也是為什麼贏了四十年前的那一戰,他們仍然如此尊崇秦湛的原因。

  溫晦還活著。

  他雖被打入了煉獄窟,可秦湛畢竟沒有殺了他,她殺不了溫晦。溫晦當初在極短的時間內便統一了魔道,魔道眾人以司幽府和枯葉宮為首,對他極盡尊崇。溫晦敗於秦湛劍下後,枯葉宮便以殺盡閬風為旨,而司幽府地處西境,時至今日仍在嘗試從煉獄窟中救出溫晦。
  
  越鳴硯如今說魔道,眾人不由呼吸發緊。

  連安遠明都說了句:“師侄,這句話……實在可不好亂說。”
  
  一劍江寒倒是說:“我覺得他說的對。這天下論到恨秦湛,排出劍閣也排不上朱韶。說是魔道所為,確實合理。”

  安遠明抿了抿嘴,他接著說:“可有證據?屍血鳥可是玉凰山的東西。”
  
  越鳴硯猶豫了一瞬。

  一劍江寒道:“你只管說。”
  
  越鳴硯的眼直接穿過眾人,停在了蒼山派為首的那位青衣劍客身上。

  他的目光平靜,話語也絲毫沒有半分抖動。

  越鳴硯道:“蒼山的這位師兄,我於賞劍會上閑來無事,便去翻了翻此次的與會名單。此次蒼山共來了七位弟子,可未有一位名為‘知非否’。”

  他拱手:“知師兄,不知你是否可向我等解釋一二?”
  
  青衣的劍客見狀笑了,他問越鳴硯:“這次可來了近三百多人,你一個個名字看過去了?”

  越鳴硯道:“三百六十二個名字,尚且算不得多。”
  
  青年哈哈大笑,他道:“越師弟,我只是怕劍主不願原諒蒼山遷怒於我,才隨便編了個名字,未用實名相稱。我名為司馬漣,師從蒼山聽潮老人,你且想想,是不是我?”
  
  越鳴硯也笑了,他說:“蒼山聽潮老人以聽潮劍聞名天下,其弟子司馬漣自然也是各種高手。”

  知非否道:“越師弟是想我露一手?”

  越鳴硯搖了頭,他說:“聽潮劍有一式名為‘踏海’只能以右手劍使,所以又名‘右斷潮’。知師兄,你的劍在右側,不知是練的左手劍,還是掛錯了?”

  “若是掛錯了,師兄怕不是劍修吧。”
  
  知非否的笑容終於頓了一瞬,他饒有興趣地瞧著越鳴硯,問:“我早聽聞閬風繼承了昆侖諸多典籍,但這些典籍也算浩瀚如海吧?你我見面之後不過方才一兩日,你居然能看完那麼多典籍,甚至找到聽潮劍嗎?”
  
  越鳴硯也笑了,他說:“我並不知道蒼山的聽潮老人,更不知道什麼是聽潮劍,我只知道蒼山來了司馬漣。”
  
  知非否的臉色終於變了。

  他折扇一開擊退——

  可一劍江寒的劍已出!
  
  他拔出的是那柄寬劍,眾人直覺海嘯山崩迎面而來,尚且來不及避開,青衣人已攤開折扇迎戰!
  
  知非否右手執扇,左手自扇面一揮彈,扇面上的枯葉振翅在轉瞬間竟化作萬千蝴蝶往一劍江寒的面上襲去!一劍江寒毫不為所動,知非否眼眸微眯,那些蝴蝶在轉瞬間又都化作了實打實的刀片!
  
  一劍江寒的劍仍在前!

  刀片撞上了他的劍被粉碎,刀片碰上了他的劍氣被震開,知非否終於意識到了危險,他手腕翻轉,扇子上有銀邊顯現化作玄鐵竟是架住了一劍!
  
  知非否接的不易,也知今日事已然失敗,干脆笑道:“一劍江寒,我在枯葉宮時便聽過你的名字,你有這樣的修為,何苦留在正道居於秦湛之下?不若來我魔道,自是魔尊座下第一人!”
  
  所有人聞言都驚住了,一則為他竟然接住了這一劍,二則為他竟然在正道的地盤上公然邀請劍道的修者!

  唯有一劍江寒無所覺,他仍在前,玄鐵發出極為刺耳的吱呀聲,知非否手腕開始顫抖,他顫抖不過三秒,那柄無鋒的寬劍已從他的扇面穿刺而去,直直刺進了他的咽喉——!
  
  咚地一聲。

  銀扇墜地,一劍江寒也停住了劍。

  他的劍像是刺進了一塊木頭裡。

  而他的劍也的確刺進了木頭了。
  
  知非否不見了,被一劍江寒刺中的,是一塊雕琢粗糙的木雕。一劍江寒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將木雕從劍上取下,收了劍,隨意捏碎了,而後道:“是枯木逢春術。”
  
  越鳴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安遠明和宋濂看見那塊用作替身的木偶已反應了過來。

  安遠明低低道:“不哭閻王——!”
  
  越鳴硯:“……不哭閻王?”

  宋濂抿住了嘴,沒有說話,秦湛做了解釋。

  秦湛說:“魔道有兩宮,西境司幽,東境枯葉。當年大戰,這兩宮是魔道的主力,不哭閻王就是東境枯葉宮的主人。枯木逢春是他最有名的術法,即是將自己附身在木偶上行動,藏起本體,借此來保證爭鬥中的安全。”
  
  秦湛說了話,和越鳴硯解釋。

  而後她看向眾人,尤為看向衍閣,她說:“叫你們上劍閣的,不是宗主,是魔道枯葉宮。屍血鳥應該也是他帶進來的,檢查檢查這位蒼山弟子的居所,應該能找到證據。”
  
  衍閣弟子面面相覷,有人低低道:“來通知我們的師兄的確面生的很……”
  
  宋濂即刻傳令主峰的正法閣弟子前去搜查,不多久,主峰的弟子傳來了話,司馬漣的屋裡有殘留的屍血鳥痕跡——屍血鳥是從這裡出的!
  
  事情到了這裡已經很明朗了。

  魔道枯葉宮的不哭閻王聽到了秦湛要開賞劍會的消息,便想乘此機會來攪一場渾水。他做了人偶,將自己附身於人偶身上與蒼山的司馬漣替換,混入閬風,而後驅使屍血鳥殺了緲音林和宴天澤。緲音林與宴天澤當然敵不過他。他命屍血鳥先操縱宴天澤去選劍樓內做出今日慘狀,接著又讓屍血鳥操控緲音林在今日挑釁秦湛,為保萬全更是叫上了衍閣弟子。
  
  待今日事發,無論眾人是因“緲音林”的話而覺著秦湛做了這事,還是後發現了屍血鳥又覺得玉凰山做了這事——他都算成功。
  
  若是越鳴硯沒有發覺不對,將他炸了出來,怕是秦湛、正道與玉凰山,三者難以避免交惡的後果。
  
  三者交惡,自然是魔道最得利!
  
  眾人只覺一身冷汗,又聽秦湛輕笑:“不過選劍樓鎖著,誰知道是不哭閻王打開的還是我幫他開的,畢竟魔道也可能與我沆瀣一氣吧?”
  
  魔道恨不得秦湛去死,更巴不得正道不容秦湛。眾人聽見秦湛這麼問,皆以為這事是真的惹毛她了,只恨不能連自己的呼吸聲都停了。
  
  宋濂聞言眼皮一跳,他連道:“這天下任何人都可能與魔道有私,唯你不可能。枯葉宮尊從魔尊,恨不得殺你千百遍,怎麼會與你共同去害宴師侄。”

  “說來都是我松懈,竟讓魔道借著蒼山混了進來。”
  
  蒼山弟子惶惶,秦湛不過看了一眼,那些弟子便怕得跪下。秦湛覺得無趣,問眾人:“今日事,可算已有結果?”
  
  眾人面面相覷,都看向衍閣。事情鬧到這一步,連不哭閻王都牽扯了進來,衍閣弟子也知道沒法鬧了。

  可他們還是覺得不甘。

  宴天澤是衍閣閣主,眾目睽睽下死在了秦湛的劍樓裡,竟就是這樣簡單收場了嗎?

  魔道插手,可魔道為什麼要來攪這麼一場局?又為什麼要用如此殘忍的屍血鳥?

  說到底,不都是因為秦湛嗎?

  同時閬風弟子,只因她是秦湛,衍閣就要被如此羞辱嗎?
  
  秦湛垂下眼,已不想再問。

  宋濂命弟子送客下山,這些弟子先是經歷了一次秦湛拔劍又經歷了兩次一劍江寒拔劍,早就從最初的震驚到了麻木,忍著內傷一個個迫不及待就走,生怕再遇見什麼事。

  宋濂又與安遠明商量了兩句,便去替宴天澤收斂屍身。衍閣弟子實在有忍不住的,哭出了聲。然而就是這樣的哭聲,似乎也要隱忍著,是不正確的。
  
  鬧劇終於散了。

  安遠明也帶著雲松先離開。雲松顯然還想說什麼,但他最終只是像秦湛行了一禮,而後走了。

  秦湛見他,說了句:“你拿的劍名流月,是我劍閣閣主所鑄。光籠劍身似月流漿,是一把至誠之劍。”
  
  雲松聽了停下了腳步。

  他正對著秦湛,十分恭敬又正式地行了一禮,鞠躬幾乎與地面平行。

  雲松道:“晚輩謝劍主教誨。”
  
  秦湛心想,她這不算是什麼教誨,只是告訴了他名字而已。

  人散了,宋濂那口氣也終於可以松了。他原本想說很多,最後也什麼都沒說。只是道:“秦師侄也累了,今日事……唉。我會重新整飭門內。”
  
  秦湛想到了明珠的事,覺得閬風內部是該好好整頓了,便也順勢點了頭。

  宋濂見狀,噎了一瞬,又見到一旁的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在宋濂開口前便道:“我來找秦湛,找完便走。”

  宋濂剩下的那些話自然也無法說。他向對方致意,便也離開了。今天的事情累得他頭疼,剩下要處理的事也還有一堆。他只覺得自己若是活不過兩百歲,一定不是修為滯澀的原因,是被心累的!
  
  越鳴硯見宋濂走了,劍閣一下又安靜了下來。

  他看了看一劍江寒,又看了看秦湛。

  秦湛說:“有什麼事,你只管問。”
  
  越鳴硯低聲問:“師尊和前輩一開始便如此肯定此事非朱韶所為,是因為信任他嗎?”

  到了這時,他才終於敢將先前聽見了秦湛否認朱韶行為時,心裡浮出的失落稍微展露一角。

  他也知道朱韶,玉凰山妖主,半妖之身,天賦卓絕。與越鳴硯相較,幾乎可以算是雲泥之別。

  朱韶已叛離閬風,可秦湛依然願意信任他,這是否意味著朱韶對秦湛而言是特別的?

  越鳴硯心想,他確實是個普通人,因緣巧合得了不該自己得的東西,卻也想握在手裡,不分絲毫給旁人。

  不願侍從上劍閣如是,如今失落亦如是。
  
  秦湛說:“不是。”

  越鳴硯:“……?”
  
  秦湛說:“朱韶沒這個膽子。”

  一劍江寒想了想,贊同道:“對,他不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9:44 PM

第16章  賞劍會08

  越鳴硯完全沒想到自己得到的會是這樣一個答案,全然怔在了原地。

  一劍江寒以為他是未明白,便補充了一句:“我幾年前也算碰巧去過玉凰山,見了朱韶一面,他在劍道上……”他話說了一半,看了秦湛一眼。秦湛沒什麼語氣接口:“是個廢物。”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道:“這是你說的。”

  話畢他又說:“天賦是好的,但不適合學劍,尤其不適合學你的劍。他是個半妖,我遇見他的時候他的那把朱羽已經是裝飾了,朱韶身體裡留著鳳凰的血,五行道才是最適合他的。”
  
  秦湛自然知道。

  朱韶上閬風,攜著一柄朱羽劍。閬風接到的消息是東境中有人要暗害小皇子,所以特送來南境,想請得閬風庇護。朱韶的母親與閬風算是有些淵源,加上宋濂那時有心經營與東境皇族的關系,便答應了這件事。

  保護小皇子,五閣之中,除卻秦湛還有誰更合適也更穩妥了呢?
  
  那時候的秦湛仍沉浸在劍道滯澀之中,原本不願收徒,但既是宋濂所請,加上他又將話說到了“也不拘如何教,東境的意思,只是希望朱韶能得劍閣庇護”這份上,秦湛承宋濂的情分,便也同意了。
  
  她一見朱韶,便明白這孩子不適合走劍道。但朱韶生性執拗,你越不讓他學他偏要學。秦湛不是個藏私的人,朱韶要學,她便教。朱韶的經脈遠比越鳴硯寬闊,他學秦湛的道痛得發昏不因為其他,就是因為他本不該走這條道。

  秦湛教了朱韶五年,這五年裡,朱韶只學了不到一年的劍,他於劍道的確沒有天賦,不甘心也是沒有。

  秦湛發覺朱韶對劍道毫無天賦,在五行術上卻極有悟性。秦湛原本想直接將他送去正法閣跟著宋濂學五行道,可她又想到宋濂將這孩子交給他的原因——想來就算她送去正法閣,宋濂還是要送回來。
  
  好在秦湛昔年師從溫晦,溫晦是公認的怪物。他擅長的不僅僅只是劍道,煉丹、五行、甚至築器——他統統都精通。秦湛愛劍,所學並不如溫晦繁雜,但用來教當時的朱韶還算是足夠。
  
  只是還不等秦湛將所學盡數教予朱韶,朱韶便先背叛了閬風。

  他偷了閬風正法閣裡的舍利珠,這是閬風承自昆侖的一樣寶物,據說是千年前某位妖主的內丹。對於閬風而言,這珠子的像征意義其實要遠遠大於它原本的用途。

  閬風眾人原本不明白朱韶為何要盜舍利珠,直到他歸於玉凰山,被上任妖主認回的消息傳遍了大陸。閬風才恍覺他們都被東境皇妃給騙了。

  王庭傾軋只是借口,東境皇妃從一開始盯著的,就是閬風正法閣內擺著的妖主內丹。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半妖,為正道妖道兩方不容,為了給朱韶尋出一條路來,她與妖界早已達成了協約——若是朱韶能帶回舍利珠,妖族便承認他的身份,迎他歸玉凰山。
  
  朱韶歸了玉凰山,大陸才知道朱韶的真正身份。

  東境皇妃得東境王盛寵二十年,竟將此事瞞的一絲不漏,甚至借著東境王庭的權力爭鬥,成功將朱韶送進了閬風。秦湛後來自宋濂口中得知事情的全部經過,心裡還在感慨東境王妃手腕驚人。

  那時宋濂悔不當初,對秦湛十分歉然。

  秦湛瞧不出喜怒,只問了宋濂一個問題。
  
  她問:“正法閣守衛森嚴,五行術法幾乎可謂運至極致,朱韶竟也進去了嗎?”

  宋濂不明秦湛所問的意思,但他也回答了秦湛:“是,作為你的弟子,他確實足夠出色。”
  
  秦湛恍然。

  她笑了笑。
  
  秦湛說:“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她教朱韶五行術,是按著溫晦留下的典籍教的,一本《五行萬像》教了還不足一半,可他竟然已經能做到連秦湛都做不到的事了。現在天下皆曉,他是半妖,妖族皆善五行術。秦湛想,怕是朱韶於五行道上的造詣,早在他未上劍閣前,就已比自己高了。

  怨不得她教對方五行術時,朱韶總是興趣缺缺。

  他的確不需要秦湛教他怎麼去寫一二三。

  他從上閬風起,就像是宋濂說的“不拘教他什麼”,他也不想學什麼,他只是為了舍利珠而來。

  氣嗎?起初是生氣的,可後來再想想,似乎又沒什麼值得生氣的。

  朱韶也不過是為了能更好的活而已。
  
  宋濂不明白秦湛的那句“原來如此”,還以為她在自責。燕白清楚的很,為這事他痛罵了朱韶大約快有一年,秦湛睜眼閉眼,只要燕白看見紅色的東西,必然要開口痛罵,直至太過頻繁,連秦湛都忍不了他的聒噪,低聲下氣和他商量能不能不罵了的時候——
  
  燕白冷笑:“可以啊,我也不是不能對他和顏悅色一些——等他死了,我一定笑容滿面地道喜!”

  秦湛:“……”
  
  好在燕白見秦湛未曾真的將這件事放在心上,而這件事對秦湛的生活也的確為造成太多影響,罵了一年半載後自己也膩了,漸漸也就將朱韶拋至了腦後。
  
  若不是宋濂又上劍閣請秦湛收徒,怕是連燕白都快要想不起來這號人物了。

  如今事情鬧了起來,雖非魔道本意,倒是讓秦湛的確又想起了自己曾經的這位徒弟從前的很多事。
  
  越鳴硯見秦湛沉默了很久,猶豫著輕聲喚了她。

  秦湛道:“朱韶沒這個膽子對劍閣動手,他最出息,也就是派個人混入閬風,試著殺你了。”

  越鳴硯:“……”。
  
  燕白在一旁不屑:“反正是個廢物。”

  越鳴硯:“……”
  
  一劍江寒見不到燕白也聽不見燕白,他見越鳴硯表情微妙,便問秦湛:“你的劍又說什麼了。”

  越鳴硯聞言訝異:“前輩……也知道燕白先生?”

  一劍江寒:“我知道,我還知道他罵過我。”
  
  燕白:“……”

  燕白轉頭對秦湛說:“你把我罵他的話告訴他了!?”

  秦湛說:“他問了,你也沒說不行。”

  燕白:“……”

  燕白說:“那我現在說不行——”

  秦湛眼也不抬:“他已經知道了。”
  
  越鳴硯在一旁聽了個半懂,也能猜到一劍江寒與秦湛的關系估計很不一般。

  果然,秦湛下一句話便問一劍江寒:“三十七年未見,說吧,你來找我為什麼事?”
  
  一劍江寒沒有半點被直指目的的不適,他對秦湛道:“找你幫忙。”

  秦湛挑眉。

  一劍江寒斟酌片刻後開口:“我需要你幫我殺一條龍。”
  
  這世界上的確有龍,秦湛年少時也見過,但那些不過都是些由虺修成的蛟,也並非沒有蛟之上的,罕見些的還有些角龍——但秦湛不認為一劍江寒會來找自己幫忙殺一條角龍。
  
  果然,一劍江寒下一句便是:“那是一條應龍。”
  
  秦湛沉默了一瞬,她對越鳴硯道:“小越,你先去把今日功課做了。”

  越鳴硯今日沒有功課,但他聽秦湛這麼說了,也稱了是,行禮後要退出主殿。行至門前,他又聽見秦湛吩咐:“燕白,你跟著小越,別讓他出什麼事。”
  
  越鳴硯離開了主殿。此時劍閣也無什麼人了。

  燕白劍跟了出來,對他說:“你今日沒有課吧,秦湛有她要做的事,不如我帶你去後山逛一逛?”

  越鳴硯猶豫片刻,問燕白:“燕白先生,今日來劍閣的這位前輩……您認識嗎?”
  
  燕白瞅著越鳴硯,忽而笑了。

  他說:“認得啊,不過知道的也不多,秦湛入選劍樓前,就已經和昆侖的一劍江寒是朋友了。”

  “那時候秦湛才多大年紀?十七、十八?我也不清楚,她自己也不愛說以前的事。”燕白回憶著,“他們是過命的交情了,秦湛朋友不多,但一劍江寒絕對是頭一個。”
  
  他看了眼越鳴硯,解釋道:“你不知道也是常事,連安遠明都以為一劍江寒已經和秦湛鬧翻了呢。要我說啊,想要他們倆鬧翻,不如指望一下魔道突然集體暴斃呢。”

  “雖然我也不知道四十年前為什麼一劍江寒突然就從戰場上消失,但肯定不是他們猜測的那樣和秦湛鬧翻了——他走得時候還提醒秦湛哪些東西有毒不能亂吃呢。”
  
  越鳴硯聽著,心裡對於一劍江寒還是模糊的。

  他穿著黑衣,比起面容長相,給人留下更深印像的是他背後的那兩把劍。寬劍重若泰山,氣吞萬裡,輕劍行走游龍,颯踏流星。無論是他出劍的手法,還是他的修為,都令人過目難忘。直至現在,他寬劍出的那一剎帶起的山崩海嘯之勢似仍停在越鳴硯的心頭,他忍不住回頭看去,主殿的門遠遠的在那兒,可他卻已瞧不見裡面的人了。
  
  燕白道:“一劍江寒是昆侖派的弟子,用的是昆侖派的心法。八派雖說承自昆侖,但早已演出了各自獨特的形貌,與昔年的昆侖大不相同,你瞧著眼生也很正常。”

  越鳴硯驚訝:“昆侖……不是早已不在了嗎?”

  燕白懶懶道:“是呀,所以他是最後一個,他死了,昆侖就徹底沒啦。不然別人怎麼會在暗地裡叫他‘天煞孤星’呢?我聽秦湛說過,一劍江寒剛出生娘就難產死了,他爹是活在青城山的平民,青城山你知道吧?就是我當年掉下來的地方。”

  “那時候各大門派可不像現在這麼要臉面,青城山幾乎要成了紅城山,他爹抱著他沒逃多遠,就死在各派鬥法的余波裡了。他在死人堆裡哭,被路過的昆侖弟子瞧見了,撿了回去,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成了昆侖弟子。”
  
  “說來也巧。一劍江寒剛成為昆侖弟子的時候,昆侖弟子雖然零散各自為政,但還是有那麼一些的。可他入了門後不久,嗨,你猜怎麼著,昆侖弟子竟然一個接一個莫名其妙都死了,連他師父也死得不明不白。”

  “幾百號昆侖傳人,在他入門後不到二十年,全死了個干淨。雲水宮給他算了一卦,說是克親克友的命盤,這輩子注定是暴風眼中心,誰靠近誰倒霉。所以就算他這麼厲害,也沒一個不怕死的願意當他徒弟。”

  燕白隨口道:“天煞孤星嘛,除了秦湛這個同樣的倒霉的,他好像也沒其他什麼朋友了。”

  燕白嘆了口氣:“所以有時候我也會想,秦湛這麼倒霉,是不是和他有關系。可後來出了朱韶的事——那時候一劍江寒根本不知道在哪兒——我想,大概是他們都倒霉,湊在一塊搞不好還能負負得正。”
  
  越鳴硯,越鳴硯對於燕白這種打趣的說法簡直哭笑不得。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他與燕白越走越遠,此時已連主殿的門都看不見了。

  而主殿內,天煞孤星正在和倒霉蛋商量屠龍的事。
  
  一劍江寒說:“我查了很多年,查到溫晦在入魔前曾去過這座島。我想他總不會莫名其妙地去這裡,所以便也去了一趟。”

  秦湛說:“你發現那兒有龍?”
  
  一劍江寒點頭:“還是一條應龍。四境上一次記載有應龍出現,我要是沒有記錯,應該是逍遙仙坐化飛升的時候吧。典籍記載,他於洞府悟道,肉體坐化,元神飛升,有應龍有感自天而降,繞之三圈,而後與之共赴天上——沒錯吧?”

  秦湛點了頭:“我記得也是這樣。”

  一劍江寒道:“四境已近千年無人飛升,這條應龍為什麼會出現,它和逍遙仙有關系嗎?溫晦又為什麼會去那裡?我覺得這裡面一定有蹊蹺。”
  
  秦湛道:“所以你來找我。”

  一劍江寒點頭:“這條龍有點麻煩,我沒興趣和他拼個你死我活,所以我來找你。”

  他說著手指摸上自己的劍柄:“你和我,燕白加上不知春,殺一條應龍。”
  
  他說要殺一條應龍,語氣卻輕描淡寫地像是要去斬一條白蛇。

  秦湛輕笑了一聲,她說:“好。”
  
  秦湛想得也很清楚,魔道的不哭閻王在賞劍會上鬧得這一出,雖看似沒有得逞,但劍閣與衍閣之間的裂縫卻已難修補了。原本只需秦湛忍一忍便能過去的兩閣仇怨,如今加上了宴天澤的死,怕是百年間都難以彌合了。

  只要有秦湛在劍閣一日,衍閣便無法以常態面對劍閣,更無法如往日一般尊重正法閣和宋濂。

  長久下去,閬風會因秦湛的存在而散。
  
  對於秦湛而言,她當年會繼承下劍閣閣主的位置,一則是當年是她驅趕了劍閣眾人,劍閣無主她必須負起責任。二則是溫晦的背叛將閬風推上了風尖浪口,閬風需要一個強大的修者堵住悠悠眾口。

  如今四十年過去了,閬風因她而居正道第一。

  她這時離開一段時日,或許反而是件好事。
  
  秦湛說:“對了,你見著我徒弟了嗎?”

  一劍江寒問:“剛才那孩子嗎?”

  秦湛道:“對,怎麼樣?”
  
  一劍江寒剛要開口,秦湛又道:“他得了眠冬劍,你最好考慮清楚了再開口。”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搜索了半天詞彙,說:“天賦卓絕,劍道驕子。”
  
  秦湛露出了笑,她慢慢說:“那真是太好了。”

  秦湛道:“既然你對他評價如此之高,估計也不會介意我帶著他一起。”

  “再有十年,就是正道新一輪摘星宴了,我和你這一去不知需多少時日。小越耽擱不起。”
  
  一劍江寒:“……”原來你在這兒等著我。

  一劍江寒沉吟道:“秦湛。”
  
  秦湛等著他開口。

  一劍江寒看著她,卻又淡淡地笑了,他說:“算了,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秦湛道:“明天吧,怎麼了?”

  一劍江寒道:“那你做個准備。”

  秦湛:“?”

  一劍江寒說:“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我來的時候,在山腳碰上朱韶了。”

  “他站在那兒卻不敢上山,”一劍江寒頓了頓,“杵在那兒就像塊石頭。”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9:52 PM

第17章  賞劍會09

  朱韶就在閬風山腳下。

  宋濂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不得不又上了一次劍閣。

  朱韶已不比當年了,他如今是玉凰山的妖主,閬風想裝聾作啞都不成。
  
  宋濂匆匆到劍閣的時候,秦湛正和越鳴硯一起收拾行李,宋濂見狀愣了一瞬,下意識就忘了朱韶的事情,先問道:“秦師侄要出遠門?”

  秦湛點頭:“去幫朋友一個忙。”

  她這個朋友指誰自然不言而喻,可秦湛已多年不曾離開劍閣,她如今突然說要離開,不免讓宋濂想到些別的地方去,語氣也不由緊了起來。

  宋濂道:“秦師侄可是因為昨日的事——”
  
  秦湛知道宋濂擔心什麼,她也知道如何打消對方的顧慮,秦湛道:“宗主多慮了。我只是去幫一劍江寒的忙,順便帶著小越去歷練。還有十年就是摘星宴,我打算讓小越參加。”
  
  秦湛將話說到這一步,宋濂自然也就放心了。秦湛若是真打算跑路了,絕對不會還在這越鳴硯,更何況她甚至提了摘星宴——摘星宴六十年一次,是正道盛會,秦湛絕不會拿這樣的事情開玩笑。
  
  宋濂松了口氣,面上還要再挽留兩句,秦湛說:“我這時候走,宗主不該高興嗎?”先前在賞劍會上,宋濂為了大局幾乎可以說是完全無視了衍閣的感受,他也不得不如此,甚至說的難聽一些,哪怕這件事過了,只要秦湛還在閬風,他甚至不能對衍閣進行安撫——因為他必須顧及到秦湛的感受。

  宋濂這個宗主做得也是極累,好在大多時候秦湛都會配合他,這讓他偶爾會覺得對不住秦湛。
  
  此刻宋濂便覺得很對不住秦湛,所以他思來想去,決定死扛住朱韶作為秦湛退讓的回報。宋濂對秦湛說:“秦師侄怕是不知道,朱韶來了閬風……也不知是不是為了昨日的事情前來賠罪。他在山門下,秦師侄若要走,不妨直接離開。”
  
  他暗示秦湛繞開朱韶免得麻煩,秦湛受了他的好意。

  宋濂離開後,一劍江寒問秦湛:“你要走後門嗎?”

  秦湛道:“我為什麼要走後門?”
  
  一劍江寒想說,因為山門下有朱韶。可秦湛緊接著說:“小越第一次下山,沒有走後門的道理。”

  越鳴硯張了張口,復又閉上。

  他對朱韶其實也很好奇,他想見一見這位師兄是什麼樣的。
  
  秦湛沒有意見,一劍江寒當然更沒有意見。

  他還是提醒了秦湛:“他昨日來的比我早,來閬風的原因不可能是宋宗主說的請罪。”
  
  秦湛說:“我開了選劍樓,他當然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一劍江寒看了看秦湛,他覺得應該也不是因為這件事。至少從他的角度來看,朱韶並不像怨恨秦湛的樣子,如果他怨恨秦湛,就不會明明已不用劍了,卻還要攜著朱羽劍——對於一位修五行道的術者而言,一把用不上的劍基本就是累贅。
  
  燕白可不管那麼多,他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他鼓勵秦湛:“對嘛,他來又怎麼樣,還得給他讓路了?”

  越鳴硯低聲道:“燕白先生,話不是這麼說的。”

  燕白討厭朱韶從不掩藏,他原本還想多說幾句,眼角卻瞥見了秦湛的表情。秦湛沒什麼表情,可燕白卻不敢說下去了。燕白做了秦湛的劍這麼多年,對於她什麼時候可以任你隨便叨嘮什麼時候會嫌你叨嘮煩心可謂一清二楚。

  就好比現在,秦湛一定不想聽他痛罵朱韶三千字。
  
  秦湛問:“小越,東西收拾好了嗎?”

  越鳴硯點了點頭,他其實沒什麼東西,他除了幾身衣裳,就只帶上了秦湛送他的珠子和眠冬劍。

  東西准備完畢,秦湛便打算下山了。

  她許久不下山,路還是燕白引著的。

  燕白絮絮叨叨:“你啊,就是太不愛動了,你們多大年紀算老來著?反正你七十歲肯定不能算老吧?可你瞧瞧,連宋濂都比你走動的多,這次出門咱們不如走的遠一點,你——”
  
  燕白的話沒說完。

  他的臉僵住了。

  和一劍江寒以及宋濂說的一樣,山門前確實有著一抹朱紅色的身影在等。他孤身一人,一動不動,遠遠看去,真得很像一塊石頭。
  
  越鳴硯終於見到了朱韶。

  也許是身為半妖的緣故,朱韶長得尤為俊美,令人瞧了一眼便難以移開視線。

  玉凰山的妖主比世人所想的要更年輕一些,身上已有了上位者的威勢。他穿著朱紅色的錦袍,袍子上用金線繡著金色的鳳凰圖騰,越鳴硯見到了他的頭冠——那是一根碧濃滴翠的簪子,越鳴硯從說書人口中聽說過,聽聞玉凰山妖主號令妖族,用的就是一根碧綠的靈玉簪。

  朱韶顯然見到了秦湛他們,他俊美的面容上終於露出了些許情緒。
  
  他看著秦湛,抿緊了嘴唇,而後向她深深一拜。他似乎很久都未說過話,以致說出口的聲音透著沙啞,他低聲稱道:“師尊。”
  
  越鳴硯見了腳步不由緩下,連一劍江寒也多看了一眼。
  
  可秦湛竟似毫無所覺,她未有任何停頓,自朱韶身旁而過。

  燕白見了,忍不住哈哈笑出聲。越鳴硯看了看秦湛,又邁步跟上。
  
  朱韶仍然對著原來的方向深深的拜著,他頭低得很,腰也彎的極下,一劍江寒見了,眼中也頗有感觸。
  
  一劍江寒看了看,他喊:“秦湛。”

  秦湛被他叫住,她有些困惑的回首。朱韶看不見她,他躬著身,近乎要墜進地裡去。
  
  秦湛淡聲問:“什麼事?”

  一劍江寒:“……你說能有什麼事。”
  
  秦湛漫不經心地終於看了過去,朱韶的臉色有些蒼白,他保持著先前行禮的姿勢,卻一言未發。

  秦湛笑道:“原來是在叫我。”

  秦湛說 :“這倒是不必,我原本也就沒教你什麼。”
  
  朱韶的嘴唇在一瞬間繃直。

  可他竟然什麼也沒反駁,相反,他低低道:“師尊,弟子是來請罪的。”

  秦湛微微挑了眉。

  朱韶道:“師尊的話弟子收到了,弟子此次前來,是為向師弟致歉。”

  這倒是讓秦湛生出了些驚訝。她記憶裡的朱韶能言善辯,少有這麼低聲下氣的時候。她多看了一眼看,如今的朱韶與當年在閬風相比,變了不少。這些變化不僅僅只在外部,他變得少言而穩重,內斂而富有城府,連秦湛都有些看不明白了。
  
  秦湛沉吟了一瞬,她對越鳴硯說:“小越,你過來。”
  
  越鳴硯原本跟一劍江寒站在一旁聽壁角,突然被秦湛點名,他也有些懵。越鳴硯走了過去,向秦湛行了一禮:“師尊。”

  秦湛“嗯”了一聲,對他說:“你先前中毒,是他做的。他如今說要向你致歉,你便聽著吧。”
  
  越鳴硯看著面前仍然躬著身的妖主,一時有些不明所以。

  秦湛道:“我在這裡,他不敢做什麼的,你只管聽著。”
  
  越鳴硯看了看朱韶,對秦湛道:“既是如此,弟子可否請師尊先行?我有些話,也想問一問妖主。”

  秦湛對於徒弟慣來很好。越鳴硯提出這句話,秦湛是不會拒絕的。

  果然秦湛頷首同意,對越鳴硯道:“我與一劍在山下等你。”
  
  越鳴硯稱是。

  秦湛抬步便走,燕白道:“你就這麼把小越留下?朱韶可是有過前科的!”

  秦湛道:“你是覺得我在山下救不了小越?”

  “還是你想繼續陪著朱韶?”

  燕白閉了嘴,秦湛實力如何他再清楚不過,他也的確不喜歡和朱韶呆著,便干脆躲進了劍裡,眼不見心不煩。
  
  秦湛與一劍江寒不消一會兒便見不著了。朱韶直至最後也未能讓秦湛受下他的禮。

  他沉默著直起了身,越鳴硯看著他,溫聲道:“妖主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朱韶沒有看他,他冷聲說:“越鳴硯,直至現在,我還是很想殺了你。”

  越鳴硯聽著,面上並未因此生出半點兒波動,仿佛朱韶想殺的人並不是他。
  
  朱韶忽而又笑了聲。

  他終於看向了越鳴硯,眼睛裡透著憐憫,他道:“但我不會再殺你了。”

  越鳴硯看向朱韶,他站在閬風的山門前,眉目間的神情滿是可憐。

  “我在劍閣五年,太明白師尊是什麼樣的人了,她是世上最寬容大度之人,也是世上最絕情寡義之人。”

  朱韶像是知道了什麼,瞧著越鳴硯笑得古怪:“越鳴硯,我之今日——早晚是你之明日。”
  
  越鳴硯不明白朱韶為何突然說出這樣奇怪的話,朱韶會有今日是他背棄秦湛在先,和別人毫無干系。越鳴硯也不認為自己會做出和朱韶一樣的事情,但朱韶的眼神卻瞧得越鳴硯心下不安。

  越鳴硯強自鎮定道:“妖主怕是說笑了,人若是持心明鏡,自然不會有所謂的‘今日明日’,只有心懷異鬼者,才總會擔心自己的明日未來。”
  
  朱韶瞧著他,嗤笑了聲。

  他低低道:“你懂什麼。”
  
  越鳴硯的確有太多的事情不知道。

  他下山的時候,秦湛和一劍江寒已等了一會兒。秦湛聽見了聲音,回首看了他一眼,越鳴硯見著秦湛,先前壓下的不安不知為何又浮現了出來。秦湛見他面色不對,不由問了句:“怎麼,朱韶欺負了你?”
  
  越鳴硯低聲道:“自然沒有,只是弟子突然發覺……弟子對師尊,確實知之甚少。”

  秦湛問:“我一早說過,你想知道什麼盡管可以來直接問我。”

  越鳴硯看了看秦湛,鼓足了勇氣問:“真的什麼都可以嗎?”

  秦湛道:“你若是不相信我說的,也可以問他。”
  
  一劍江寒想了想,說:“我和你師父是五十年前認識的,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和你說一說我和她認識的時候。”

  一劍江寒問:“你知道摘星宴嗎?”

  越鳴硯點頭:“知道,我曾聽舅舅提過,說是修真界的大會,每六十年一屆,由各派的年輕弟子參與,勝者可得天下至寶。所以方才名為‘摘星’。”
  
  一劍江寒微微笑了,他說:“我和秦湛就是上屆摘星宴認識的。”

  “她摘了‘星’,星名‘不知春’。”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4 09:56 PM

第18章  不知春01

  五十年前的事情,一劍江寒現在想起來,似乎仍然歷歷在目。
  
  那一年輪到桃源舉辦“摘星宴”,又是溫晦將燕白鎖入劍閣十年,各大宗門剛剛從青城山燕白之爭中緩過氣,都鉚足了心思要在這一次比試中重振威風。

  桃源更是有意要借此一振桃源氣勢,為此不惜拿出了數千年前昆侖派掌門贈予桃源的至寶——名劍“不知春”作為此屆摘星宴的彩頭。
  
  不僅如此,桃源為了能讓更多的人可以看見這一屆摘星宴的比試,直接對外開放了太平城。所有人、無論修者還是凡客只要登記在冊,不起兵戈,皆可入太平城內,一觀此次摘星盛宴。

  當年的綺瀾塵作為塢主最為得意的弟子,眾人公認的下一任桃源塢主,負責於太平城內接待幾大門派的貴客,將他們由太平城引入桃源內暫居。
  
  一劍江寒、秦湛還有綺瀾塵的第一面,便是在太平城內的賭坊前見著的。

  那時候的綺瀾塵還不是如今這副冷傲尖銳的模樣,她當年在一劍江寒和秦湛的心裡,幾乎可以算是溫柔師姐的典型,人間女性所有美好的具像化。
  
  ·
  秦湛原本只是在一旁聽著一劍江寒回想當年,直至聽見他提到了綺瀾塵,眼睫方才動了動,忍不住輕笑道:“她是真的漂亮。”

  越鳴硯見了秦湛的笑,稍稍怔了一瞬,他心想,秦湛也很漂亮,她還有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劍,對桃源絕色的塢主的並不十分在意。

  一劍江寒知道現今綺瀾塵與秦湛的關系,他頓了一瞬,終結了有關綺瀾塵當年形貌的話題,繼續去說當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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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的綺瀾塵修行剛好滿三十載,是桃源內部默認的下一任塢主,也是負責這次摘星宴諸多事宜的掌事弟子。她起初是聽弟子們說,有人在賭坊前鬧事,方才暫擱了諸事匆匆趕至。她剛剛趕到賭坊門前,賭坊前圍觀的人群已經圍了三層,饒是桃源弟子,都是用了些強硬的法子才見著了賭坊前發生的事。
  
  一名黑衣的青年握著一柄劍,面容繃緊,直指著對面白衣的公子哥道:“他作弊。”

  那俊俏的公子哥眉目有些似東境人,瞧著他便呲笑了聲,慢條斯理說:“你哪只眼睛看見了,看見了能剜下來作證據嗎?”

  黑衣青年顯然是從未遇見過像對方一樣混賬的人,竟被堵著說不出話。他皺著眉,只能強調:“你用五行術出千,我瞧得很清楚,你改了骰子的點數。”
  
  他這話一說,眾人嘩然。賭坊是俗世愛玩的東西,一般修者者對此都不屑一顧,就是有修真者入賭坊,大家也有著不成文的規矩,賭歸賭,你可以聽骰,可以搖骰,但絕不能出千。

  類似於用五行術仗著凡世眾人瞧不出而改變出骰的結果,幾乎可以說是賭坊裡的敗類了。
  
  那公子哥顯然也是知道這一點,被黑衣青年這麼一說也忍不住嘖了一聲。“他”死死盯著他,語氣不善道:“說了半天你也沒證據,我看你也是個劍修,怎麼學著空口白牙污蔑人?”

  那青年皺著眉:“你也用劍,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
  
  綺瀾塵看到這裡明白了個大概,她對喚她的弟子道:“兩個人糾纏罷了,讓城令去處置,喚我做什麼。”

  那弟子低聲道:“師姐,你且看看那公子哥身上的衣服。那是南境天蠶絲,只供皇室。他怕是南境的皇子,城令處置不來的。”
  
  綺瀾塵自然也看見了。

  她倒是不怕什麼南境皇室。只是摘星宴在即,太平城作為容納眾多來客的落腳處,決不能亂起來。她略思考了一瞬,便走出了人群,對兩人道:“若是行五行術出千,骰子上必會殘留術後的靈力。這位公子是否被污蔑,只需看一看那枚骰子便真相大白。這位公子,那枚骰子可還在?”
  
  黑衣青年顯然沒想到會有人站在他這邊為他說話,尤其是站出來說話的,還是這樣美的一位姑娘。他一時看呆,竟忘了說話。莫說是他,連白衣的公子哥都看愣了一瞬。直到綺瀾塵微微抿起了嘴角,白衣公子方才緩過神,對她說:“有的,就在裡面。”
  
  話一說完,他方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又忙閉上了嘴。

  綺瀾塵早已見怪不怪了,那白衣公子竟然看著她又問了一句:“姑娘……是桃源的弟子嗎?”

  綺瀾塵微微一笑,她身旁的弟子回答:“這是我們的二師姐。”
  
  白衣公子想了想,笑道:“那就是綺瀾塵了!”

  綺瀾塵的師妹聽他如此不在意地直呼其名,有些生氣:“你這人怎麼如此輕薄,我師姐的名字也是你隨便叫的嗎?”

  那白衣公子被這麼一嗆,不由摸了摸鼻子,乖乖道:“那,綺師姐?”
  
  綺瀾塵當時並不會因此覺得冒犯,她對白衣公子笑了笑,便從賭坊主人的手裡接過了那枚骰子。她原以為黑衣青年既說的這樣真切,骰子上必然有白衣公子殘留的靈力,可她將那枚骰子翻來覆去的看,卻什麼也瞧不見。

  她不由問:“真的是這枚嗎?”

  賭坊主人哪裡敢瞞桃源的人:“是啊,大家都看見的,他們就是在那張桌子上賭的。”
  
  綺瀾塵一時不知該如何說,那白衣公子反而像是早就知道這結果,勾著嘴角懶洋洋笑道:“綺師姐,真相大白了嗎?”

  綺瀾塵只能道:“……這骰子沒有問題,這位公子應是沒有出千。”

  白衣公子強調:“不是應是,就是沒有。”

  他說著瞥了黑衣青年一眼:“喂窮鬼,聽見沒?”
  
  那黑衣青年顯然也覺得困惑極了:“我明明看見……”

  白衣公子道:“傻子,眼睛是會騙人的。”
  
  ·

  黑衣的青年自然就是當年的一劍江寒,而白衣公子則是圖方便女扮男裝的秦湛。

  越鳴硯聽到這裡,忍不住問:“師尊到底作弊了沒有?”

  一劍江寒看向秦湛。

  秦湛頓了一瞬說:“作弊了啊,一劍江寒眼力好得驚人。”

  越鳴硯:“那……?”

  秦湛笑道:“眼力好,不代表眼睛不會騙人,誰說出千一定要用法術,塵世的賭徒難道就不出千了嗎?”

  一劍江寒補充:“所以我這輩子都不會和你師父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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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當年的一劍江寒顯然不知道這一點,他站在原地,完全想不明白明明看清的事情,怎麼就沒辦法被證明。

  綺瀾塵拋下繁忙的事物,結果只是被拉來證明這樣一件事,讓她不由懊惱。她急著旁的事情,便對身旁的弟子說了幾句,轉身便要走。她尚未走出幾步,便聽見了自己師姐的聲音。
  
  桃源雖名桃源,卻也並非是一片淨土。至少在綺瀾塵與縵羅春之間不是。她見到了桃源的大弟子縵羅春,眉梢便不由自主的微微蹙了一瞬,那一瞬後即刻輸開,她迎向了自己的師姐,行了一禮:“師姐。”

  綺瀾塵笑著問:“師父不是要師姐負責塢內事宜嗎?師姐怎麼來了城裡。”
  
  縵羅春瞧著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我若是不來城裡,師妹又不在,豈非怠慢貴客?”

  綺瀾塵一聽見這話,心中便是一沉。她今日諸多繁忙,皆是因為接到了消息,閬風劍閣的閣主,現今的“第一人”溫晦會在今日到達太平城。原本她是該在等著的,可誰想到賭坊鬧了一出,其中一人又和南境皇族有關,拉著她來浪費了時間。
  
  綺瀾塵微微咬牙,剛想要說什麼,卻聽一聲爽朗。

  “算不上怠慢,我原本就是要先來找玩鬧去的徒弟,說起來我還要謝謝綺姑娘替我找到了她。”
  
  綺瀾塵一怔,這才看見人群後的白衣男子。

  他面容清俊,湛然若神。此時正低笑著看著綺瀾塵的方向,眉梢唇角皆含著笑意,姿尤清絕。
  
  他問:“阿湛,你在玩什麼呢,好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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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劍江寒現如今再想起這一段,道路街景乃至縵羅春的姿容都模糊了,唯有溫晦依然清晰明楚。

  他持著一柄劍而來,疏風軒朗,穿著件普通尋常的白袍子,黑發未束冠只是懶散的攏在身後。他瞧著他們這兒笑,眼底清亮如星。縱使周身除了那一柄劍外再無星點裝飾,卻也無人可、也無人敢忽視他。
  
  一劍江寒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一劍江寒再未見過這樣的人。
  
      .
  
  下了閬風山道的最後一階,一劍江寒平聲道:“那就是溫晦。”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6 07:10 PM

第19章  不知春02

   當年的綺瀾塵也怔住了,她看著溫晦,像是全然沒想過聞名天下的閬風閣主,竟然會是這樣風姿俊朗的青年。他看起來多大?過了百歲有無?可縵羅春的姿態擺在那裡,而她身後的公子哥也應了聲。

    那白衣公子哥道:“還成。”

    白衣公子走近了,綺瀾塵才發現他的耳朵上有著小小的耳洞,她怔了一瞬,便見那白衣公子褪去了身上的幻術,露出原本的模樣來。她的模樣與先前變化不大,但已能讓人一眼就瞧出這是個俊秀的姑娘家。

    那“白衣公子”笑著對綺瀾塵拱了一手:“今日的事情,實在是麻煩綺師姐了。我叫秦湛,是閬風劍閣的弟子。”

    綺瀾塵還沒有緩過神,看了看溫晦又飛快的收回了視線,期期艾艾道:“唉,沒、沒有的事。”

    溫晦看了看秦湛,挑眉問:“你又惹事了?”

    秦湛眼都沒抬一下:“沒有的事。”

    溫晦不大相信。

    當年的一劍江寒也終於從震驚中緩過了神,他對著秦湛皺起了眉頭:“你,你是個女孩,你是個女孩怎麼能去賭坊呢?”

    秦湛眉梢一挑, 她說:“你是男孩, 你怎麼能練劍呢。”

    他即刻就被堵的說不出話,周圍的人皆發出笑聲。溫晦瞧著秦湛頭疼,眼裡卻還是笑。他對一劍江寒道:“小徒頑劣,還請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我看小兄弟似乎也是來參加摘星宴的,可要與我們同去?”

    一劍江寒聞言,躬身向溫晦行了禮,他不卑不亢道:“多謝溫閣主好意,只是我與師父約了在此等候。”

    他這話一說,在場的人便都知道他並非幾大宗門出生了。幾大宗門的人都是可入先桃源共同等著摘星宴開始的,一時入不了桃源的,都是些來參會的小門小派。

    溫晦也不介意,他點了點頭,對黑衣青年道:“你修為不錯,在摘星宴上應該會與阿湛遇上,到時候見也是一樣的。”

    “不知你叫什麼名字?”

    秦湛看了他一眼,顯然也有幾分好奇。

    若是旁人被溫晦問起叫什麼名字,怕是要激動個半晌。可這青年倒像是毫無所覺,仍是一本正經地回答:“昆侖,一劍江寒。”

    眾人在聽見昆侖派的名字時就已想要笑,在聽見這青年竟然自稱“一劍江寒”的時候,臉上的笑意便越發輕蔑。

    這天下誰夠資格在溫晦的面前自稱“一劍江寒”?這少年也太狂妄了些!

    可桃源的弟子卻在聽見了這個名字後微微變了變臉色。

    一劍江寒。

    這個名字雖比不得溫晦,卻也是這十年裡最為聲名鵲起的一位劍修了。

    無論是他的出生,還是他被雲水宮批下的命盤,亦或者是他被收入昆侖後,昆侖便日益頹敗的氣像——這些都很出名。除此之外,一劍江寒最出名的,便是他年不過二十便學成了昆侖劍,他五年前的春日於緬江邊悟劍,劍氣凜寒,一劍即出,竟連洶湧波濤的緬江水也被一息凍住!

    昆侖派式微,昆侖劍也早被八派所放棄。直至這一劍出,眾人方才想起數千年昆侖劍修獨行天地的瀟灑與強大。

    昆侖寒劍。

    在昆侖派已經沒落千年後,竟然有一個弟子,憑借著早已殘缺不堪的心法,重新悟出了昆侖劍。

    無人已記得他原名叫做什麼,只是都隨著旁人的稱呼,趁這個昆侖派天降的弟子為“一劍江寒”。日子久了,一劍江寒出門在外,說自己原本的名字反而無人得識,平添了許多麻煩。他本來就不是在乎稱呼名號的人,一劍江寒的師父干脆就替他改了名字,正好也借著去一去雲水宮批命的晦氣,從此後,“一劍江寒”方名為“一劍江寒”。

    而他也確實配的上這個名字。

    自一劍江寒成名後,各大宗門想打壓有之,小門派想搏名有之。連一劍江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五年來比了多少次劍,又經歷了多少次生死邊緣的戰鬥。但無論是什麼樣的情況,什麼樣的險境,他都活了下來,執著一柄普通寒鐵劍,保護著他的師父,從西境一路走至南境,將自己名字從東傳到了北。

    這由西走至南由東傳到北中,顯然也傳進了溫晦和秦湛的耳朵裡。

    溫晦笑了,他對一劍江寒說:“好名字。”

    當年的秦湛在跟著溫晦四下游歷的時候,聽得最多的名字就是一劍江寒。她在一旁哼了一聲。

    溫晦像是有些無奈,他伸手敲了敲秦湛的頭:“阿湛。”

    秦湛那時才不甘不願地給了一劍江寒一個正眼,口稱:“劍閣傳人,秦湛。”

    一劍江寒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悶聲道:“我不和騙子做朋友。”

    秦湛:“???”你臉是不是太大了,誰想認識昆侖派的窮鬼?

    兩人臉色在那一天都很僵,回去後溫晦耐心哄了秦湛很久,連一劍江寒的師父都沒有見過一劍江寒有過這麼不高興的時候,不免多問了一句。

    一劍江寒當時只能說:“沒事。”

    那位昆侖傳人便也信了,他點了點頭,轉而叮囑了另外的事。他知道了溫晦和秦湛也來到了這裡,多少是希望自己的弟子能和秦湛交上朋友。一劍江寒的師父自知無力,能幫到徒弟的地方太少了——溫晦不一樣,溫晦寵愛弟子的事天下皆知,若是一劍江寒得了秦湛的青眼,那要獲得溫晦的庇護也並非難事。

    他的師父為他殫精竭慮,一劍江寒自然也說不出口他今天看見了秦湛騙人,覺得她不是個好人,不想和她深交這樣的話。

    一劍江寒不知道溫晦有幾個徒弟,不過如果都是秦湛這樣子,那他寧可沒有朋友,一輩子都避著走。

    現在想來,當年秦湛與一劍江寒的初次見面可謂不愉快,他們的第二面更不愉快。

    他們的第一面在賭坊,第二面就在摘星宴的比試上。

    那一年的摘星宴桃源費了十足的心思,共安排了三場比試,層層篩選,直至通過了前兩場,才有資格上星樓逐星。秦湛作為溫晦的弟子,原本可直接進入逐星的環節,但溫晦覺得小孩子家既然練了劍就要好好比試,秦湛也喜歡比試,所以方才從第一場開始比試。

    秦湛比第一場,就碰上了一劍江寒。

    他還是穿著一身破舊儉樸的黑衣裳,背著他那把古舊的長劍。站在一眾各派的新優弟子中,顯得既扎眼又窮酸。

    台上綺瀾塵正代行桃源塢主的職責,簡述摘星宴的流程和規則。

    這些是秦湛已經知道了的,她聽得漫不經心,一劍江寒卻聽的很仔細。直到最後,綺瀾塵笑著說祝諸位師弟可拔得頭名,一劍江寒才微微動了。

    他看向了空無一人的身旁。

    也不知道桃源塢主是怎麼想的,第一場比試裡竟是要分組尋藥。第一試五人一組,大多門派來參與摘星宴的人都在十到十五名,剛好能自我分組——除了一劍江寒和秦湛。

    一劍江寒雖有師門,但這些年和中了詛咒一樣都死得七七八八了。此次來參與摘星宴的昆侖弟子竟只有他一人,秦湛就很好解釋了,溫晦和閬風其他門派不熟,而且她連個師兄弟都沒有。

    好在先前溫晦帶著她逛桃源,許多人都已認得她是秦湛,知道她是溫晦的徒弟,還有些落單的小門派猶疑著想要和她組成一隊,向她投出橄欖枝。

    秦湛看了看周圍近乎真空的一劍江寒,不動聲色問:“你們為什麼不找他?”

    那些弟子瞧了一劍江寒一眼,小聲道:“秦師妹你大概不知道,一劍江寒他實在太出名了。”

    秦湛問:“因為名字奇怪嗎?”

    這些弟子笑了笑:“這倒不是,因為他是被雲水宮批了命的。”

    雲水宮批命是一絕,秦湛也知道。那些弟子這麼說,她倒是起了興趣,好奇問:“什麼命?”

    那些弟子神神秘秘又笑得奇怪:“還能有什麼命,這世上什麼命最孤最絕,那就是一劍江寒的命了!”

    “他一出生便死爹娘,入了昆侖門後沒多久,昆侖門便莫名其妙開始死人,死到了今天,昆侖可就只剩他和他師父了!”

    命盤這種東西秦湛是不信的,溫晦也不信。秦湛是因為她上輩子是個唯物主義論者,認定了命運掌握在人民手中。而溫晦則是個人定勝天的信仰者。

    秦湛在游歷時聽到的只有一劍江寒有多厲害,她對一劍江寒的命不感興趣,她只對一劍江寒的劍感興趣。

    她心裡好奇也就這麼問了:“你們見過他出劍?”

    那些弟子點了點頭,秦湛便又問:“那你們覺得這次誰會贏?”

    那些弟子都沉默了,顯然他們也想恭維一下秦湛,可他們畢竟未見過秦湛出劍,而一劍江寒有多厲害他們心裡都有數,甚至他決定要參加這場摘星宴的時候,連桃源塢主都默認他會是勝者,所以拿出了那柄曾屬於昆侖的“不知春”作為彩頭。

    秦湛聽到這樣的沉默,心裡自然有些不舒服。她撇了撇嘴,卻也知道這些事計較不來,也不必計較。她原本正要答應這幾人的邀請,綺瀾塵忽而看了過來。

    她看見了一劍江寒孤身一人的景像。綺瀾塵沉吟一瞬,轉身便去同桃源塢主並幾位長老說了幾句,得了他們的首肯後又走到了一劍江寒的身旁,對他溫柔道:“這位師弟,是我桃源人數未計算得當,若是人手不夠,你一人為組也是可以的。”

    一劍江寒眸光微動,他向綺瀾塵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多謝師姐。”

    秦湛:“……”

    當年的秦湛作為穿書者,南境公主,閬風劍閣傳人,連溫晦的脖子都騎過的一代王者,自修行以來,哪裡受過這種氣。如今突然出現個一劍江寒,先在賭場瞧見了她出千不說,如今居然還靠著賣慘引走了綺瀾塵的注意。

    秦湛在桃源多住了那麼些日子,也只是讓綺瀾塵多和她說了那麼幾句話!

    秦湛那時年少,正是爭強好勝的時候,她見一劍江寒要一個人,便也一甩袖子,也要一個人。

    那些小門派眼見著秦湛不肯合作了,急得要命。而秦湛決定了就不改,她問了綺瀾塵,綺瀾塵也有些驚訝,但既然給一劍江寒開了例子,沒道理不許秦湛這麼來。

    於是這兩個人,就像是要爭什麼長短似得,同時出發,也竟同時前後腳回來。

    兩人上交了尋到的藥後,秦湛像是硬要壓過他一籌般,變出了一朵正紅色的芍藥送給綺瀾塵。秦湛的審美一般,看美人的眼光倒是一等一的好。她在太平城就覺得綺瀾塵漂亮,入了桃源後越發覺得她美得出塵,平日裡便常找她說話,這次在比賽中送花雖是心血來潮,但也算不得特別突然。

    綺瀾塵接過這朵大紅色的花,有些驚訝的收下,復又忍不住笑,她還來不及說話,一劍江寒居然也為她摘了一朵花。

    那是一朵牡丹。

    這個季節牡丹可少見,桃源裡雖說奇珍異花眾多,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要尋到這樣的花可不容易。

    綺瀾塵莫名其妙收了兩人的花,客套道:“謝謝。”

    秦湛卻感覺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她瞪了一劍江寒一眼,咬牙切齒:“你學我。”

    一劍江寒頓了一瞬,又搖頭,咬死了:“沒有,我只是為了謝謝綺師姐替我解圍。”

    秦湛氣得不想理他,直接甩袖便走,溫晦在台上瞧的清楚,笑得只差坐不穩椅子。秦湛走了回去,見溫晦在笑,越發生氣:“你還笑,我是特意摘了花想要送給綺師姐哄她高興。那窮鬼學我做什麼,也就認得個牡丹,還是朵紫牡丹,醜死了!”

    溫晦托著下顎仔細想了想那朵花,又問秦湛:“你真的覺得那朵紫牡丹醜?”

    當然不,那朵紫牡丹可符合秦湛的審美了,正是因為這樣,她更氣。

    溫晦笑得停不下來,他安慰秦湛:“不怕,你喜歡的,綺瀾塵一定不喜歡。一劍江寒選的花不對,你們最多算平手。”

    秦湛就想,怎麼能算平手呢?這天下沒有平手,必須分出個第一第二!

    秦湛和一劍江寒都以為他們是會在第二場撞上的,可也不知桃源塢主是怎麼想的,排出來的名單偏偏就是將他們兩人給岔開,決出入圍逐星十六人的數場比試——竟沒有一場讓他們倆能比上一場。

    秦湛在第二試裡打了六場共用了六劍,一劍江寒打了五場,可他只用了四劍——輪空一場,對方棄權一場。

    秦湛還覺得自己輸了,比對方多用了兩劍,頗為氣悶,桃源卻因此嘩然!

    一劍一場比試。

    這件事的傳奇度幾乎要僅次於昔年溫晦奪燕白劍了!

    因著桃源塢主開太平城的緣故,一劍江寒和秦湛的名聲飛快的傳了出去,無數好事者想知道他們倆到底誰能摘得摘星宴的頭名,但更多的人,則熱衷於將他們兩個劍修湊在一起,編出個漂亮的名號。

    會有這樣的結果,自然是他們沒有對上的緣故,為什麼沒有碰上,秦湛也能猜出個大概。無外是桃源的塢主怕她贏不了一劍江寒,這結果會讓溫晦心生不快,所以才搞出什麼三試逐星——瞧著是篩選最後的逐星弟子,其實就是為了避開原本的抽簽決勝方式,讓她不會與一劍江寒真正的對上。

    最後的逐星是一場混戰,中間的變數太多,而一劍江寒和她都很想要那把“不知春”,自然也不會為了個勝負而刻意對上。只要他們不刻意對上,那勝負就有很多說頭,桃源也不至於交代不過去。

    這樣的行徑秦湛是很厭惡的,可她既然參加了這場摘星宴,就得遵守這個規矩。

    遵守規矩的結果,大概就是現在這樣——她的名字得掛在一劍江寒旁邊,還得是他先!

    秦湛在等待逐星試時,與祁連劍派示好的弟子入太平城游玩,剛在茶樓坐下,就聽茶樓的茶博士滔滔不絕的在說她與一劍江寒的第二場比試。

    說也就算了,到了最後,這茶博士偏偏還要說上一句“論當今新一輩,當屬這二位並列頭名。”

    秦湛聽見並列這話就眉毛一動,她抬頭向茶博士看去,正巧撞上了同樣出門來的一劍江寒。

    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對視片刻,又互相移開。面上毫無表情,但同時端水喝茶的動作,基本詮釋了同一個心理。

    我秦湛/一劍江寒大好劍修竟與你這窮鬼/騙子齊名,真是令人羞恥!

    當年的摘星宴上,除了一劍江寒與秦湛外,祁連劍派的安遠明也曾是逐星的熱門人選。他雖未有過極為出名的事跡,但手中的劍和身上的修為都是通過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苦修得來的。他是此代祁連劍派掌門的關門小弟子,也是祁連劍派最有天賦的弟子。

    安遠明見了秦湛和一劍江寒的表情,忍不住心念一動,他是第一個瞧出秦湛與一劍江寒之間湧動暗流的人,並且利用了這股暗流來為自己搏利。

    摘星宴上不知春,眼見著不是落入秦湛之手就是一劍江寒,是絕輪不到他的……可若是,這兩人因為違反規定,同時被取消了逐星資格呢?

    安遠明覺得他可以試一試。

    而他也的確成功了。

    秦湛不是個會咽氣的人,一劍江寒也不是挑釁都放在了眼前也能置之不理的佛陀。

    安遠明不過稍稍挑撥,這兩人便約了後山決鬥,直接放話先把逐星的結果給決出來。

    因為這是違規的行徑,地點具體在哪兒自然無人可知——可修為到了秦湛和一劍寒江的水准,只要兩人一交手為了贏必會全力而出,這兩人全力而出,激出的劍氣難道還引不得在桃源的諸位宗門長老嗎?

    事情也確如安遠明所料。

    秦湛與一劍江寒約了比劍,哪怕一開始說好了大家都只比劍招,比到後面上了頭,誰還顧得上其他?

    秦湛手中的劍,是溫晦的劍。溫晦的佩劍是他自己鑄的子母劍,母劍名為“鹿鳴”,子劍名為“子卿”。子劍並無劍格,嵌於母劍劍身之中,共成一把寬厚之劍,方能承住溫晦的劍氣。當年秦湛學劍,溫晦游歷在外,尋不得別的劍來,便干脆將子劍給了她。

    這是秦湛的第一把劍,雖然名字她不喜歡,但無論是長度,寬窄,甚至是劍身的弧度都是她最喜歡的。所以縱使後來溫晦尋得了材料,要為她鑄新的劍,她也不願將子劍還回去。為此溫晦甚至抱怨過:“鹿鳴中空,兆頭不好,你不如把鹿鳴也拿了。”

    秦湛覺得做人不能太過分,若她連鹿鳴也拿了,那溫晦可就只有手指了。

    如今與一劍江寒比劍,她無比鄭重的出了劍,這把淺紅色的劍出鞘便是一陣清吟,引得山鳥振翅。

    一劍江寒見到了秦湛的劍,眼中並無艷羨。他的劍雖看起來只是一把古舊鐵劍,卻是他師父當年從昆侖帶出去的,雖無名,卻也是一把上好鋒利的寒劍。這是他師父最好的劍,同樣給了他。

    兩人皆出了劍,下一步,便是劍鋒相交!

    起初不過劍鳴風動,過了約莫五十招,草木蕭瑟,群鳥驚慌,再過了一百招,桃源內部的晨鐘不知為何嗡聲低鳴。

    五百招後,幾乎所有在桃源的弟子們都聽見了那一聲“叮——”

    由遠及近,由近及遠,仔細聽來,竟像是從自己的靈台中震出!

    桃源的塢主並一干長老趕至的時候,秦湛和一劍江寒已經停了。

    他們倆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溫晦見狀挑了眉,問:“怎麼了?”

    秦湛抿緊了唇角,她握著劍卻不敢動。一劍江寒也不敢動。

    溫晦笑了聲。

    他這一笑,一劍江寒有些僵硬,他一僵硬,手裡那柄劍便因這細微的動作崩碎了。他的劍崩碎了不要緊,秦湛一個緊張,手指一抖,子卿墜地,也斷了。

    她和一劍江寒比劍。

    共走了一千二百七十三招,劍未比完,兩人的劍先碎了。

    溫晦瞧見了,掩著面忍笑。

    桃源塢主瞧見他們兩人私下比劍,還搞出這麼大的陣仗來,心裡一時也不痛快。祁連劍派的人瞧了他們倆一眼,皺眉道:“逐星試最有希望的兩位弟子,竟然罔顧摘星宴的規定私下比試,這行徑也太過惡劣。”

    桃源塢主顯然也有這個想法,在他的地盤罔顧規矩先比起來,這不是打一直希望他們兩避開的他臉嗎?

    只有溫晦一點兒都不生氣。

    他說:“是挺惡劣的,所以得重罰。”

    桃源塢主看向他:“閣主的意思是?”

    溫晦道:“不能比賽多沒意思,讓他們輸才有意思。阿湛,沒劍了吧?你打算用什麼參加逐星?”

    秦湛:“……”

    一劍江寒看著自己碎了的劍,忽而道:“手。”

    他抿住了嘴角:“我的手還在。”

    溫晦聞言驚訝,他對一劍江寒道:“你可想清楚了,逐星可是混戰,你不懂五行道,沒有劍入了逐星試,可與沒有武器的凡人去和餓虎搏鬥差不多。”

    一劍江寒道:“我知道,但我是劍修,不是沒了劍就不會走路。”

    溫晦沒有說什麼,可秦湛太驚訝了。

    她低聲道:“逐星只是一把劍而已,沒必要搏命吧?”

    一劍江寒沒有說話,溫晦看向了桃源塢主,他說:“這孩子是天生的劍修,私下比劍不對,但我猜這事也是我徒弟起的頭。不知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允他們入逐星試,罰他們不得執劍入就是了。”

    沒有武器參加一場混戰,這要說是懲罰也過得去。

    桃源塢主原就不願與溫晦交惡,溫晦這麼說,他便也同意了。

    只有秦湛看著一劍江寒,也不知在想什麼。

    眾人對兩人小懲大誡了一番,罰兩人今晚都去桃源的思過谷思過去。秦湛和一劍江寒乖乖地進了這連星星都看不見的陰冷濕漉的洞裡,連燈都沒有。

    秦湛懂點五行術,自己弄了些木柴火堆。火堆升起來,她才能看清一劍江寒的臉。

    秦湛想了想,問他:“你辟谷修好了沒?”

    一劍江寒道:“修完了。”

    秦湛剩下的那句“要是沒學完我給你弄點吃的”也只能咽回去,她坐在原地待了一會兒,還是對一劍江寒道:“對不起啊,在太平城的時候戲弄了你。”

    一劍江寒頓了一瞬,說:“沒事,原本也就是我沒看清。”

    秦湛心想你其實是看清了的,只可惜對手是我。

    不過話開了頭,下面的也就好說了。秦湛問他:“你為什麼學我給綺師姐送花?”

    一劍江寒:“……我看那花漂亮,想謝她替我解圍。”

    這等於是變相承認他的確學了自己,秦湛心裡舒坦了些。她的審美和常人有些不同,上輩子這輩子都被人笑過,如今見著一劍江寒喜好和自己相似,心裡的不滿便也成了欣賞。

    她說:“是好看,只是你從哪兒找到的牡丹,我都沒瞧見。”

    一劍江寒:“右邊的小路。”

    秦湛回想起他們初見,一劍江寒只是路過賭坊瞥了一眼,就看出她出千,他的眼力確實很好。

    一劍江寒接著又說:“你的確比我厲害,和我齊名確實是辱沒了你。”

    秦湛聽到這裡頓了一瞬,她剛想說上一句“其實我多少也是仗了溫晦的劍厲害”但還未來得及開口,思過谷忽然亮起了燈。秦湛連忙把火堆滅了,便見是綺瀾塵帶著一眾弟子趕來。

    她面色有些緊張,問道:“一劍江寒師弟,你在嗎?”

    一劍江寒和秦湛對綺瀾塵都很尊敬,兩人連忙站了起來。一劍江寒更是行了一禮說:“師姐,我在這裡。”

    綺瀾塵見了一劍江寒,面上的表情卻更緊張了。

    她張了幾次口,方才說出了要說的話。

    綺瀾塵道:“師弟,你切記保持冷靜……”她頓了一瞬,對一劍江寒道:“林谷道人……歿了。”

    一劍江寒當時的表情就變了。

    秦湛後來想想,那是她唯一一次見到一劍江寒如此脆弱的表情。

    像是悲痛,更像是落水之人失了最後一塊浮木。

    林谷道人的死在桃源並沒有激起什麼波浪。

    他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昆侖傳人,平生最大的成就也就是撫養了一劍江寒。桃源檢查了他的死亡,哪怕是溫晦來查,也是正常的死亡——眾人只能將此歸結於林谷道人是壽元已至。

    秦湛問溫晦:“真的嗎?”

    溫晦說:“真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桃源只允許這個結果。”

    秦湛想了想,又說:“一劍江寒不會信的。”

    溫晦道:“你也不信。”

    秦湛說:“我又不是傻子。”

    溫晦便笑了,他笑起來總是很溫柔。他伸手彈了彈秦湛的額頭,朗聲道:“這就對了。”

    一劍江寒放棄了逐星試。

    沒了劍說只有手也要參加的一劍江寒在見到了林谷道人的屍體後,再也也沒有多說一句話。他似乎極為自責自己在那晚沒能陪在林谷道人的身邊,不知是懲罰自己,還是心裡實在不過了坎。

    他帶著林谷道人的屍體回昆侖山去了。

    一劍江寒要去安葬他師父。

    秦湛目送他離開了桃源,卻沒有更多的表示。

    溫晦問她:“你不去嗎?我以為你們剛交上了朋友。”

    秦湛道:“我還有手呢,得參加逐星試。”

    作為懲罰,最後的一場逐星試,秦湛沒有劍,溫晦也沒有借她劍。她赤手空拳去與十六人決鬥攀柱,在安遠明不敢置信的眼神中,靠著並指為劍,仍然奪下了那柄“不知春”。

    “厲害的簡直變態!”

    秦湛聽見有人這麼罵她。

    得了“不知春”後,秦湛一步也未留。她直接從星柱頂端往昆侖的方向躍去。此時離一劍江寒離開已經過了三日。

    她追了五日,從西北追去了南境。

    追了一劍江寒七千裡。

    她追到的時候,身上已狼狽不堪。一劍江寒瞧著她目瞪口呆,幾乎要認不出眼前的這個野小子就是他在太平城見到的、會作弊玩骰子的白衣姑娘。

    秦湛笑了。

    她伸出手遞過了一長一短的不知春,眉梢輕挑:“窮鬼,我沒了劍可以回劍閣,那有幾百把劍等著我臨幸,你不去拿這把劍,以後打算用什麼?”

    一劍江寒愣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我還有手。”

    他看著那柄劍又說:“秦湛,我師父讓我別信命,可現在連他也死了。雲水宮說我孤寡,我真的沒法不信。”

    秦湛冷漠:“哦,那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一劍江寒看著秦湛手裡拿來的劍,忽然又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有酒窩,和他慣常冷冰冰的樣子一點兒也不一樣。

    一劍江寒鄭重的從她手裡接過了劍,仔細的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這是昆侖寒劍,原本就是最適合一劍江寒的劍。

    秦湛見他手掌握住青銅的劍柄,一劍即出,即似大海奔湧、與他劍前冰凍。

    一劍江寒。

    秦湛怔住,而一劍江寒已收了劍,他笑著對秦湛道:“秦湛,謝謝你。”

    秦湛也笑了。

    她朝一劍江寒揮了揮手,轉身便走,她說:“走了。我不信命,你也不必信,聽你師父的——”

    “反正我厲害的變態,命到了我這裡也得拐彎。”

    秦湛的確厲害的變態。

    一劍江寒當初也沒有說錯。

    縱然他們當初齊名過,秦湛的天賦也的確在他之上,日後兩人再次論劍,一劍江寒輸的心服口服。

    一行人已從閬風到了第一個落腳點,越鳴硯作為徒弟自發去負責住房這些小事。

    秦湛一身白衣和一劍江寒的黑衣走在路上實在是太惹眼,兩人便約著先去買套衣服換一換。

    燕白跟著去了。

    眼見秦湛指著一套紅色外裳和紫色的衣裙問一劍江寒:“我穿這個怎麼樣。”

    一劍江寒認真回答:“我覺得挺好。”

    秦湛滿意點頭,指著那邊一套綠色的衣裳對一劍江寒說:“我覺得你可以試試那套。”

    一劍江寒也挺喜歡竹青色,點頭道:“好。”

    留下燕白一個把劍聽著這對話,看著那些衣裳,整個人的面部表情已經接近瘋狂。

    燕白嘶聲力竭:“秦湛,你要是敢穿那套,我就死給你看!還有你一劍江寒!你敢穿綠色我就也讓你的不知春自殺——!”

    秦湛:“……一劍江寒聽不見你說話。”

    燕白:“你轉述!秦湛,知道你為什麼和一劍江寒處得來嗎?因為你們倆都審美殘缺!等我去找小越,小越回來之前,你們誰敢亂選試試!”

    秦湛:“……”

    燕白罵罵咧咧的跑了,秦湛嘆了口氣:“燕白比較暴躁,見笑了。”

    一劍江寒表示理解:“有劍靈的劍總是有個性些,其實我覺得那件綠色挺好看。”

    秦湛附和:“是啊,我也挺喜歡紫紅。”

    燕白:白眼.jpg,我求求你們就穿黑白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6 07:13 PM

第20章 蜃樓01

  一劍江寒所說的海島位於東海。東海毗鄰東境,是魔道最為猖獗狂放的地方。這也是為什麼一劍江寒認為他們需要換身裝束的緣故。

  原本一劍江寒一身黑衣是無所謂的,但秦湛的打扮實在是太正道了,就這樣進入東境簡直是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來自正道的劍修。一劍江寒與秦湛此行只為東海海島上的應龍,並不想與魔道有過多的糾纏。

  一劍江寒最後還是選了件普通的墨色衣裳,秦湛則在燕白的嘶聲力竭下不得不放棄自己喜歡的紫紅色,轉而選擇了淡杏色。

  在她打算換上這套尋常姑娘家的打扮時,越鳴硯忽然道:“師尊喜歡艷麗的色彩,入東境或許穿艷色更好。”

  秦湛回首看他,笑道:“你也覺得艷色好看了嗎?”

  越鳴硯眼也不眨:“艷色本就是麗色,只是正道多崇尚素簡,燕白先生才覺得不合適罷了。可東境不同,東境多山,氣候濕潤,子民大都五官鮮明,喜好色彩秾麗的染布。若我們是前往東境,師尊的選擇或許反而是最好的。”

  燕白在一旁聽得大叫:“小越,你不怕看的眼睛瞎掉嗎?你想想秦湛的審美!”

  秦湛倒是聽著有趣,她頓了頓,說:“我喜歡紫色,紅色也喜歡,你幫我挑兩件吧。”

  她的聲音不重,聽在越鳴硯的心裡卻有如鼓擂。他原本有些猶疑,因為南境有著習俗,但他後來又想秦湛十歲便離了家,隨溫晦四處游歷,大約未曾聽過這習俗,就算知道,大約也未曾當做一回事情。

  越鳴硯只是猶疑了一瞬,便替秦湛選了衣服。

  秦湛看了過去,見是件藍紫色的裙子,袍角繡著流水紋,頗為艷麗。她的眉梢微微一挑卻也沒什麼意見,直接去問店家買下了。

  這店鋪開在閬風百裡,店主也懂些法術,要將成衣修改成秦湛的尺寸也不過須臾之間。秦湛換了衣裳,將頭發在腦後豎成一束,露出了修長白皙的脖頸。從越鳴硯的角度看去,秦湛的脖頸與常人似乎並無什麼不同,因她甚少離開劍閣,甚至顯得更為白皙光潔——纖細、優雅,易折。

  只是能折斷秦湛脖子的人,怕是還未出生在這世上。

  秦湛注意到了越鳴硯的視線,她還咬著一截同色的發帶,側首瞧向他,伸手捏住發帶的同時問了他一句:“怎麼了?”秦湛以為是衣服不合適她,不免提醒:“你選的衣服。”

  越鳴硯慌忙地移開視線,面上浮出薄紅。他張口又閉上,幾番努力也說不出什麼。

  一劍江寒在一旁打量了秦湛許久,真心實意地誇贊道:“挺好看的,你徒弟眼光好。”

  秦湛“唔”了一聲:“被你誇獎我反而不放心。”

  一劍江寒:“……”

  秦湛見了一劍江寒的表情,方才慢悠悠地說完了下句:“開玩笑的,我有眼睛。”

  一劍江寒對於秦湛這性格算是深有體會甚至是連情緒波動都懶得波動了,他轉而讓越鳴硯多挑了幾身,一並讓店主修改了尺寸收了起來。

  燕白見秦湛沒穿她最初選得紫配紅,頓時覺得她穿這身藍紫色的長裙漂亮得和仙女似得,圍著她轉了一圈,怎麼看怎麼順眼,連她隨手挑的流蘇發繩都顯得特別可愛了起來。

  燕白喜悅著說:“你不穿白色還是挺好看的嘛。”

  秦湛付了錢,順口回了句:“不是你逼著我只許穿白色嗎?”

  燕白心想,那可不是,如果小越沒來,你要穿那身紫配紅,我寧可你穿一輩子白!

  但這話他好歹沒說出口,秦湛和一劍江寒換了衣裳,雖然看起來仍不太像普通的凡世俠客,但好歹身上那股仿佛下一刻就要踏碎虛空的縹緲感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秦湛原本便偏向銳利的五官越發艷麗,她走在路上,反倒未曾比先前低調多少。

  “至少沒有滿臉寫著‘我是閬風弟子’這幾個字了。”燕白嘀咕,“我們到東境要幾天?”

  秦湛道:“今晚,橫跨南境可以用法器,只是到了東境,為了不引起魔道注意,趕路只能用縮地成寸的法子。”

  說著秦湛問道:“小越,你學了多少了?”

  越鳴硯斟酌道:“一半左右。”

  秦湛點頭:“你快些,明日大約就要派上用場了。”

  越鳴硯頷首稱是,一劍江寒只以為秦湛許久前就教了他,越鳴硯說的不過是自謙。只有燕白知道這是秦湛今天趁著一劍江寒去補充用具的時候臨時交的,越鳴硯學了怕是還沒過三個時辰!

  燕白:幸虧你徒弟是小越,換我這種教法,我寧可自殺。

  第二日,越鳴硯雖有些不熟練,但順利用出了縮地成寸,十日後,他們到達東境邊境。在南境顯得有些扎眼的打扮,果然入越鳴硯所說一般,在東境便輕易融入了大環境裡。

  東境的男女正如越鳴硯說的那樣,喜好艷麗的色彩,秦湛與一劍江寒一路走來,見的最多的便是穿著鮮艷的姑娘——甚至男人也有不少喜歡穿紅色和寶藍色的。

  秦湛一眼看過去,感慨道:“我算是知道朱韶喜歡紅色是怎麼回事了。”

  越鳴硯想了想,說:“東境皇室原本也尊崇朱色,他們認為這是最接近生命的顏色。”

  人的鮮血即似朱砂色,而鮮血總是會令人第一時間聯想到生命,東境皇室有這樣的傳統倒也不難理解。不過……秦湛問了一句:“你知道的倒是挺多。”

  越鳴硯回答:“我舅舅原本便是游離四方為白術國撰寫地圖志的官員,我小時候聽他說過很多。”

  越鳴硯這麼說倒是令秦湛想起來了,她也有許久未曾見過她的舅舅了。白術國未曾發喪鐘,那她舅舅應該還是活著的,只是年紀快要近百,算算時間,也該已經見過主角了。秦湛想到這一點,又看向了身邊跟著自己顯然沒機會去白術國的越鳴硯。她一時又陷入了“小越到底是不是主角”的困惑裡,然而不過一瞬,她便將之拋至腦後,快速決定破罐破摔,不去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小越是主角也好,不是主角也好,反正現在都是她的徒弟。

  她為他打算好就是了。

  想通了,秦湛甚至多問了一句:“解決完一劍江寒的事情,我們可以回一趟白術國,讓你回去見見你舅舅。”

  越鳴硯的確和自己的舅舅感情不錯,秦湛這麼提了,他也笑著應“好”。

  晚間時分,一行人暫且在東境距離東海最近的一座城鎮休息。

  此城鎮外三百裡,便是東境枯葉宮。

  東境枯葉宮的不哭閻王先前剛在閬風鬧了那麼一出,越鳴硯心裡還記著這件事,故而縱使秦湛與一劍寒江表現的沒什麼所謂,他仍然放不下警惕。

  三人晚間無事坐在堂中喝酒,越鳴硯拿著秦湛給他的珠子繼續練習壘疊。

  他專注而仔細,瞧在一劍江寒的眼裡,也頗為贊許。

  一劍江寒對秦湛說:“你這徒弟根骨一般,倒是肯吃苦。”

  秦湛聽見一劍江寒話中的“根骨一般”不免露出了笑,一劍江寒見狀困惑:“我說錯了?”

  秦湛慢悠悠道:“我說了他得了眠冬。”

  一劍江寒:“那又如何?”

  秦湛道:“要能入選劍閣,至少也要入了劍道。你看他入了劍道多久?”

  一劍江寒瞧著越鳴硯思忖片刻:“三年五載。”

  秦湛道:“他學劍不過半年。”

  一劍江寒眼中滿是訝異,他想了想問秦湛:“你教他的是你的法子,他竟然學了下來?”

  秦湛頷首,她看著越鳴硯意有所指道:“你我都大致碰到了界限所在,能否突破都是未知數。他的未來,才是真正的不可期。”

  一劍江寒聞言又看向了越鳴硯,這個年不過十六的劍修眼睛不好,鼻梁上還架著秦湛想辦法給他弄來的鏡片,瞧著十分斯文俊秀,倒是半點也看不出能練秦湛那樣霸道酷烈的劍。

  “人可不貌相。”秦湛握著酒杯低聲道,“溫晦當年教我的,記著總沒錯。”

  “秦湛,其實……”一劍江寒開口欲說什麼,忽被一陣由遠及近的鈴聲打斷。

  兩人同時向門外看去,便見一身著杏粉衣裙的漂亮姑娘赤裸雙足雙臂,腕間系著圓珠般的鈴鐺如蝴蝶般飄了進來。她甫一進來,那雙顧盼神飛的眼睛就投在了秦湛三人的身上。

  秦湛和一劍江寒的手都已放在了劍柄上,越鳴硯正試著壘上最後一枚珠子。

  那姑娘見狀清脆地笑了聲,她道:“聽聞城裡來了新客人,我家主人想請諸位過去一聚。”

  秦湛神色不動:“你家主人是誰,總不會是枯葉宮吧。”

  那姑娘掩唇而笑:“自不會是枯葉宮,誰說這裡便只有枯葉宮了?東海之上不還有蜃樓嗎?”

  東海蜃樓,這個門派非正非邪,歷史卻可追溯至逍遙仙的時期。傳聞蜃樓主人與逍遙仙是同輩之人,逍遙仙坐化飛升,他則設立了東海蜃樓,位於東海極盡神秘。

  秦湛和一劍江寒面色微動。

  那姑娘繼續道:“我家主人說了,若是蜃樓請不動二位大家,那只需我再說一句話便可了?”

  她笑嘻嘻的,腕間動作的時候,更是鈴聲不斷,聽得人無端悅耳心愉。

  少女眉目彎彎道:“秦劍主,一劍江寒先生,你們可想見那條龍?”

  越鳴硯堆上了最後一枚珠子。

  八枚珠子疊成了一條豎線,越鳴硯對秦湛道:“師尊,我學會了。”

  秦湛回過頭去,便見越鳴硯立於一旁,桌上是他堆疊好的一串珠子。她便笑了,對越鳴硯道:“堆得不錯。”

  越鳴硯這一打岔,那少女原本可以造出的神秘氛圍被如同被戳破的氣球,她的笑容微僵,剛想要再說句什麼,一劍江寒已開了口。

  一劍江寒道:“半年前我入海島,便覺著有人監視,不過那人未曾跟我至深處,我也未曾在意,現在想來,是蜃樓吧。”

  少女想著主人的叮囑,咬了咬牙,點頭稱是。

  一劍江寒道:“蜃樓也對應龍有興趣?”

  少女答不出來,秦湛其實想得更深。

  一劍江寒之所以想要殺這條龍,是因為他覺得這條龍和這座島與溫晦的入魔有關。溫晦昔年入魔並非毫無征兆,在摘星宴後直至他入魔的十年間,溫晦的情緒起伏極大,常露出疲態,更是處於一種秦湛不明白也幫不了的焦躁之中。但秦湛認為這些情緒並不會使得溫晦入魔——溫晦是何等意志堅定的人,沒有人會比她更理解了。

  溫晦的入魔,不僅對於全修真界是個謎,對於秦湛本身,也是她最困惑,最求不得答案的一個謎。

  縱使是在她咬著牙將溫晦打入煉獄窟的那一剎,她也沒能從對方口中得到只言片語。

  溫晦只留給了她笑。

  和十年前一樣令人覺著溫柔的、令人迷惑的笑意。

  一劍江寒當年未去參加那場正魔大戰,雖不是同外界猜測的那樣,但也是為了她。綺瀾塵不信溫晦會入魔,她與一劍江寒在親眼見到對方殺戮正道修者前,也是不信的。

  秦湛被推向了風口浪尖,一劍江寒瞧著她眉頭緊鎖,不復瀟灑快意,不由也心中沉悶。

  他覺得秦湛不該是這樣。

  所以他對秦湛說:“溫晦是你的師父,向他拔劍不該是你做的事。秦湛,你不高興就不要強撐著去做,剩下的有我。”

  秦湛心想,溫晦是她的師父,溫晦有多厲害,沒人比她更清楚,她怎麼可能離開,又怎麼能撐不下去?

  一劍江寒會走,是因為他勸不動秦湛放棄。那時候的秦湛已經鐵了心,她拒絕了一劍江寒“躲避”的建議,只是說:“我答應過他。如果有天他發了瘋,我一定阻止他。”

  一劍江寒了解秦湛,他雖然希望秦湛抽身,但得了這個答案也不意外。他點了點頭,想了想又說:“那我替你去找原因。”

  “你不方便,便由我來,我沒答應過什麼,也沒有牽掛。溫晦為什麼會發瘋,到底出了什麼事——秦湛,我去替你找個能讓你放下劍的理由。”

  一劍江寒離開了。

  只可惜直到秦湛打了下溫晦,他也沒能找到那個理由。或許真相就是秦湛隨口說的那樣,溫晦只是發了瘋。

  一劍江寒是個不會轉彎的人,他說了要查,就一定要查。哪怕正魔大戰已經停止了近四十年,他還在找那個理由。唯一令人感到慰藉的,便是這許多年不見,秦湛也從未覺得是一劍江寒不願來見自己又或是他無顏來見自己。

  他只是沒找到而已。

  所以在一劍江寒來見她,秦湛便心有所動,一劍江寒提到屠龍,她便猜到這是一劍江寒尋到的理由。

  捫心自問,秦湛回憶四十年前溫晦的所作所為,仍不覺得“理由”是存在的。哪怕溫晦是厭倦了正道想要入魔,他也不該掀起正魔大戰,那場戰爭裡死了太多的人,秦湛都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魔族,也不知道有多少正道死在魔道的手上。

  回憶那幾年,秦湛唯一能得到的理由,便是溫晦瘋了。

  她心裡這麼覺得,卻還是一口答應了一劍江寒的請求。不僅因為他們是朋友,而是時至今日,秦湛心底裡也仍想要那麼一點兒理由,那麼一點兒能讓她覺得,她記憶裡的溫晦,教養她的溫晦尚且活著,沒有死透在魔尊溫晦身體裡的證據。

  如今一條應龍,不僅牽涉了溫晦,還牽涉了神秘的蜃樓。

  秦湛忍不住想,一劍江寒說的理由是否真的存在,溫晦的叛變,是否和蜃樓有關系?

  她這麼想,眼眸便不由的冷了一二。

  少女只覺得秦湛身上威壓驚人,她低低道:“若是劍主好奇,為何不隨我去一趟蜃樓呢?您想知道的,一劍江寒先生想知道的,蜃樓都有。”

  她鼓足了勇氣說:“您是燕白劍主,這天下已無人可奈何的了您,您又有何懼呢?”

  秦湛慢慢道:“你說得對。”

  她一眼掃去,語氣冰涼:“所以若是蜃樓騙我,你也別怪我毀了它。”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6 07:17 PM

第21章 蜃樓02

  三人坐上了一條通往蜃樓的船,少女用海鳥為眾人引路,她則悄無痕跡地慢慢跟在了越鳴硯的身邊,睜著明亮的眼睛打量著他,天真又好奇地問:“你是劍主的徒弟嗎?我知道劍主的前一位徒弟是玉凰山的妖主,你是誰呢?”

  越鳴硯被問了,平靜答道:“越鳴硯。”

  少女努力的在腦海裡回想這個名字,卻毫無印像,她困惑道:“不應該呀,我已經將樓內的書卷都看完了,但凡是四境裡叫得上名字的人,我都該知道。”

  她想了想又問道:“你是不是還有別的名字?”

  若是旁人聽見少女這般問話,怕是心理早就要五味雜陳,甚至頗覺羞辱了。可越鳴硯自小聽過比這更露骨難聽的話,也不覺得能如何了。他只是笑了笑,說:“確實沒有別的名字。”

  那少女盯著越鳴硯看了很久,方才說:“那你運氣真的很好。好的有些嚇人了。”

  越鳴硯笑了笑,那少女瞧著越鳴硯的笑,竟是從他的笑中看不出半點有用的信息。她有些不甘心,又對對越鳴硯說:“我叫阿晚。”

  越鳴硯溫聲道:“阿晚姑娘。”

  阿晚說:“叫姑娘多生疏,叫我阿晚就好。對了,劍主他們到了蜃樓肯定是要去見主人的,屆時無事,我帶你去逛珠海可好?我見你在客棧裡拿著的是烏珠,烏珠雖然稀有,但遠沒有東珠色澤妍麗,我帶你去尋珠吧!”

  越鳴硯見著這姑娘無端熱情,卻也仍是那副表情。

  他淡淡的笑著,那雙黑而深的眼睛在鏡片後,瞧著阿晚安靜又平常,卻無端讓阿晚覺得有些怕。可她又為什麼要怕一個毫無根基的、尚且未成氣候的劍修呢?更何況,她也沒有做什麼會得罪秦湛的事。

  阿晚這麼想著,面上便也不動聲色。

  唯越鳴硯慢慢說道:“阿晚姑娘,你在我這裡,是得不到任何你想要的消息的。”

  阿晚一怔,硬著說:“我什麼也想探聽,只想帶著你去采珠。”

  越鳴硯看了前方的秦湛一眼,輕聲道:“阿晚姑娘,有關師尊種種,我是不會說的。無論蜃樓想借燕白劍做什麼,我都不會站在師尊的對面。”

  阿晚抿直了嘴角,她盯著越鳴硯,復又笑道:“你這人真有趣,你真的沒有別的名字?”

  越鳴硯笑了,他說:“我只是運氣好。”

  運氣很好的越鳴硯行至立於船頭的秦湛身邊,對她行了一禮。秦湛偏頭看向了他,說了句:“蜃樓以隱秘而著稱,四境對蜃樓一無所知,而蜃樓皆知四境。你與那姑娘相處,得多加份小心。”

  越鳴硯倒是沒說阿晚被他直接刺出了目的,反而仍謝過了秦湛的關心,應允道:“弟子明白了。”

  秦湛十分滿意,又說:“蜃樓詭譎,入了蜃樓你莫要離我或一劍太遠,這地方我從未去過,也不知等著的是宴是兵。”秦湛想了想,說:“若是兵,你正好拿來練手。”

  越鳴硯聽見這話,心裡忍不住想,秦湛真是太特別了。哪有師父會說拿危險來練手的?

  可想想,這卻才是秦湛。她的眼裡似乎沒有危險,因為她從一開始就決定要護越鳴硯周全。

  在越鳴硯有限的年紀裡,他從未見過像秦湛這樣的人。他有時也忍不住想,他是不是遇見秦湛太早了。以至於他給秦湛帶來的永遠都是麻煩和弱點,若是他再厲害一些的時候遇見秦湛,是否便能像一劍江寒那樣幫到她,而不只是受她保護?

  秦湛注意到了越鳴硯的出神,她問了一句:“小越,怎麼了?”

  越鳴硯回過神,秦湛立於船頭,今日穿著的,也是他選得一件杏黃色的衣裳。杏黃色的衣擺貴而大氣,棕褐色的腰帶與白色的裙裳讓秦湛看起來柔和了幾分,瞧著倒像是南境的貴女。但當她微微挑眉,手指若有似無的撫上燕白劍時,你便會知道,她仍是那個秦湛。

  秦湛束著發,這讓她看起來越越鳴硯的年紀越發接近,她見越鳴硯瞧著她,便問:“我瞧起來很奇怪?”

  越鳴硯連忙搖頭,他又覺得自己剛才看怔的行為好笑,回答了秦湛的上一個問題,他說:“我在想,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保護師尊,還不是被師尊保護。”

  或許做弟子都會這樣的想法,秦湛當年跟著溫晦學劍,隨他行走於天地間,遇見危險被溫晦護著的時候,也生過這樣的想法。所以她伸出手,彈了一下越鳴硯的額頭,朗聲道:“會有那麼一天。”

  越鳴硯只覺得額頭被碰過的地方發燙,他瞧著秦湛,也抿了抿嘴角,笑著說:“嗯,弟子會努力。”

  秦湛並不真的將他的話當做一回事,卻也從心底生出了類似欣慰的情緒。燕白在一旁瞧著,都快泣淚,他感慨著:“小越多好呀,他怎麼不早生幾年呢,早生幾年你就不用收朱韶那個廢物了。”

  秦湛:“……”你怎麼比我還恨朱韶。

  越鳴硯顯然也聽見了燕白的誇獎,一時間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才對,最後只能笑笑。秦湛正要開口教育燕白兩句,一劍江寒忽而道:“秦湛,你看前方。”

  秦湛看去,便見一座水晶塔似的樓若隱若現於海天之間。

  這塔毫無根基,竟像是完全立於海上,待眾人近了,才發現那根本不是塔,而是船。

  一劍江寒:“怪不得世人尋不得蜃樓所在,若它是一條飄蕩在東海上的船,有誰能尋到它呢。縱使偶爾看見了,記下位置,下次也尋不見。蜃樓這名字,取得倒好。”

  秦湛卻說:“做成船,或許未必是想要令人尋不到,而是為了行動方便,在東海能自由來去。”

  阿晚聽見了兩人對話,發出了一聲似鳥的清叫,那只引路的海鷗聞聲繞著他們廢飛了三圈,也叫了一聲,隨著它的叫聲,無數的海鳥自蜃樓上飛起,蜃樓停住了。

  阿晚回了家,顯然也十分高興,她對三人道:“劍主說的沒錯,蜃樓這名字原本就是世人給我們的,主人做這艘船,最初只是為了方便東海來去罷了。”

  說著,她向兩人行了一禮,笑意盈盈:“劍主,一劍先生,請吧。”

  阿晚帶來的船直接駛進了蜃樓的內部,越接近這艘船,才越令人心驚。這船幾乎有尋常人家的宅邸大,船身本身就是件避水地、極其罕見的法器。秦湛等人入了船的內部,踏上如同碼頭一般的實地,心裡對於蜃樓的隱秘與強大便又深了一分。

  一劍江寒忍不住感慨:“蜃樓存在也有千年了,秦湛,你若是把這樣一艘船毀了,當真可惜。”

  秦湛道:“哦,那你什麼意思?”

  一劍江寒想了想說:“船留著吧。”

  秦湛:“……”我看你濃眉大眼,沒想到比我還強盜。

  阿晚在他們身後,聽著兩人議論,顯然便是絲毫未將蜃樓至於眼中。她面上不免有些難看,只是想起主人叮囑,只得將所有的心緒都壓下。

  她低聲道:“劍主請隨我來,主人在樓中等著二位。”

  “不必了。是我請他們來的,自然該是我來見他們,而非勞他們去尋我。”

  秦湛向聲音的發出去看去,見那裡站著個穿著玄衣的男人,束著冠,身形清臒,腰間配著一把長劍。

  他也看見了秦湛與一劍江寒,投來的冷目灼灼,語氣低沉。

  他向兩人頷首致意,開口道:“久仰了。”他頓了一瞬,說道:“昆侖的一劍江寒,還有溫晦的徒弟秦湛。”

  這世上早已沒有人會稱呼秦湛的時候,再用“溫晦的徒弟”這樣的說法了。

  秦湛目光灼灼地盯著對方,忽而笑道:“我以為昆侖的弟子只剩下了一劍江寒,沒想到在隱秘的蜃樓,竟然還有一位。”

  蜃樓主人要不意外這兩人會認出自己所配的昆侖寒劍,他只是看向了一件江寒背後的“不知春”,微微一笑:“我也有許久不曾見到它了。”

  “我是蜃樓的主人,但或許你們倆會更熟悉這個名字。”

  他從不知春上收回了視線,對秦湛道:“我名風澤。”

  風澤。

  這個名字在千年前可謂如雷貫耳。

  他是昆侖傳人,與如今那些昆侖傳人不一樣,他是昆侖的嫡系弟子,是將昆侖寒劍練至極致的劍修。鍛出“不知春”的便是他的師父。

  昔年風澤一劍風止的傳說仍在劍修中流傳,甚至連溫晦都頗為遺憾,未能與風止生於同代,好領教他那可斬風的寒劍。

  秦湛還記得溫晦當時的話:“世人的記憶是有限的,與風澤同期出了逍遙仙,他既飛升坐化,那麼哪怕風澤再強,他是沒能踏破虛空的,3自然無法像逍遙仙那樣被人們記住。也只有我們這些劍修,還記得曾有人能一劍斬風。”

  說著,溫晦還笑著問她:“阿湛,你今日能斬斷水了嗎?”

  秦湛回過神,一劍江寒已經難抑驚訝,他難以置信,低聲道:“風澤不是早已死了嗎?……怎麼可能還活著!”

  秦湛也很驚訝,可她驚訝後看見了更重要的東西。

  她說:“他也不算活著。”

  秦湛盯著眼前的劍修,對他道:“你兵解了自己。劍修兵解是大忌,一旦兵解,便算是徹底絕了飛升的路。你犯了忌諱不說,兵解後你甚至沒有去尋找新的肉身,是因為一旦有了肉身,壽元便會受限於千年,而你不滿足於千年嗎?”

  “風前輩,恕我直言,你雖然靠依托於自己的劍活了下來,但也撐不了多久了。”

  風澤沒有反駁。

  秦湛接著道:“你雖活著,卻比一個普通凡人能做到的事情還要有限。所以你不得不建立蜃樓,因為你已無法離開這艘船,哪怕是尋我們這樣簡單的事情,你都要借弟子之手。”

  風澤默認了秦湛的話。

  秦湛反而越發覺得困惑,她問:“你這樣活著,倒不如死了。”

  阿晚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也顧不得許多,大聲道:“劍主,請你慎言!”

  風澤倒是沒有生氣,他甚至贊同了秦湛的話。

  “是不如死了,”風澤說,“但我必須活著。”

  阿晚聞言似是嗚咽了聲,風澤道:“兩位且隨我來吧。”他見秦湛未動,不知想到了什麼,笑了笑。風澤又說:“我知道秦劍主想問什麼,溫晦的確來過蜃樓。”

  秦湛:“……”

  風澤道:“但他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就進了應龍所在的海島,在之後,便該是秦劍主見著他了。”

  秦湛:“……他說了什麼?”

  風澤雲淡風輕道:“‘你猜的沒錯’。他找到了我,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做,只說了這句話。”

  秦湛簡直越聽越糊塗,她不得不上前一步,幾乎要成了逼問的態勢。

  “你猜了什麼——?”

  風澤說:“那就要看秦劍主願不願意答應我的請求了,有舍才有得,這個道理劍主不會不明白吧。”

  秦湛皺著眉,她不過略思了一瞬,便問:“你想要我做什麼?”

  風澤看向了某一處,他說:“再簡單不過了,我贏不了那條應龍,進不了那座海島。我希望秦劍主可以帶我進入那座島。”

  “只是進島?”

  風澤頷首:“只是進島。”

  秦湛狐疑地看著他,她想了想,一口答應:“好。”

  風澤道:“秦劍主倒是挺痛快。”

  秦湛淡聲道:“我不是痛快,我只是相信昆侖。”

  風澤帶著三人入塔,告訴他們塔內所有的典籍都會對他們開放,算是請他們幫忙的一點兒先行謝禮。秦湛去翻了翻,見大多都是風澤收集到的四境情報,更多的則是他對東海應龍的調查,除此之外,便沒有別的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了。

  秦湛見一劍江寒找的仔細,想了想,還是提醒道:“他是活了千年的人,不管生前如何,我們都知道兵解是什麼東西。誰也不能保證他還是傳說中斬風的風澤,或許他已經成了怪物。”

  一劍江寒道:“我知道。”

  秦湛便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一劍江寒了。哪怕是她,在學劍的初期也曾憧憬過昆侖的風澤,更何況本就是昆侖傳人的一劍江寒。一劍江寒心中的風澤怕不僅僅只是憧憬對像,更是自己想要追趕上的目標。他悟昆侖寒劍,何嘗不是在悟風澤。

  所有人都將風澤當成了傳說,一個與逍遙仙同代,卻未能飛升的強大劍修。他已經成了傳說,可如今忽然有人告訴你,傳說是假的,風澤並非故事裡那樣光風霽月。他是怕死的小人,不僅瀕臨壽元時兵解了自己,為了能活的更久,甚至不惜托身於自己的劍。

  一劍江寒難以接受,也是情理之中。

  秦湛想要勸對方,卻又覺得自己找不出能勸說的話,她想到了越鳴硯。

  越鳴硯比她更擅長人際關系,或許他有辦法。

  秦湛這麼想,便也去找了。她問了燕白,燕白告訴了她地方,同時嘀嘀咕咕著“風澤是誰,怎麼一劍江寒瞧著挺難過的”,秦湛一時也沒空和他解釋,只是行步匆匆。進了蜃樓才會發現,除了那名叫阿晚的姑娘,蜃樓裡大部分都是東海這邊的小妖,這些小妖聯系著花草樹木鳥獸魚蟲,雖並無多少戰力,但卻是收集信息的絕佳幫手。

  畢竟有哪一處,能全無草木動物呢?

  秦湛尋到了越鳴硯,她尚未推門入內,先聽見了屋內的聲音。

  那名叫做阿晚的少女在問越鳴硯:“我看你在你師尊面前全不是這個樣子,你對她就會臉紅,為什麼對我卻要這麼冷冰冰的。”

  秦湛頓了一瞬,便聽見越鳴硯不輕不重地回答了對方。

  越鳴硯說:“阿晚姑娘怕是看錯了。”

  屋內似乎傳來阿晚的笑聲,秦湛聽她說:“你真當我是小姑娘嗎?有些事情,或許我比你看的還要清些,越鳴硯,我不該說你運氣好。”

  “你在這個年紀遇見了秦湛,這可真是糟糕呀。”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6 07:20 PM

第22章  蜃樓03

    秦湛聽到這裡,以為這姑娘是不忿於自己對風澤的態度,正要拿小越出氣了,頓時也顧不得許多直接便推門而入。

    她闖了進來,顯然將屋裡的兩人都嚇了一跳。

    秦湛這才看見阿晚幾乎要將半根身子都壓在了桌面上,而越鳴硯在不動聲色的避開。瞧著這一幕的秦湛,一時竟然不知道自己該是保護徒弟,還是該說徒弟實在是太過輕慢不懂女兒心了。

    最先反應過來是越鳴硯,他連忙起身,對秦湛說︰“師尊?您來這裡是有事尋我嗎?”

    阿晚聽了他的話,笑了聲,慢悠悠的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說︰“你這麼著急做什麼呀,秦劍主還什麼都沒說呢。”

    越鳴硯︰“……”

    秦湛想了想,決定還是保護徒弟先,她對阿晚冷聲道︰“煩請離開。”

    阿晚也知道自己沒有和秦湛叫板的資格,笑了笑便走了,她走得時候鈴鐺輕響聽在越鳴硯的耳裡,竟像她先前的輕嘲。

    秦湛道︰“我之前刺了蜃樓主人,她心裡不痛快,怕是拿你來出氣了。”

    “這事是我做得不妥,她若再來煩你,你便直接打出去,論修為, 她贏不了你。”

    越鳴硯應了,秦湛想了想,還是在意對方先前那句,她問︰“……遇見我,算糟糕嗎?”

    她想了想一劍江寒,又想了想綺瀾塵,竟也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越鳴硯聞言,毫無猶豫的否認,他輕聲道︰“不會,至少弟子覺得是幸運。”

    如果沒有遇見秦湛,越鳴硯現在該是什麼樣呢?他想不出來,也不願去想。秦湛聽到他的回答也不知是什麼心情,就好比她師從溫晦,當年人們覺得她是幸運,後來人們覺得她是倒霉。

    而秦湛自己呢?

    她倒是從未後悔過在南境抓住了溫晦的手,跟著他離開。

    “對了,師尊尋我是有事情要交代嗎?”

    秦湛想到了一劍江寒,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最終抿了抿嘴角,對越鳴硯斟酌著說︰“你一劍江寒師叔,他……心情不大好。”

    越鳴硯了然,在秦湛點出風澤的身份,又說了那些話後,他便隱隱察覺到一劍江寒的情緒不對了。想來也是,有誰會希望自己門派中的傳說,到了最後竟然是個貪生怕死、甚至連自己的劍道都否認了的小人呢?

    秦湛想了想,不免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忽而沉默了片刻,又對越鳴硯道︰“不,是我冒失了,這事不必。”

    越鳴硯︰“師尊?”

    秦湛說︰“一劍江寒也未必需要我的安慰,風澤是他的前輩,他們皆出自昆侖劍,我能替他做得也就只有查明白為什麼他會兵解,又為什麼要去海島。”

    “但也不能什麼都不做,那可太不夠朋友了。”秦湛想了想,問越鳴硯,“送點什麼嗎?借你的眠冬,給他雕朵花?”

    越鳴硯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評價秦湛這種用以哄人開心的手段,她似乎永遠第一想到的法子永遠都是送花。

    越鳴硯笑了笑,取也從背後取下了眠冬。他將眠冬從白綢中抽出,一股寒氣隨劍鋒而出。

    越鳴硯此時已能很好的控制眠冬的寒氣了,他握著劍頓了一瞬,問秦湛︰“師尊想要什麼樣的?”

    秦湛說︰“牡丹吧,牡丹喜慶。”

    越鳴硯握著劍的手微微頓了一瞬,猶豫了片刻,他還是將“冰雕的牡丹真的是喜慶而不是詭譎嗎”給咽了下去,垂著眼不一會兒當真給秦湛凝出了一朵牡丹。

    秦湛剛取過那朵花,一劍江寒握著卷竹簡敲了敲門要進來。他一眼便見到越鳴硯將那朵冰雕的牡丹遞給秦湛,開口說了句︰“誰雕的花,挺漂亮。”

    秦湛接口︰“小越做的,是挺漂亮。”

    一劍江寒點了點頭,還不等秦湛說要將花送他,便開口道︰“秦湛,我發現了一件事。”

    秦湛見一見江寒面色頗為凝肅,便也將花的事先擱去了一邊,問道︰“怎麼了?”

    一劍江寒在桌上鋪開了他帶來的竹簡。這竹簡像是幾千年前的東西了,因為咒文的緣故保存的尚且還算完好。一劍江寒指著竹簡上的一段記載,對秦湛說︰“你看這一段。”

    秦湛聞言看了一眼,說︰“記載的是逍遙仙……怎麼了,這記載有問題?”

    一劍江寒︰“記載沒錯,但你看這一句——‘逍遙子其艷若何,霞映澄塘’。”他頓了一瞬,“我要是沒記錯,這種話一般不會用來形容男性吧,哪怕他長得再漂亮,也用不上‘艷’字。”

    秦湛頓住,她的手指抵上竹簡細細的看了下去,除了一劍江寒挑出的那句形容逍遙仙形貌的話外,其中還說了一件事,說是逍遙仙初次離開東海,遇采珠女,采珠女因惹怒‘龍王’而被罰溺海贖罪。逍遙仙查明真相,發現不過是條水蛇作怪,她是五行道的高手,當下除水妖平海患,為了保護無辜的采珠女,更是教她喚自己“姊姊”,已讓村名不敢在以生人養妖,換取一夕安泰。

    那一塊竹簡剛好在外側,被磨損了些許,秦湛辨認片刻,仍然能夠確認那個字應該就是“姊”。

    一劍江寒剛剛經歷過風澤的暴擊,原本想要借著蜃樓的諸多典籍冷靜一下,卻萬萬沒想到翻到了這樣的東西。他試圖冷靜,對秦湛說︰“難道逍遙仙有特殊的癖好?”

    秦湛道︰“什麼癖好,扮女人嗎?”

    她將竹簡收了起來,“或者更簡單點,逍遙仙是個女人。”

    一劍江寒︰“……”

    燕白在一旁聽得滿頭霧水︰“怎麼了?逍遙仙?……就是你們以前說過的,四境飛升過的那個五行道的修者嗎?”

    秦湛說︰“對,她來自東海碧霄谷,碧霄谷修五行道,個個修得都超凡脫俗,恨不得和塵世半點干系都沒有,所以四境裡有什麼事通常也都不會通知他們。四境的修真界其實還可以這麼劃,東海碧霄谷和其他。”

    秦湛話說的倒是平靜,一劍江寒說的更直白了些︰“他們看不上四境的修者,從不與四境有所糾葛。逍遙仙是唯一的例外,她離了東海碧霄谷,從此再也未能回去。”

    燕白聽完了他們的解釋忍不住嘀咕︰“這種泯滅人性又閉關鎖門的門派有什麼回去的必要啊,是外面不好玩,還是東西不好吃啊。”

    秦湛深以為然,難得贊同了燕白的話︰“你說的對,所以逍遙仙最後沒有回去,她飛升了。”

    秦湛收起了那卷竹簡,在竹簡的最下方瞧見了桃源的印記。想來這本記載本是桃源的,只是不知為何卻到了蜃樓的手上。而且就其上的術法來看,怕是在蜃樓已有千年了。她直接放進了自己的袖籠裡,說︰“若是逍遙仙當真是個女人,風澤又仔細保存著這些信息,這倒挺令人詢問。他留著這個,又沒有像四境公布,那是為了什麼呢?他當年難不成也曾傾慕過逍遙仙?”

    一劍江寒沉吟了一瞬,有些掙扎,而後還是將自己看見的實話托出︰“其實不止這一本,我才剛開始看那一樓。”

    秦湛︰“……?”

    一劍江寒道︰“蜃樓與其說是在搜尋四境信息,倒不如說是在以逍遙仙為中心而搜集所有和她有關的消息。蜃樓在東海,我甚至見到了許多有關碧霄谷的書卷——怕是比碧霄谷自己所藏還要全。”

    秦湛仔細回憶了片刻︰“閬風有關風澤的記載並不多,我只記得他與逍遙仙是同輩,他們應該認識,但關系如何後世並沒有記載。”

    “秦湛……有沒有這種可能,”說出這樣的話,顯然對於尊敬風澤的一劍江寒很難,可他還是艱難的說完了最大的可能性風澤也想飛升想極了,逍遙仙飛升了,他心中不甘為了追尋這個夢,所以兵解了自己,周游於東海,調查東海碧霄谷,又托我們帶他入應龍所在的海島——”

    ——其實,就是為了逍遙仙飛升的秘密?

    一劍江寒面色凝重︰“他不甘失敗。”

    這的確是最大的可能了。風澤昔年強大如斯,他如何能忍受比他修為尚低的逍遙仙飛升,而自己則永被困於破碎虛空之下?更何況一劍江寒找到的資料更是證明了逍遙仙是女性——輸給了一個不如自己的女人,哪怕是風澤怕也不會不甘心吧。

    這是一劍江寒的推測,是他極不願意去相信的推測。

    秦湛聽完了一劍江寒的話,卻沒有做任何的回答。一劍江寒正有些不解,便見又看見了那朵冰雕的牡丹。

    秦湛拿起了那朵花,直接遞在了一劍江寒的眼皮底下。

    一劍江寒接過花︰“?”

    秦湛言簡意賅︰“牡丹,喜慶。”

    一劍江寒不明所以,他接過了那朵牡丹,正想瞧瞧到底有哪裡喜慶了,便聽見秦湛接著慢吞吞說︰“別想那麼多了,想了也沒用。明日靠近海島,像先前你說的那樣,你和我,不知春和燕白,我們殺了那條龍。”

    “龍死了,風澤的事情也就清楚了,溫晦為什麼來這裡,也就清楚了。”

    一劍江寒看著手中的冰雕牡丹,花葉分明,凝出的葉尖都仿佛要墜下水滴來。眠冬劍氣凝成的冰花不易融化,停在一劍江寒的指尖,倒真像是被雨水浸透了花葉的白色牡丹,露出透明來,成了朵水晶的花。

    一劍江寒沉吟片刻,他說︰“透明的是不是不太吉利。”

    秦湛︰“你將就一下,不行問他們要寫葡萄釀成的酒,澆一澆染個色也是了。”

    燕白聽得簡直目瞪口呆,連一劍江寒也無語了片刻。

    無語片刻後,一劍江寒竟然笑出了聲。

    秦湛見他笑了,自己也松了口氣,可沒想一劍江寒接著說︰“秦湛,你真的非常不會安慰人。”

    秦湛說︰“對,所以我沒安慰你。”

    她微微揚起嘴角︰“我只是送了你一朵花。”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6 07:23 PM

第23章  蜃樓04

    日初三刻,蜃樓抵達了應龍所在海島附近。

    蜃樓如此快的速度無疑證明了他們計劃著想要進入這座海島已許久了。海島外波濤洶湧,已是頗為不尋常。虧得蜃樓本身就是件定水平波的法器,才能靠的此島如此接近還安然無恙。

    風澤立於船頭,在初日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失真,部分光線甚至已經穿透了他的手指。秦湛多看了一眼,風澤面上的表情卻沒什麼變化,他盯著那座隱於波濤海浪之中的綠島,對秦湛等人道︰“是這座島了,蜃樓只能停在這裡,再近就會引起應龍警覺,它一旦警覺,蜃樓全力也只得逃開,而不能一戰。”

    秦湛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待會兒我與一劍先去解決這條龍,待事了,蜃樓在近島停靠便是。”

    風澤見秦湛毫無猶豫的應了,瞧著她的眼神頓了一瞬。接著他露出了笑,對秦湛感慨︰“你的性格雖與溫晦不大像,行事作風倒是一樣的干脆果決。”

    “你們果然是師徒。”

    他的這聲感慨裡有敬有重,倒是毫無恐懼又或是憎惡。他對溫晦的態度,竟像是溫晦未曾叛變前那些人對他的態度一樣,讓秦湛幾乎要以為風澤不知道溫晦後來做了什麼。

    但風澤是知道的,正是因為他知道仍然對溫晦態度不改——這讓秦湛越發好奇起溫晦入魔前與他見的那一面,那一句話裡,到底含了什麼樣的秘密。

    秦湛收回了視線,對風澤道︰“風前輩雖與傳聞不大想通,但斬風之力,我想尚有吧。”

    風澤微微頷首。

    秦湛道︰“我與一劍離開後,劍氣難免有顧及不到之處,屆時風浪雲湧,還請蜃樓護好我的徒弟。”

    風澤應允︰“這是自然。”

    秦湛便放下了最後的心思,她看了越鳴硯一眼,還是多叮囑了一句︰“你修為尚且,屆時跟著蜃樓諸人在樓內看著便可,莫要出來。”

    越鳴硯點頭︰“弟子明白。”

    秦湛知道越鳴硯從來都不是個會惹麻煩的徒弟,她點了點頭,正要離開,卻又頓住了腳步。她伸出手拍了拍越鳴硯的肩膀,溫聲說︰“師父去去就回。”

    秦湛說完,便再無停頓,她看了一劍江寒一眼,一劍江寒回望向她,輕微地點了頭。

    越鳴硯只聽見海風過耳聲,這聲音裡又夾雜了輕而尖銳的金屬震顫,他抬頭看去,秦湛向前走著,她的手已覆上了燕白的劍柄——就在她踏出船家,踏上波濤的那一瞬,劍似寒芒,刺如夜星,噌然出鞘!

    暴烈的劍氣毫無停頓地撞上這海波洶湧,島內巨獸隱有所感,發出一道沉悶而整人耳膜的嚎叫聲!

    在越鳴硯的眼裡,位於海中的綠島地動山搖,緊接著有什麼從中生出了,待樹倒山平後,一條幾乎像是從遠古洪荒走來的巨大黑龍從島內顯出了身形。它大的幾乎將整個島都圈了起來,張開的、長在背脊上的翅膀幾乎要與天平!

    秦湛與一劍江寒兩人映在他如日月一般的眼中,曉得像是兩只脆弱的鳥。

    越鳴硯看見這只應龍睜開了眼,張開了自己的五爪,對著眼前兩位渺小的人類,發出了被侵犯領地憤怒的低咆!這一聲咆哮如山洪崩裂,激得東海水濤翻湧,有浪頭竟是直接掀上了天際去,在晴日裡當頭落下了一場暴雨!

    蜃樓上還在甲板的所有人沒有一人避開了這浪潮,連定水的蜃樓本身都被重重的推晃了一下!

    風澤皺眉,他一劍出鞘,動作慢得像是刻在了人眼底的一寸寸分鏡,可越鳴硯清楚的見著了“風停”。漫天的海浪也好,狂暴的驟風也罷,都在他的這一劍下靜了下來。

    風澤動也不動,他吩咐道︰“阿晚,帶大家避入樓內。”

    阿晚瞧著擔心風澤極了,可她依然沒喲違背風澤的命令。她飛快點頭,指揮者所有甲板上的小妖全都避入塔樓,唯有越鳴硯仍看著那只甦醒的應龍,有些猶疑。

    阿晚急了,沖他喊著︰“你在等什麼,你師父不是吩咐過嗎?你快些過來!”

    越鳴硯回神,還未來得及動作,便被跑來的阿晚強硬的拉回了樓內。越鳴硯瞧著她落上了鎖,又將定水的符文激活,方才擦了擦眼角,飛快的往樓上能瞧見外面的屋子跑去。

    越鳴硯跟著他,見她推開了窗戶,見到甲板上的風澤收了劍,仍立著後方才松下了那口氣,只是眼楮仍然有些發紅。

    越鳴硯猶豫一瞬,開口道︰“阿晚姑娘,你若是擔心,為何不叫風前輩一並入內?”

    阿晚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這是越鳴硯第二次被人這麼說了,他頓了一瞬,沒有反駁,只是說︰“我確實不知道,阿晚姑娘願意說嗎?”

    阿晚看著風澤,好半晌才說︰“他不會回來的。他每次都來看這個島,這次是他立著最近的時候,所以他不可能離開。我急著叫你走,也不留下陪他,不是我怕這風雨,而是因為我知道……我只要這甲板上還有一個活人可能受到波及,他就絕不會收劍。”

    “可他不能再出劍了,再出劍,他真的就要死了。”

    越鳴硯看著這女孩,忽而心有所感。他低聲問︰“姑娘是被風前輩救回來的嗎?”

    阿晚頓了一瞬,說︰“對。”

    越鳴硯看向了屋外,風澤立於船頭,而秦湛和一劍江寒皆拔劍出鞘,對上了那條大的可怕的應龍。

    越鳴硯說︰“我也是被師尊救回來的,我被舅母趕出了家門,眼楮也不好,若非師尊,我絕無今日。”

    阿晚聽到這裡微微頓住,她看向越鳴硯︰“所以你才不肯告訴我任何有關她的事。”

    越鳴硯道︰“若我詢問阿晚姑娘有關風澤前輩的事情,阿晚姑娘難道會說嗎?”

    阿晚笑了︰“你說的對。可是越鳴硯,你知道我是為什麼方才不肯說嗎?”

    越鳴硯︰“因為風澤前輩對姑娘有救命之恩。”

    阿晚瞧著越鳴硯,眼中有憐憫,她說︰“你真可憐。我遇見了風澤,幸或不幸尚且心中明曉,而你呢,因為遇見的是秦湛,怕是這輩子都不能去問一句了。”

    越鳴硯聽阿晚說話說的顛三倒四似意又所指又不明其意,眉梢不由的微微皺起。他正要說什麼,樓身又晃了一下,樓內的小妖怪們怕的團團抱起,越鳴硯向遠方看去,便見一劍江寒重劍出鞘,引得東海水寒似玄冰直向應龍刺去!

    東海水如鞭子般撻在應龍厚重的鱗片上,並未激起它半點痛苦,只是將它激怒。他憤怒地向一劍江寒張開大口,一劍江寒不閃不避,他左手拔出另一把劍,直接迎向了這只怪物!

    他大喝道︰“秦湛!”

    天空隱有肚白之色。

    金屬的震顫聲隱在了漫天的水聲中。

    秦湛斜握著劍,燕白銀白色的劍鋒映出她冷而深的眼楮。應龍似有所感,他想要回頭,可秦湛劍氣盡出,手中的那柄燕白倒映在應龍澄黃色的眼楮裡,竟像是從天而劈下的銀芒金槍——

    仙劍燕白,以無堅不摧、鋒利難匹而成世上最強、最無可擋之劍。

    秦湛執著燕白,自應龍的眼楮直刺進了它的腦髓裡——她整只手臂都沒入了眼球之中,指尖連同右臂覆上的雷電之力讓應龍痛得瘋狂甩動,就在它伸出一爪即將將秦湛撕扯出的那一刻,秦湛悍然收劍,她一腳踏上了應龍的鱗片,往高空躍去,在她消失的那一刻,不知春出現在了應龍的眼前。

    輕的那柄劍直接順著秦湛刺出的傷口被投擲進了它的眼球裡,但並非致命,正當應龍終於明白這兩個人它必須先集中精力解決其中一個的時候,一劍江寒已出了第二劍,他的第二把劍,順著先前那柄劍的方向,再次刺向應龍的傷口!

    不知春重劍厚重,可承萬鈞!

    一劍江寒,抵住了前一柄劍的劍柄,直接用力往內刺去——細劍穿透了應龍所有的軟組織,指望它的腦髓而去!

    此時秦湛已在高空。她喝到︰“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松開了手,他急退!

    秦湛一劍落下!

    這一劍,將劍中酷烈與肅殺含至了極盡!東海似有感於這撕裂天地的劍氣,湧起萬千巨浪,巨浪掀空,直將所有人的視線全部阻擋!

    眾人只能聽見巨龍咆哮!

    片刻後。巨浪哄然,地動山搖!

    秦湛那一劍尚未擊中要害,劍氣便已刺得應龍鱗片崩裂,她那一劍直接從應龍的天靈蓋落下順著它的經脈一路斬下!一劍江寒喚回了不知春,在秦湛斬龍的同一瞬,直接撕裂了對方的血口,兩柄劍順著秦湛崩裂開的鱗片,如切菜砍瓜一般,直將膛肚剖開,尋到了那枚內丹,以重劍震碎!

    當風平浪靜。

    東海的水似都被染上了紅。

    秦湛的手還握著燕白,周身劍氣不散,眼眸微垂,遮住其中膽寒劍意。應龍龐大的屍體就在她的腳下,而一劍江寒則收回了劍。

    他檢查了片刻,對秦湛說︰“死透了,需要我扶你一把嗎?”

    秦湛出了口氣。

    她看著自己的半個身子,又看了看更糟的一劍江寒,沉默了半晌道︰“算了吧,還是先洗一洗。”

    一劍江寒︰“……”

    等瞧見了風平浪靜,驅使著蜃樓靠近的風澤到的時候,秦湛已經用五行術將燕白和不知春都從裡到外洗了一遍,一劍江寒就在旁邊看著,燕白則嘰嘰喳喳地對秦湛說︰“這裡洗一下,還對對,還有那裡,天哪,那龍眼楮可惡心壞我,秦湛你下次能不能不要那麼粗暴。”

    秦湛冷酷︰“沒有下次,你以為應龍有很多嗎?”

    燕白︰“……”

    一劍江寒問︰“燕白又說什麼了?是沒打夠嗎?”

    秦湛︰“不,他嫌棄髒。”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看向了自己的不知春,默默又用干淨的衣裳給擦了一遍。

    風澤到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副場景。

    他眼中又驚訝又敬佩。當年溫晦孤身入島,雖成功擊敗了應龍,但卻也未能誅殺對方,甚至受了傷。但如今這兩人合力,竟然真的成功將應龍斬殺。在親眼看見之前,風澤對此事的最大期望,也不過只是重現一次溫晦當年的結果罷了。

    他看著那條龍,久久未能回神。

    當他確認龍已死,他可以踏入島內後,便再也等不及地要往島內去。

    可他尚未走出兩步,便被秦湛攔住。

    秦湛的燕白劍尚在劍鞘中,可她周身劍氣未斂,眼中冷芒似鋒。

    她抬劍攔住了對方,對風澤道︰“應龍已死,風前輩日後想怎麼進島都可以,我們也算是完成了約定。”

    “——所以,是不是該輪到您了?”

    “您當年猜了什麼,溫晦為什麼來找您。”秦湛微微一笑,“我是個混不吝,天地不懼,所以您最好快些履約。”

    “否則——我一定是比這條龍還要可怕的怪物。”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6 07:26 PM

第24章  蜃樓05

    千年前,風澤尚是昆侖的得意弟子,手執一柄“封疆”,學有所成,游歷天下。

    年七十,遇逍遙仙。

    當年的逍遙仙初出東海碧霄谷,攜著她的“天華萬寶囊”,滿心滿眼想著的都是海清河晏,天下平安。她既不像是東海碧霄谷出來的、也不像是四境裡出來的修者。她更像個活在江湖裡的江湖俠客。行走在路上,別人欺男霸女要管,孤兒寡母可憐也要管。遇妖干旱不得雨,她要問;洪水泛濫求龍王,她也要去交涉。

    風澤認識逍遙仙後近百年,就從沒有見過她有一心一意求道的時候。他是個板正得幾乎可以當作修真界模板的青年,卻在認識逍遙仙後,被她打破了自己許多規矩,甚至陪著做了許多他從前絕不會去想的事。

    空閑時分,逍遙仙與風澤對月飲酒。五行道的修者會從她的萬寶囊裡取出一樣又一樣點心酒食,在你瞧得目瞪口呆,想指責她暴殄天物的時候,托著下巴笑嘻嘻地說上一句︰“物盡其用。”

    風澤聞言不免皺著眉,他對逍遙仙這樣的態度顯然早已不滿,本著兩人算是朋友的關系,他規勸道︰“你這樣虛耗人間,只是在浪費你的天賦。”

    逍遙仙聽了這樣的話,卻只是給兩人滿了一杯酒,不太在意道︰“我並不求得道飛升,只想著活著的日子裡,能順心遂意。”

    風澤聽了這樣的話,眉間的褶皺更深,他耐著性子想要將朋友拉回正道上來,說著︰“我知道你來自東海碧霄,曾經被約束的太多,所以現今總想著隨心所欲。可你此時一時的放縱並不能得到真正的順心遂意,只有得道——屆時你得與天地共鳴,才是真正的快意。”

    逍遙仙聽了他的勸沒有直接回答,反倒問他︰“風澤,你喝今日這酒,這酒不好嗎?”

    風澤道︰“是好酒。”

    逍遙仙說︰“這是前日你我幫過的那戶酒家送的。”

    風澤皺眉︰“一壺酒而已,你若是喜歡,昆侖有的是。難不成你要告訴我,這壺酒是他人感你恩惠所贈,所以尤不一樣?”

    逍遙仙聽了,卻是笑了。她對風澤說︰“有酒自然好,無酒卻也快意。風澤就好像你求道是你喜歡,我救人也不過是我喜歡。”

    風澤著實理解不了逍遙仙的想法。她惡人也救,善人也救。這世上但凡是需要施以援手的,她都會去幫一把。至於之後得到的是花還是刀子,她並不十分在意。就像她那日說的一樣,有酒固然好,無酒卻也快意。

    若非逍遙仙修的是五行道,來自的門派是東海碧霄谷,風澤幾乎要以為她修的是佛,走的是慈悲菩薩道。

    他偶爾也會和逍遙仙說起自己的這種看法,逍遙仙安靜地聽他說完,而後會糾正他︰“我可不是善人。你認識我的時候已晚了些,是沒見過我殺人的模樣。”

    逍遙仙殺人是什麼樣風澤確實沒有見過,但他想想總覺得大約也不是什麼厲害的事——直到他當真見了一次。

    逍遙仙的天華萬寶囊,風澤見過她拿來裝酒裝菜,裝石頭裝草葉,從沒有見它盛過血。

    當它盛血的時候,風澤才真正感受到了五行道的可怕。

    五行道感應天地,他們看似沒有武器,實則天地萬物都是他們的武器。你只要活在這世上,呼吸著空氣踩著實地,就躲不過他們無處不在的武器。

    天華萬寶囊兜天承地的壓迫。他一仰頭,便看見整片土壤翻滾,木刺橫斜,所有想要來取她性命的人全都有去無回。從這點上似乎又在證明著她這輩子都無法修成佛道,她的菩薩行徑,當真只是她想做而已。

    風澤說︰“你這樣肆意而動,什麼時候才能悟道。若你不能悟道,壽元終究有盡。許是三百年後,我再想邀你喝酒,便只能去你的墳前。”

    逍遙仙笑了笑,她唯有笑起來的時候,才尤為的像個漂亮的女人。她從自己的萬寶囊裡摸出了美酒與還熱著的炒豆,一邊分給風澤一邊說︰“你還想和我做一輩子朋友啊,何必能等三百年後喝酒,現在我就請你喝酒。”

    風澤無話可說,逍遙仙瞧著他,對他道︰“這樣吧,我覺得我飛升可能性不大,不如我們做個約定。如果你飛升了,就記得給我傳個信,或者下來找找我,給我開個後門,遞個訣竅,這樣我們也好做長——久朋友。”

    風澤被她故意拉長的“長久”二字簡直刺激地差點要握劍,他好不容易冷靜了下來,看著逍遙仙說︰“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從沒有見過誰修五行道有你這樣的天賦。”

    逍遙仙已經拿了炒豆塞進嘴裡,她說︰“好吧,那如果我飛升,我也給你開個後門成不?”

    風澤︰“……”

    逍遙仙勾住了他的手指,十分鄭重其事︰“好,就這麼約定好了,一定不能忘啊!你要是忘了我在下面,我為了等你個口信,搞不好可是會為了活下去兵解的!”

    風澤忍不住罵她︰“兵解是隨便能做的嗎!你是真不把飛升當一回事!”

    逍遙仙嘻嘻笑,她托著下巴看著風澤︰“做了約定嘛,那自然是要用盡一切力量去履約的。”

    “對了,年後我得回趟碧霄谷,只是不知道會不會被打出來……”逍遙仙終於想起了正事,她問風澤,“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風澤面無表情︰“我和你一起去做什麼?做你的打手,防止你被打出來嗎?別想了,我只會看著你被趕出來。碧霄谷的修者都極為自律自省,也不知怎麼回事會出你這樣的。”

    逍遙仙笑嘻嘻地說︰“我這樣不挺好嗎?若我不是這樣,現在大概還在碧霄谷呢,你找誰和你互開後門去。”

    風澤︰“……”

    風澤完全說不上話。但他心裡還是決定要去一趟東海碧霄谷。碧霄谷雖看不上四境門派,可昆侖畢竟是昔年太上元君所立門派,天下諸派都對昆侖持有敬意,他作為昆侖的嫡傳弟子去往東海碧霄谷,或許能為逍遙仙說上幾句話,免得她當真被打出谷去。

    畢竟是個女孩子,平時嬉皮笑臉混不吝也就算了,回門派還被打出來,這也太難看了些了。

    只是風澤並未說,他做了決定,面上卻是與逍遙仙再平靜不過的道了別。

    現在想想,他在逍遙仙的面前,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將自己想說的話說出過。

    風澤後來回了昆侖,處理一些門派內的瑣事,也耽擱了些時日。當他準備啟程前往東海的時候,卻先聽見了逍遙仙的消息。

    逍遙仙飛升了!

    天有應龍所感,繞逍遙仙飛升之海島足足三日,方停留於下,守護她坐化的肉身。

    風澤初聽見這個消息驚訝極了,驚訝過後,他又覺得沒什麼好驚訝的。飛升這東西,從來看的就是你是否悟道而非修為深淺。逍遙仙雖瞧著游戲人間,可卻遠比他看盡紅塵百態,悟了道飛了升,也並非什麼過於匪夷所思之事。

    風澤停下了準備前往東海的腳步,他轉而閉了關。

    風澤心想,逍遙仙飛升了,他得快點才行。不然兩人隔著天地,未免也難了些。他閉了關,閉關之後修為再一次飛漲,卻依然沒有半點要飛升的態勢。

    風澤起初是認為自己心境不夠,而後卻慢慢地覺得有哪裡不對。

    他去了東海,想要見一見飛升後坐化的逍遙仙,可他不過剛接近那座海島,就驚起了其中應龍。應龍狂暴,風澤不敵,只得暫時退避,重新閉關悟道。

    三百年後,風澤已強到無人可敵。可他依然摸不到飛升的影子,甚至不再見任何與逍遙仙有關的消息。

    風澤仍在努力,他修到了此道之巔。

    依然未能飛升,也未能入島。

    應龍就像是知道人間覬覦此道者數萬,牢牢的護著島,護著島內逍遙仙的遺產,不讓任何人前往染指。

    這時已過去了五百年。風澤有些煩悶,他想逍遙仙看見了嗎?若是她看見了,此時她是在天上發笑,還是覺得他可憐?風澤心想,她大約是在笑吧。

    笑他連一條護著她遺產的龍都敵不過。

    當時間過去了七百年,他的同門師佷在修行時提到了逍遙仙,問了他一句︰“師叔,逍遙仙其人若何?我想編個冊子。”

    風澤想了想,先是說了幾句,而後又想到自己見到她的最後一面。

    逍遙仙微醺,舉著酒杯對他道︰“風澤,咱們說好了,飛升也是朋友,我等你,你也得等著我。”

    風澤當時是怎麼說?他也喝醉了,應允道︰“天地不能斷。”

    風澤意識到有哪裡不對了。

    七百年。逍遙仙飛升後竟像是從此世消失了一樣,縱使天地有別,也不該七百年毫無音訊。風澤了解逍遙仙,她並非薄情忘義之人,相反,她連隨口的一句話都會記一輩子。

    她為什麼飛升了之後就沒有了消息……?那條龍還在,她至少也該讓那條龍給他傳個口信——!

    天地之間是有聯系的,是存在聯系的。逍遙仙飛升,天降應龍!——既然應龍可以從天而降,這就說明天地間並非完全被斬斷,而是可以溝通。既然可以溝通,為何逍遙仙從未出現又從未傳過信呢?

    是逍遙仙失約?她只是醉酒胡言,說了就忘嗎?

    不。

    風澤了解她。

    風澤心中開始湧出了非常可怕的想法。

    一千年。風澤大限將至。

    風澤再一次被應龍攔於島外,他遠遠的看著盤踞於這座島的應龍,在自己即將死亡的時候,數千年的困惑卻都在這一刻被擊碎了。

    風澤想,他才是當時最強的人,可他窮盡一生也未能飛升。

    他對自己的朋友有足夠的信心,可事實是,四境四海自太上元君悟道以來,除卻逍遙仙,根本無人飛升過!修真比起飛升,更像是一條長生道而已!

    風澤的這個猜測,使他既憤怒又恐慌,甚至有些害怕。

    可他止不住的去想。

    這時候的風澤已經離死亡很近了。

    他心知若是自己死了變回魂歸天地,便再也等不到逍遙仙,更是無法得知他的猜想是真是假。

    他想起了逍遙仙的話——若是你不給我口信,我為了等你,可是會兵解的。

    風澤心想,既然是答應了的約定,就不能爽約。他得活下去。

    他兵解了自己,創立了蜃樓,開始調查當年的所有事。

    後來燕白降世,越發證明了他的猜測,天地間確有紐帶,而逍遙仙卻像是消失在了這紐帶裡。

    再後來,有與他猜測相同的人出現,溫晦執劍闖進了那座島,出來後,他找到上了他,說了一句話。

    溫晦說︰“你猜的沒錯。”

    風澤只覺得渾身的鮮血在那一刻都冰涼地仿佛要刺破他的皮膚,就好比如今這一刻。

    秦湛攔著他,要一個答案。

    而這個答案就在島內,也是他追尋了一輩子的答案。

    風澤對秦湛道︰“我猜了什麼……”

    風澤笑了︰“我猜逍遙仙根本未能飛升,她是被從天而降的應龍給吃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6 07:27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7-26 07:29 PM 編輯

第25章  蜃樓06

    秦湛聞言怔住,幾乎是下意識看向自己腳下已癱倒的應龍屍體。屍體龐大,有一部分已經浸入了海水,擱在岸上的那部分仍然十分驚人。

    在四境的修者心裡,逍遙仙比起一個傳奇,其實更像是一個像征——修真的盡頭是飛升的像征。

    這麼多年以來,四境不乏大能,但卻從未有人真正的做到過破碎虛空。昔年的風澤沒能做到,後來的溫晦也沒能做到,但眾人仍然相信飛升證道是存在的,多是因為有著逍遙仙的鐵證。

    可如今風澤卻說,他懷疑逍遙仙根本沒有飛升,而只是恰好被從天而降的應龍吞食了。

    就算是一劍江寒,也被他的話給驚了一瞬。恐怕沒有人能夠在這句話震驚,風澤這句話的潛台詞無疑是“飛升是個騙局”,這世上根本無人能夠飛升,人們做到極限,也不過就只是盡可能的延長壽命罷了。

    秦湛道︰“不,逍遙仙或許未能飛升,但飛升道是存在的。”

    她一說出口,一劍江寒和風澤都看向了她。

    風澤道︰“四境從未有人飛升,劍主為何能認定這不是騙局?”

    秦湛淡然道︰“縱使騙局,也要有布局之人。修真是昆侖派的祖師太上元君所悟出的道,千百年來人們更著依次前行,雖未能至頂,卻也是一輩強於一輩。更何況,並非除了逍遙仙外,便再無人飛升了。”

    一劍江寒看向了秦湛,秦湛說︰“溫晦飛升過。”

    她這一句話剛說出,無疑平地驚雷。連風澤的面色都變了,他低聲問︰“溫晦飛升……?”

    秦湛看了風澤一眼,平靜道︰“前輩也算是見過飛升後的他了,他入此島前……其實便已悟道。”

    秦湛這句話說出來,幾乎要比風澤的那一句猜測還要令人難以置信。

    一劍江寒低聲問︰“我從未聽你提過——”

    秦湛道︰“因為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算是飛升成功還是失敗。”

    她握緊了手中的劍︰“我至今也沒能弄明白。”

    五十年前,摘星宴結束。她追了一劍江寒三千裡贈一柄不知春,剛回頭,便見溫晦慢悠悠地追了過來,也不責怪與她冒失的舉動,只當她是玩鬧了一場,照舊替捻開了黏在面上的頭發,打算帶她回劍閣尋一把劍。

    秦湛問他︰“你當年找來的那些礦石材料呢?不能為我重打一把嗎?”

    溫晦道︰“劍這東西要講究緣分,我當年準備的東西自然是適合你當年的,如今的你已經不再合適當年的劍,若要為你重鑄又得再花一份功夫,我算了算,這實在是太麻煩了,總歸走到了這裡也該回去一趟了,不如你回去直接挑。”

    秦湛當時心想,她前一刻還在和一劍江寒誇口她有一座劍閣,沒想到後腳溫晦就要帶她去了。

    秦湛問︰“劍閣裡有那麼多劍,隨便我拿嗎?我聽說是有規矩的。”

    溫晦說︰“對,你喜歡什麼就挑什麼。若是挑出來不太合適,改一改也就是了。”

    秦湛心想,溫晦這話說的才有點“第一人”的魄力,原本假意繃著的臉也露出了得意。

    她朝著溫晦問︰“那你當初有沒有想要的?”

    溫晦想了想︰“合適的倒是沒有,否則我也不會去學鑄劍,不過有一把劍給我印像很深。”

    秦湛問︰“是你奪回來的燕白嗎?”

    溫晦︰“當然不是。”

    他回憶片刻︰“名字應該叫做‘眠冬’,是一把無鞘劍,漂亮的很,和子卿一樣沒有劍格,適合你。”

    一般的劍閣不喜歡用無劍格的劍,因為這樣容易傷到自己。但用劍的天賦到了溫晦和秦湛的地步,有劍格和無劍格倒是沒什麼不同,尤其是秦湛,她偏好細長利刃的劍,沒有劍格的劍她用起來反倒更順手。

    秦湛將“眠冬”的名字滾在舌尖念了幾次,溫晦瞧著有趣,不免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他伸出右手比了比自己的腰部,感慨著︰“我當初將你從白術帶出來的時候,你還只有那麼一點大,如今卻已是摘星宴的魁首了。”

    秦湛看著他比著的那點兒高度,顯然也是想起了最早遇見溫晦時的場景。她倒是沒有溫晦的感觸,反而道︰“我覺得自己修行後反而長得慢了許多。按理說我都這個年紀了,怎麼還沒有你的肩膀高?”

    溫晦看著秦湛,她不太高興的時候眉毛總會微微下降些,就好像現在這樣。所以他想了想,手指不經意捏了決,手腕微翻一朵小些的牡丹憑空便開在了他的指尖上。

    他將這朵花遞給了秦湛,笑著說︰“修行路漫,你還小的很呢。安遠明在你的年紀,怕是才剛剛入道。”

    秦湛瞅著了那朵紫色的花一眼,又看了看溫晦,慢吞吞說︰“這是一劍江寒送給綺師姐的那朵。”

    溫晦哈哈笑了兩聲︰“喜歡不就行了?”

    秦湛想了想,覺得也對。

    她收了花,學著溫晦剛才用的決,反在自己的指尖變了朵蘭花來,又將這蘭花原封不動的送給溫晦,煞有介事地說︰“我知道你喜歡這個,呶,送你。”

    溫晦看著秦湛送他話,眼裡的笑意愈濃。他收了花,正要誇秦湛連他的五行術都學的七八不離了,卻在此刻忽感應到來天地低鳴。

    這是一種玄而又玄的感覺。

    至少秦湛看不明白,她只知道自叫了溫晦差不多有兩個時辰,急得只差拔劍,溫晦終於從恍惚的狀態緩回了神。

    他對秦湛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阿湛,我可能要飛升了。”

    飛升可是件大事。可溫晦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模樣,反倒顯得秦湛才像是著急閉關的那一個。溫晦已是當時最強,他再進便是破碎虛空,而他感應到的也正是天地聲鳴。

    他非常冷靜地和秦湛說︰“你不要怕。”

    秦湛︰“……”我不怕,我是急!!

    秦湛前腳剛完成千裡送劍,後腳師父就要飛升。這時候什麼都比不上溫晦重要,秦湛幾乎是立刻從溫晦的乾坤袋裡找出了他往日裡從未用過的法器,調適一二帶著他就要往閬風劍閣趕。

    溫晦甚至還有心情與她玩笑︰“不用還了,師父的東西都留給你。”

    秦湛道︰“你還是先回去閉關再和我說這些行嗎?我聽說逍遙仙飛升是天降應龍的,你飛升會降什麼?總不會是天雷吧。如果是天雷,我得離你遠點兒。”

    溫晦也覺得有道理,他強制先穩住了自己的修為,終於有了些急迫感,領著秦湛回了劍閣。

    劍閣此時有弟子數百,大多都是他的師兄弟們。他自繼承劍閣閣主以來,多是在外,少有問劍閣諸事的時候。劍閣慣來都是當年的大弟子負責打理。

    如今他突然回來,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他的師兄自然向他請罪,溫晦也管不及太多,只能牽著秦湛,將她推給了所有人。

    溫晦道︰“她是我的徒弟,也是下一任的劍閣閣主。”

    他此話剛落,劍閣便是一片嘩然。

    不服者眾多,這本也在溫晦的預料之中。但他的飛升來的太過意外,以至於他沒辦法按照原本的計劃——先帶著秦湛回來取劍,等上三十多年,秦湛的修為穩了,再回來宣布繼承人的事。

    溫晦剩下的時間太少,可需要替秦湛做得太多。

    他強硬的下了決定,並表示若有不同意者,皆驅出劍閣。眾人畏懼於他的劍,自然只能應答。溫晦有個獨家的法術,能一夕間將自己的意識打入對方的靈台裡,借此來用一呼吸的功夫交代可能要說上三天三夜的事情。

    這法子還是當初秦湛學的太快,他講得太累時琢磨出來的,如今用來給秦湛交代諸事倒是方便。

    他將劍閣所有的事情,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秦湛。哪兒有師父給你留下的酒,哪兒有師父為你準備的丹藥材料,哪兒有師父給你尋了的、能夠安全閉關的洞府。他一一都告訴了秦湛,托孤的姿態做了個十足十。

    秦湛在腦中過完了一邊,睜開眼面無表情地瞧著他。

    溫晦看著這樣的秦湛,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頭,對她說︰“師父安頓好了就想辦法回來。”

    秦湛想了想,說︰“你還是別回來了。你要是回來,我還得和你爭此世的第一,太麻煩了。”

    溫晦眼底是笑,他伸手最後彈了彈秦湛的頭,說︰“阿湛,師父閉關去了。”

    秦湛看著他,說︰“你去吧,我替你守著,天雷也不用擔心。”

    溫晦便忍不住低笑出聲︰“天雷還是避遠些吧,如果是應龍,你倒是可以借著機會想辦法削個龍角下來,日後你得了眠冬,這是個做劍鞘的好材料。”

    秦湛說︰“我這樣會不會影響你在天上的仕途。”

    溫晦道︰“應該不會,我這麼厲害。”

    秦湛眼裡不免也笑了,她說︰“對,你是‘天下第一人’嘛。”

    秦湛想到這裡,不免微微垂下了眼。

    她握緊了手裡的眠冬。

    燕白聽著秦湛三言兩語提起了當年溫晦的事情,記憶也逐漸回籠,他說︰“對,溫晦閉關你替他守著,為了護著他所以入了劍樓選劍,我就是這麼跟著你出來的嘛!”

    溫晦其實還是將人心想得過好了些,或者說,他本就對秦湛有著十足的信心。

    他閉關,只留秦湛在劍閣之上。劍閣那些不滿於溫晦安排的、所謂的秦湛的師伯們自然更有想法。

    可無論他們怎麼說,秦湛只有淡淡的一句︰“我師父的命令我不敢違抗,還請諸位放心將劍閣交予我手。”

    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吧。這些人也早就忍了溫晦多年,如今見他閉關正是關鍵時期,有人甚至想到了要拿秦湛的腦袋來逼他破關走火入魔,一石二鳥。

    秦湛學過五行道,當她提起了十足的警惕,劍閣上的事情並沒有能瞞過她的。這些年前腳剛剛提出這個設想,秦湛後腳就去了選劍樓,她卻一把趁手的劍。

    她原本是去尋眠冬的,可一仰頭,就看見了浮於空中的少年。少年顯然也很驚訝秦湛能看見他,在發現秦湛能看見他後,燕白就迫不及待地跳進了她的懷裡。

    少年對她道︰“我是燕白劍靈,是這裡最好的劍,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帶我出去吧!”

    秦湛問︰“殺人也最快嗎?”

    燕白想了想回答︰“殺什麼都快。”

    秦湛便帶著它出去了。

    秦湛帶出了燕白,這無疑讓劍閣上的人更為躁動,可秦湛不等他們躁動,就已拔出了劍。

    她說︰“師命不可違,既然諸位都不願由我來做這劍閣之主,那便都請去吧。”

    燕白劍銳利地似乎要割裂光線,而那些光線似乎要蠱惑了所有人。

    燕白道︰“所以我眼光好,秦湛那時候才多大,二十吧?一整個劍閣就沒有能打的!”

    秦湛在劍閣打了一天一夜,折斷了所有人的劍。當時的宗主聞言急上劍閣,見了秦湛行徑差點沒氣暈過去,他罵秦湛忤逆犯上,甚至都未多問兩句,便要替溫晦懲罰秦湛。

    秦湛被溫晦教的就從不知道何為受氣,她執著燕白直接與閬風的宗主打了起來,最後的結果以她輸卻一招,卻借燕白之力逼退對方為終。

    前任的宗主顯然也沒想到她會做到這個地步,剛想要問上一句,溫晦閉關的地方傳來的異變。

    秦湛神色緊張,她盯著天上。

    天上沒有雷,也沒有應龍。

    當異變過去,秦湛沖去了溫晦閉關之所,他閉關的地方只有一句活生生的身體。身體溫熱,卻無呼吸、無心跳。秦湛檢查了一二,溫晦的身體算是活著的,可他的元神卻不在了。

    秦湛幾乎是立刻想到了“坐化飛升”。

    可應龍呢,應龍怎麼沒有來?

    當時的宗主顯然也瞧見了溫晦的狀態,他不確定道︰“溫師佷……他這是坐化飛升了?”

    秦湛遲疑著頷首,她正要說什麼,溫晦突然動了。

    秦湛一回頭,便見溫晦吐出了一口鮮血,面色蒼白若紙。秦湛怕急了,她連忙扶住對方,問道︰“溫晦,師父——你!”

    溫晦死死的抓住了她的手腕,他身上的氣息尤為混亂,神色也復雜難辨。只有看著秦湛的眼楮,讓秦湛知道這是他。

    她的手腕幾乎要被溫晦抓住血痕來,可她連眉梢都未動過,只是問︰“你怎麼了?”

    溫晦低低道︰“阿湛……”

    他正要說什麼,面上卻又浮現出了痛苦之色,他啞著聲音說︰“讓所有人先走。”

    秦湛回頭盯住了所有人,她想她的眼神那一刻一定瞧著非常嚇人,否則當時的那位宗主不會連問都不再問,而是直接走了。

    一劍江寒問︰“當時溫晦是怎麼了?”

    秦湛回憶結束,她說︰“我不知道。”

    “我覺得他原本是想要說什麼的,可他後來又看了看我,卻什麼也不肯再說了。”

    “他在劍閣上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別怕’。”

    ——“阿湛,別怕。”

    再然後,溫晦就陷入了長達十年的、秦湛所不能理解的瘋魔難測的狀態裡。

    再然後,溫晦一夕成魔。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6 07:33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7-26 07:40 PM 編輯

第26章  蜃樓07
  

  風平浪靜後,風澤先一步從船頭躍去了海島,阿晚見狀也是指揮小妖們極快的將蜃樓停穩在海島邊,接著同越鳴硯一起,兩人皆匆匆忙忙的上了島。

  兩人上島後,便第一時間感覺到了三人中的氣氛不大對。

  秦湛對風澤道:“所以逍遙仙到底是被吃了,還是坐化飛升,只需瞧一眼她的肉身便知道了。你這些年來費盡心思入島,也是為了這個吧。”

  無論真相到底是什麼樣,猜測在此時都沒有意義,這是逍遙仙飛升的島,也是應龍降落的島。只需要去瞧一眼逍遙仙坐化的屍體,當年如何便都一清二楚。

  秦湛說:“我見過當時的溫晦,所以逍遙仙若是飛升了,我能看出來。”

  風澤道:“若是她不在,就是我的猜測了。”

  秦湛猶豫了一瞬,從風澤得到溫晦的話來說,她是偏向於風澤的猜測是正確的,可風澤尋了這麼多年,若是真想當真如他所猜,也未免有些太過凄涼。

  她低聲道:“前輩既然了解逍遙仙,大約也知道她會在哪兒。”

  風澤當然知道她會在哪兒。

  這島雖大,可逍遙仙喜歡的永遠是鳥語花香,哪兒春色最濃,哪兒鳥兒愛嘰喳,大約便會是她選著飛升的地方了。

  他看著這座島,微頓了一瞬,向一個方向走去。

  秦湛與一劍江寒互看了一眼,剛打算跟著風澤去,秦湛卻先見著了越鳴硯。

  她頓了一瞬,對一劍江寒道:“你隨風前輩去,我安頓一下小越。”

  一劍江寒也看見了越鳴硯和阿晚,他點了點頭,對秦湛道:“我給你留訊,你沿著來找便是。”

  說著一劍江寒先邁步去了。

  秦湛看了看死去的應龍,又看了眼背著眠冬的越鳴硯,向他招了招手。

  越鳴硯走了過來,低聲問:“這龍是師尊擊敗的嗎?”

  秦湛道:“還有一劍。”頓了一瞬,她和越鳴硯解釋:“你以為他為什麼來尋我,我們倆加起來絕不是單純的多了一份力而已,若是我們兩人加起來都殺不去這條龍,那溫晦當年來去自如也是個笑話了。”

  越鳴硯問:“師尊和一劍前輩加起來,大概有多厲害?”

  秦湛想了想,最後還是覺得拿溫晦當度量單位比較合適,所以她說:“大約是入魔前的一個半溫晦吧。當年我畢竟沒能殺了他,現在他修為如何,我卻不知了。”

  越鳴硯困惑道:“我聽師尊和風前輩的話,昔年……也來過這裡,為何當年沒有直接殺死這條龍呢?”

  秦湛想到當年溫晦諸多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行徑,沉默了片刻後說:“大概是怕麻煩,也不想引起旁人的注意吧。他那十年的行徑我實在猜不透,也不想猜了。”

  越鳴硯見秦湛神色淡然語氣冷靜,卻從中莫名的察覺到一絲疲憊。他頓了一瞬,上前握住了秦湛的手。秦湛先前耗費了太多的精力,手指間有些發涼。越鳴硯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讓她在驚訝之余,倒察覺了一絲流淌過血液的暖意。

  越鳴硯道:“那就不猜了,弟子會陪著師尊的。”

  秦湛笑了,她看了看越鳴硯:“……你這孩子,倒真的有趣。”

  越鳴硯微微紅了臉,秦湛抽出了自己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退後些。”

  越鳴硯不明所以,還是退了。秦湛尋到應龍頭處,直接握著燕白一劍割下!她提著兩只龍角,丟在了越鳴硯的腳前,像丟下了兩棵樹。

  秦湛道:“收進乾坤袋裡吧,這是個好東西,回去請你徐師叔給你做個劍鞘。”

  越鳴硯手忙腳亂地給收進了乾坤袋裡,他看了眼秦湛,想起秦湛之前對一劍江寒說的話,又說:“我能和師尊一起入島嗎?”

  他飛快道:“我不想待在蜃樓等著。”

  秦湛有些驚訝,不過此時的海島已經沒什麼危險,她思量片刻說:“當然,你想去的話,就跟著。”

  “不過無論你之後會看見什麼,且記住穩固道心。”秦湛到底擔心逍遙仙的事情會對越鳴硯產生衝擊,仍是叮囑了一句。

  越鳴硯抿著嘴角應了,他看起來是高興的。阿晚看著他們,不發一言卻也跟了上去,秦湛心想她和風澤都走了,蜃樓無主沒關系嗎?不過阿晚都沒有說,秦湛自然也沒什麼好說的,她領著兩人尋著一劍江寒留下的信引向前。

  阿晚發現了這一點,便等不及秦湛他們慢悠悠的走,尋著信引便飛快的去了,秦湛不攔,越鳴硯心裡隱隱察覺阿晚對風澤特殊的情感,也未曾去攔她。

  沒有外人,燕白便唧唧喳喳的和越鳴硯說著剛才發生的事情,明明先前還在嫌棄秦湛讓他刺進了龍眼睛裡不舒服,如今卻滿口再誇秦湛有多厲害。

  越鳴硯笑道:“師尊厲害,我知道的。”

  燕白道:“沒關系,你以後也會很厲害的,還要飛升!”

  越鳴硯這兩天聽到的事情大多都是逍遙仙和飛升,聽著燕白這麼鼓勵他,不免對上界也產生了好奇。他問:“燕白先生,您是從天上墜下的,想必知道天上是什麼樣的吧?天上的神仙多嗎?”

  燕白聽越鳴硯這麼問,卻支吾了起來,最後道:“這個不好說,不好說。”

  越鳴硯有些驚訝:“為什麼?”

  燕白道:“哎呀,大家多少都有規矩的嘛,我掉下來已經很倒霉了,你就不要再問了。”

  燕白這麼說越鳴硯自然也不問了,這些問題想必秦湛當年也問過,燕白回答的也大致不離。他不肯說上界有關的情況或許和上界的規矩有關,秦湛並不喜歡強人所難,燕白不肯也就算了。

  “反正天上挺好的。”燕白嘀咕著說。

  走在前方的秦湛眼前漸漸展露了一副春圖,她瞧見了一劍江寒的影子,停了腳步,對一人一劍道:“到了,且安靜些。”

  燕白起初不明白為什麼要安靜,當他看見了逍遙仙坐化於石上的身體,以及站在她面前的風澤後,便嗖忽噤聲。

  風澤站在逍遙仙的面前。

  她面色鮮活,唇角含笑,身上落滿花葉青苔,安靜地像一場夢。

  風澤伸出手,替她一點一點兒清去了身上的青苔枯枝,一點一點兒的撿出了她原本的模樣。逍遙仙的裙子在數千年的風吹日曬中,早已脆弱的像紙片一樣,只是壓在青苔的下面,尚且維持著最初的形狀。

  風澤極為小心又極為認真的替她打掃著周圍,像是在做件尤為精細重要的工作。

  秦湛看向了一劍江寒,一劍江寒低聲說:“沒有元神,肉體仍活著,的確是坐化飛升。但是……”

  若是真正的坐化飛升,那合該和溫晦一般,可逍遙仙身體雖活著,但身上卻呈現一股極為脆弱的氣息,甚至比不上坐化而亡的那些修者留下的軀體清淨——她的身軀仍然留著,但脆弱的當真似一場夢。

  一劍江寒說:“風澤猜她被吃了,溫晦說風澤猜得沒錯。可你看,逍遙仙坐化在這裡,她並未葬身龍腹——”

  秦湛說:“她的確飛升了,但在飛升的那一刻,天降應龍,吃了她的元神。所以他們都沒說錯,我們也沒看錯。”

  “一劍,她身體護體的仙氣淡的很和溫晦當年全然不同,這大概就是因為她的坐化飛升不算完全。屍體尚未全然與元神脫離干系,她未達上天的時候,便不小心撞上了下界的應龍,遭遇了意外。所以她的身體才會呈現在這般非生非死的狀態,只需有一點外界刺激,便要碎了。”

  “溫晦飛升過,所以他只需看一眼逍遙仙的屍體,並能明白她是怎麼回事。”秦湛道,“唯一讓我奇怪的,是他為什麼回去找風澤說這句話。”

  秦湛低笑了聲:“難不成還是死了的逍遙仙請他為風澤捎的口信嗎?”

  仿佛正要印證秦湛的話,風澤面上即使裝的再鎮定,見到了這樣逍遙仙,他周身的劍氣仍然有些控制不住。他的封疆悲泣了一聲,而就是這一聲,逍遙仙周身籠著的仙氣乍然潰散,風澤的手指尚來不及觸碰,原本闔眸淺笑著的姑娘便在他的指尖化為了一捧沙。

  數千年過去,若非逍遙仙是以坐化飛升的方式死去,又停留在這樣的一座孤島,由應龍守護著,誰也近不得身,怕是早就已化為砂礫了。如今等到了風澤,讓他見了最後一面,也不知是不是逍遙仙最後的願望。

  風澤看著手中砂礫怔了好久。

  過了好久之後,他才慢慢的、慢慢的跪在逍遙仙坐化的石台前,低聲道:“我來赴約了。”

  當然沒有人回答他。風吹散砂礫後,石台上留下的,只有逍遙仙的天華萬寶囊。這樣寶貝並未被千年時光腐蝕,仍是多年前風澤見到的那樣。

  風澤按著逍遙仙教過他的方法打開了這樣法器,從中尋到了剩下半壺的酒,還有剩下的一小包炒豆。

  風澤忍不住笑了。

  他已兵解,自然是飲不了酒也吃不了東西。

  風澤說:“千年前,應該陪你將這壺酒喝盡的。”

  秦湛和一劍江寒在一旁看著風澤,心知這時候不是他們該說話的時候。兩人安靜地站著,可阿晚偏生忍不住。她看著風澤,低聲問:“主人是要離開了嗎?”

  風澤微微側首。

  小姑娘看起來快哭了,她說:“主人走了,我該怎麼辦呢?我爹雖是東海碧霄谷的弟子,可他因為和我娘在一起,早已被除名了,碧霄谷不會要我的,你若是走了,我該怎麼辦呢?”

  風澤說:“我有一場長約,拖了上千年,如今也該去赴了。你不必擔心,蜃樓的所有我都已交接給了你,你日後便是蜃樓的主人,蜃樓永遠是你的家。”

  阿晚顯然並不能接受這樣的答案,她尖銳道:“你不在了,蜃樓不是我的家!它只是船!”

  風澤嘆了口氣,他想要多說句什麼,可最終只是搖了搖頭。

  他堅持了這麼久,只是為了這樣一個答案,只是為了最後見一面,也足夠疲累了。

  風澤拔出了自己的劍。

  阿晚尖叫道:“你不要拔劍,你不要再拔劍了——!”

  她要衝過去,可風澤若是要拔劍,她根本連攔的動作都來不及。

  秦湛說:“小越,你看,這才是真正的風止。”

  越鳴硯抬起頭,整座島在這一刻都是靜的。無風、無聲,甚至連草葉花木都不在動了。

  風被斬斷了。

  封疆叮的一聲墜在石台上,擱倒在了石台的周邊,阿晚哭叫了一聲,撲過去卻也只能抓住那柄劍。秦湛看到這裡,大約也能明白對於阿晚而言,風澤的存在不單單只是蜃樓樓主而已。其中的故事或許十分復雜,但這世上永遠不缺復雜的故事。

  風澤尋了一輩子的逍遙仙,最後他找到了。於他而言,也算是赴約了。

  秦湛走了過去,她取了那壺酒,遞給了阿晚。

  她說:“喝一杯吧,喝完了告訴我你想怎麼做。”

  阿晚看著她手中的那壺酒,她奪了過來,猛地灌了幾口,又被嗆出了眼淚,她擦了擦淚,又接著喝,最後竟然將這壺酒喝完了。

  她低著頭,捏著風澤的封疆,她問秦湛:“一劍江寒前輩,是昆侖傳人,用的是昆侖寒劍對嗎?”

  秦湛微微頷首:“對。”

  阿晚抬起了頭,她對著秦湛勉強笑了笑,說:“我想學昆侖劍。”

  秦湛看向了一劍江寒。

  阿晚緊緊地握著風澤的劍:“主人教過我一些基本的心法,我已經入門了,不會特別的難教。我也不是要糾纏,只是想多學一點,學著能握住這柄劍就好了。”

  秦湛問:“你想要繼承封疆?”

  阿晚咬著唇點頭,她看向了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道:“你是風前輩的弟子,要學昆侖劍我自無二話,但有件事我得先告訴你,因我入昆侖,昆侖方凋零至此,你若是跟著我學,怕是性命有危。”

  秦湛聽見一劍江寒的這種話嘴角忍不出抽了兩下,但這話確實得說在前頭,她也打算聽一聽這位蜃樓的繼承者怎麼說。

  沒想到阿晚聞言,確實十分奇怪,她反問一劍江寒:“你不知道嗎?”

  一劍江寒怔住:“什麼?”

  阿晚作為蜃樓的繼承者,對蜃樓諸多信息十分了解,她見一劍江寒如此,便也不猶豫,將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了他:“昆侖凋零,主人曾查過。這非天災,乃是人禍。只是主人那時已很虛弱,加上不哭閻王行蹤詭譎,他才不得不放棄為昆侖復仇。”

  一劍江寒聽得全然愣住:“等等,你說什麼,不哭閻王?”

  阿晚點頭,她的聲音還有著哭後的沙啞,但十分堅定:“枯葉宮宮主,不哭閻王知非否。昆侖傳人接連的死亡並非意外,而是他一手促成——包括您的師尊林谷真人,其實都是死在他的手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6 07:44 PM

第27章 蜃樓08

  不哭閻王知非否。這個名字秦湛和一劍江寒才剛剛聽過沒多久。

  秦湛眉毛動了動,便聽見了一劍江寒握緊指節發出的聲響。一劍江寒是不信命的,但林谷道人的死的確給了他極大的影響,這使得他不敢收徒,不敢與人深交,甚至游歷四方也有意識的與他人保持距離,不敢太近。

  雖然他未曾說過,但秦湛能感覺到,他有時候甚至會覺得溫晦和朱韶的叛變,都和他有點兒關系。

  阿晚說:“但不哭閻王的確不是好相與的,他在察覺到蜃樓的行動後,極快地做了反擊。以至於我們只能知曉昆侖傳人的死亡與他有些關系,但他到底是誰,為何要對昆侖傳人趕盡殺絕——這些我們都未能查到。”

  一劍江寒聽完了阿晚的話,他淡聲道:“沒關系,這些不重要。”

  阿晚有些微怔,一劍江寒松開了自己的手,他說:“把他從枯葉堆裡揪出來,一切就能真相大白。”

  秦湛想了想,對一劍江寒道:“四十年前大戰的時候,我與他雖未有過照面,但多少也知道這人的行事作風。”

  “狠辣、詭譎。”秦湛簡單總結,“司幽府的府君原本沒那麼難對付,就因為魔道橫空殺出了個他,以至於西境一戰, 蒼山損失慘重,甚至不得不屈從於司幽府以保自身。”

  “他這個人,你也算是與他交過了手。修為倒不是最可懼,他最讓人生寒的是他的腦子。我雖看不慣宴天澤,但當年他有一句話沒說錯,這天下最惡毒的法子怕都藏在不哭閻王的心裡,對上他,你要小心的不是他的枯葉扇,而是他的層出不窮的詭計。”

  一劍江寒握住了自己身後的不知春,他說:“那也要先試試。”

  秦湛知道這件事在一劍江寒心中的地位,所以她也並不勸阻,只是說:“總之你小心些,需要幫忙了,還是老樣子。”

  一劍江寒干脆點頭:“我知道。”

  秦湛對一劍江寒很放心,以一劍江寒如今的修為,除非對上的是溫晦,否則便是司幽枯葉兩宮齊出也未必能困住他。

  阿晚看了看一劍江寒,她抱著封疆的劍像是下定了決心對他說:“你若是要對付枯葉宮,不妨帶上我。蜃樓的耳目遍布天下,你要尋不哭閻王,我會是個非常好的幫手。”

  “我也不怕死,只要,只要你教我昆侖劍——”

  一劍江寒本來就不是極為冷硬的性子,他看著阿晚,猶豫片刻說:“我並不會照顧人。”

  阿晚說:“我,我不需要——”

  秦湛看了看海岸邊的蜃樓,突然問:“蜃樓能離開東海嗎?”

  阿晚點了點頭:“可以,蜃樓本就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只是主人心系東海,方才從未離過東海。”

  秦湛對一劍江寒說:“你帶上她或許真的能幫上忙,蜃樓耳聰目明,哪怕風澤死了,單憑樓內剩下的那些信息,也是你與枯葉宮對上的一份保險。”

  一劍江寒思考了片刻,這些年他也有在調查枯葉宮和司幽府,卻從來未發現枯葉宮竟然和昆侖有關系。從這點來看,蜃樓的存在的確能很好的彌補他的短板。

  一劍江寒點了頭:“好。”

  阿晚高興極了,她擦了擦眼角,畢恭畢敬地向一劍江寒行了大禮,而後又向秦湛行了禮:“兩位前輩,大恩不言謝,這份恩阿晚記著,日後若是有分毫需要我出力的地方,我絕不會退縮。”

  秦湛倒是不需要這孩子的允諾,她看著阿晚,不知想到了什麼,猶豫著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對她說:“沒有什麼人會永遠在你的生命裡,他們離開了,你也要記得向前走。”

  阿晚怔住,秦湛卻已經收回手對一劍江寒說話了。

  秦湛說:“你接下來便打算去尋不哭閻王?”

  一劍江寒點了點頭,又有些猶豫,他道:“我原本答應了你……”

  秦湛道:“你已經幫忙找到了這座島,算是履約了,剩下我自己來就是。”

  一劍江寒:“你覺得逍遙仙並不是溫晦來的主要原因嗎?”

  秦湛點頭,她說:“若只是為了查逍遙仙是生是死,他為什麼還要給風澤帶話?他為什麼會知道風澤,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這一點。”

  “還有應龍,這條應龍如果不是感應逍遙仙飛升而下界,只是逍遙仙飛升時恰巧碰見了它因緣巧合導致如今的結果,那這條應龍守在這座海島千年的緣由是什麼?”

  “我覺得……應龍才是溫晦來此的原因,逍遙仙不過只是順便。”

  一劍江寒聽完秦湛的猜測,問她:“你打算怎麼辦?”

  秦湛道:“世上沒有東西當真能做到毫無痕跡,這座島上肯定還有什麼是我們未能發現的。我打算再查一查。”

  一劍江寒頷首:“也好,需要我幫忙嗎?”

  秦湛笑道:“這就不必了,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吧,都替我找了三十多年了,也該讓我自己接著找了。”

  一劍江寒看著秦湛,半晌低低道:“秦湛……”

  秦湛:“你怎麼婆婆媽媽的,我們是第一次打完散伙嗎?”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哭笑不得:“不是,我只是——”

  秦湛淡聲說:“死不了。”

  一劍江寒頓住。

  秦湛不甚在意地說:“我不是逍遙仙,遇見應龍也是應龍死,說等你回來喝酒,就能等你回來喝酒。”

  一劍江寒嘆了口氣,嘆完氣後他覺得秦湛說的真對。所以他也笑了,答應著:“好,回來喝酒。”

  秦湛送了一劍江寒登上蜃樓離島,阿晚向她行了一禮,接著方緩緩駛離了。秦湛太了解一劍江寒了,這個人喜歡將自己大部分的心思都藏在心裡,就好比按照他的個性,應該是聽見阿晚說了那句話,就要往枯葉宮殺過去,可他偏偏又想著秦湛的事情,而下意識就要把自己的事情壓下去。

  但這件事不同別的事,這是一劍江寒一生的心結,秦湛希望他能夠盡早盡快地解了這個心結。

  越鳴硯回頭問秦湛:“師尊,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

  天華萬寶囊最後由阿晚帶走了,風澤尋了逍遙仙一生,阿晚覺得最後風澤的劍應該也是要想要和逍遙仙的法器在一起的。這島上已經徹底沒了逍遙仙的痕跡,也沒有了風澤的痕跡,秦湛說:

  “將這座島翻個底朝天。”

  她向島的更深處看去:“我總覺得這裡還藏著什麼。”

  越鳴硯聽了,也向島裡看去,這座島常年被應龍統治著,如今看來倒像是一片人間仙境。越鳴硯瞧了片刻,忽而感覺有哪裡不太對,或者說——有哪裡讓他一眼瞧見,便再也挪不開。

  他對秦湛說:“師尊,你看右邊……我覺得那裡似乎有些什麼。”

  秦湛順著越鳴硯的視線看去,右邊一片濕地,瞧不出有什麼特別的。但越鳴硯這麼說了,她還是率先向右邊走去。繞過了濕地和樹林後,一大片淡水湖便映在了兩人的眼裡。

  這湖背山而湧,湖水晶瑩剔透,如同一面鏡子。

  秦湛剛見到這片湖,先感覺到的不是這般人間仙境,而是殘留的熟悉靈力。

  燕白叫道:“秦湛,你看山壁上,那有劍痕——溫晦在這裡拔過劍!”

  何止是劍痕——秦湛蹲下身,將手探進了湖水裡——他怕是在這裡直接和應龍開過戰。

  湖水澄澈一眼便可見底,也正因此,湖底的那些交錯劍氣留下的痕跡才一星半點兒也遮掩不住。若說山壁上的劍痕大約是溫晦和應龍激戰,但湖底下呢?

  這湖顯然容不下應龍的體積,當年的湖底下難道有什麼嗎?

  秦湛皺起了眉頭,眼角卻忽然瞥見了一步步向湖心走去的越鳴硯。她神色一變,大喝道:“小越!”

  越鳴硯被叫回了神,他先是眨了眨眼,而後方才回頭看見了岸邊的秦湛,此時湖中的水已經漫延到了他的胸口,而他正欲繼續往前。越鳴硯激出了一頭冷汗,他連忙往岸上走了回去,卻見秦湛幾步下湖,抓著他的手便將他一把帶了回來。

  秦湛問:“你怎麼了?”

  越鳴硯張了張口:“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忽然間覺得那兒有什麼,等我回過神,就已經在湖中了。”

  他說的有些狼狽,秦湛也未在意,只是向湖水中心看去。湖水依然澄澈,能映出湖底的石子——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

  秦湛想了想,叮囑越鳴硯道:“你在岸邊等我,離這湖遠一些。”

  越鳴硯剛想說什麼,秦湛已經吩咐了燕白:“看著小越。”

  燕白道:“哎,秦湛你要下去嗎?我覺得這湖有點邪門。”

  秦湛沒有回話,卻半點兒也沒停頓就再次趟進了湖水裡,燕白叫了她幾聲,她也不理,氣得燕白道:“平時也沒見你這麼不長腦子啊,溫晦吃了你腦子啦!”

  越鳴硯抿了抿嘴角,對燕白道:“畢竟是師祖……”

  燕白生氣:“那也入了魔,唉,秦湛,你小心一點兒!這湖真的邪門!”

  越鳴硯問:“燕白先生為什麼這麼肯定湖有問題?”

  燕白支支吾吾了兩句,最後說:“就是氣息嘛,這湖裡有天上的氣息,唉,反正很奇怪。”

  不等燕白在這裡支吾不清,潛入了水底的秦湛已經察覺到了。

  她在湖底砂石下找到了一小塊金色的殘片,卻又實在辨不清這殘片到底是什麼來歷,只能察覺到其上有著同燕白劍一樣的“仙氣”。她又仔細翻找了一遍,確定湖底再無其他的東西,方才捏著那枚殘片冒出了水面,回了岸上。

  燕白見她衣服全都濕透了,問了一句:“你怎麼不用避水訣?”

  秦湛愣了一瞬,臉上露出難堪的表情。她輕咳一聲,回答:“太急,忘了。”

  燕白:“……”喉頭萬千辱罵竟然不知道該從哪一句起。

  “比起這個,有更重要的。”秦湛攤開手心,露出了那塊殘片,“湖底的這東西,大概就是先前誘使了小越的氣息。和你身上的氣息挺像。”

  燕白唔了一聲。

  秦湛說:“所以,這是什麼東西?”

  燕白看了半天:“你就拿這麼一小塊,我也看不出來啊,不過瞧著有點像蛋殼。”

  “蛋殼?”秦湛聞言又看了看那枚殘片,懷疑道,“金屬質感的蛋殼?”

  燕白:“……是你問我的啊!”

  秦湛冷漠道:“如果按你說的,這是個蛋殼,溫晦來這裡做什麼,偷蛋?誰的蛋,應龍的蛋?”

  越鳴硯看著那塊蛋殼,腦海裡轟鳴感越盛,他搖了搖頭,穩住了心神,方說:“我覺得……有沒有可能是容器。保護什麼用的容器,應龍或許就是為了保護它而下界的。”

  秦湛聞言看向越鳴硯,越鳴硯忍著不適說:“就好似燕白先生從天而降,一千年前會不會也有什麼墜下了,但因為緊接而下的應龍,無人注意到。”

  秦湛看著手中的殘片,的確無法從這個世界裡找出任何與它近似的材質。若說這是同燕白一般從天而降的東西,應龍是護衛著這東西而來的,倒是說得通。

  燕白說:“那溫晦都將東西拿走了,應龍沒有反應嗎?”

  秦湛說:“我覺得倒是不像拿走了,反倒像是毀了。若是只想拿走,湖底不會有這麼多劍痕。”

  “應龍應該有阻止過,但溫晦擊退了。最後湖底又剩著一塊殘片,氣息仍在,所以應龍以為它守著的東西還在,盤踞這島千年。”

  燕白對秦湛的猜測不置可否:“就算是你猜的這樣,如今東西都毀了,還不是沒有線索。”

  秦湛道:“至少還有塊碎片。”

  燕白正還欲說什麼,余光瞥見了面色發白的越鳴硯。

  燕白:“小越?”

  越鳴硯只覺得大腦混沌得很,那塊金色的殘片折射出的光魘住了他所有的視野,他的眼前開始模糊,甚至連靈魂都似翻攪了起來。他的身體深處似乎有著什麼在吶喊,可他聽不清,只有鋪天蓋地的眩暈襲來。

  他下意識抓緊了秦湛濕漉著的袖擺,低聲道:“師尊,我……”

  他話未說完,人已全然失去了意識,徑自倒進了秦湛的懷裡。秦湛一驚,連忙扶住了他,她低聲叫道:“小越,小越?”

  越鳴硯毫無所覺。

  秦湛看著手中的那枚殘片,即刻將它收進了袖籠裡。她伸手摸了摸越鳴硯的額頭,發現燙得驚人。

  秦湛再無猶疑,她最後看了一眼那片湖水,便帶著越鳴硯急往城鎮而去。

  燕白問:“小越這是怎麼了?”

  秦湛道:“就像你說的,這湖邪門,大概和小越犯衝。”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6 07:47 PM

第28章 朱羽01

  越鳴硯燒得渾身滾燙。

  秦湛帶他去了就近的客棧,客棧的小二見她背著的越鳴硯發著冷汗,還多問了聲“需不需要大夫”。

  凡世裡的大夫來了也是沒什麼用的,越鳴硯的這情況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生病,秦湛根本不敢脫手,生怕一脫手越鳴硯體內的靈力便肆意橫走,引出麻煩來。

  燕白看著著急,問秦湛:“眠冬的寒意能替他降溫嗎?”

  秦湛一手扣著越鳴硯的手腕一手扶著他慢慢躺在床上,對燕白道:“他潛意識已經這麼做了,但這畢竟不是單純的發熱,眠冬也只能救得了一時。”

  燕白閉了嘴,可他看著越鳴硯不像有好轉的模樣,心裡又著急。秦湛思索了一瞬,便抬手在空中畫了個圈,念出一段燕白從未聽她念過的咒文。

  隨著她用指尖畫出圓圈,空中浮出了面水鏡。鏡面波蕩,除了水光什麼也瞧不清。燕白看了兩眼,好奇道:“秦湛, 你這是要和誰聯系?”

  秦湛頓了一瞬,鏡面始終沒有回應,她遲疑著,不知是不是該抬手將水鏡抹去。

  “沒什麼。”她對燕白淡聲道。

  “沒什麼是什麼?”水鏡裡傳來了聲音,闕如言在水鏡波蕩的倒影裡顯出身形來,面色一如既往冷清,她微微蹙了眉,對秦湛道:“你特意用了這法子找我,就是為了說一句沒什麼?”

  秦湛:“……”

  秦湛先是怔了片刻,接著才露出了笑意,她搖了搖頭,片刻後又點頭,開口道:“有事請你幫忙。”

  闕如言松開了眉目,她頷首:“你直說。”

  秦湛看向了平躺著的越鳴硯,對闕如言道:“小越有些不對,不是中毒,也不是修行出了岔子,卻莫名有了走火入魔的兆頭。我替他暫時壓著修為,但總歸不是長久之計,便想請你看看。”

  闕如言微微皺起了眉,秦湛手指輕劃,水鏡裡便將越鳴硯此刻的形貌映入了藥閣閣主的眼裡。

  闕如言沉默片刻,問:“有什麼特別的症狀?”

  秦湛:“發熱。”

  闕如言又讓秦湛探了越鳴硯的經脈和靈台,沉吟片刻後對她道:“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或許是進階的前兆。”

  秦湛困惑:“進階的前兆不就是修為的增長嗎?”

  闕如言:“……”

  闕如言似乎深吸了口氣,她將醫者的耐心在這一刻發揮到了極致,對秦湛解釋:“秦劍主,這天下不是所有人的進階都像你和一劍江寒那樣,一呼吸間就能完成。我們的每一次進階,大多都伴隨著苦痛。”

  秦湛:“……”

  秦湛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闕如言也不需要她說什麼,她又觀察了越鳴硯片刻,感慨道:“劍閣的眼光確實比我們都好,他的眼睛雖有痼疾,但修行才多久時日,如今卻要進階了。”

  闕如言搖了搖頭,對秦湛說了些該注意的事項,又告訴了她一些接下來大約會用到的丹藥。

  闕如言:“一般而言,進階該是在閉關中,准備好一應物什也就罷了。越鳴硯的進階突然,也來不及閉關。等他醒後,你將丹藥予他,讓他一定記得尋個地方靜修穩固,以免根基不穩。”

  這些東西都是秦湛沒有經歷過,也不知道的,她認認真真地一項項記了,對闕如言說:“我記下了。”

  闕如言隔著水鏡看她,有些感慨。

  她說:“秦湛,這是你繼任劍閣以來,第一次與我們聯系。”

  秦湛的手指動了一瞬,她抬眸看向闕如言。闕如言在水鏡後微微笑了,她的眉目清淡也不出眾,很難在旁人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像,秦湛這時候才發現,她的眼角原來長著一顆小小的紅痣,笑起來時候方才尤為明顯。

  秦湛往常對於闕如言的印像,大多停留在藥閣閣主,手執藥閣金針,修丹道,能醫死人肉白骨上,倒是從未注意過別的。闕如言其實比她大不了多少,她今年多大來著?總歸不過百歲。

  四十年前一戰,正道折了太多人手,閬風尤甚,以至於五閣閣主除卻宋濂,大多都算不上年長。按照藥閣原本的計劃,闕如言在這個年紀,應該剛試著接手閣主事宜,等她過了百歲,修為再牢固些,方才是她正式繼承藥閣的時候。

  秦湛還記得與她初見,溫晦行蹤成謎,只留她於劍閣靜修,她攜劍隨著當時的宗主見過五閣繼承者。闕如言安靜地立在當時藥閣閣主的身後,見了她微微彎起了眼睛,十分溫和。

  當眾閣主離開留他們共處時,闕如言聽聞了溫晦的暫離與劍閣變動後,甚至主動走至了秦湛的身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細聲細語地安慰:“師妹不要害怕,閬風是一家。溫閣主不在,你若是覺得害怕,不妨來藥閣尋我。”

  當時宴天澤嗤笑:“她師父是溫晦,佩劍更是仙劍燕白——她會有什麼好怕的,該你怕她才對吧!”

  秦湛斂下眉目,她記得她當時性子也不好,因為劍閣內發生的事情,對於閬風誰也不信。她直接從闕如言的手裡抽回了自己的手,甚是冷硬道:“多謝,不必了。”

  闕如言被她拒絕後是什麼樣的反應,秦湛記不清了,她當時也的確沒有注意過。

  如今數十年過去,水鏡後的闕如言瞧著她扣著越鳴硯不放的手,一時感慨:“秦湛,你如今看起來,倒要比前四十年更像個人。”

  秦湛微微抬眸,水鏡中的闕如言見狀頓了一瞬,聲音緊繃,還是說了下去:“我不懂劍修之道,也無權對你的道妄加指點。但我至少知道丹修數千年,從未有人是將自己練成了丹而成大能。置換一二,劍修尋得道,總歸也不是要將自己變成一把劍吧。”

  秦湛笑了。

  她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闕如言松了口氣,她是鼓足了勇氣以著半勸誡的口吻和秦湛說的這些話,說時不覺得,說後反覺得有些不自在。她見秦湛應了,也覺得自己將秦湛想得也有些過了。宴天澤遷怒秦湛,難不成整個閬風都該遷怒秦湛嗎?

  闕如言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心中的疤痕不易愈合,但也著實不該加的更深了。

  如今秦湛主動示好,闕如言也覺得自己該做些什麼。

  闕如言道:“小越的眼睛,我想了些法子。你們得空回南境,不妨來藥閣試試。”

  秦湛應了。

  闕如言猶豫片刻又說:“小越進階,你攜的丹藥可足夠?若是不夠,我遣弟子給你們送些。閬風弟子進階,丹藥慣來是由藥閣提供的。”

  秦湛謝了闕如言的好意:“我當年沒用過這些藥,劍閣的庫存還算多。”

  闕如言:“好。”

  這些話說完,似乎就沒有什麼剩下的好說了。闕如言隔著水鏡和秦湛大眼瞪小眼,還是秦湛先忍不住笑了。

  她說:“闕師姐,多謝你。”

  闕如言很顯然並不習慣這樣的秦湛,她轉過了眼,還是回了一句:“應該的。”

  說著,雖然知道並不必要,闕如言在結束這場聯絡前,還是對秦湛下意識說了句:“你一人在外,多加小心。”

  秦湛道:“好。”

  闕如言的眼裡浮出訝異,她完全沒料到秦湛最後會回答她。水鏡的通話結束,燕白在一旁瞧了半天,最後說:“闕如言人倒是挺不錯的嘛。”

  秦湛低頭尋出了闕如言說的藥,喂給了越鳴硯,回答燕白:“闕師姐從來都是好人,只是前任藥閣閣主被殺的突然,她若是不強勢冷硬一些,穩不住藥閣。”

  燕白聽見秦湛這麼說,有很多想要問的,可最後都沒有問。

  他對秦湛說:“接下來你打算去哪兒?”

  秦湛道:“等小越醒了,先帶他尋處安靜的地方閉關。之後再說吧。”

  燕白點了點頭,又低頭看向越鳴硯,他如今看起來已經好多了,雖然仍在發熱,但呼吸已經趨於平穩。秦湛按著闕如言的法子幫他穩了穩經脈,估計再過一會兒就沒事了。

  燕白盯著小越轉了一圈,最後趴在了他的床前,睜著眼望著他,嘆息道:“他怎麼這麼辛苦。”

  秦湛也覺得,但她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最後只能委婉地安慰燕白:“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燕白:“……”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可真是一點信譽都沒有。

  安頓好了越鳴硯後,秦湛也不敢隨意的將那枚碎片再取出來。她將碎片的氣息封住,丟進了乾坤袋的最深處。燕白擔心著越鳴硯,在屋內守著他,秦湛正好得空仔細的順了順這一趟得到的信息。

  溫晦去了逍遙仙飛升的島,這一點已經毋庸置疑。他在島上發現了逍遙仙的死亡,之後將這件事告訴了風澤,他為什麼會知道風澤和逍遙仙的關系這點待考。更多的,就是溫晦試圖毀掉的、這塊殘片原本是什麼。

  秦湛覺得越鳴硯的猜測可能性最大,應該是千年前落下的東西,應龍是來守護這東西的。只是這東西是什麼,溫晦又是從哪兒知道這裡有這個的,依然待考。

  所有的線索連在一起,所有的困惑與不解似乎都在指著“天上”。秦湛的指尖微微籠起,她在這時候懊悔起自己當年尚且記得不少劇情時沒有好好記載下來,如今再回頭去想,能想到的東西簡直屈指可數。

  原來的故事裡,一定是提過天上如何,溫晦和她這個變數不同,在原書裡一定也曾有過相關的故事。只是溫晦的故事原本是什麼樣呢?他在原本的故事裡有入魔嗎?

  秦湛努力回想,卻只能想起的確有飛升這回事,但更多的,確實是什麼也想不起來。

  燕白不知何時到了她的身旁,見她眉頭緊鎖,不免問到:“秦湛,你又在想什麼呢?”

  秦湛回答:“書到用時方恨少。”

  燕白:“???”

  秦湛嘆了口氣,站起了身:“算了不想了,慢慢查吧。”

  她看向燕白:“你怎麼過來了,小越沒事了?”

  燕白道:“還睡著。”他看著秦湛沒什麼波動的眼睛,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我肯定更擔心你啊,我是你的劍!”

  燕白嘀咕:“你也該休息一下了吧。”

  秦湛忍不住笑了,她伸手握了握燕白的劍柄,對燕白頷首:“好,我也去休息一會兒。”

  擊殺應龍畢竟不是玩笑,加上之後秦湛毫無間隙地又查殘片又替越鳴硯安撫暴動的靈力,如今也的確疲憊。她請店家准備了熱水,沐浴後便拿了把梨花椅放在越鳴硯的床邊,靠在椅背上睡了過去。

  越鳴硯醒來的時候,月已上梢頭三尺。銀色的月光從窗戶間滲入房內,照在秦湛交疊著的手背上,像在她的手背掛上了銀川。越鳴硯睜開了眼,側頭先見到一抹月光,接著方才見到了秦湛合著眼淺眠。

  燕白是第一時間發現越鳴硯醒了的,他剛開口發了個音節,就被仿佛猜到他想做什麼的越鳴硯悄悄地做了噤聲的動作。

  越鳴硯顯然也很怕一人一劍剛才的動作驚動秦湛,收了手指後便悄悄地又閉上了眼。燕白很想問一句,你閉上眼還睡得著嗎?但越鳴硯連呼吸都放的輕極了,顯然不會再回答他的問題,只得他一人無聊趴在桌面上,數著秦湛指尖漏下的月光。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7 12:00 PM

第29章 朱羽02

  越鳴硯這次進階雖來的突然,好在秦湛出門前考慮到許多情況,丹藥備得足夠,加上有闕如言遠程指導,也算是有驚無險的過了。

  當他退了高熱,瞧著已無其他不妥後,秦湛直接帶著他在東境尋了處僻靜之地,要求他閉關穩固修為。

  越鳴硯知道深淺,從未讓秦湛煩心過。秦湛這麼說,他便這麼做,當下便在這樹林裡尋了棵三人合抱寬的大樹,坐在樹下便闔上了眼運息。

  燕白瞧見了,不免和秦湛抱怨:“別人家徒弟靜修都是在准備好的洞府裡,以策萬全。你讓小越就這麼幕天席地的閉關,也不怕出什麼事驚擾他。”

  秦湛淡淡道:“這裡安靜,閉關再好不過。退一萬步,我在這裡守著,不比洞府要安全萬分?”

  燕白想想,竟然尋不出半點兒反駁之句。而秦湛也已經尋了處地方坐下,看樣子是正打算替越鳴硯守關了。燕白瞧著便也閉嘴,秦湛是不怕他唧唧喳喳的,但若是擾亂了越鳴硯的心神——燕白想著就覺得可怕,立刻緊緊閉上了嘴,四下晃蕩去玩了。

  好在他本就喜歡森林,跟著一只鳥飛飛停停也能玩上大半天。晚間的時候,秦湛有時會升起篝火,替越鳴硯下個暫時的靜心咒,讓他聽不見外界太過嘈雜的聲音——燕白就會借著這個機會,將這些時日見到的,感悟的,想說的,一股腦全灌給秦湛。

  燕白說:“秦湛,我今天看到個藍色的果子,就在後面,哎,藍色的果子能吃嗎?”

  秦湛回答:“不知道,反正我都能吃,吃不死。你要我吃給你看嗎?”

  燕白:“……”

  燕白就不太想再去看東境森林裡長著的稀奇古怪的東西了。

  時間約莫過去了三十幾日,燕白將這森林給玩遍了,甚至連這森林裡有哪兒藏著凡人埋好的珠寶都知道了,越鳴硯終於睜開了眼。

  他剛睜開眼,便見秦湛站在不遠處。

  她聽見了動靜回頭看向他,眼睛裡沒有太大的波動,而後方才浮出一抹欣慰。

  她說:“不錯。”

  能從秦湛的口中得到一句“不錯”,越鳴硯這次越階的速度可謂驚人。眠冬也感受到他修為增長,泛出盈盈的光來,越鳴硯剛一伸手,眠冬便在他的手心結了一朵冰花。

  泛著淡藍,六角齊全,十分精致。

  秦湛也見到了,她笑道:“眠冬在恭喜你。”

  眠冬不似燕白,它無劍靈,但也多少與執劍者間有著共鳴。它能察覺到越鳴硯的心情,所以為他結了這朵花。

  越鳴硯看著冰花,心下一動,手指間輕輕抹過,那朵六角冰花便成了一小朵五瓣的桃花,他的掌心躺著那朵花,看著秦湛想要送出去,卻在秦湛看過來的時候,又攥起了手。

  秦湛看見了那朵花,她笑道:“凝成了別的?你對眠冬如今用的越發順手了,這是好事。”

  越鳴硯眼眸明亮地看著秦湛,他“嗯”了一聲,握著的手又張開。秦湛這次看清了那是朵桃花,她伸手托住了越鳴硯的指尖,另一手在他的冰花上微點。

  一朵真正的桃花便在冰層下舒展開來,乍一眼看去竟好似原本就被這冰凍住一般。

  越鳴硯看呆了,秦湛倒是松了口氣,說:“我五行術一般,好在眠冬靈氣清冽,居然成功了。”

  她說著收回了手,未曾察覺越鳴硯顫動一瞬的手指,而是說:“回城裡你不妨買些線,就眠冬送你的這花打個絡子。它為你高興,你也該回饋它才是。”

  越鳴硯低低道:“嗯。”

  燕白說:“我也要。”

  秦湛困惑:“不是才給你做了個昆侖玉的?”

  燕白說:“舊了,想要新的!”

  秦湛:“你一把劍,配的絡子都快比我的簪子多了,不給。”

  燕白:“……”

  越鳴硯忍不住笑,他對秦湛說:“燕白先生大概是見師尊替眠冬做了冰中花,也想要吧。”

  秦湛莫名其妙:“我還給他做過昆侖玉、西境烏珠、天蠶絲和萬柳條制成的絡子,眠冬可都沒有。一朵冰花,他又不像眠冬可以一直使冰不化,給它做了也存不住啊。”

  燕白反應過來:“是、是哦。”

  秦湛問:“化你一身水,你還要嗎?”

  燕白:“……”

  他心虛:“就,不要了吧。回頭你再送我顆東海明珠的?”

  秦湛:“……”你真的是一把劍嗎?

  但這些時日讓燕白在大部分時間都憋著話保持安靜也著實為難了他,秦湛點了點頭:“離開東境前,去逛一逛,給你挑顆珠子,小越正好看看有無鮫綃賣,鮫綃裁成絲,編出絡子應該挺合適眠冬。”

  秦湛這麼決定了,隨著越鳴硯在林子裡休息了一日後,便帶他去附近的客棧洗漱休息。休息後,方才啟程去了東境的主國,也正是朱韶曾經的國家。

  東境王如今也約有六十多歲了,世人心裡大多還是挺佩服他的。畢竟人到中年突然發現王妃不是自己王妃,小兒子不是自己的小兒子,還依然能健朗的活過六十歲——心理素質至少足夠強大。

  越鳴硯跟著秦湛一並混進了都城內,東境的都城十分熱鬧,半點也不輸白術國的主城。不遠處停泊著的、來往交易的船只,船只上裝滿了珍寶,只等著運往鱗次櫛比的商鋪裡去。街邊叫賣的攤販也用力氣,變著花樣唱著賣詞吸引著經過的客人——崇商的東境瞧著竟然要比白術國還要繁盛幾分。

  越鳴硯就算生活在白術國的時候,也少有見到這麼熱鬧的集市,他跟在秦湛的身後,隨著她一並往東境裡最出名的珠寶店走去。可秦湛順著記憶找到的店鋪,卻早已成了一家肉鋪。

  秦湛:“……”

  秦湛尷尬:“我少年游歷時,記得這裡是間賣東珠的店。”

  燕白道:“多少年過去了,店鋪變動也不奇怪,問問不就好了。”

  越鳴硯已經去問了。他長相俊秀,氣質又溫和,哪怕是肉鋪瞧著凶惡的屠夫也未不好意思和他急臉,聽完了他的話後,方才道:“這得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吧,那家店的店主被查出來是個青魚妖,早就被官老爺們給抄了。你們要珠子,不如去‘鮫人記’他們家也很不錯。”

  越鳴硯得了答案,正欲向這位肉鋪主人道謝,忽見有人扛著一具血淋淋的狐狸吆喝著往肉鋪走來,一見屠夫便打著招呼:“王三,現抓的妖狐,皮和內丹已經賣了,肉給你留下了,你要嗎?”

  那屠夫聽見這話,也顧不得越鳴硯了,連忙繞出門去點頭道:“要要要,妖狐狸的肉賣得好,留給我吧。”

  說著,他便從兜裡掏出不少銀兩,和獵人換了這只狐狸。

  越鳴硯與那只被剝了皮的狐狸對上了視線,大概是妖怪的緣故,被剝了皮,剜了內丹,竟然還有一口氣在。它黑豆般的眼睛濕漉漉的,不知是痛出來的眼淚,還是流進了眼眶裡的血。

  它看見了越鳴硯,眼裡也沒有半點兒光,只是木然地被屠夫接到了手上,在越鳴硯還來不及開口的時候,就被屠夫擰斷了脖子,丟上了案板。

  秦湛看了眼,伸手遮住了越鳴硯的眼睛,淡聲道:“沒了內丹和皮毛,原本也活不下去了。這屠夫甚至算給了它一個痛快。”

  越鳴硯喉結滾動,他一時間竟說不出話。

  獵人們賣的妖狐像是最後的獵物了,在秦湛移開手指後,越鳴硯重新打量起東境,街邊小販賣著的,有不知真假的妖骨妖丹,臨街的商鋪上,竟還有直接拿妖怪來賣的。

  越鳴硯看了一會兒,問秦湛:“東境如此……是因為妖主的緣故嗎?”

  秦湛道:“和朱韶沒什麼關系,我少時來東境,東境就是這副模樣了。他們親魔道,貶妖道。因為是枯葉宮護著的地方,玉凰山也拿東境一時毫無辦法,只得不允妖族往東境罷了。”

  越鳴硯:“那東境的這些妖怪——”

  秦湛:“都是小妖,怕是人形都還未學會。東境有東海,東海靈氣充裕為四境之最,你也見到蜃樓上那許多小妖了,這裡原本是最適合精怪的地方。據說在某一任東境國主殺去東海妖王前,東海和玉凰山都是妖類最為尊崇的地方。”

  東境自某一位國主殺妖王,將東境國土從方寸之地推向東海,使得東境的子民擺脫了妖族利爪陰影,從朝不保夕活成了東境真正的主人後,東境就有了屠殺妖類而證勇猛的傳統。據說現任的東境王就是曾在十七那年獨自一人殺去了一頭熊妖,方從眾皇子中脫穎而出,被前任東境王看中,委予了王位。

  越鳴硯顯然沒有聽過東境的故事。

  秦湛將自己知道的都給他講了,越鳴硯一時間竟不知道這段歷史中是誰對誰錯。東境人類弱小的時候,淪為妖族食糧。東境人類強大後,為了更多的生存空間,自然也要將妖族驅離。

  兩者之間本就有深仇大恨,若是妖族盡數撤離也便罷了,東境偏偏和玉凰山一般,極易生出精怪——

  秦湛問:“你在想什麼?”

  越鳴硯下意識回答:“我在想妖主。”他話一出口,才自覺失言,抬頭看向秦湛。

  好在秦湛沒有生氣,她淡聲道:“朱韶當年想要逃離東境,確實沒有錯,他不過是自救。”

  燕白最見不得秦湛提起朱韶不罵,當下就道:“可他也不該用背叛這個法子做投名狀!他若是告訴你,你難道不會護他嗎!”

  秦湛並未回答。

  燕白哼了一聲。

  越鳴硯不知為何反倒是想起了閬風山腳下,朱韶那句無頭無尾的話。

  他低聲問:“若是有朝一日,我遇見了難事——”

  秦湛答:“那就來找我,我解決不了,你還能尋你一劍師叔。若是我們都解決不了。”秦湛頓了一瞬,甚至有心玩笑:“恐怕就得是末日要來了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7 12:04 PM

第30章 朱羽03

  尋到了鮫人記,替燕白買了顆他滿意的東珠和鮫綃後,秦湛一行人並未急著回去,而是先去了間茶樓喝茶。

  秦湛瞧得出越鳴硯對東境很好奇,按照他的說法, 他的舅舅該是個游歷四方為生之人,沒有帶上他的原因,應該是考慮到了他眼睛的缺陷。越鳴硯自幼從他的舅舅處聽過許多四境趣事,如今終於有機會自己來親眼見一見,秦湛並不想擾了他的興趣。

  東境與南境不同的地方太多了,先前他們一心尋著海島,未曾真正在東境停留過腳步。越鳴硯在茶樓裡點了東境最普通的茶,嘗了一口才發現這茶葉與南境泛著清香苦味的茶不同,東境的茶水是紅色的,竟透著甜味。

  秦湛年少時游歷四方,雖找錯了店鋪,好歹不是所有的經驗都過了時。她點了特色的點心,在等著小二端上來的時候,聽了兩耳茶樓裡的茶博士講著枯葉宮的傳奇。

  這也是與南境不同的地方了,南境若是要談枯葉宮,必然是要將它往壞裡去講,哪裡會像東境一樣,只當枯葉宮是家裡的鄰居,甚至有興趣說他們的趣聞呢?

  秦湛聽了兩耳,正覺無趣,不想這茶樓裡也有別的客人覺得沒意思。

  有客人丟了銀子,對茶博士道:“這些故事大家都聽過了,不如說些新鮮的。前些日子不是說昆侖的一劍江寒殺去了枯葉宮裡嗎?茶博士可知道這件事?”

  茶博士聞言,面色微微僵了一瞬。

  那客人哈哈笑著,看熱鬧不嫌事大,又付了錢道:“看來是知道的,茶博士不如說說,我付的起價!”

  東境富商眾多,這些商人行走在外,也樂聽個新鮮。東境說到底除了“妖族”外,是個沒有太大忌諱的地方,茶博士收了錢,略思忖了一瞬,也就重新開說了。秦湛聽見了一劍江寒的名字,側耳靜聽了一會兒,越鳴硯見了,也不打擾她,只是將小二送來的點心往她面前推了推。

  茶博士道:“且說這一劍江寒,乃是正道與燕白劍主齊名的劍修,實力之強自然不用贅述。這次他來我東境,去枯葉宮大鬧了一場反倒算不上是最厲害的事。他做下最厲害的事情,還在東海。”

  底下客人起哄,茶博士哂然一笑,接著道:“大家難道就沒發覺,在前一月的暴雨過後,這幾日的東海尤為的寧靜嗎?”

  他這麼一問,客人們倒是竊竊私語了起來,茶博士悠然道:“東海的那位龍神老爺,死啦!”

  “一劍江寒約了燕白劍主,就在一月前,將盤踞了東海數千年的應龍給斬殺了!”他說著,手中折扇一敲,“大家說說,這事情是不是才是最厲害的?一劍江寒連東海的龍神都能殺,何況來回一個主人不在的枯葉宮呢?”

  茶博士這麼一說,立刻將眾人的注意引去了“一劍江寒殺應龍”上,茶博士也極為懂得如何順應茶客們的情緒,當下便繪聲繪色地講起了“劍仙斬龍”。

  秦湛收回了視線,說道:“看來一劍江寒在枯葉宮撲空了,哪怕鬧了一場,也沒引出不哭閻王。”

  茶樓的茶博士不願提一劍江寒對付枯葉宮,顯然便是枯葉宮在他的劍下過於慘了些,不適合在東境這樣的地方當故事說。你總不能拿你鄰居被尋仇的事來當下酒菜吧?

  越鳴硯也明白了這一點,他問:“一劍江寒前輩會守在枯葉宮嗎?”

  秦湛道:“應該不會,不哭閻王既然沒有出現,也就意味著他本人並不在乎枯葉宮。不過蜃樓跟著一劍,有阿晚在,他要找到不哭閻王也只是早晚的問題。”

  越鳴硯應了,兩人又說了幾句話,秦湛忽覺得東境裡有什麼聲音。

  她先是有些不確定,問越鳴硯道:“小越,你可有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音?”

  越鳴硯聞言,屏息認真聽了片刻,茶樓嘈雜,也虧得他能將諸多聲音分開,在店小二的吆喝聲、評書聲、客人叫好聲、咀嚼吞咽聲、乃至茶水煮沸聲中,竟真的讓他尋出了那一點不對。

  他對秦湛道:“好像……是鐘聲?”

  越鳴硯的話音剛落,鐘聲便清晰了起來。這鐘聲是交替響起的,一盞敲響,與之聯動的另一盞隨之振動,先是極輕的聲音,而後加重,最後如天地悲戚之鳴!

  秦湛面色一變,她站了起來。

  茶樓裡的客人顯然也注意到了,眾人皆面面相覷,都朝著城內擺放著古鐘的祠堂瞧去。

  有一人道:“……這是喪鐘吧?四境裡的國主,誰崩逝了?”

  秦湛聽過一次這喪鐘。

  那次是她跟著溫晦離開沒多久,她的父親崩逝時,由她舅舅敲響的喪鐘。

  似從寒冷冰泉而來,嗡鳴不息。

  東境王宮顯然也接到了消息,侍奉古鐘祠堂的祭司匆忙來往。秦湛忽覺眼前有光,她伸出手抓住了那銜著竹片的麻雀。這麻雀只是普通的麻雀,卻被驅使著給她送了竹片。

  秦湛接過竹片瞧了一眼,面色未有大變。

  越鳴硯看著她,見秦湛得了消息後,將竹片遞給了他,開口說:“小越,東境我們怕是待不了幾日了。我們得回一趟南境。”

  越鳴硯看向了那枚竹片。

  竹片上記著一行小字:南境國主商陸崩,晚。

  蜃樓發來的消息,竟同喪鐘同時至,這在令越鳴硯心驚於蜃樓消息靈通的同時,不免也想起了另一件事。

  南境主國白術國的國主商陸,是秦湛的親舅舅。

  秦湛沒有什麼遲疑猶豫,她收拾了行李,便踏上回去的路。

  這一次她甚至沒有顧忌到東境魔道的問題,徑自取了法器從東境上空而過——有魔道中人發現,想要利用陣法符文攔截,皆被秦湛以劍迫之。

  她之行,無人可阻。

  越鳴硯立在秦湛的身後,再一次無比清晰地認識到了秦湛的強大。他要修煉多少年才能追上秦湛呢?越鳴硯清楚,答案很有可能是一輩子也及不上。但縱使及不上,他看著秦湛的背影,卻也仍然奮力地去追趕。

  他想追上眼前的這個人。

  秦湛回了南境,自然也換回了自己那身天蠶絲的白裳。她原本想要先送越鳴硯去藥閣,畢竟闕如言已經提了藥閣為他的眼睛想了法子。但越鳴硯如今能夠借著東海水晶看清事物,對治愈舊疾反倒沒有那麼在意。他勸秦湛先往白術國去。

  越鳴硯甚至說:“我也離家許久,師尊不是本就說允我回去見一見舅舅舅母嗎?”

  秦湛思慮一瞬,而後點頭道:“好,你先隨我去王宮,之後我送你去見你舅母。”

  秦湛還是有些不放心,越鳴硯也接受了秦湛的關心,他笑著說“好”。

  既然如此,秦湛便再沒什麼顧忌的直往白術國去,白術國的子民只見一道金芒過空。緊接著,秦湛已經出現在王宮前。

  她本來可以直接進去的,但在上空瞧了一眼素白的王宮,還是落在了王宮門外。

  宮門外排列的守衛們見眼前突然多了一人,本被嚇了一跳,之後定睛一看,竟是位身著天蠶絲執長劍的閬風修者。

  守門的侍衛愣了好半晌,才不敢確定道:“仙、仙長是——?”

  秦湛略一拱手:“閬風秦湛。”

  守門的侍衛聽見這話,差點站不穩,他握緊了手裡的武器,還是他身旁的長官反應快,腿一軟便跪下向秦湛行禮,口乎千歲,道:“恭迎劍主回宮!”

  他這一聲可謂叫的不倫不類,可他開了這麼一口,侍衛們一個激靈便一句句傳了下去,等宮裡的近侍聽了話下意識叫喊著“劍主回宮——”

  白術國即將繼位的國主都沒能弄懂發生了什麼事。

  秦湛:“……”

  燕白在一旁笑得只差捶地,他問秦湛:“你一個閬風劍主回什麼宮,回宮也該是皇親國戚吧,秦湛,你舅舅封你的爵位到底是什麼啊?”

  秦湛一邊邁步越過跪在兩旁的侍衛,一邊抽空回答燕白:“長寧王。”

  她這一聲說出口,將跪著的侍衛們又嚇了一跳。

  對,秦湛跟隨溫晦離開後,商陸又擔心她又心疼她,力排眾議,封了她這位前朝的公主為“長寧王”,享受著儲君的地位,甚至於南境專產天蠶絲,最富饒的那塊封地,商陸都給了她。

  所以秦湛當年罵一劍江寒是窮鬼,的確有根有據。

  就算不繼承劍閣,她也富有的要命。

  越鳴硯走在秦湛的身後,他倒是沒什麼覺得奇怪的。作為白術國的國民,白術國有多尊崇秦湛,越鳴硯是最清楚不過的了。他就是聽著秦湛的故事長大的。

  如今重歸故裡,他成了故事裡英雄的徒弟,越鳴硯想來,只覺得命運奇妙。

  秦湛見他步伐頓了一瞬,以為他是不習慣王宮,實際上秦湛自己因為離開太久,甚至都快不記得該怎麼去議政殿了。她瞧著越鳴硯,伸出了手:“怎麼了?”

  越鳴硯看著秦湛伸出的手,慢慢地探出手去握住。他笑著對秦湛說:“我現在倒想感謝我舅母將我趕出家門。若非如此,我也遇不上師尊。”

  秦湛不置可否,但瞧著越鳴硯的確開心的樣子,她頓了一瞬說:“那明日你帶些錢財回家就是了。”

  越鳴硯只覺得秦湛的想法真是簡單明了到令人覺得可愛,但他並不敢這麼說,只是點頭應著:“好。”

  王宮裡因先前“劍主回宮”一句,幾乎跪了一片,秦湛連問路都尋不到機會,只得帶著越鳴硯在中軸線上直接往裡走。當她走到正殿的時候,也就正巧與匆匆出來想知道發生了什麼的新國主撞上了。

  新國主已經是個半頭華發的老人,他看著秦湛同樣也是一驚,而後又聯想起先前近侍們說的話,對著秦湛顫顫巍巍地、不太確定地叫道:“十、十七表姐?”

  秦湛:“……”完了我不太記得這是誰。

  燕白:“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術國主請進了秦湛。

  他看著秦湛,似乎努力地想要找到昔年的回憶,卻最終作罷,開口說:“劍主此來,是來為父王吊唁嗎?”

  秦湛站在靈堂前未入,她看了一會兒,似乎也在回想昔年的商陸,而後才答:“是。”

  白術國主笑道:“父親泉下有知,一定非常高興。他在世時,便時常提到劍主。”

  秦湛道:“久未歸家,是我不對。”

  白術國主道:“人各有責。劍主需得領正道抗衡魔道,父王理解,也從未覺得劍主有錯。”

  白術國主這麼說,秦湛倒是回想起了一些有關商陸的回憶。

  他確實不是愛苛責他人的人,商陸有著成為明君的全部特質。秦湛去和他套近乎,他也喜歡秦湛這個侄女。不僅在明面上盡力維護,秦湛偶爾出了錯,他也是幫著處理的多,甚少責罵她。

  在秦湛的記憶裡,比起白術國前任暴戾的王,商陸倒更像是照顧她長大的長輩。

  秦湛微微垂下眼,她捻過香,向白術國主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直刺激她的表弟差點心梗暈過去,方將香插進了香爐,又換小越來拜一拜。

  小越恭恭敬敬地拜了,白術國主也緩回了氣,他問:“這位……便是劍主的徒弟嗎?”

  秦湛點了點頭,白術國主笑道:“名師出高徒,這位仙長未來怕也是不可限量。”

  越鳴硯笑了笑,秦湛也只當自己表弟客套。

  她問了句自己關心的:“舅舅何時出殯?”

  白術國主說了規矩,秦湛聽完後頷首,便說:“那一日,不知我是否可以替先王扶棺。”

  她說得很誠懇,連白術國主也怔了一瞬,扶棺者一般該是儲君,但秦湛地位超然,她要扶棺白術國主也沒什麼地方好拒絕的,他也同意了。

  商陸的靈柩一共要在王宮停七日,七日後回靈,回靈後方才准備入陵安葬。

  秦湛便要在王宮守上七天。

  她惦記著越鳴硯的事情,想著先領他去見舅舅。

  越鳴硯應了,帶著秦湛走出王宮,向白術國王城城西的一條小巷走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7 12:07 PM

第31章 朱羽04

  越鳴硯的舅舅家在城西的外三街,那裡沒什麼高門大戶,住著的多是普通民眾,偶爾夾雜著一兩戶小官的院子。

  越鳴硯的舅舅也算是個小官,他隸屬於白術國的禮部,負責的工作是游歷四方更新四境的信息以及調整堪輿圖。所以他常年不在家,縱使回來了也歇不了多久,就又要出門。在越鳴硯的口中,他的舅舅每次回來都會給他帶上許多有趣的玩意兒,雖然這些東西在舅舅走後,便未必還能歸屬於他,但舅舅愛護他的心思,他銘記於心。

  越鳴硯笑道:“舅舅大概是覺得我的眼疾難醫,此生怕是出不了遠門了,才想著要將外面的東西帶回來讓我瞧瞧。”

  秦湛點了點頭,復又道:“你現在也可以帶些東西回來給你舅舅,比如東海的珠子,他未必能去那麼遠。”

  越鳴硯一邊回答著秦湛的話,一邊停在了家門前,他伸出手敲了門。

  門內一時無人應答,過了會兒後才傳來了一聲婦人的叫罵。

  匆匆一陣腳步後,有個穿著新衣的男孩子踮著腳拉開了插銷開了門,這男童長得倒是眉清目秀,瞧著生人也不怕, 反而朝著越鳴硯叫:“哥哥和姐姐!”

  越鳴硯剛想說什麼,婦人已聞聲而來,她先是連忙把一只腳已經踩上門檻的男童抱起來放在自己身後,方才抬了眼看是誰敲門,她嘀咕著:“什麼哥哥姐姐……”

  她見到了越鳴硯和秦湛。

  秦湛眉目冷清,瞧著便不像好惹的,婦人只敢看了一眼便移開,她看向秦湛身前的越鳴硯。不過十六的少年穿著閬風制式的衣裳,頭發用著滴翠的玉冠束起。他的鼻梁上架著一副新奇的、由金絲固定的水晶片,瞧著價值不知幾何,婦人不免多看了兩眼。尤其是這少年的氣質溫和,看著便十分好說話,婦人在猶豫片刻後,開口問道:“請問你們找誰?”

  越鳴硯愣了一瞬,秦湛也微抬了眼。

  好在越鳴硯很快反應過來,他笑了笑,說了舅舅的名字,在婦人困惑不解的目光下,只說是他的晚輩,將在東海備好的禮給了婦人,便打算離開了。

  婦人送走二人,男童還在說著:“哥哥,那是哥哥!”

  婦人罵道:“哪個哥哥,你哪裡來的哥哥,你娘我為了你做了多少事,你呀,早晚氣死我。”

  越鳴硯與秦湛走了,直到快要離了三街,秦湛才道:“這也沒什麼,當你死了,也總好過日後來尋你麻煩。”

  越鳴硯笑了笑,他回答秦湛:“舅母雖因生計而趕走了我,但我幼弱之時,撫養我也是真。我道了謝,留了話,不讓舅舅擔心便也夠了。”

  “世人匆匆,唯我道長存——師尊,我剛入閬風時曾聽引路的師兄如此說過。舅母於我,先王於師尊,是否也是這個意思呢?”

  秦湛聽著越鳴硯的話,知道他是有些擔心自己會因商陸的死而傷感,所以才會這麼說。

  可她聽見這話,想起的卻是溫晦。

  溫晦曾說:“世人匆匆,唯我道長存。”可他剛說完卻又笑了,對秦湛說:“長不長存倒是不重要,說到底,‘我道’是什麼,阿湛,你覺得呢?”

  那時候秦湛正陪著他在林子裡,溫晦剛將獵物烤上,秦湛全副身心都在烤肉上,面對溫晦的提問順口道:“肉吧。”

  溫晦愣了一瞬,緊接著樂不可支。他伸手揉了揉秦湛的腦袋,笑著告訴她:“是你所喜歡的、要比活著還重要的東西。”

  “不知道我們阿湛的道會是什麼樣呢?”

  秦湛想,什麼樣呢?她的道,是無堅不摧、是一往直前。

  是不折。

  秦湛道:“倒也並非如此絕對。”

  越鳴硯:“……?”

  秦湛邁步向前,她說:“說到底,道是什麼?都說劍修的道是手中劍,可手中劍如何,仍是你所賦予的、尋來的。說到底,道還是你自己想尋的。”

  “世人匆匆未必不可長存,我等求道,尋得也未必是長存。”

  越鳴硯看著秦湛,他下意識問:“那是什麼?”

  秦湛微微一笑,她對越鳴硯道:“是無愧。”

  無愧而不折,無愧……方上下求索,似長江奔流而尋,永續不絕。

  秦湛笑著問:“不知到你的道會是什麼樣的。”

  燕白插口道:“小越的劍是眠冬,大概和冰清之類的有關吧。”

  秦湛倒覺得越鳴硯的性格和冰扯不上什麼關系,和清潔大概還可能有點關系,秦湛笑道:“或許未來小越會是正道最無私的劍修也不一定。”

  原先的氣氛便在燕白和秦湛議論的話中散了個干淨。越鳴硯頓了一瞬,看著氣息平和的秦湛,眼裡也不免有笑意。他跟了上去,卻瞥見了巷尾躲著的一個姑娘。

  這姑娘衣裳襤褸,見他看了過來,便飛快地跑了。

  秦湛也注意到了那女孩,她頓了一瞬,猜或許是越鳴硯看見了她想起當初流浪的自己,便對越鳴硯說:“你去瞧瞧,我在王宮前等你,你記得路吧。”

  越鳴硯回了“記得”,秦湛便與燕白先行。

  燕白還在說:“小越身上有錢嗎?給錢合適嗎?會不會被搶啊。”

  秦湛回:“小越,燕白讓你最好送那女孩子不會被搶的東西。”

  燕白:“我可沒說!那得多煩啊!”

  越鳴硯笑了,他說:“我知道。”

  越鳴硯曾經流浪過一段時日,雖然少,卻也知道給錢是不合適的。他見那女孩躲進的是巷尾的破廟,也不急著去,先買了些食物,又買了點半舊的衣袍,方才往廟裡去。

  可他提著東西剛走進去,那女孩子就躲到了一旁。

  越鳴硯想了想,對她露出溫和的笑容,他說:“我只是給你送點東西,過兩日怕是要降雨。夜間寒涼,要是生病了就麻煩了。”

  那女孩並未動,直到越鳴硯將所有的東西都放了下來,打算離開了,她才低低說了一句。

  “你會笑的呀。”

  越鳴硯聽見這話猛地回頭,那女孩剛出了柱子去夠他留下的包裹,越鳴硯這才注意到,這女孩藏在雜亂劉海下的眼睛瞳孔是銀色的,極為駭人。

  他頓了一瞬,並未靠近,只是遠遠地問了一句:“……為什麼我不會笑?”

  秦湛和燕白在宮門前等越鳴硯。

  這無疑給了守門的侍衛們極大的壓力,秦湛說“沒關系我就等個人”,可根本沒人敢當她隨便等人,又不敢多問,一場慣常的守門,竟然比上陣殺敵還要難。

  燕白在一旁哈哈笑,秦湛覺得不該如此為難人,便去了宮門外附近的茶樓坐一坐。她坐在二樓,也能瞧見一樓的場景,並不擔心與越鳴硯錯過。

  燕白點了茶,秦湛坐在窗邊喝茶。

  忽然街上一陣喧鬧,秦湛抬眸瞧了一眼,她首先看到的便是華裳朱羽自天而降。有似仙女般的十六女隨著由十六只金翅鳥駕著的車輿而落。宮門前的大道上原就並無什麼人,這車落下也未多驚擾百姓,只是苦了守門的人。

  守門的人從未見過如此多、更如人般高大的金翅鳥,更不要說隨侍著車輿於空中飛來的多位貌美女子。

  好在前些日子秦湛來過,雖然架勢不如眼前轎子裡的這位,但劍主的名字就足夠鍛煉旁人心髒。守門的侍衛長穩了穩心緒,握著槍上前,大著膽子問了句:“敢問何方仙長?”

  為首的紅衣女子眉目倩然,她的一雙杏眼似明珠般奪人心神。聽見侍衛長的問話,她笑了笑,露出酒窩來,恭謹地答曰:“我家主人乃玉凰山主,此來特為先王吊唁。”

  侍衛長先沒有反應過來,燕白倒是一下子明白了那女子說的話,當下罵道:“朱韶!他怎麼跑過來了!不會是知道你在,特意跑來的吧!”

  秦湛道;“應該不是,他如果知道我來了,大概不敢來。更何況白術國主也應了我不會將我在此的消息宣揚出去。”

  燕白嘀咕:“也許他就和在閬風安插人手一樣,也在白術安插了人手了呢?”

  秦湛:“……”看來你真的很討厭朱韶。

  秦湛還未說話,王宮前的侍衛已經反應了過來,這些年,玉凰山雖與正道明面上基本達成了和平,但在南境白術國,由著秦湛關系,南境對於朱韶的態度總是十分微妙。

  玉凰山的妖主前來為四境一國國主吊唁,想來是何等榮耀。但放在了白術國的身上,卻尤為難辦了起來。

  朱韶是閬風的叛徒,縱是如今不追究了,可秦湛還在國內——他們可不敢觸了秦湛的霉頭。

  為首的姑娘見侍衛久久不放行,笑容不由收了起來,眉間也顯出了凌厲,她冷聲道:“怎麼,先王不允嗎?”

  隨著她話音落下,十六只金翅鳥叫了起來,但但是金翅鳥的叫聲,就讓周圍的凡人們顯出難受的神色來。

  侍衛尤為著急,可遣去詢問國主的人未回,他也不敢讓開。劍拔弩張之際,一只手撩開了車架的簾子。

  紅衣的朱韶探出身來,他抬眼看了一瞬白術王宮,似朱鴻輕瞥。

  這怕是白術國第一次見到年輕妖主的真正模樣。

  朱韶本就俊美,人間難尋。尤其是這些年來他身上原本紈绔的氣息早已洗淨,變得沉靜。他邁下了車輿,紅衣似火,面如冠玉,臉上更是毫無不愉驕矜之色。

  他神情平和,抬手制止了金翅鳥與侍女,反而紆尊降貴地對侍衛開口道:“我知先王乃吾師至親,此來並無他意,只為吊唁。我於靈前叩完三首便走,不擾先王平寧。”

  人總是會對樣貌出眾之人寬容許多,加上朱韶表現出的又十分懇切,連周遭的百姓瞧著車輿的表情都有些微微變了,侍衛也更不知所措。

  他想了好半晌對朱韶道:“妖主要不去茶樓暫歇?等國主做了決定,我即刻通知妖主。”

  隨侍的女子們聞言簡直大怒:“區區白術國主,簡直膽大包天,若非陛下體恤,你當我們會落於你宮門——”

  朱韶並未說話,可那女子卻忽然不敢再多說了。她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朱韶,怕得一個激靈,連忙退下。朱韶對守門的侍衛長頷首:“可。”

  侍衛長無疑松了口氣。

  眼見著朱韶要往茶樓來,燕白罵道:“他有什麼臉面去給你舅舅上香啊!”

  秦湛未曾答話,從身份而言,朱韶去給商陸吊唁,的確是紆尊降貴得很了。無論是出於何種目的,他對白術國給足了敬重,秦湛也沒有理由不允許他入靈前吊唁。

  畢竟白術國與玉凰山之間又無實質仇恨,何必因此反倒結下怨氣。

  朱韶上了二樓,他帶來的侍女大部分是守在了樓下,只有兩人隨侍而上。

  朱韶剛過樓梯拐角,就見到了窗邊的秦湛。

  秦湛略回過眼,瞧見朱韶神情驚極,他甚至連台階都忘了繼續上。

  秦湛對燕白道:“你看,他確實不知道我在這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7 12:12 PM

第32章 朱羽05

  朱韶的確不知道秦湛來了白術國。

  他從玉凰山出,途經南境,聽聞喪鐘三響,記起白術國主是秦湛的舅父,幼時對她有恩,方才停下了車輿,想要去吊唁一二。朱韶清楚,即使玉凰山下,秦湛表現的如此不留情面, 他心底裡還是存著那麼點希冀。

  朱韶僵在了原地,他漆黑的瞳孔裡清楚地顯著秦湛的模樣,她看起來心情不錯,至少嘴角的笑意在見了他後都未消失。

  秦湛道:“你來為先王吊唁。”

  朱韶回過了神,他頷首,向秦湛行了一禮,開口道:“循禮而至。”

  燕白忍不住嘀嘀咕咕著“循哪門子禮,循禮該是小越,哪裡輪到他一個逐出門牆的”,秦湛倒是沒有說很多,她喝完了茶,對朱韶道:“既是為先王吊唁,我自是沒有攔著的理由。”

  朱韶頓了一瞬,對秦湛低聲道:“我並不知師尊在此,先前傳聞,師尊還在東境。”

  秦湛道:“我的確去了東境。”

  似是想到了什麼,秦湛又沒有再往下說了,她掃了窗外一眼,對朱韶淡然道:“朱韶,你知道我不欠你。”

  朱韶低身行禮:“是。”

  秦湛起身,接著說:“我也不覺得你欠我,所以你實在不必作如此姿態。”

  言畢,秦湛徑自繞過了他,毫無留戀地走了。

  朱韶的侍女見狀,瞧著秦湛的視線早已從最初的尊敬轉成了驚詫,手指皆握成了拳,實在是難以咽下這樣的一口氣。而朱韶呢?他唇線繃直,指尖微抖了一瞬。

  侍女見狀忍不住輕聲道:“陛下。”

  朱韶搖了搖頭,他直起了身,繼續往樓上走去,吩咐道:“師尊既然應了,白術國主不敢不應,屆時我去為先王吊唁,你等於宮外等候。”

  侍女低聲稱是,她想說什麼,但礙於朱韶的神色,都吞下了。

  朱韶在秦湛面前,著實已足夠謙卑了,堂堂玉凰山的妖主做到了這份上,難道還不能打動對方的心嗎?燕白劍主的心莫非真是金鍛玉造,所以能冷硬到這般不近人情的地步?

  群鳥似也有所感,於枝頭憤憤而飛。

  不近人情的秦湛下了樓,遇上剛至宮門前不久的越鳴硯,喚了他一聲:“小越。”

  越鳴硯聞言回首,秦湛即刻注意到了有一只髒兮兮的手正揪著他的腰帶,人倒是看不清楚,整個都躲在了越鳴硯的身後,只露出了一部分的手。

  她挑了挑眉。

  越鳴硯面上浮出一抹尷尬,他看向自己的身後,低聲道:“別怕,這是我師尊,你讓她看一看你。”

  秦湛也瞧見了躲在他身後蓬頭垢面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原本只是有些怕生,躲在越鳴硯的身後,緊緊地揪著他。在他的勸說下,好不容易試探著探出頭來,卻在看清了秦湛的一剎差點兒失聲尖叫。

  她飛快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怕得連手都不抓著越鳴硯了,抱住了自己的頭就要跑,還是越鳴硯即使拉住了她,低聲問她:“怎麼了?”

  那女孩怕的要命,緊緊閉著眼,好半晌才睜開了那麼一瞬,她再次往秦湛的方向看去,還是怕的要命,竟是再也不肯睜眼。秦湛被她瞧得莫名,連自己都看了看自己,以為身上有什麼特別駭人的東西。

  可她身上除了燕白劍外,根本沒什麼特別的了。

  秦湛道:“你把人家小姑娘嚇哭了。”

  燕白:“……”

  燕白嘴硬:“不可能是我!也許是她、她——”燕白也說不出其他的話,秦湛的長相雖然不像南境女子這樣溫和,卻也當得“美”這個字,怎麼想也聯系不上“嚇人”這詞。燕白說著說著聲音小了下去,忍不住想,難道這小女孩遇見過什麼事情,怕劍嗎?

  越鳴硯倒是問了。

  那女孩閉著眼睛好半晌,語序混亂不清地說:“看不清,亂亂的一片,像幽靈,好怕!”

  越鳴硯困惑極了:“像幽靈?”

  女孩子閉著眼回憶自己那一瞬看見的秦湛,她仿佛融進了光影裡,所有的光線都能從她的身體中彎折將她的人顯得如水中倒影一般搖晃不清……瞧著,就像是白日裡的幽靈。

  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她甚至見過白骨,卻也從未見過這樣場景。

  越鳴硯想要安慰那女孩,可那女孩鐵了心,她不僅不再肯回頭,更是哭著對越鳴硯道:“你放我回去吧,我不要治眼睛了,我害怕。”

  越鳴硯正覺得無措,秦湛走了過來。女孩聽見了聲音,正下意識要睜開眼,卻先被蹲下的秦湛捂住了眼睛。

  秦湛低聲道:“有溫度嗎?”

  女孩愣了一瞬,而後猶疑著點頭。

  秦湛又將自己的手放進了女孩的掌心裡,她道:“你看,是活人。”

  女孩原本怕的不敢動,在秦湛的話語中方才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這個人的手心有著一層薄繭,皮膚下的血管裡,留著的也是溫熱的血液。

  她頓了一瞬,順著手又摸了過去,碰上了微涼的天蠶絲,緊緊抓住了秦湛的袖口,低聲道:“不是幽靈。”

  秦湛笑了,她低著聲音,溫柔極了:“對,我不是。”

  話雖然這麼說,可她依然沒有拿開遮住她眼睛的手,她對越鳴硯道:“這就是巷尾的小女孩?”

  越鳴硯點頭。

  秦湛道:“你看見了她的眼睛,所以才將她帶回來。”

  越鳴硯點了頭,復又問:“這孩子……是妖怪嗎?”

  秦湛搖頭:“不是。”

  秦湛解下了自己的發帶,給這女孩遮上了眼睛,方才拉著緊張害怕的她站起來,將她重新交給越鳴硯。

  秦湛道:“她只是與常人有些不同罷了。”

  那小女孩聽她這麼說,耳朵不由得動了動,將臉孔朝向了她。

  秦湛便接著說:“人也有許多,在太上元君悟道之前,人們體察天意,多靠巫祝之言。巫祝當時被認作唯一可與天溝通的存在,地位崇高,多為國師或主持祭祀者。人們向巫祝祈求風調雨順,也向巫祝求問蒼天。”

  越鳴硯問:“巫祝如果可以保證風調雨順,那麼他們是修了五行道嗎?”

  秦湛笑了,她說:“五行道,若要做到輕易間行雲布雨,也得是一方大能了。修行之路,乃是太上元君從天地所悟,巫祝又從何學來五行道呢?”

  越鳴硯:“那……”

  秦湛道:“他們的眼睛和常人不同。他們眼裡瞧見的,是未來、是終焉。”

  巫祝的存在極為稀少,便是盡可能保證血統的純淨,也難以確保每代都有巫祝誕生。真正的巫祝按照記載,天生銀眸,眼睛裡能瞧見的都是未來的景像,而非當下。簡單來說,他們瞧見的食物是腐敗後,瞧見的高樓碧瓦都是傾塌後的。唯有天與地是永恆的藍與褐,也唯有金鑄的神像能在他們的眼中停留一刻。

  越鳴硯下意識便看向了這小女孩,忍不住問:“他們看見的未來,是多遠的未來?”

  秦湛道:“很難說,力量強大的巫祝可以自行控制,若是無法控制,他們看見的,應該是最接近的未來。”

  越鳴硯低聲道:“最接近的……?”

  秦湛伸手替那小姑娘理了理頭發,順口道:“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巫祝消失快有數千年了,這些事情也是我年少時游歷意外得知的。這孩子應該是無法從我身上瞧見確定的未來,所以才覺得我的身形恍惚,像鬼靈,所以才害怕。”

  “闕師姐對巫祝多少知道一些,闕這個姓源自於古巫,她應該知道如何幫這孩子。”

  那女孩被秦湛順了順頭發,又見秦湛除了遮了她的眼睛外並無其他過分動作,已經沒有先前那麼緊張了。秦湛見了,也沒有更多的動作,只是順口問了句越鳴硯:“這孩子應該是先見了你,她有對你說什麼嗎?巫祝說出的未來可十分難得,若是用得好,想做到避害趨福也不是難事。”

  秦湛原本以為越鳴硯會即刻告訴她這孩子說了什麼,可她卻久久未能得到回應。她抬頭看了眼越鳴硯,越鳴硯笑了笑,他說:“許是我未來沒有什麼變化,這孩子瞧見了我,什麼也沒說。”

  秦湛不疑有他,反道:“這樣也好,既定的未來總是無趣,正是不知道明日會發生什麼,今日才顯得尤為可靠。”

  她頓了一瞬,拍了拍越鳴硯的頭,安慰道:“她也瞧不見我的,咱們師徒一樣,挺好。”

  越鳴硯笑了笑。

  秦湛打定主意要將這流浪的巫祝之後帶回閬風交給闕如言,便耐著性子多問了幾句。那孩子流浪久了,說話顛三倒四,好在越鳴硯理解的快,溝通片刻後,也弄清了情況。

  這女孩從小就沒有親人,是被街頭巷尾的乞丐們接力養下的。最小的時候,沒有奶餓的直哭,干淨些的乞丐們便帶著她去婦人家討一口奶,稍微大了一點,便就著米湯養她。白日裡,乞丐們外出乞討,她便留在破廟裡一個人玩耍。

  這女孩曾經多次見過越鳴硯經過巷尾,越鳴硯甚至還給過她食物,只是越鳴硯自己未曾留意也並不記得。

  秦湛問:“那你叫什麼?”

  女孩子仰著頭,努力道:“花……花!小花。我叫小花!”

  一群乞丐養大了個返祖的巫祝後裔,估計也是絞盡了腦汁,方才給了她這麼一個名字。秦湛聽著倒覺得挺好,說:“挺好聽的,小花,你願意和我們去治眼睛嗎?治好了,你就不會看什麼都是死氣沉沉的。”

  蒙著眼睛的女孩子猶豫了,秦湛便道:“我讓小越帶你回去問問你的家人們,如果他們同意,你便和我走怎麼樣?我帶你去一個很漂亮的地方,有不漏雨的房子,還有吃不完的食物。”

  小花道:“先,先問問。”

  她多少還是信任越鳴硯的,秦湛便對越鳴硯說:“恐怕你晚間得帶她再去一趟。”

  越鳴硯應了,片刻後他又看著秦湛道:“我不知道師尊原來也會哄孩子?”

  秦湛頓了一瞬:“其實不是我會……算了。”

  秦湛想,她並不懂怎麼哄孩子,這都是當年溫晦騙她出白術王宮用的話。只不過當時用的不是“房子和食物”而是“自由與劍”。

  朱韶在樓上將樓下的場景盡入眼底。

  其中一位粉衣侍女低聲道:“劍主看起來並非無情之人,為何卻偏偏對陛下如此不假顏色。縱使……這麼多年了,陛下做的退讓還不夠嗎?”

  又一位侍女從樓下而來,剛巧聽見這麼一句,她眸光微利,開口道:“劍主如何,尚且輪不到你我置喙。”

  粉衣侍女不甘,剛要說什麼,朱韶開了口。

  他的聲音清亮,壓低著聲線的時候,聽著有些發沉。

  朱韶道:“明珠說的不錯,輪不到你開口。”

  粉衣侍女聞言面色已發白,她剛想要說什麼,身體卻已先一步跪下,山崩般的恐懼驟然籠罩了她,她怕得直接叩首於地,低泣道:“陛下且饒丹珠一次。”

  朱韶微微垂下眼,正見到秦湛溫聲囑咐越鳴硯,他的手指在窗沿前扣了一瞬,沒什麼感情道:“歸玉凰山去吧。”

  粉衣侍女聞言臉色驟然慘白,她尖叫道:“陛下!陛下你不可,我是王妃——”

  明珠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她給另一人使了眼色,另一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粉衣少女的身後,在她反應之前,手起袖落,人便沒了呼吸。

  明珠走上前去伸出手指接著往粉衣侍女眉心一點,不知她按了什麼進去,原本的大活人竟在一夕間消失,唯有衣裳失了支撐,墜地攤成一團。

  明珠彎下腰,從衣服堆裡撿出了一只唧唧喳喳的粉羽雀鳥,對朱韶恭敬道:“王妃安插的人手,這應該是最後一個。”

  朱韶伸手接過了那只鳥,他的指尖從鳥背脊上的羽毛劃過,而後順手一拋,將這鳥丟出了窗外,他對明珠道:“你不了解我母親。”

  明珠:“陛下?”

  朱韶道:“這不過是開始。”

  秦湛似有所感,她略抬了頭,剛好見到一只有著粉色尾羽的雀鳥從二樓的窗口飛出。

  越鳴硯問:“師尊在看什麼?”

  秦湛收回了視線,語氣平淡。她說:“有只鳥。”

  頓了頓,秦湛道:“不太好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8 09:54 AM

第33章 朱羽06

  朱韶來訪的事情,白術國主果然來詢問了秦湛的意思,知道秦湛並不反對,他無疑也松了口氣。

  朱韶入了王宮,倒也恪守他在宮門前應允的話,只是於先王靈前叩首吊唁。秦湛看著他向自己同樣行了一禮,便退出了王宮。

  燕白覺得古怪:“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秦湛收回了視線,說:“順路吊唁,他不是一早說了嗎?”

  燕白:“……”

  燕白堅定認為自己有著偵查朱韶是否有壞心思的雷達,所以他一口咬定:“肯定沒有這麼簡單,我還不知道這家伙,壞心眼子多著呢!”

  秦湛:“……”你真的很恨他。

  秦湛道:“小越在陪小花玩吧?”

  燕白道:“應該是,我昨天還看見那小姑娘纏著小越要去御花園看花, 大孩子帶小孩子, 也挺有趣的。”

  秦湛不知想到了什麼,她笑了笑,又對燕白道:“小越在白術王宮人生地不熟,你看顧他們一些。”

  燕白顯然也是不放心的,要是真出了什麼事,他顯然是最快能叫來秦湛, 並且不會被任何東西攔住的特殊存在。朱韶畢竟還沒有離開白術國,秦湛不放心越鳴硯與小花,燕白也不放心,這兩人一人是秦湛的徒弟,一人是巫祝之後,身份都有些敏感。他應了一聲,就去找那兩人了。

  昨日越鳴硯帶回小花的時候,這小女孩還哭了,大概是知道從此後與養大她的乞丐們再難相見,哭得頗為傷心。越鳴硯告訴秦湛,那些乞丐雖破落卻是真心將小花當成了自己的孩子,知她有奇遇,怕的都是她拎不清事攪黃了自己的運氣,連喝帶罵地讓她好好跟著越鳴硯,不許再回來。

  小花回來哭濕了發帶,說:“他們不喜歡我了,是不是因為我沒聽話跑出去了?”

  秦湛回答她:“不,他們喜歡你。”

  小花也不知懂沒有懂,但好歹被安慰一番後不哭了。她不哭,秦湛便能松口氣。

  如今小越陪著小花,朱韶也離了王宮,時間忽然又慢了下來。

  秦湛每日都來靈堂之中,也不說話,像是在等什麼。等到了第七日深夜,她也終於等到了自己想等的。

  商陸最後的魂靈出現在了靈堂之中。

  他是從合上的棺蓋中坐起飄出的,起來時還有些茫然。

  因為是去世後的模樣,他恢復到了年輕模樣,不是公交卡上的白發長須,而是秦湛記憶裡的樣子。

  商陸看見了守在靈堂內的秦湛,他驚訝極了,不太確定地喚了一聲:“長寧?”

  剛說完,他又搖了搖頭:“長寧該在閬風,我這是做夢嗎?”

  秦湛忍不住笑,她叫了商陸一聲“舅舅”,說:“不是做夢,你死了而已。”

  商陸:“……”

  秦湛接著解釋:“人死本該如燈滅,消散於天地之間。唯有在第七日的深夜,死去的人會生出‘鬼魂’,七日過後,若無其他緣故,‘鬼魂’便將消散在天地裡,只等千百年後重新自天地凝結入婦人胎中,算是一方輪回。”

  商陸道:“所以世人方才求道,想得長生。當年溫晦來白術時講過道,這我知道。”

  秦湛問:“但鬼魂也並非不能留下,所以世間才有鬼魂作孽。”她頓了一瞬,還是問:“舅舅,你想留下嗎?”

  商陸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滿是和藹慈祥,這點倒是不像他二十多歲時能有的神情。他對秦湛道:“我該做的都做完了,活的也足夠久啦,留下還能做什麼?”他開了個玩笑,“等哪個愛管閑事的修道者發現我這個老頭子,將我打個魂飛魄散嗎?”

  秦湛點頭:“我猜你也不會。”

  商陸許久不見秦湛,也想念著她,他就坐在棺材上問秦湛:“說回來,長寧,你怎麼會在這裡?”

  秦湛道:“我沒能見到你最後一面,我想見你最後一面。”

  這回輪到了商陸怔住。

  他嘆了口氣,眼露遺憾,他道:“你入閬風修仙,說起這個,其實我是後悔的。我後悔當時沒有勸阻姐姐,將你留在王宮內。雖不能得如今長生,但也可以做個王宮一霸,到了年紀就挑個自己喜歡的人做駙馬,歡愉無憂,一生長寧。”

  秦湛“唔”了一聲,說:“我原本也是這麼計劃的。”

  商陸看向了她,秦湛道:“但我更喜歡現在的日子。”

  “雖沒有高床軟臥,兒女成群,但所有人見了我,哪怕再不喜歡,也得恭恭敬敬叫一聲劍主。連宴天澤和我不對付那麼多年,他死了宋濂還是得先護著我。”

  秦湛笑著說:“說實話,挺爽快的。”

  商陸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他說:“你母親去世前最擔心的就是你,劍主這名字聽著是挺威風,但到底好不好過,也只有你自己清楚。”

  秦湛但笑不語。

  商陸凝視著秦湛,秦湛已經與他記憶中的樣子有了很大不同,可有些東西卻從小至今都沒有變,以至商陸仍然能夠一眼認出她來。近乎六十年的時光,在一位長輩的牽掛之中,竟也似從未走過。

  他的眼裡還是秦湛熟悉的溫厚,說話習慣的語調,也還是秦湛記憶裡的。

  秦湛知道人不可能六十年都毫無變化,這是商陸在努力地讓她不會覺得陌生隔閡。

  秦湛明白,她干脆也坐在了擱著棺材的靈台一邊,和商陸借著最後的機會說話。

  兩人就這樣隨口在夜色裡聊著天,直將沒有修為見不到他也聽不見他說話的守夜宮女們給嚇了個半死。

  秦湛瞧著不忍心,干脆一指彈去讓宮女們睡去了,她想到了原書裡被自己遺忘的故事,問了商陸一句:“對了舅舅,這幾年裡有少年人來尋過你嗎?”

  “少年人?”商陸皺了眉思索,他想了半天才說,“我記憶裡沒有,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秦湛多少記得原書故事裡的男主和白術國是合作關系,白術國富庶,一直為男主提供財力,而男主則回饋白術國安寧,替白術國解決了困擾了白術國幾年的妖鳥食人的事——對了,妖鳥食人。

  秦湛問:“白術國從未敲過求助閬風的警鐘,這些年難道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嗎?”

  商陸不知秦湛為何問起了這些,他答道:“有,前年出了妖鳥抓未婚少女的事,但尚來不及敲響警鐘,便已解決了。”

  秦湛問:“誰解決的?”

  商陸沉默了一瞬,頗為威嚴道:“妖主朱韶。他聽說了這件事,派了人來,雷厲風行地將妖鳥緝捕歸了玉凰山。”

  秦湛:“朱韶?”

  商陸:“是他,所以也未曾通知閬風。我知道你和他關系微妙。”

  秦湛想,她帶來的影響果然不止是換背景板的問題,原書裡絕沒有朱韶這件事,可如今朱韶卻插了手,而不知是不是主角的越鳴硯反被她帶去了東海。

  秦湛想,她大概真的可以放棄回憶書了,連她唯一記得的情節都已經飛了,就算現在給她一本書,大概也沒什麼用。

  商陸並不知道秦湛為何沉默還以為她是因為朱韶。

  商陸頓了一瞬,作為長輩還是開了口。他說:“長寧,關於你對朱韶的態度,我其實也聽聞了一二。不太像是你行事的風格。”

  秦湛的行事風格如何?

  若是真憎恨了一個人,那必然是連面都不想見的,綺瀾塵在桃園面前立碑,秦湛大概會修個亭子,寫某某進則斷腿殘軀。這才是商陸記憶裡秦湛會做的事情。

  若是不在意了,那便連名字都不會留下,路上相逢,也不過只當是陌生人,付與一笑便罷。

  她對朱韶的態度,既不像是怨恨,也不像是釋然,反倒像是故意如此,好讓朱韶良心不安。

  秦湛道:“舅舅為什麼想問這個?”

  商陸說:“你不說也沒關系,我只是——”

  秦湛笑了:“舅舅不用擔心,我不是受了什麼刺激心性大變,朱韶也不夠格。”頓了一瞬,她解釋道:“我若是不漠視他,反倒如宋濂一般,以您對妖主的了解,他會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商陸心裡全是老年長輩對晚輩的偏愛,說:“我們家的長寧,自然是什麼都好。”

  秦湛說:“他會意識到自己做錯了。”

  若是秦湛與他冰釋前嫌,毫不在意。以朱韶的心智,他立刻便能明白當年的自己顧忌著的、害怕著的都是些無所謂的東西。他會意識到當年的他根本不是被逼走上了背叛的路,而是他主動踏上了背叛的路。

  因為秦湛根本不會在意他是否是半妖,秦湛答應了收他為徒,就會收他為徒,甚至也會為了他而上玉凰山。

  他當年堅持的,告訴自己不這麼做就會死的借口,連一息都撐不住。

  他只是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秦湛。

  所以選擇了最壞的路而已。

  秦湛道:“我如今這般,他自然會覺得我如此冷漠,皆是因為他是半妖的緣故。當年他雖有錯,但到底還是情有可原。想著多彌補些,我總能原諒他。”

  商陸:“那你呢?”

  秦湛道:“我早已不在意,選擇而已,我也已經和他說得清楚。”她說得淡然:“但他不想要知道,為這點師徒情誼,我陪他演幾場也無妨。”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當年的事情,我到底有些意難平。”秦湛頓了一瞬,“嚇嚇他也好。”

  商陸:“……”

  商陸愣了好一會兒,最後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對秦湛道:“長寧呀……”

  秦湛抬眸,商陸伸出了手,想拍拍她的頭,卻直接穿了過去。商陸也不覺得遺憾,反倒樂呵呵,他虛著又做了個扶頭的動作,而後對秦湛道:“長寧,謝謝你來看我。”

  “舅舅放心了。”

  秦湛眼睫微動,次日的旭陽升起了。

  陽光照了進來,商陸便也消失了。

  他最後帶著笑,秦湛也微微笑了。

  秦湛想,她來到這個世界,舅舅是商陸,也是件極大的幸事了。

  當陽光徹底升起,秦湛等來了准備出殯的一眾人員,她的手扶著商陸的玉棺,向白術國主頷首道:“走吧。”

  這一日天晴雲淡,是少有的好天氣。

  處理完了商陸的事情,秦湛也就沒有留在白術的理由了。她想著回閬風一趟。

  小花的事情要和闕如言交代,斬下的龍角也要交給徐啟明處理。秦湛算了算時間,打算就不通知宋濂了,藥閣築閣走一走,事情解決了就走。

  秦湛還記得自己最初帶著小越出門的目的,四方游歷,好應付之後的摘星宴。如今他們出門也有些時日了,卻都在為秦湛自己的事情奔忙,秦湛覺得這樣不行。

  兩人與白術國主告辭,便打算直接回閬風了。

  白術國主與秦湛並不熟悉,但也知道白術國甚少發生修者鬥毆事件,皆是因為王室有秦湛的緣故。所以他真情實感地與秦湛多說了幾句話,挽留了一二,要不是身份實在不合適,怕是還會再叫一聲“十七表姐”。

  這麼一拖延,秦湛和越鳴硯離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她在驅動法器前看了一眼南境,越鳴硯心有所感,對她道:“金翅鳥未曾展翅,想來妖主尚留在南境。”

  燕白立刻道:“他不是單純來吊唁的嗎?怎麼還留在這裡,果然有事!”

  秦湛已收回了視線,白術國有與閬風相連的警鐘,就算朱韶想做什麼,他也翻不起浪。

  秦湛先去了藥閣,剛想將小花的事情告訴闕如言。

  闕如言卻說:“有一封信,不知為何寄來了我這裡,是一劍江寒給你的。你先看看吧。”

  秦湛聞言頓住,一劍江寒找她從來都是直接找人,根本不寫信。但她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接過。

  她將信打開,蜃樓的印記便躍入眼中。

  這是阿晚寄來的。

  她在信裡先說了為何以一劍江寒的名義送來了閬風——朱韶在南境,他對群妖有絕對的控制,阿晚擔心這信會被他截下。

  之後是信的內容,洋洋灑灑足有三頁,但總結起來,一句話倒也夠了。

  玉凰山在內鬥。

  東境王妃與朱韶不合,已經徹底撕破臉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8 10:00 AM

第34章 朱羽07

  東境王妃,正如秦湛先前所想的那樣,是個厲害人物。

  她年十六以舞動東境,引得東境王傾慕,不惜以半王後禮迎她入東境王宮。秦湛也聽說過這位東境王妃一二傳聞,舞姿天下無雙不錯,但樣貌之美更是世間難尋,縱使四境審美有所差異,四境內但凡有幸見過她的,無一不贊她“絕代風華”。

  正是因此,東境王妃雖不是東境真正的女主人,但在東境子民乃至四境之中,都已將她當做了東境實質上的王後。東境王更是對她極盡寵愛,有求必應,傳聞她所居住的宮殿裡滿是奇珍異寶,她的喜好甚至可以影響東境王的政令。所以當朱韶的事情出來後,東境子民尤為難以忍受,東境王和東境子民幾乎要將東境獻給了這位王妃,可她卻絲毫未曾在意。

  或許她曾是在意過的。

  但東境在她的眼裡,遠比不上玉凰山的富饒與強大。

  民間的戲文總喜歡將她與玉凰山前任妖主的故事寫得動人情長,但稍微知道點內幕的人都清楚,玉凰山妖主對這位王妃如何難以言說,但這位王妃對於前任妖主,怕是沒有多少真情實感在內。

  朱韶歸於玉凰山沒有多久,玉凰山的妖主便崩逝了,朱韶登位更是王妃一手幫扶而上。她在玉凰山,名義上雖然只是個人類,但擁有的實質性權利與力量,怕是比朱韶這位真正的妖主還要強。

  信上還寫了另一些東西,比如東境王妃當年謀殺玉凰山主,其中有著枯葉宮的影子。具體的情況蜃樓還在查,但蜃樓初步猜測,東境王妃是與魔道枯葉宮合謀走到的今日。玉凰山名義上為眾妖之國,與正道、魔道三方鼎力,實則或許已經有一半落入了魔道手中。

  阿晚在信的最後寫到:“司幽府動作不斷,枯葉宮也好似在醞釀著陰謀。正道尚且未能從四十年前緩過氣,若是玉凰山徹底與魔道結盟,對正道怕是不利,還請劍主留意小心。”

  秦湛看完了信,她將信件重新疊好毀了。闕如言見著她毀了信,也沒有多問一句,只是彎下腰摸了摸小花的腦袋,問著秦湛:“這孩子是怎麼了?”

  秦湛將小花的事情說了:“在南境遇上的孤兒,她有巫祝之眼。”

  說著秦湛伸手解開了遮住小花眼睛的發帶,小花被蒙著眼睛已經許久了,都快要習慣這樣不去看的生活,一時的反應竟是更加緊閉上眼,而不是睜開眼。

  闕如言半蹲下去,視線好與這孩子平齊,她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她閉著的眼睛,溫聲說:“不要怕,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她的聲音溫柔,讓小花想起春日裡解凍的河水。猶疑著,她睜開了眼,卻不敢看向闕如言,只敢看向地面。

  她害怕自己眼中的、擁有著溫柔聲線的人也會是一具白骨。

  闕如言也不強迫她,她見到了對方眼睛的顏色,又伸手捻著針取了她眼邊的第一滴血。她吩咐弟子去取了一樣藥來,接著將要滴入暈開的血中去,血呈現出了半白的顏色,闕如言道:“是巫祝之後,但血統已經很淡了,她的情況,大約是返祖。”

  秦湛頷首:“我也是這麼猜的。這孩子無人引導,從小看見的都是萬物荒蕪,若是就這麼放著不管怕是會出事。”

  闕如言自然也知道,她是巫祝之後。太上元君悟道雖開啟了四境的新道,但無疑也使得巫祝沒落,時至今日,就連闕如言自己也從未想過復興巫祝。但能見到巫祝,能見到祖先們曾經模樣的一瞥,闕如言仍發自內心的高興。

  她對秦湛道:“交給我吧,我會好好照顧這孩子。”

  秦湛自然是信任闕如言的,否則也不會一回來便找她。她對小花道:“小花,以後你跟著這位闕仙長,她會治好你的眼睛。”

  小花懵懵懂懂,卻仍不敢移動自己的視線。

  闕如言見了,微微一笑。她取了一根金針,扎進了小花頭上的某個穴道。小花只覺得眼前一黑,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她正慌得很,闕如言又下了一針。

  小花的眼前模糊著出現了景像,雖然有些模糊,且色彩黯淡,但她的確能重新看見東西了。她看見了殿內的雕梁畫柱,也瞧見了秦湛略有些訝異的臉。

  她也看見了,帶著副眼鏡,嘴角含著笑意的越鳴硯。

  她似乎從沒有見過越鳴硯戴著眼鏡的模樣一般,竟忍不住多看了好幾眼。

  直到闕如言說:“我在你腦內下了兩針,封了你的靈力脈絡。這樣一來,勉強可以使你見到的都是不過分毫後的未來,只是你需記得,在能自我控制前,這腦內的金針絕不能被人取下。”

  小花聞言回頭,便看見了闕如言沉靜若水的面容。她的神情很淡,但眼中的情緒卻是透著暖意的。她拉住了小花的手,讓她摸了摸被扎入金針的兩個地方,叮囑她:“這裡不要被人碰了。”

  小花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闕如言便露了笑,對她說:“很乖。”

  她問秦湛:“這孩子叫什麼?”

  秦湛:“小花。”

  闕如言:“……”

  不知是否是秦湛的錯覺,闕如言的笑容似乎是僵直了一瞬,頓了一會兒,她說:“小花是秦師妹你送來的,我自是要收她為親傳弟子才不算辱你顏面。”

  闕如言說得十分正直:“既是如此,總要有個正經的名字才行。”

  小花大致明白了闕如言要給她換個名字,面上露出了些許抗拒之色,闕如言卻道:“叫花語好嗎?”

  小花睜著眼:“還是花?”

  闕如言溫柔道:“還是花。”

  小花便沒有意見了,闕如言牽起她的手,對秦湛道:“有關小越的眼睛,我尋了兩個法子,但都要需要些時間,秦師妹可有要事在身?”

  秦湛道:“我的確還有些事需要去尋徐師兄,不過也並沒有那麼著急,與小越一並等一等就是。”

  闕如言應了,她請秦湛與越鳴硯稍等,她要先安頓小花。

  小花被她牽著,不時回頭看向兩人,直到兩人瞧不見了,她才說:“闕仙長,越哥哥戴著的是什麼呀,瞧著好奇怪。”

  闕如言糾正道:“你該喚我師父。”她說完後,意識到哪裡不對,又說:“你先前見到越鳴硯,他眼睛上是不戴東西的嗎?”

  小花剛想要說她眼睛裡見到的越鳴硯,卻想起了自己答應過越鳴硯的事情,只能支支吾吾道:“他眼睛看起來是好的。”

  闕如言不疑有他,越鳴硯是秦湛的徒弟,秦湛想給他治眼睛,自然早晚都能治好。

  不過闕如言也有些好奇:“你有見過帶你來的那位仙長,也是你秦師叔,她是什麼樣嗎?”

  小花老實道:“看不見,像幽靈一樣不停地變化,我看不清。”

  闕如言頓住了。巫祝看到未來與修者們掐算天機不同。掐算天機,修為弱的自然無法探查到修為更強的人,但巫祝的眼睛,卻不會受這些東西的影響。這世上沒有他們看不到的終焉。

  小花的眼睛無疑是巫祝之眼,那她怎麼會瞧不見秦湛呢?

  闕如言心中滿是疑惑,可她說出口卻是:“這件事情,以後莫要對人說了。”

  小花問:“誰也不行嗎?”

  闕如言點頭:“對,誰也不行,只能你我知道。”

  小花點了點頭,她想著秦湛師徒真是奇怪,一個是自己不讓說,另一個是朋友不讓說。不過小花本來也不是喜歡多言的人,闕如言不讓她以後往外說,甚至還讓她松了口氣。

  闕如言回來後,將自己想到的兩種法子都給越鳴硯試了,可無論是金針還是她配出的丹藥,竟然都無法幫越鳴硯恢復哪怕一點兒。

  闕如言收回了針,皺眉道:“這太奇怪了,哪怕是為剜走了眼睛,也該能恢復一二。越師侄這般,倒像是出生起就被剝奪了視覺一樣。”

  越鳴硯倒是並不在意,他笑道:“算不上剝奪,雖看不清,還是能看見的。”

  他拿起了眼鏡重新架上,對闕如言道:“徐師叔給我做了法器,如今倒也算是能看清的。”

  闕如言的眉梢半點也沒松下,她只是道:“我再想想辦法。”

  秦湛顯然也沒寄希望於闕如言一次就能解決,若是一次就能解決,當初的越鳴硯也不會沒人要了。她謝過闕如言,便打算去將龍角交給徐師兄,請他趕個劍鞘出來。

  闕如言問:“之後你還是要與小越外出游歷嗎?”

  秦湛點了點頭。

  闕如言猶豫一二,開口說:“我最近聽到一個傳聞。”

  “說是一劍江寒在對付枯葉宮,但枯葉宮卻只是躲,並不對抗。”

  秦湛:“是。”

  闕如言說:“我對這位不哭閻王有點了解,徹底的避而不戰不像是他的風格。還有司幽府,他們原本一直在煉獄窟附近作亂,挑眼的很……可最近不大能聽到有關他們的消息了。”

  秦湛:“闕師姐有話不妨直說。”

  闕如言道:“我這段時日總是無緣無故的夢見四十年前。我有巫祝的血統,雖見不了未來,但偶爾也有預警之用。”

  她頓了頓,直接問道:“秦湛,你給我句實話……煉獄窟,還能困住溫晦多久?”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8 10:03 AM

第35章 朱羽08

  秦湛沉默了一瞬,她說:“我不能確定。”

  秦湛抬起了頭,她的眼睛裡閃爍著光,但語氣卻是一如既往的冷靜理智。

  秦湛道:“按理說,被打進煉獄窟的人不可能再出來,但溫晦我不能確定。若是四十年前的他,想要從煉獄窟中出來至少得花上百年,甚至千年的時間——但這四十年裡,在煉獄窟這樣的地方,他若是沒死,而是繼續拼殺修煉了下去,到底什麼時候會出來,出來後修為又有幾何——我不能確定。”

  闕如言的手抖了一瞬。時至今日,這天下早已沒有人能讓秦湛說“不確定”這樣的話,可她如今卻說了。

  闕如言問:“那、那如果他出來了——”

  秦湛微微笑了笑,她對闕如言說:“還有我在。”

  “燕白與不知春在。”

  闕如言頓住,她望向秦湛。秦湛還是那樣,她的背脊挺拔,眉目若春山含笑。她對著闕如言最害怕的事做下了允諾, 簡單地如同一句問候。

  若是溫晦席卷魔道重來,我們該怎麼辦?

  秦湛說,她和一劍江寒還在。

  只要燕白與不知春未斷,只要他們倆還活著,就不會有正道被魔道逼進絕路的事情發生。

  秦湛總是自信的,她的自信其實會無意識地感染很多人。當年是這樣, 如今也是這樣,闕如言看著秦湛,便也覺得哪怕溫晦從煉獄窟中逃出也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了。

  闕如言突然笑了,她說:“你說的也是,若是真有那麼一天,怕也是沒用的。應戰便是。”

  秦湛露出了微淺的笑,她道:“師姐擔心的事情,我游歷時會去探查。無論如何,師姐的預警,我記下了。”

  闕如言嘆了口氣:“我倒希望是我多想。”

  她替秦湛准備了些救急用的丹藥,又叮囑了她一些在外需要注意的事情,方才放她走了。秦湛和闕如言告了辭,便去見徐啟明。

  越鳴硯一時沒有跟上秦湛,他留下多問了闕如言一句話。

  越鳴硯問:“闕師伯,我的祖師……那位魔尊溫晦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為何你與師尊提到他,都是這樣謹慎的態度。”

  闕如言道:“你師父如何說?”

  越鳴硯低聲回答:“師尊未曾正面回答過,一劍前輩倒是說過,他說祖師乃‘天下無雙’之人。”

  闕如言嘆了口氣,她道:“是啊,溫師叔……他是天下最引人向往之人,也是天下最令人膽寒之人。”

  闕如言並未見過溫晦幾面,但每一次都給她留下了極深的印像。作為閬風劍閣閣主時的溫晦有多令人向往,作為魔尊的溫晦就有多令正道膽寒。

  闕如言記得他在劍閣上被他們這些小輩逗得大笑,也記得他在北境前一劍出鞘,引得萬人化骨。

  溫晦是什麼樣的人呢?

  闕如言想了半晌,竟也只能說出一句:“溫晦,就是溫晦。”

  越鳴硯來到築閣的時候,秦湛已經將事情同徐啟明說好,只等越鳴硯取下眠冬劍,借予徐啟明來做劍鞘了。

  徐啟明一眼瞧見了越鳴硯,笑道:“小越來了,你師父送來的龍角夠大,我給你琢磨了好幾個樣子,你過來看看,喜歡哪個,我再根據眠冬的樣式調整。”

  越鳴硯看了看秦湛,秦湛對他道:“去吧。”

  越鳴硯便取下了劍上前,徐啟明帶出了圖紙給他看,同時接過了眠冬,記錄下了眠冬的各項數據。這一次越鳴硯已無法進入築閣了,在徐啟明得了必須的材料後,他與秦湛兩人只能在屋外的待客亭等著。

  秦湛低首,見越鳴硯並不言語,眉心輕蹙著,指著茶壺的手也不由頓了一瞬,她問道:“怎麼了,闕師姐和你說了什麼,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越鳴硯聞言,正撞進秦湛的眼裡。秦湛總是波瀾不驚的樣子,連她的眼睛也是一樣。越鳴硯看著秦湛的眼睛,微張了張口,忍不住問:“師尊從不懈怠修行,為得就是預防有朝一日,魔尊會從煉獄窟中掙脫嗎?”

  秦湛像是沒有想過越鳴硯會這麼問,她怔了一瞬,但也並不想隨意敷衍自己的徒弟。

  秦湛道:“是。”

  “他不停下腳步,我也不敢停歇。”頓了頓,秦湛更是道:“實際上,我收你為徒,也是為了修行。”

  這個答案倒是超乎了越鳴硯的想像,燕白在一旁原本只想當個安靜的聽客,直到秦湛說出這樣的話,他實在是忍不住,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低聲罵道:“秦湛,秦劍主!這話是能說出來的嗎?這話是該說出來的嗎!”

  師徒感情還要不要了!

  燕白是服了秦湛的思維方式,他對越鳴硯連忙開口試圖補救:“你師父不是這個意思,她的意思是——”

  越鳴硯問:“有用嗎?”

  秦湛道:“有用,我的修為精進不少。”

  越鳴硯聞言笑了,他笑得少有這般快活,他對秦湛道:“那真是太好了。”

  燕白:“???”

  燕白看了看越鳴硯:“不是,小越,你真的聽明白秦湛剛才說了什麼嗎?”

  越鳴硯道:“如果我能幫到師尊,哪怕是一點兒,我也很高興。闕師伯和一劍前輩都說過魔尊的厲害,我知道若是魔尊重來,自己能幫上師尊的很少,但哪怕是一點兒,我也想要幫。”

  秦湛低聲問:“你想上戰場嗎?”

  越鳴硯道:“燕白在,不知春在,我想眠冬也在。”

  燕白:“……找死還要湊三兒是不是,你們要不要再約上一個,四人剛好還能湊一局牌!”

  秦湛說:“你若想與魔道交手,至少也要勝了摘星宴才行。”

  她笑道:“等十年後,你再和我說這句話吧。”

  越鳴硯目光灼灼,他應聲道:“好,那弟子便先摘星。”

  秦湛聽著越鳴硯的話,思忖了一瞬,笑道:“這話的確像是我們劍閣弟子會說的。”

  兩人說完,越鳴硯心裡原本擔心著的、猶豫著的東西便不見了。他看著秦湛,心裡想,四十年前他沒有出生,無可作為。但若是今後、有朝一日,秦湛仍需一劍凌雲,立於眾人身前,護身後之地——他希望能幫到她。

  再微小,也希望能做些什麼。

  秦湛無事,便教越鳴硯如何用築閣這待客亭裡的諸多機關,越鳴硯瞧得新奇,聽得也仔細。只有燕白看慣了,在一旁不屑。他不屑便不屑,在秦湛說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要插上幾句。

  秦湛正要說糕點怎麼取的技巧,燕白便截了一句:“反正不好吃。”

  秦湛被插話插的心煩,冷聲道:“你又沒有吃過,怎麼知道不好吃?”

  燕白冷笑:“你哪次吃完過兩塊?”

  秦湛:“……”

  秦湛剛要反駁一句,她面前的空氣突然扭曲了起來。秦湛略頓,伸出指尖輕點,空氣便在她的眼前化作了先前她用來尋闕如言的水鏡。

  水鏡的對面,是闕如言有些無奈的面孔。

  她遲疑了一瞬,對秦湛道:“有名妖族少女,正在闖閬風山門。我有弟子下山正好遇見,聽那少女口中喊叫著要見你,已經驚動了宗主,你心裡有個數。”

  秦湛皺眉,她說:“妖族的少女,闖山?”

  闕如言頷首,她有些無奈道:“宗主並不知道你在,怕是會想辦法將她攔住。我想著還是要告訴你一聲,既然你在,見不見總歸是你決定。”

  秦湛沉吟片刻。

  闕如言道:“我勸你去見一面,妖族與閬風無爭多年,絕不會無緣無故闖山。而且我看那小妖法力微弱,若是執意闖山,怕是會死在半道上。”

  闕如言為醫者,易生惻隱之心。秦湛理解,而她的話也確實沒有說錯。

  朱韶當日都不敢闖山,一只小妖竟然膽敢闖閬風的山門,這實在是太奇怪了。秦湛覺得,單衝著對方敢闖山門的勇氣,她便該去見一眼。

  秦湛讓越鳴硯在這裡等著徐啟明,自己起身往山門去。

  燕白跟著不免抱怨:“你管妖族死活做什麼呀,難道他們還會幫你打魔道了?”

  秦湛道:“幫不幫是另一回事,但至少不能把他們拱手送給枯葉宮。阿晚借一劍江寒的名義寫信給我,也是為了提醒我這一點。若是妖族成了魔道的棋子,溫晦也從煉獄窟中掙出——一對二,那就麻煩了。”

  燕白不懂那麼多,他是覺得秦湛又不是打不過,一對二又怎麼了。可他又想到溫晦,如果是秦湛和溫晦在激鬥,這時來個可以隱匿氣息的妖族從後偷襲——

  燕白說:“那、那還是見一見。”

  秦湛看了一眼燕白,笑了一笑。

  她到山門前的時候,那名妖族少女已經再進不了了,她被閬風的守門弟子牢牢拒在山門前七尺處,閬風的弟子圍成了陣將她困在其中,令她無論如何變化身形都掙脫不出。

  她伏在地上,化成青色羽翼的翅膀已無再上的力氣,可就算是這樣,她仰起的面容上也寫滿了不甘心,她朝著天,朝著劍閣的方向聲嘶力竭地喊叫道:“劍主——明珠求見您,劍主——!”

  “說了劍主不在閬風,你再這樣胡鬧放肆,我們可要封住你的口了!”

  少女充耳不聞,反而叫喊得越發泣血。

  閬風的弟子怎容得一小妖如此放肆,有五行道的弟子捏訣,眼見著要封住她的口——少女的眼中露出狠厲,但在她決意拼死一搏前,她聽見了聲音。

  那聲音像是從天邊傳來,像是救命的扶梯。那聲音也像是從耳邊傳來,因為真實得難以假裝。

  閬風的那群弟子忽然間散開了,她似乎聽見了“劍主”的稱呼。

  少女仰起頭,見到了白色的袍角。

  執著燕白劍的那人緩緩半跪而下,低眸看著她,輕聲問:“我是秦湛,你找我做什麼?”

  少女的眼裡一下便溢滿了淚。

  她哽咽著說:“劍主,我,我是‘明珠’,是半年多前的那只半妖。”

  秦湛沒有開口。

  明珠伸出手,拉住了秦湛的袍角,她泣道:“求您,還求您看在陛下多年對您恭謹的份上,求您救救他——!”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8 10:06 AM

第36章 朱羽09

  朱韶被貘困在了夢裡。

  明珠說的斷斷續續,好歹還是將最重要的部分說了。

  玉凰山裡,朱韶與東境王妃的爭鬥一早存在,只是近幾年隨著朱韶對玉凰山的掌控越來越強,兩人的爭奪漸漸從暗地裡升到了明面上。

  其中轉折點要仔細論起來,甚至還與秦湛有關。

  東境王妃是個很愛美的女人,極為自恃美貌,她比誰都無法忍受容顏老去、華發叢生的未來。從明珠那兒秦湛方才得知,東境王妃原在東境時,便已渴求長生,她曾經想要投入正道門下修真,桃源卻拒絕了她——因她毫無天賦。東境王妃不甘,以舞動東境王,借著東境王與枯葉宮相問,枯葉宮告訴她,她也毫無修魔的可能。

  她與這芸芸眾生一樣,只不過是這些人中尤為漂亮的一位罷了。

  東境王妃自然無法忍受,她那時是東境王寵妃,枯葉宮也不好得罪很了,便告訴了她另一個辦法——一個哪怕毫無根骨也能求得長生的辦法。

  當年的知非否道:“妖族生來長生,青春常駐。王妃或許可以在這條路上尋個入口。”

  可是東境王妃生而為人,她要如何成妖呢?

  知非否告訴她, 無需她成妖,只需她的身體裡有妖便可了。

  東境王妃何等聰明,知非否話不過說了一半,她便已明其意。她制定了計劃,用雙手籠住了玉凰山的妖主,成功懷上了朱韶。由於有著枯葉宮相助,加上東境王色令智昏,直至朱韶出事,竟然也沒有讓任何人發現這一點。

  憑借著懷上了朱韶的十月,東境王妃足有十年未曾變化,甚至有越發年輕的跡像。直到朱韶十一,有妖的痕跡展露,東境王妃方才感到了麻煩,除了麻煩之外,她發現原本靠著孕育朱韶而停滯的時間,似乎又開始慢慢地向前了……

  總不能再懷一個妖子。

  生育朱韶時的九死一生東境王妃仍記得,所以她想了另外一個辦法。

  這個辦法將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半妖,而這個法子,需要一位極為強大的修者相助。東境王妃尋了知非否,知非否笑著應允,他說:“王妃之貌舉世無雙,卻不該就此任憑時間磨損消逝。我若能幫上忙,自然是要幫忙的。”

  說著他又話音一轉:“只是由人而成妖,這事從未有人做過,我也不知該如何做。或許玉凰山會有辦法,王妃不若先往玉凰山去。眼見著韶皇子日益長大,也不知能瞞過東境王多少時日,若是被東境王發現——”

  東境王妃道:“宮主說的是,東境無甚留念,為了我兒將來,也為了我,自是該認祖歸宗。”

  於是朱韶年十五,入閬風,拜師秦湛。

  明珠說道:“可玉凰山哪有什麼將人變成妖的法子,有著的法子,不過是借鳳凰內丹淬少女之血暫緩衰老罷了。先主的內丹在她手裡,玉凰山許多老臣因此而不敢妄動,她便命妖主去南境抓少女來,浴血而求長生。原先王妃做下許多事,陛下念著她於自己有生育之恩,從不與她明面上爭執。只有這事——”

  “陛下發了很大的火,他命人緝拿了領命而去的家伙,毫不顧忌王妃顏面,更是從她手中奪取了先王內丹——從那時起,王妃便與陛下生了仇。”

  明珠低低道:“這次來南境,當真不過只是順路。陛下與王妃鬥了這麼些年,局勢已經明朗。他往南境,不過是為了處理枯葉宮安插在此的最後眼線,並未想過要借劍主之力對付王妃。”

  “他從來沒有想過。哪怕得知劍主收了新的徒弟,一時恨極,卻也從未想過要對劍主如何。”

  秦湛玩味道:“我上次見你,你可並未有為朱韶去死的忠心。”

  明珠低低道:“我此來並非為陛下,而是為玉凰山。無論如何,是陛下的存在,才讓我等半妖有了生存之所。若是陛下當真死了,玉凰山落入王妃之手,我等半妖的下場,怕都是被剖腹取丹。”

  秦湛頓了一瞬,終於問:“朱韶與他母親的爭鬥,按你的說法,不是快要贏了嗎?怎麼現在卻鬧到了要你來求我的地步。”

  明珠道:“我們誰也沒料到……王妃已經無可用之人了,她是從何處得到貘,又是如何驅使那貘將陛下困在了夢中——我們因為不知道,故而連救陛下的辦法也無。眼見著陛下要困死於夢中,我,我只得來求您!”

  秦湛聞言輕嘆了聲。

  明珠聽見她自言自語道:“我教了他五年,竟然還會著一只貘的道,也難怪他鬥了這多年,都贏不了東境王妃。”

  “當時和一劍說他廢物,不冤。”

  明珠抿住嘴角沒敢答話。秦湛說:“走吧,他現在在哪兒?”

  明珠喜出望外,連忙便要領著秦湛去,只有燕白在一旁爆炸。

  他道:“秦湛,你瘋啦,去救朱韶?你沒聽他們說朱韶是被貘得手了嗎?被貘得手,你又不是五行道的修者,要對付貘只能放下劍入他夢去,進了夢裡,你哪裡來的劍,就算找到了夢裡藏著的貘,你又要怎麼對付他!”

  秦湛道:“我自然有我的辦法。”

  明珠聽見秦湛說話,有些好奇地回頭,燕白顧不得那麼多。他最討厭的事情,就是秦湛為了朱韶而耗費體力。

  他對秦湛道:“你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秦湛說:“也好,你陪陪小越。”

  明珠:“劍主……?”

  燕白簡直氣得要命,可他根本拗不過秦湛。他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秦湛,若是先前還有點希望,阿晚寄了那封信,明珠又算是半肯定了東境王妃和枯葉宮的關系,哪怕今日遇險的不是朱韶,而是秦湛的世仇——為了大局考慮,秦湛大約都會去救。

  可也正是因為會這樣選擇,才是燕白選擇了的秦湛。

  才是執劍酌酒,行走於天地間,坦然無愧的秦湛。

  燕白道:“我、我,我跟你去就是了!你贏了!”

  秦湛微微笑了笑。

  明珠見她笑了越發困惑緊張,她忍不住開口問:“劍主,是有什麼不妥嗎?”

  秦湛道:“沒有。”

  頓了頓她又補充:“朋友願意遷就我,我高興而已。”

  明珠徹底不明所以,只有燕白聽了從嘴裡哼出了一聲,嘴角卻忍不住微微往上翹。

  朱韶在的地方已經被他帶來的心腹們布陣保護了起來,秦湛看了一眼這個法陣,沒說話。

  明珠問:“是有什麼不妥嗎?”

  秦湛倒是想說這法陣沒什麼用,若是有人當真想殺朱韶,這種程度的法陣,怕是也困不住對方多久。但秦湛想了想朱韶此行也沒想到自己的親媽會下這麼狠的手,准備不足也可以原諒。

  所以她什麼都沒說,只是跟著明珠見到了朱韶。

  朱韶躺在床上,瞧著沒有任何的不妥,除了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

  他鴉羽似的、比女兒家還要漂亮的睫毛覆蓋著,秦湛看著,想起了他在劍閣時生起氣喜歡垂下眼,睫毛長長卷卷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漂亮地幾乎要模糊性別。

  秦湛在他床邊坐下,她伸出手探了朱韶的靈台,點了點頭:“的確是貘。”

  明珠有些緊張:“那該如何?”

  秦湛道:“兩個辦法,一是等他靠自己掙脫這個夢,二是我進去帶他出來。我想你們尋我,為的是第二個吧。”

  明珠低首:“陛下已昏睡三日,氣息都微弱了起來,我等實在是不敢再等。”

  秦湛表示理解。

  她來原本就是做好了入朱韶夢的准備,只是若她入夢,原身一時半會兒會沒什麼防備。修煉到秦湛這個地步,就算入夢,也不會與原身切斷聯系,只要有危險,她即刻可以醒來反擊,這一時半會兒的空隙,並沒什麼大礙。

  燕白嘀咕道:“早知道應該把一劍江寒叫來,他也就這時候最管用了。”

  秦湛倒是覺得沒必要,燕白思來想去還是不太放心,問她:“不如咱們叫闕如言來?”

  秦湛:“哪有那麼麻煩,我速戰速決就是了。”

  說著她便伸手探入了朱韶的夢裡,燕白瞧著她慢慢合上了眼,之後任他怎麼叫也不回應,心裡怎麼也舒坦不來。他盯著明珠,生怕這些妖族對秦湛會做什麼,他盯了一會兒,又想到就算自己見著了,也幫不了秦湛啊?

  燕白想著,便飛快地回了閬風。

  他決定叫上越鳴硯。

  越鳴硯在築閣等待時,便有些擔心。當燕白回來,他幾乎是立刻點頭,燕白又說:“不行,你劍鞘沒有拿到,秦湛知道了要罵我。”

  越鳴硯道:“沒關系,屆時我就說是我想去。”

  燕白說:“秦湛不傻,你又不知道朱韶在哪兒,怎麼去呀。”

  就在燕白急得團團轉的時候,徐啟明竟然出現了。他手裡提著為越鳴硯做出的劍鞘,出門卻不見了秦湛,問了句:“你師父呢?”

  越鳴硯恭敬答:“師尊有事先行了。”

  徐啟明感慨了一句:“也不和我打個招呼,我還想用剩下的龍角給她做個酒壺呢,算了,下次她回來再給她吧。”他將劍鞘遞給越鳴硯:“你試試好不好用,不行師伯再替你改改。”

  徐啟明是個很稱職的築閣閣主,是做好了十足的、要替越鳴硯修改到心滿意足地步的准備,可他萬萬沒想到,越鳴硯竟然拿了劍鞘將眠冬往內一收,甚至連劍鞘上的咒文有什麼用都不問,道了謝就走。

  徐啟明瞧著他匆匆忙忙的背影,摸了摸鼻子:“這孩子,這麼著急干什麼呢。”

  越鳴硯的確很著急。

  燕白來找他,也就意味著此刻的秦湛身旁空無一人。縮地成寸在這一刻被他運至極致,甚至連燕白都差點跟不上他的速度。

  當一人一劍匆匆到了朱韶休憩的地方,他們先被陣法攔住了。

  六位妖族張開利爪,阻止著越鳴硯試圖向前的步伐,尖銳地喝止他:“爾敢再進!”

  越鳴硯握著眠冬猶疑了一瞬,而後抱拳道:“在下閬風劍閣越鳴硯,乃燕白劍主秦湛之徒。聽聞我師在此,特來相助。”

  那些妖族面面相覷,顯然不盡信。

  越鳴硯見狀,干脆眠冬出鞘一瞬,眠冬的寒氣瞬間使得草葉披霜,他再次開口:“此乃眠冬,有這把劍,諸位應該對我的身份再無疑問了吧。”

  越鳴硯原本是想著說清楚了,便應該能進去,卻萬萬沒想到,當他眠冬出鞘,證明了自己的身份,那幾位妖族反倒越發面露厲色。

  幾人道:“是越鳴硯,是惹陛下憎惡之人!”

  越鳴硯還沒反應過來,那六人便隨著陣法變化一同攻了過來!

  燕白瞧著目瞪口呆,當場大罵:“妖族都是什麼東西啊!秦湛還在裡頭救他們的頭子呢,他們居然敢打你!?”

  越鳴硯仰身避開一擊,他習劍道以來幾乎還未有過真正實戰的機會。如今這六妖襲來,反倒給了他一次出鞘的方便。越鳴硯的眠冬從右手轉至左手,他的右手握住劍柄,在向左避開攻擊的同時,如流水般自然而順暢地抽出銀色劍鋒!

  眠冬出鞘,草木蕭瑟。

  燕白往上看了一眼,天空竟飄下了霜。

  他再向越鳴硯看去,他執著劍,一人對六人,卻沒有半點慌亂無措的樣子。燕白甚至覺得他在表演。

  與秦湛出劍的暴烈不同,越鳴硯執著眠冬,更像是一場春日裡的酒宴。

  他面色沉靜,行於六人之間,手中的劍招瞧著似乎沒什麼章法,甚至速度也算不上快,可六人的攻擊,竟然沒有一次能夠突破他的劍真正觸碰到、哪怕是他的一片衣角。

  簡直像是在玩一樣。

  燕白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越鳴硯似乎也覺得這樣的糾纏無趣,他說了聲“失禮”,握劍的姿勢不過變了一寸,原本的春日宴便陡然轉入了冬日肅殺!

  燕白一個錯愕,甚至沒來得及看清他是怎麼做的,原本守陣的六人便齊齊倒下,或手或腳都被凍傷了一層薄霜。

  陣法破了。

  燕白默默地看向並沒有太多喜悅的越鳴硯,還來不及說話,更多的人便從裡湧了出來。

  越鳴硯眉梢微蹙,他原本已垂下的劍尖又微微揚起,在空中蕩出波來。

  明珠一眼認出了他,驚呼道:“公子?”

  越鳴硯聞聲看去,見到一翠衣女子,明明是他從未見過的長相,卻無端覺得熟悉。想著對方對他的稱呼,越鳴硯不確定道:“明珠姑娘?”

  明珠上前:“是我。”頓了頓,她看了眼自己被凍住哀嚎的同伴,忍不住問越鳴硯:“公子怎麼來了這裡,還,還破了——”

  越鳴硯了然,他歉然解釋:“一時匆忙,迫不得已。明珠姑娘,師尊可在其內為妖主診治?我來為師尊護法。”

  明珠:“……”你護法為什麼要破了我們護主的法陣啊!

  可明珠根本不敢說,她是最清楚秦湛對這個徒弟的態度的,要是秦湛知道了她在裡面救朱韶,他們在外面欺負她徒弟,回頭再把朱韶打進貘的夢裡都有可能。

  明珠壓根不敢多問,甚至不敢提解開同伴身上的冰凍一事,只是說:“既然如此,公子和我來吧。”

  越鳴硯道了謝。

  他的神經其實一直緊繃著,直到見到了坐於床邊、眼眸輕闔的秦湛,才微微松開了那根神經。

  明珠道:“劍主自入陛下夢後,我們便守在這裡,並不敢打擾劍主。”

  越鳴硯頷首:“多謝明珠姑娘,接下來便由我守吧。”

  明珠還真的不放心將朱韶也一並交到越鳴硯的手上,她默默站去了一旁,並不離開。越鳴硯也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秦湛入了朱韶夢後是否安全。

  燕白在越鳴硯的身邊,也看著秦湛。

  他忍不住道:“朱韶真是個麻煩精。等這次忙完了,我一定勸秦湛帶著你遠走高飛,不要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越鳴硯低聲說:“燕白先生,遠走高飛不是這麼用的。”

  燕白又緊張道:“意思差不多也就是了。不過小越,秦湛來救朱韶主要是為了不讓妖族落進枯葉宮的手裡,你別多想啊。她既然把朱韶逐出劍閣了,就不會叫他回來給你當大師兄的!”

  越鳴硯倒是沒什麼反應。

  燕白一時也摸不准越鳴硯到底是什麼態度,這時候燕白不免又要痛罵朱韶——要是沒有他,秦湛能省多少事情,小越多好啊!當年上劍閣的,怎麼就不是小越呢!

  哦,對,他還沒出生。

  燕白悶悶地想。

  越鳴硯沒有燕白想那麼多,他只是意識到了一點。

  朱韶說他憎厭自己,越鳴硯曾不以為意,如今見著秦湛為了他而不惜犯險,心中反倒是能體會了一二當初朱韶心理。

  他此刻,也非常地不喜朱韶。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8 10:10 AM

第37章 朱羽10

  秦湛入了朱韶的夢。

  與現實的危機不同,朱韶的夢裡既無狂風暴雨也無烈日灼炎。他夢裡是天高雲淡與碧野萬頃,不遠處有金瓦玉台,細聽片刻,似乎還能聽到極輕的東境曲謠。

  只是那聲音太輕了,輕得像是風中飄來的錯覺,秦湛駐足片刻,從風裡嗅到了海的腥味。

  夢是世上最穩固的結界,也是世界上最不穩固的結界。當思緒足夠強大,在夢裡甚至可以做到停住時間,但當人的思緒不足以支撐夢境,夢境裡的畫面又會瞬息萬變,輕易間便能令人迷失其中。

  朱韶的夢正好介於兩者之間。

  貘自然是不想他尋著出口逃脫的,日夜幾乎是在毫無章法的快速交替,甚至連四季都在秦湛的眼下於一盞茶的功夫變了個來回。只有風裡的海味一直在,以及風裡似是錯覺的、從那金瓦玉台裡傳來的曲調。

  秦湛幾無猶豫地向那座高樓走去。

  隱藏著的貘似有所覺,夢裡的環境開始快速變化,萬傾的碧野在轉瞬間成為波濤洶湧的大海,雲淡天晴的日子陡然切入了陰雲罩頂——可這些東西都追不上秦湛。

  大海在她的身後嘶吼,烏雲追著她的步伐而來,用盡了全力、擺足了架勢,卻永遠差著一步,眼見著她行萬頃碧野承晴日當空,不緊不慢地踏上了那座高樓。

  貘似乎也察覺到那座樓是他無法觸碰的東西,在即將碰到玉階的剎那褪去, 擁堵在玉階之外,如同籠外徘徊著的眈眈猛虎。秦湛並不在意,她甚至未曾回頭。

  她進了高台。

  高台完全由金玉構成,反倒令人覺著冰冷生硬。

  秦湛走了上去,再不知繞過第多少個空無一人的高台後,終於在某一處瞧見了紅色的影子。

  那是個不足十歲的孩子,一頭黑發如瀑,光滑柔順的鋪在身後,他背對著秦湛,秦湛只能看見他穿著紅色的長裳,衣角露出些裡衣的白色,分不出男女,背脊倒是挺得筆直。

  秦湛頓了一瞬,走了過去。她沒有叫這孩子,只是順著他面對著的方向看了過去。

  那裡是一片大海。

  秦湛也不清楚這海是原本就在,還是貘為了攔住她而後湧上的。她看了一會兒,瞧不出任何名堂,只能看向了這高台上唯一存在的“人”。

  大概是十歲的朱韶,秦湛也沒有見過十歲的朱韶是什麼模樣,只能從紅衣孩童的樣貌與神情中猜測一二。

  秦湛心想,應該是朱韶。除了朱韶,她再也沒見過有哪個人能得如此超脫性別的美。

  由於面對著的是年幼的朱韶,秦湛不得不放輕了聲音,她問:“你在看什麼?”

  好在這孩子雖一人如木頭一般盯著海,但還能聽清秦湛的聲音,甚至回答他。

  他沒有去好奇夢裡為什麼會出現了陌生人,只是回答了秦湛:“我在看妖。”

  “妖?”秦湛看向了那片海,她忍不住蹙眉:“魚妖?”

  她只是隨口這麼一提,年幼的朱韶卻發起了抖來。他伸出手緊緊地抱住了自己,低低道:“不是,是狐狸。”

  “狐狸?”

  朱韶輕聲道:“剝了皮的狐狸。”

  秦湛聽著只覺得莫名,她耐著性子彎下了腰,問他:“狐狸怎麼了?”

  朱韶低聲道:“狐狸死了。”

  “娘說,如果我被發現,就會和那只狐狸一樣,被父王剝下皮,食了肉,再丟進海裡去。”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秦湛見著,他已經連指尖都開始透明了,“我不想變成父王的衣服,我不想被關進籠子裡宰殺。”

  秦湛聽得眉頭緊皺,她伸手握住了對方的指尖,扶住了他的肩膀,秦湛問:“誰要將你關進籠子裡,誰要將你斬殺?”

  朱韶卻不開口,秦湛瞧著他的身影越來越淡,越來越淡,忍不住大喝道:“朱韶!”

  朱韶的身形頓了一瞬,他抬起眼,黑色的眼睛濕漉漉地令秦湛想起後山的小鹿。她意識到自己太嚴厲了,朱韶被貘困於夢中不得出,本就是精神脆弱的時候,她不能更刺激他。

  秦湛放緩了聲音:“你不要怕,如果有人要將你關進籠子裡,我會去救你的。”

  朱韶仰起頭看她:“你會救我嗎?”

  秦湛點了點頭,朱韶卻說:“你不要來,你如果來了,我娘也將你關起來的。”

  秦湛笑了她剛想說這世上沒有人能關的了她,風中的歌謠曲調陡然一揚,年幼的朱韶捂住了耳朵尖叫一聲,秦湛甚至來不及保護,他便消失了。

  秦湛伸手,只能握住一把空氣。

  她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手,眸色深了一層。

  她往高樓之上看去,從遠處瞧著時,這高樓不過看似一座普通宮殿,可當她進入了這座高樓,卻發現這樓高的瞧不見頂,走出兩步,自高台往下,也漸漸看不清底。

  這座樓簡直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孤島,摒棄了藍天碧野後,方才真實的像朱韶最後的抗爭與留守。秦湛不再停歇,繼續往樓上而去。

  這一次她見到了少年的朱韶。

  十五六歲的朱韶穿著閬風的衣裳,眉眼間是誰都能瞧出的驕矜與不屑。他那時在閬風就是個霸王了,仗著身份特別,無法無天,連宴天澤一並衍閣都繞著他走。

  秦湛走了過去,他倒是什麼也沒看,只是坐在窗樓裡發呆。

  秦湛問:“你在想什麼。”

  朱韶說:“師父。”

  他說完悚然一驚,瞧著秦湛已有了幾分忌憚,他問:“你是誰?”

  秦湛自然不會說自己就是他師父,秦湛只是答:“來救你的人。”

  朱韶冷哼了一聲,他陰沉道:“我不需要人救。”

  秦湛也不多話,只是看著他。

  朱韶問:“你是王妃派來的,還是玉凰山派來的?”

  秦湛不說話,朱韶便答:“誰也沒關系,你們不用時時刻刻都提醒我,我知道我是誰,也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不用你們上趕著教我!”

  秦湛終於開了口,她面對著這時候的朱韶,總是有些感慨,她說:“我不教這些,我只教人修道。”

  朱韶:“修道?我師尊在教我修道,我不要別人再教了。”

  秦湛問:“既然你這麼厲害,為什麼不離開這裡?”

  秦湛的原意本是“你為何不離開夢境”,卻沒想到反而引得這少年朱韶沉默。

  沉默好久,朱韶才抬起了頭,他的眼裡全是茫然與不定:“我若是走了,還有哪裡能去呢?”

  “師尊說,這裡是劍閣,是歸所……可我學不了劍。”

  “我學不會。”

  他的神情開始掙扎,一瞬扭曲地讓秦湛幾乎以為他要瘋魔。

  可很快的,這少年竟冷靜了下來。

  少年朱韶道:“我自己選的,我能選的。”

  秦湛看著他,輕聲問:“你選對了嗎?”

  少年朱韶說:“我——”

  他未能說完,不知為何,臉上的驕矜崩成了碎屑,他的眼裡是惶恐,指尖緊緊攥著的,也不知是不是他想要的。

  秦湛看見他流淚了。

  他什麼也沒能說便消失了,只留下了淚。

  秦湛繼續往上。

  她終於見到了朱衣碧簪的朱韶。

  他活在劍閣裡。

  秦湛見到了自己。

  她見著自己對朱韶道:“劍道貴誠,只有無愧天地,坦蕩於己心,你手中的劍才能筆直向前,才能由心而動,才能為你尋到你所追尋的道。”

  朱韶腰側配著朱羽,他認真地聽了,而後答曰:“是。”

  “秦湛”又道:“你於劍道天賦頗佳,需記戒驕戒躁,靜心誠修。”

  朱韶又答:“是。”

  他頓了一瞬,又對“秦湛”說:“師尊,後山的果子熟了,我去摘點回來嗎?”

  “秦湛”唔了一聲,而後說:“摘兩個吧,擱盤子裡。”

  秦湛順著看去,果然瞧見了她打碎了的東海水晶果盤。朱韶應了,他的朱羽佩在腰間,轉身便要去後山摘些秦湛習慣了去摘的果子,只是他一回頭,便見到了秦湛。

  他起初像是沒見到一般,想要徑自而過,秦湛在他要走過的那一刻開了口。

  秦湛說:“朱韶,別廢物的這麼徹底。”

  朱韶腳步頓了一瞬,他的眼中浮出猶豫,不知從何而來的歌聲卻漸強烈了起來。他轉身欲走,秦湛也不攔他,只是徑自向著“自己”的方向走去。

  秦湛不過走了一步,朱韶便似有所感的回了頭。

  夢裡的“秦湛”也發現了她,她的手覆上了腰側劍柄,瞧著她眉頭緊蹙。

  秦湛半點也未猶豫,她腰側空空,她卻在空中做了抓握的動作。

  秦湛道:“夢也有夢的好處,只要你足夠堅定,什麼也能變出來。”

  說著,她的手微微向後一拉,一把全然同於燕白構造的長劍赫然便現於她的手中!秦湛毫無停頓,甚至連給朱韶拔劍的機會都沒有,便以劍尖穿透了那位想要拔劍的“秦湛”的咽喉。

  “秦湛”的表情仍在蹙眉上,卻已被秦湛的劍擊破。

  她的幻影轉瞬間便散在了空氣裡,秦湛抽回了劍,垂下劍尖,方才道:“這才是劍。”

  朱韶面露痛苦之色。

  秦湛卻說:“一個夢罷了,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朱韶痛得半彎下了腰,低聲道:“我一無所有。”

  秦湛:“你有玉凰山。”

  朱韶道:“我再無歸處。”

  秦湛道:“玉凰山鳳鳴宮。”

  朱韶低低道:“師尊,我母親想殺你。”

  秦湛輕笑了聲:“你是想求我不要殺你母親嗎?”

  朱韶笑了。

  這似乎是他成為玉凰山主後,第一次對秦湛笑。

  朱韶說:“師尊,我出不去的,我留戀是一面,另一面是我母親了解我。”

  “這塔是我,塔外即是深淵。我出不了塔,便也救不了自己。”

  秦湛向前,她自然也瞧見了這台下的波濤洶湧與無垠黑暗。

  她神色淺淡,說:“我教過你,遇敵如何?”

  朱韶微怔,而後答:“戰。”

  秦湛道:“遇死如何?”

  朱韶答:“生。”

  秦湛問:“你縱使做不得一劍斷水,以五行術凍住這海難道是難事嗎?”

  “於海冰平地起萬藤,這難道做不得嗎?”

  朱韶定定地看著她,忍不住問:“你也是我的夢嗎?”

  秦湛笑了,她一步躍下高塔,漫不經心道:“那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朱韶追去,秦湛已墜進海裡。

  漆黑的海水要將她吞沒,下一刻,她卻從萬浪之中踏出,手裡提著的,是異獸驚恐而冰冷的頭顱。

  秦湛於海水之中,冷著面孔看向朱韶。

  風裡的女聲還在歌唱,那高塔依然駐在海水之中,像是最後的庇護所。

  秦湛道:“朱韶,我只說一次。下來。”

  朱韶看著她,塔下依舊是波濤蔽日,依舊是咆哮如雷。

  天是黑色的,風中的海腥味卻越發的濃厚起來。

  他站在玉階上,明明依然是他所恐懼著的深淵,可深淵裡站著的,是他僅有的、曾有的唯一溫暖過的歲月。

  朱韶走了出去。

  他再也聽不見歌謠。

  他的身後,模糊的兩個影子漸漸淡去,逐漸只剩下他步伐穩健。

  他握住了朱羽,踏上了海水,升起萬千綠藤,揚起夏日清風。

  ——他聽見了閬風劍閣之上,風過劍鋒的清嘯聲。

  秦湛猛地睜開眼,她第一動作便是握著自己腰側長劍,而後才見著了屋內悍然出現的半截屍體。

  燕白見她醒了,即刻到了她的眼前,唧唧喳喳道:“秦湛,你可以呀,你怎麼做到從夢中擊殺貘的?這玩意沒頭的屍體突然從天下掉下來的時候,你知道大家嚇成什麼樣嗎?要不是小越手快,還不知道這東西會砸在什麼上呢。”

  秦湛聞言回頭看了一眼,越鳴硯就在她身旁,握著眠冬劍,眼眸微垂,對她行禮道:“師尊。”

  秦湛:“……”

  秦湛回頭問燕白:“小越怎麼在這裡。”

  燕白:“……”

  燕白急中生智:“徐啟明劍鞘做好了嘛,小越沒事就來了呀。”

  秦湛問:“他怎麼來的?”

  燕白:“……”

  越鳴硯此時道:“師尊,你可有感覺到不適的地方?是弟子逼迫了燕白先生,弟子著實不放心。”

  秦湛對越鳴硯總是很寬容的,她頓了一瞬說:“沒有,一點小事。”秦湛也不知為何莫名覺得有些對不住小越,補充道:“下次我教你入夢,這法術不難。”

  在秦湛的口中,這世上大約就沒有太難的法術。越鳴硯聞言笑了,他點頭說“好”。

  秦湛莫名便松了口氣,朱韶已經醒來,只是被貘控制的太久,吸取了太多靈氣,以致一時有些虛弱。明珠等人已經即刻圍了上去檢查朱韶的情況,朱韶微微推開了眾人的手,看向秦湛。

  他看起來很虛弱,卻依舊強撐著。秦湛見了,沉默片刻後道:“有話便問。”

  朱韶最後卻也什麼都沒問。

  他只是說:“……師尊。”

  秦湛:“……”

  秦湛道:“隨你吧。我救你並不為其他,只為正道與玉凰山的同盟。玉凰山不能落入枯葉宮的手裡,其中利害你應該清楚。”

  “朱韶,你若是不想我為防萬一先屠玉凰山,你還是先將你母親的事情解決干淨。”

  “這麼多年了,哪怕是當廢物,也該當夠了。”

  朱韶蒼白的面容上竟然露出了笑意,他道:“是。”

  秦湛淡然道:“你好自為之。”

  朱韶:“是。”

  秦湛不再多言,她吩咐越鳴硯:“小越,走了。”

  越鳴硯點頭,他跟上了秦湛:“好的,師尊。”

  秦湛再也沒有多看朱韶,她徑自在眾妖的低首行禮中離開了,越鳴硯跟在她的身後,回首再次看了一眼朱韶。

  兩人無聲息地互看了一眼,而後各自分開。

  秦湛若有所覺,她問:“怎麼了?”

  越鳴硯抿了抿嘴角,道:“無事。”

  秦湛便問:“徐師兄給你的劍鞘做好了?如何?”

  越鳴硯拿了劍鞘便急著來找秦湛,哪裡細看過,如今秦湛問,他方才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褐色的劍鞘,頓了一瞬才說:“挺好的。”

  秦湛看了他一眼,也不戳破他的尷尬,只是笑了笑,說:“你喜歡便好,因為接下來怕是要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不會回南境了,你沒得機會去尋徐師兄再替你修改。”

  越鳴硯眼眸微微發亮,他問:“師尊要帶我游歷嗎?”

  秦湛道:“對,順便在路上給你找合適的練手對像。等時候合適了,我帶你去煉獄窟附近。”

  越鳴硯即刻道:“好。”

  秦湛笑道:“你不怕煉獄窟嗎?”

  越鳴硯反問:“為什麼要怕?”

  秦湛想了想,也笑著說:“對,沒什麼可怕的。”

  煉獄窟因數千年前一場地動而生,其內充斥瘴氣怪物,正似人間煉獄,方才被命名為煉獄窟。

  煉獄窟面上瞧著不過只是一條裂縫,其下近萬米,深不可測。人若是落於煉獄窟中,哪怕不為其中魔物的食量,也越不過這萬丈之高,突破這數千年所形成的時空交錯,回到此世中來。

  至少煉獄窟自誕生起,從未有東西能掙扎而出,只有進去,便再也出不來。

  從縫隙往下看去,只能瞧著一團永不熄滅、似岩漿一般滾滾的紅色濃霧,這濃霧自會色變為血紅已有三十年,三十年來這紅霧未變,司幽府的府君便也在這紅霧邊守了三十年。

  知非否踏步而來,他手指折扇,瞧了煉獄窟血霧一眼,笑道:“你還在等嗎?”

  司幽府君喜著黑甲,冷聲冷面。哪怕是同僚邁步而來,他也未多錯一眼去,只冷冷道:“你若不是來幫忙的,便趕緊滾。”

  知非否道:“我怎麼沒有幫忙,若不是我在外操勞,你能這麼安心地在這等著魔尊?正道早打來了。”

  司幽府君知道秦湛這些年守在閬風不得出大多是知非否的功勞,所以知非否這麼說,他便也沉默認了。

  知非否幾步走到他旁邊,瞧了瞧:“我怎麼覺得這顏色更濃了?魔尊真能出來嗎?”

  司幽府君最不喜歡聽見別人質疑溫晦,他冷聲說:“魔尊當然會回來,你若不信,又何必還守著枯葉宮。”

  知非否笑道:“我當然信任魔尊,只有魔尊才能幫我達成所願。只是我的老家都快被一劍江寒給折騰完了,魔尊若是再不回來,我的枯葉宮怕是就沒了。”

  司幽府君毫不同情,他說:“誰讓你去動秦湛。”

  知非否眯了眯眼,他問:“你難道不想動秦湛?”

  知非否對司幽府君道:“幫我一把,我需得把枯葉宮轉移,你總不想魔尊回來,雙臂失之一臂吧。”

  司幽府君有些猶疑,知非否道:“你的部下對上一劍江寒也沒用,他這個瘋子,我是沒辦法才來找你。魔尊三十年未出,也不會在這時候出去。”

  司幽府君猶疑再三,最後還是挨不過知非否的舌頭,他點頭道:“好吧,我幫你。但我只幫一天。”

  知非否笑了:“一天就夠了。”

  司幽府君與知非否離開了煉獄窟,離開前他最後看了一眼,那紅色的霧真的更濃了嗎?

  夜色降臨,群星閃爍。

  不遠處居於蒼山的獵戶打了柴,正要往回走。他走至一半,在夜間瞧見個人。

  蒼山近煉獄窟,常有妖魔鬼怪出入,獵戶原本剛見便渾身激出冷汗,差點就拔腿跑。好在今日月光清晰,讓他清楚地瞧見了那人有影子。

  獵戶遠遠瞧著,覺得那人似乎遇上了點麻煩,便隔著喊了聲:“喂——要幫忙嗎?”

  那人影聞言向獵戶處看去,而後也回答:“是的,勞駕您幫個忙!”

  獵戶聽見是年輕男人的聲音,回答也不像精怪般別扭,心下那口氣松了更多,背著柴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過去。他走得近了些,便看清了坐在石頭上的人影。

  那是個穿著破破爛爛黑衣服的青年,一頭黑發散在身後,一張面孔生的俊俏得很,尤其是他含著笑意,略彎著的眼睛瞧著比綴著星星的夜還要深還要明。

  那青年見了獵戶,從石頭上站了起來,越發讓獵戶覺得這人不像凡人,反倒比蒼山裡的那些老爺們更像話本裡的神仙。

  那青年對獵戶道:“這位兄台,不知能否借我一塊布擦擦臉,我出來的匆忙,弄上了點髒東西,怕嚇著人。”

  獵戶這才注意道對方的眉毛上沾著紫色的液體,頭發上也有。

  ——大概是什麼植物的汁液。

  獵戶也不以為意,笑道:“我家就在附近,你若是不嫌棄,去我家洗洗好了。”

  青年笑了:“真的嗎?那太謝謝了。”

  獵戶有些不好意思連說好幾句不必,便替青年帶起了路。青年風姿蕭疏軒舉,卻也能與各獵戶相談甚歡。

  月光將兩人足印照的清晰。

  獵戶留下的是鞋印,而青年留下的,則是隨著他的步伐掉下的、不知是何種生物的血塊與肉沫。

  他笑著回應獵戶的話,手指若有似無的扶著自己的腰側。

  那裡是一把朱色的,中心鏤空的長劍。劍柄上似有小字,若是白日裡,仔細瞧一瞧,大約能辨認出來。

  ——字曰“鹿鳴”。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8 10:39 AM

第38章 畫秋風

  蒼山因為地處西南,既近煉獄窟又近司幽府,本就氣候潮熱,加上後來正魔在此一戰,引得煉獄窟瘴氣傾湧,魔物滋生,變得十分不宜人居。這裡原本的居民,能逃的都逃了去, 甚至一時間連府衙都棄官逃命去了,留下的只有走不了和不能走的老弱病殘,時日漸久,越發閉塞而窮苦。

  這樣的場景大約持續了有二十年,直到有位來自南境的修者路過於此,感慨眾人求生艱難,舉家落戶於此,勵志改變此處悲況。這位修者善法陣,修築器,花了近十年的時間,才將此處的瘴氣驅離,使得作物能夠重生,妖魔退散。

  他甚至花錢雇了民兵,給他們配上武器巡邏,來保護夜間迫於生計而不得不行路的人,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十年,蒼山才漸漸的回復到原本的模樣,獵戶也才敢在夜晚出門。

  獵戶舀了水遞給青年,聽出了他的外地口音,便簡單的告訴了他蒼山目前的情況。

  青年接過了他遞來的水,道了聲謝。

  獵戶瞧著他端著葫蘆瓢喝水也優雅灑然,縱然衣衫襤褸面上也無半分狼狽,和他往日裡見到的那些難客全然不同,忍不住問:“你看起來像是蒼山上的神仙老爺們,不太像是凡世裡的,如今這副形貌,是遇上什麼難事了嗎?”

  頓了頓,獵戶對他救回來的青年接著說:“救了咱們蒼山的那戶人家,聽說是來自‘華林雲氏’,這家個頂個都是大善人,你若是真的遇上了什麼難事,不妨去找他們。”

  青年喝完了水,微笑著將水瓢還了回去,他說:“‘華林雲氏’的確是家風清正的望族,我這點小麻煩,倒還不至需麻煩那樣人家的地步,您就可以幫我。”

  獵戶握著水瓢不明所以:“我,我還能幫你什麼呢?”

  青年瞧了瞧自己破破爛爛的衣服,無奈地笑了笑:“我想先賺點錢,換件衣裳,不知您可否為我尋個門路?”

  獵戶全然沒有想到這樣仙風道骨的客人所謂的難處竟是這些銅臭俗物,他略猶疑了一瞬才說:“你要是不介意,我倒是可以先借我的衣物給你,賺錢的話……我見你似乎會使劍,山裡的獵物都能換錢。”

  青年自然是再感謝不過,獵戶的衣服於他而言有些小,但他也的確是不合適再穿著這樣破爛的衣物行走了。

  他向獵戶道了謝,獵戶有些不放心他,想要隨他一並上山,他笑著婉拒了獵戶。

  青年道:“我旁的本事沒有,打獵倒是好手。昔年帶著我的徒弟在外,因她挑食,天上地下還有水裡,能抓的我基本都抓過,也算是個熟手。”

  他說到這一步,獵戶自然沒什麼好說的,他今日原本的計劃也是去集市裡將柴和前幾日攢下的獵物賣了。看青年的樣子,也不像是嘴上說說的花架子,他掌心裡因握劍而結成的繭,甚至要比獵戶慣常拉弓砍柴積累下的還要硬。

  不過獵戶還是忍不住問了句:“你年紀這麼輕,已經有徒弟了嗎?”

  青年回答:“是啊。算算年紀,也該有七十歲了。”

  獵戶聽見這話只當青年玩笑著說,他笑著說:“那你不是得過百歲了?”

  青年淡笑不語。

  獵戶自然將他的笑當做了玩笑後的一笑置之,接著說:“對了,我叫曾於,熟悉我的人一般叫我曾四。你若是打到了獵物拿去集市裡,直說我的名字,他們不會欺了你。”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還是將名字告訴我,我今日先去和他們說一聲。”

  青年已經走出了獵戶瓦屋的木籬,聽見他這麼問了,方才回首。

  他笑了笑,回答說:“溫晦。”

  獵戶瞧見他語氣溫和,氣息清透,背對著光時,仿若這光不是從天上來,而是由他而生。

  他告訴了獵戶自己的名字,說叫做“溫晦”。

  獵戶愣了一瞬,回過神來,青年已經上山去了。

  他撓了撓頭發也不知道是哪個溫哪個晦,卻莫名覺得這該是個好名字。

  “畢竟有這名字的是那樣的一個人嘛。”他嘀咕著,雖有些舍不得,還是收回了視線,轉去收拾自己的獵物。

  溫晦上了山,他並沒有騙獵戶。秦湛是個公主,嘴巴挑剔得很,就算學了辟谷,也還是喜歡吃各種各樣的東西。兩人昔年游歷野外時,溫晦幾乎要用“磋磨”兩字來形容當年秦湛對他的種種要求。

  秦湛以著“小孩子需要營養長身體”為由,要過天上的紅喙鳥,清河裡文鰩魚,林中的蔥聾……有的沒的,溫晦因此十分熟悉用劍去捕獵任何一種動物。

  只是現在有些麻煩。

  人倒是察覺不出,動物總是敏感。他在煉獄窟待了許久,身上的瘴氣一時半兒清不干淨,動物們遠遠的聞著氣息便散去,哪裡等得到他靠近。

  溫晦沒辦法,也只得站在原地,捏了一決。

  他的手指看似只是隨意微動,地面卻驟然翻騰了起來,藤蔓在地下暴漲翻湧,轉眼之間動物起此彼伏的驚慌聲接連不斷。溫晦等了一息,又將藤蔓盡數撤去。他順著翻出的土壤一路往前,瞧見了被刺穿的不少動物。

  溫晦看了一眼,面上露出有些苦惱的表情:“唉,好像多了。”

  那一天的蒼山集市,大部分的人的視線不由都投向了一名帶著劍的獵戶身上,他看著實在不像個獵戶,卻拖著約莫有一車的獵物往前。因為沒有車,他只能用藤蔓將小些動物都綁在最大的那頭麋鹿身上,自己則拖著麋鹿的角一路向前。

  他拖著的獵物大約有兩個他的大小,可這人卻像提著兔子一般容易,眾人瞧著他走了半晌,見著他賣了獵物,拿著那些錢先去換了套合適的衣裳。再出來的時候,只有少數人才敢認他就是剛才的獵戶。

  溫晦換了衣服便找了集市上最近的賭場,一把把翻盤,直到賺夠了自己想要的盤纏,才收了手,心滿意足的離開。

  他前腳離開,後腳賭場的打手便被主人示意跟上他。溫晦似無所覺,竟仍是往偏僻處走,這些打手見之心喜,只恨不得現在就進了沒人的巷子,好給溫晦個教訓。

  只可惜他們還未入林子,便先遇見了華林雲家的人。

  為首的是個青年,他見到這群人尾隨著一名劍客,當下皺眉大喝:“你們在做什麼!?”

  這些賭場打手一驚,剛想要回頭罵一句“莫要多管閑事”,卻看見了他衣服上的雲紋。

  在蒼山,再惡的人也不會動華林雲氏——這是蒼山的規矩,是蒼山對恩人的回報。

  規矩不能變,哪怕這些人再想了結了溫晦,卻也只能暫且退下,絕不與華林雲氏起衝突。

  那青年見那些打手都退了,方才走上前去,對似乎此時才有察覺的溫晦提醒了兩句,提醒完後,他說:“我觀閣下也似是我道之人,落於蒼山被惡徒糾纏,可是遇見了難事?”

  “在下祁連劍派雲松,蒼山的雲起居士是我堂兄,我或許能幫閣下一二。”

  溫晦道了謝,看了他腰側佩劍一眼,而後才笑著問:“祁連劍派離此處甚遠,你怎麼來了這裡?”

  雲松臉頰微紅,不知為何,他下意識便回答了溫晦:“劍主曾說過執劍需行萬裡路,我新得了劍,便想著四處游歷一番,也好與自己的劍磨合一二。”

  溫晦:“……劍主?”

  雲松道:“燕白劍主,閬風劍閣的秦湛秦閣主啊?”

  他回過了神,有些困惑:“閣下不知道嗎?”

  溫晦慢慢地笑了,他點頭:“我知道。只是想起了些別的。”

  雲松好奇:“和劍主有關嗎?”

  溫晦答:“算也不算,只是這話我也在騙我徒弟出門是用過。”

  雲松見不得別人說秦湛半句不好,即刻皺眉道:“這是正理,閣下怎可用來騙人?”

  溫晦笑了笑,並不以為意。倒是雲松見了溫晦腰側的劍似有流光,又確認溫晦身上的氣息雖淡,確實是修者的氣息,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閣下莫非也是劍修?只是不知承自何派?”

  溫晦倒是沒有半點隱瞞的意思,他坦然笑答:“閬風。”

  雲松一時不知如何接話。閬風劍修只有劍閣一脈,但劍閣如今只有秦湛與越鳴硯兩人,再多的傳人昔年都被從劍閣上逐出了。這些被逐出的劍閣弟子後來如何了,倒是無人去問,雲松自然也將面前的人當做了昔年被逐的那些弟子之一。

  於是他頓了頓,行了一禮:“前輩。”

  溫晦覺得這少年有趣,讓他想起當年的一劍江寒。加上他腰間配著的劍又顯然是劍閣裡的流月,顯然是與秦湛有什麼關系,本想著多套幾句話出來。可他尚未來得及哄這孩子去喝一杯酒,便先察覺到了別的東西。

  他笑了笑,也未再理會雲松,轉身便往巷子裡繼續走去。待雲松察覺不對抬起頭,面前早已空無一人了。

  雲松不明所以,還以為是自己哪裡惹怒了他,對著巷口甚至叫了句:“前輩?”

  巷口當然沒有人回答。倒是風吹來了一張銀票落在了他的臉上。雲松取下這張銀票,銀票上以灰寫了一行小字,雲松瞧著念了出來:“賀流月,請酒錢。”

  他滿臉困惑:“這是什麼意思啊?”

  什麼意思也沒有。

  溫晦走著,巷景便在他的周身快速流轉變化,不過數十步,待他走出了巷口,身前再也不是蒼山集市的熱鬧,而是曠野藍天,瞧著不遠處,便是煉獄窟的瘴氣滾滾。

  司幽府君一身黑甲,連同知非否一並跪在地上。

  司幽府君見到了溫晦,即刻低首,縱使極力壓住了聲線也難掩激動,他低聲道:“魔尊。”

  溫晦微微笑了笑,他向司幽府君伸出了手:“這三十年來,辛苦你等我。”

  司幽府君極為激動,他壓了好久,方才壓住了自己血液中升起的沸騰,他再次叩首,卻不敢去碰溫晦的手,只是道:“司幽府盡數待命,只需魔尊一聲令下,便可再攻正道!”

  溫晦笑而不答。

  知非否瞧見了,倒是從地上收禮起身。他瞧著溫晦片刻,拱手笑道:“看來您另有打算。”

  溫晦看向知非否,他問:“我被困於煉獄窟三十載,雖不得出,卻也不是個完全的聾子。”

  他的笑容收斂,一夕間令人瞧著反倒像是冰雪雕鑄。

  溫晦慢聲道:“我記得我說過,不要動秦湛。”

  他說的很慢,每說一個字,知非否便覺得像是座山壓在了自己的肩上,待溫晦說完,他竟也已站不住,噗通一聲再次跪下。

  知非否面色發白,他的額上沁出冷汗,止不住心驚。若是三十年前的溫晦已是人類能達到的巔峰,使人仰望。那麼現在的他便是誰也見不到天邊之外。他雖然站在知非否的面前,知非否卻連他的半分界限也觸摸不到。

  溫晦現在的修為精進到了何處?

  他現在有多強?

  知非否甚至連“強”這個字還能不能形容溫晦都無法確定。

  他簡直已經不像是人。是啊,如果是人,怎麼可能能夠被打入了煉獄窟後,還能掙出?

  他或許早已不是人。

  知非否心裡生出恐懼,面上卻仍笑著回答:“魔尊誤會了,我上劍閣為得是您當初交代的事情。”

  “您說要找一個瞎子,這些年來,枯葉宮在四境安插人手,尋到的天生目盲著約有千數,這些人如今都已被關入秘密的牢中。唯有劍閣上的那個,因是劍主的徒弟,屬下不得不親自去。”

  溫晦毫不為所動。

  司幽府君瞧著知非否面色著實勉強,念及同僚情誼,低首對溫晦道:“此事他倒未曾說謊,算上劍閣上的半瞎,枯葉宮卻是已經將人尋得差不多了。”

  溫晦沉吟,他的手仍撫在自己的劍柄上,但好歹沒有再說什麼了。

  知非否忽覺身上壓力驟減,他松了口氣,尚來不及說什麼,就聽見溫晦淡聲吩咐:“你們既已找來了,便都回去吧。”

  司幽府君看著溫晦,愣聲問:“那您呢?”

  溫晦道:“我暫時不回去,你們也無需將我出來的事大肆宣揚。”

  司幽府君聽著驚訝極了,他連忙問:“您是傷到哪兒了嗎?”

  溫晦道:“不。”

  他溫聲道:“還不是時候,至少現在……不是時候。”

  司幽府君不明所以,但他慣來以溫晦的命令為先。他與知非否見溫晦離開,卻也未回蒼山,而是往西而去,也無人得知他到底要做什麼要去哪兒。

  司幽府君知道這不是自己擅長的,他猶豫片刻,伸手扶了知非否,冷冷道:“我一早就提醒過你,不要動秦湛。”

  說完了,他還是忍不住問:“魔尊好不容易出來,為什麼不回去?他在等什麼?”

  知非否苦笑道:“他在煉獄窟這麼久,出來還沒兩天吧,怎麼知道我動了秦湛的?”

  司幽府君隨意說:“大概是聽蒼山的居民說的吧。”

  知非否面色漸凝:“蒼山的民眾怎麼會知道,蒼山可是你和我的地盤。”

  司幽府君皺眉:“你到底想說什麼?”

  知非否苦笑:“咱們的這位主君啊,比你想的還要更可怕。你問我他為什麼不回魔宮去?我怎麼可能知道。”

  “我只能試著猜,或許是他覺得……現在還不是和正道再次開戰的時候吧。”

  知非否眸色變幻:“至於其他的,也不是你我該猜的了。”

  司幽府君得了這麼一個答案,顯然十分不滿。他眼見便要松開手,卻被知非否拉住了胳膊。

  知非否嘆氣道:“同僚這麼多年,你知道我修為淺,扶都扶了,也別半途再松手了吧。”

  司幽府君冷漠道:“我可以替你剛打過一輪一劍江寒,他的劍可真不好對付。”

  知非否道:“我記著情,倒時一並還你。”

  司幽府君冷笑:“你的到時,也不知要等到哪一日。”

  知非否習慣了,他面色不改:“無論早晚,總是會還的。”

  司幽府君對知非否這樣的行為極為不屑,但到底還是扶著他繼續離開了。

  溫晦一人走著,他隨意的往西去,停下腳步時,已要離開蒼山。

  從蒼山往西的路上,正巧有個賣貨郎拉著騾子唱著歌要往桃源的太平城去淘換些好物什。溫晦聽見了聲音,叫住了貨郎。

  貨郎見了溫晦,連忙將騾子拉了過來,問他:“先生是要買些什麼嗎?”

  溫晦笑道:“我聽你的歌裡要賣秋風?秋風怎麼賣?”

  那貨郎眼珠一轉,便從自己貨箱裡取出了一面畫著鳳仙花的扇子,那貨郎將扇子扇了兩下,得意洋洋道:“呶,這便是秋風啦。先生可要買?”

  溫晦笑了。

  畫著鳳仙花的扇子扇出的風,說是秋風雖也勉強,倒也說得通。

  他買下了這面扇子,又和店家借了筆,在鳳仙花旁寥寥勾了幾筆,便將鳳仙花勾成了一朵春日裡的牡丹。貨郎瞧得新奇,溫晦又將這扇子給了他。

  貨郎問:“您,您不要了?”

  溫晦道:“我只想買秋風,卻不想要秋扇。”

  貨郎摸不著頭腦,哪有人買了扇子,卻只是為了畫上一朵花?

  可溫晦偏偏就這麼做了。

  貨郎卻又未將扇子再收起了,他瞧著這扇子,想著既已賺了錢,不如留著回去送給村裡愛俏的青梅。

  話都可以這麼說——這是春風畫出的扇,你搖一搖,便是春日到啦。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8 10:43 AM

第39章 摘星01

  時如流水,正好比凡世裡人們的記憶。轉眼之間,又是十年過去。這十年裡,世道仍是和平,鮮有大事發生,閬風劍閣沉寂無語,已久不聞外事,眾人早已將十年前不哭閻王在賞劍會上鬧的那一出給漸漸淡忘,也需得人提醒,方才能記起當初秦湛收徒時大開選劍樓的轟動。

  秦湛作為正道第一劍,依然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不過因為她快十年沒有音訊傳出,人們在提及秦湛後,更多會將目光放在曾經沉寂的一劍江寒身上。人們熱衷於談論他在這十年間是如何一人一劍便與整個枯葉宮對抗,甚至連司幽府君親來也奈他不得的事跡。

  除了一劍江寒,另一個常常被人提及的,是新一輩弟子,祁連劍派安遠明的徒弟雲松。

  越鳴硯除卻十年前的賞劍會上,得了眠冬劍一事名動天下外,已多年未有消息傳出。人們也漸漸將他暫時放置一旁,提起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大多都是指雲松。

  提起他,就必要提及他在賞劍會上拔得頭籌後,是如何攜著一柄流月劍游歷天下,踏遍四境山水,行俠仗義積善造福旁人的。聽說北境有戶人家因得了他極大的幫助,甚至想要為他修祠供奉——雲松百般拒絕也不得,最後只能退而求其次,請這家人供奉起“太上元君”,說是道通本源,與其謝他,倒不如謝眾道祖師。

  這樣的故事傳來,眾人自然又是對雲松刮目相看,互相議論:

  “新一輪的摘星宴要開始了——這一次能摘星的,就是祁連劍派的弟子雲松了吧。”

  人世間便是這樣,十年對於尋仙者而言或許只是彈指一揮間,對於凡塵而言,卻是很久的日子了。就好比六十年一屆的摘星宴,昔年曾見過閬風劍閣秦湛空手摘星之景的人縱使還活著,也大多垂暮老老。

  修真界要好一些,因為大部分人都記得當年秦湛是怎麼贏的,所以縱使秦湛的徒弟自賞劍會後足有十年未有音訊,他們也不敢認定這屆的勝者便一定會是雲松。

  雲水宮現任的宮主便是如此。

  在他的記憶裡,溫晦是個怪物,秦湛也是個怪物,那秦湛的徒弟越鳴硯——縱使原本是個普通人,被秦湛養上個十多年,早晚也要變成個怪物。雲水宮此時准備摘星宴,自然不能和那些沒見過溫晦與秦湛出劍的小門小派一樣,認為雲松贏定了比賽,從各方面來迎合吹捧安遠明去。所以雲水宮的宮主縱使知道安遠明考慮到徒弟即將進階,想要的寶物是雲水宮的“碧玉珠”,雲水宮也未曾拿出這樣彩頭。

  雲水宮的宮主不知道越鳴硯練到什麼程度了,但他對秦湛多少還有點了解。

  所以他沉吟片刻後,吩咐弟子:“公布出去,此次摘星,星為‘一夢華胥’。”

  弟子不明所以,困惑道:“‘一夢華胥’雖也是世所罕見的寶物,但作用卻不過只是挽留春日,使一處四季如春罷了。摘星宴多年來,‘星’大多都為年輕修者修行所需的寶物,我們若是拿出‘一夢華胥’……宮主當然是好意,但會不會被其他門派誤解?”

  雲水宮並非拿不出“碧玉珠”這樣的東西,說起來碧玉珠論到珍稀,甚至不如一夢華胥。但一夢華胥對於正需努力增長修為的年輕一輩而言,著實沒什麼作用。這樣的選擇或許會引得奪星門派的不滿,生出雲水宮不願旁派弟子出眾長成之類的想法。

  雲水宮的宮主卻十分肯定:“擺出一夢華胥,碧玉珠這東西雖也少有,但別的宗門未必沒有。祁連劍派想要,別人未必想要。我等辦摘星宴,魁首摘得的星本就是對於他能力的肯定,誰說定要送他必需的了?”

  “況且碧玉珠只有祁連劍派才會想要,一夢華胥則不同。它不僅可喚春日,也可用來編織夢境,是件罕見的寶貝,用來做勝者的彩頭正合適。你的顧慮我明白,但若真拿了碧玉珠,才會是令旁人覺得我雲水宮可笑無力。舉辦摘星宴的明明是我們,卻按著祁連劍派的意思擇星——”雲水宮宮主,頓了一瞬,正色道:“我雲水宮與祁連劍派齊名,斷沒有自降身價的道理。”

  弟子恍然,自然是對雲水宮主敬佩不已。敬佩之後,他又將新的事宜說給雲水宮主。

  他略猶疑道:“還有一事……宮主,各門各派送來參賽的名帖已來了不少,弟子登記查閱後,發現這次昆侖也來。”

  雲水宮主先未反應過來:“昆侖?一劍江寒?”

  弟子點了點頭,臉上也有些尷尬:“對,他帖子上說,來參賽的會是千年前昆侖劍派風澤的傳人。”

  雲水宮主:“……”

  雲水宮主與一劍江寒的那點舊事舉世皆知。當年給一劍江寒批命的雖然不是他,但背書的是雲水宮,如今他是雲水宮的宮主,債自然是他背。若是以前他倒是不會這麼緊張,誰知道一劍江寒在哪兒又活著還是死了。可這十年的一劍江寒實在是太過矚目,令人想忽視都難。甚至他只有一個人,一把劍,竟然也能在司幽府與枯葉宮的聯手下游刃有余,甚至尋機反擊——雲水宮主只能賭一劍江寒並不在意雲水宮,這麼多年他都沒在意過,現在大概也不在意。

  話雖如此,雲水宮主在覺得頭痛的同時,還是要吩咐下去,一方面叮囑弟子絕不可提及一劍江寒的命格,另一方面讓弟子對外宣布——摘星宴期間,雲水宮不再批命。

  若要讓這位宮主來說,命這東西,可天定,可道定,卻不該由人來定。先宮主在位時,他便不修雲水宮最引以為傲的批命術——連創立道術的太上元君都對天地命運只得只言片語,更何況他們?

  雲水宮雖有所謂的“玄青命鏡”,但他總覺得人的命運不該由一面鏡子輕易決定,便是天地也有留予一縫於人求生。

  斷言批命這樣的事……實在過於輕率。

  “不過……一劍江寒若是也來的話,這屆摘星宴可夠熱鬧的。”雲水宮主雙手背於身後,喃喃自語,“誰勝誰敗還真說不定。”

  弟子聽他喃喃自語,便不得不將第三件事給說了。

  他語氣中忍不住流露出同情,甚至換了對雲水宮主的稱呼,說:“師兄……妖主他也寫了拜帖來。”

  雲水宮主心裡一涼:“妖主?你說朱韶?”

  弟子道:“妖主已與正道正式簽訂盟約對抗魔道,按照當時的約定,妖族可以如同正道諸派一般,派年輕一輩參與摘星宴逐星。”

  是有這麼一回事。

  大約在五年前,玉凰山發生了次震動。身為玉凰山妖主的朱韶將自己的母親關進了玉凰山的深淵裡,口述她通魔道背棄妖族的多條罪狀,極為強硬地清掃了魔道在玉凰山通過東境王妃滲入的全部勢力,更是重整了玉凰山的高層。

  有玉凰山附近的居民道,那段時日的玉凰山連樹葉都是紅的,每日的慘叫不斷,東境王妃哭喊更是終日不絕,剜心泣血,連路人聽了都不忍入耳,也不知朱韶面對這些,是如何還能將自己的母親狠心地關進深牢裡去。

  “大抵妖怪都冷情,朱韶本就是個冷心冷肺的家伙,二十五年前做得出,二十五年後重來一遍,自然也沒什麼難的。”

  世人茶余飯後聊過也就過了,但誰也沒想到,在獨攬了玉凰山大權後,朱韶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正式與正道議和,甚至主動要求締結盟約。

  自玉凰山誕生起,妖族便是四境中最獨特的存在,他們獨立成國,只聽妖主一人號令,與正魔從不相干,更從不為伍。正魔相鬥數千年,兩方也不是沒想過拉攏妖族,但從未有人成功過。因為從沒有一任妖主會在意正魔相鬥的結果,他們不在意,自然也不會被說動。

  朱韶偏向正道,這事不是什麼新聞,偏向正道的妖主也不是未曾出過。但偏向正道偏向到締結盟約?這的確是玉凰山開天辟地頭一遭了。

  朱韶的這次行為,一方面確實是希望與正道議和,好為在正道中艱難求存的半妖們辟出一條路來。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宣告天下、尤其是宣告魔道——玉凰山不再是兩王對峙的玉凰山,朱韶已徹底掌控了全部的妖族,成了真正的、獨一人的妖主。

  近些年來,枯葉宮與司幽府動作頻頻,不知所圖,面對妖族的示好,正道自然求之不得。兩方坐下商談了不過一日,便痛快達成共識。這些共識裡的其中一條——便是選擇在正道宗門裡活下去的半妖,有資格參加逐星。

  雲水宮的弟子老實道:“妖主大概是為了那些准備參賽的半妖來的。”

  雲水宮宮主:“……劍主的拜帖收到了嗎?”

  雲水宮的弟子:“尚沒有,但宮主不是說過,劍主肯定會來的嗎?”

  秦湛當然會來,閬風一早便將消息透過來了,好讓雲水宮有個准備。

  可如今這准備,雲水宮宮主是真不知該怎麼准備。

  秦湛、一劍江寒、朱韶、祁連劍派。

  這可太熱鬧了,怕是比六十年前桃源那次還要熱鬧。

  雲水宮宮主正這麼想著,他的師弟又補了一句:“我差點忘了說,桃源的帖子來了。”

  雲水宮宮主:“……誰來?”

  弟子的眼裡充滿了憐憫:“桃源塢主綺瀾塵,她的親傳弟子會參賽。”

  “不過師兄你也不要太擔心了,玄青鏡並沒有顯出劫數,也就是說這次的摘星宴並不會使雲水宮蒙難。”

  雲水宮主:“……”對,雲水宮不會,我不一定。

  雲水宮宮主最後想的竟然是還好一開始就將“星”定成了“一夢華胥”,雖原本是考慮了秦湛的徒弟可能會獲勝,這東西秦湛或許會喜歡——如今情況看來,雲水宮竟沒有比一夢華胥更合適的寶物了!

  就這個,大家愛要不要,不來才最好!

  無論雲水宮宮主有多不想,摘星宴仍會如期舉辦,而該來的人也都會來。

  雲水宮位於北境有名的日月湖上,湖有千頃,雲水宮建於水中,遠遠看去,宛如浮於鏡水之上,與雲天共一線,方才名為雲水宮。

  日月湖外,便是清河鎮。這個鎮子不大,往日裡也多是為雲水宮內的修者們服務,如今雲水宮舉辦摘星宴,倒是和六十年前桃源的太平城一樣,一下子人來人往,比北京都城還要熱鬧上三分。

  這些日子裡,各派修者來往不斷,清河居民也早從最初的新奇到了如今的見怪不怪,只有桃源弟子到來的時候,引起了一陣騷動。

  桃源的弟子實在是太醒目,尤其是這次領著一眾女修來參與比試的是桃源的塢主。

  桃源塢主慣來被稱作修真界的“第一美人”,與東境王妃人人都要稱道的舞姿動天下的美不同,綺瀾塵的氣質太冷,美得也太耀目,無論男女站在她的面前都會忍不住自慚形穢——莫說拿她玩笑,就是不小心說了句不當的話,都會覺得是對這位塢主的褻瀆。

  桃源弟子來的時候,皆身著淡粉衣裙,只有為首的綺瀾塵身著素服,神色淡淡。

  她原本生的一雙含笑唇,卻在這些年裡不知因何而平了嘴角,遠遠地一眼瞧你望去,望去的不是蕩魂攝魄,而是淡漠至骨裡的疏離。

  這樣的綺瀾塵也仍是美,她哪怕不笑了、冷下了眉目、甚至於像如今這般淡漠疏離,也要被贊作一句出塵脫凡,見而難忘。

  尤其她也並非空有美貌之人,綺瀾塵作為桃源塢主,修為在修真界也是數得上名號。煉獄窟一戰後,這位桃源弟子便奮起修行,她對自己的狠心程度連當年的塢主見了都心生不忍,但也正是她不眠不休的苦練,也才成了桃源歷史上第三位能夠執起“桃枝”作為武器的塢主,強到令修真界提及她,更在意她手裡執著的那根花枝,而不是她的外貌。

  只是綺瀾塵實在是太出眾,尤其是她繼承桃源後作風偏向強硬,不喜女子以帷帽遮面躲躲閃閃。她從不遮掩自己的相貌,也從未要求過弟子外出遮掩相貌。這樣一隊凡世難尋的女修入城,很難不引起旁人注目,雲水宮弟子更是在桃源入鎮的那一刻起,就立刻知道了消息,遣人來接。

  雲水宮的弟子向她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循例問綺瀾塵想要何時入雲水宮。

  綺瀾塵年紀大了,對新奇的事物沒什麼興趣,自然是要直接入雲水宮的。但她想到了自己帶來的這些年輕弟子——綺瀾塵回頭吩咐了自己的大弟子:

  “我先去雲水宮,你看顧著些師妹,太陽落山前,領著她們入雲水宮便可。”

  桃源此代的大弟子恭敬道:“是,弟子記下了。”

  綺瀾塵微微頷首,抬步便欲先走,她眼角的旁光掃見路邊面攤上一抹青色的身影,綺瀾塵覺得有些眼熟,下意識緩了腳步。雲水宮弟子低聲詢問了一句,綺瀾塵心想著:秦湛這個人可不會穿白色以外的衣物,大約是自己花了眼。也未回頭多看一眼,只是向引路的弟子搖了搖頭,再次抬步走了。

  而秦湛則坐在面攤上,右手漫不經心地撐著臉,她掃了一眼離開的綺瀾塵,既沒有開口叫她,也沒有當做沒看見。

  她伸出手想要取酒,還未碰到酒壺,便先有一雙手替她倒了一碗。

  越鳴硯端著煮好的面,他先將面擱在桌上,替秦湛倒完了酒,這才將面端了一碗給秦湛。

  他笑著對秦湛道:“師尊不妨嘗嘗,我跟著老板剛學會的。”

  十年過去,越鳴硯早已從當初跟在秦湛身後的少年長成了比秦湛還要高的青年。他面上的稚氣已全然褪去,五官也顯出青年的俊朗,臉上仍然架著金邊的水晶,嘴角的笑意也一如十年前般溫潤謙和,分毫未變。

  秦湛握起筷子嘗了一口面:“不錯。”

  越鳴硯笑道:“師尊覺得不錯,就不算白來了。”

  秦湛還沒說話,燕白已經看不下去,他對越鳴硯道:“小越呀,我當然是希望你多點興趣豐富人生,可你這興趣怎麼看也是造福別人的人生,而不是自己,你多學學秦湛,她就算愛喝酒也不會釀酒,你愛吃就好了嘛,學什麼做飯,難不成還要去當個廚子嗎?”

  越鳴硯笑著說:“當個廚子也不錯。”

  燕白:“……”

  燕白冷漠說:“那你練劍練那麼勤快做什麼,當個廚子還需要眠冬劍出鞘了嗎?”

  越鳴硯淡笑不語,他很少會與燕白爭辯,大多時候燕白以前輩的身份教育他,他都恭敬的聽著,至於聽過了是聽進去了還真的只是聽過了……就只有越鳴硯自己心裡清楚了。

  燕白為此抱怨:“秦湛,我怎麼覺得小越長大了後,好像反而沒有以前聽話了?”

  秦湛說:“有嗎?”

  她想了想,對燕白說:“你說話技巧不對,孩子有叛逆期,自己反思。”

  燕白:“……”你怎麼不自己反思一下為什麼他叛逆期還聽你的話。

  燕白對越鳴硯絮絮叨叨,秦湛則對他一如既往的寬容。對秦湛而言,只要修為不落下,做人沒問題,其他都不要管太多,自由成長是最好的教育方式。

  為什麼?因為她自己就是這麼被帶大的。

  所以秦湛從不覺得越鳴硯給自己找了個樂趣是做飯有什麼不好,她以前也愛吃過,辟谷了也愛吃,溫晦也從沒覺得她一個劍修愛吃是什麼不好的愛好。

  越鳴硯喜歡,便讓他去學。秦湛在某些方面,出奇的寬容。

  越鳴硯瞧著秦湛慢吞吞地吃面,忘記了原本倒下的酒,微微彎了眼。他回頭看了看清河正的入口處,入口處人來人往,但來往的人裡卻沒有一人是身著黑衣的。

  眼看已快要過正午,越鳴硯問:“師尊,一劍前輩當真今日來嗎?”

  秦湛擱下了筷子,接過越鳴硯遞來的帕子,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看了看天色,方才開口回答道:“他說了今日來,於情於理都要等一等。如果日落了還沒到,咱們也算等完了,就不等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8 10:46 AM

第40章 摘星02

  越鳴硯回過頭,秦湛靜靜瞧了他片刻。

  秦湛瞧著越鳴硯從少年長成成年,時光細碎間自然是不覺得他有何處變化,但如今順著燕白的話,秦湛回想著初見時的越鳴硯,來拿和如今的越鳴硯比了比,發現他的變化確實不小。

  眉眼長開了是一回事——他還是個少年時,便已經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了。

  最重要的是氣質與性格的轉變,當初看著她伸出的手都有些猶豫不敢上前的越鳴硯似乎只存在於記憶裡,如今秦湛面前的閬風少年姿容清俊,脾性溫和。待人接物皆進退有度,自信而不狂妄,不亢卻也不卑,連著回望向她的眼睛裡再也沒有初見時的躲閃和不確定,他現在看過來,便是瞧著秦湛的眼睛看過來,若是秦湛看得久了些,他還會微微露出笑, 問:

  “師尊有事情吩咐嗎?”

  秦湛收回了眼,也笑了笑:“沒有, 只是看看你。”

  越鳴硯聞言臉頰微紅,容易害羞這一點倒是十年都未曾變化,秦湛見了,不由得提醒一句:“這次一劍會帶著阿晚來,你是阿晚的師兄,可不能總這麼容易害羞。她是蜃樓之主,不想和十年前一樣被她笑話,這毛病要改。”

  越鳴硯眼眸清亮的看著她,點了點頭:“好。”

  燕白道:“這好都答應了快有十年了,我看也沒能改掉。秦湛你放棄吧,小越就這個性格,我看著也挺好的。”

  秦湛說:“既然如此,你也臉紅給我看一看吧。”

  燕白憋紅了臉,他對秦湛說:“秦湛,沒有對劍耍流氓的!”

  秦湛頭也沒抬,只微微笑了笑:“你說的對,沒有對劍耍流氓的,你臉紅什麼?”

  燕白:“……”

  燕白做了秦湛快六十年的劍,時至今日,竟然依舊沒能在口頭上贏過一次“看似”朗風清月不懂凡塵俗物的秦湛。

  燕白:……我真的不明白我當初怎麼就沒看清你的本質。

  越鳴硯聞言,早已從最初的不知所措變得見怪不怪。

  越鳴硯與秦湛在一起的越久,便越能發現秦湛的本性。

  閬風劍閣上皎若明月,似將羽化登仙的劍道第一人是秦湛,而喜歡微彎著嘴角和自己的劍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甚至偶爾心血來潮生起惡作劇心思的人間客也是秦湛。

  這些都是秦湛,是旁人未必知,而越鳴硯才知道的秦湛。

  秦湛不善廚,最初越鳴硯也是以為秦湛也不重口腹之欲,畢竟他從燕白和一劍江寒那裡聽到有關秦湛的傳聞,乃至他在閬風時見到的秦湛,都是對“吃”毫不在意的模樣。

  她早已辟谷,食物於她毫無必要也無益處。偶爾吃些果子算是興趣,什麼也沒有也沒關系。只是日子久了嘴裡有些發淡,秦湛會覺得不太舒服,那時她就會隨便扯些草葉果子嘗嘗——反正吃不死。

  越鳴硯在見識了秦湛在野外到底有多隨便後,終於明白了一劍江寒當年離開的時候為什麼總是叮囑秦湛不要亂吃,燕白又為什麼常常發瘋。

  越鳴硯再一次瞧著秦湛隨便拔了朵根莖發甜的野花嚼了嚼,嚼完後見到自己盯著他,還要對他說上一句:“這個有毒,你受不了,別吃,我幫你找找別的。”後,終於忍受不能,開始憑借著自己僅有的知識和秦湛的指引,開始學著烹飪。

  當他開始學著做東西,才發現秦湛其實挑食的要命。要是不好吃,她寧可去嚼那些有毒的甜草,也不會再吃第二次。越鳴硯為了讓秦湛不要再只要是甜的便隨便什麼都往嘴裡塞,每到有人的城鎮便會主動去當地的酒樓或是攤販處,用銀錢換做學徒的機會。他悟性好又聰明,往往看兩次就會了。十年過去,這樣的行為漸漸成了習慣,秦湛只當這是他的興趣也不阻止,只是要求他不要偏離了正道,仔細修煉。

  越鳴硯當然聽秦湛的話。在修行上他十分刻苦,從未讓秦湛失望過。秦湛先前便覺得他的天賦並不像他的根骨表現出的這般平凡,十年過去後,秦湛越發肯定這一點。

  如今的越鳴硯進展迅速,怕是秦湛自己在他的年紀也不過如此。這一屆摘星宴,除非這天下再橫空出世一位溫晦或者秦湛,這星大約便是越鳴硯的了,倒也應了他當年說要摘星的話。

  秦湛先前在知道一劍有讓阿晚參賽的計劃時就寫信告訴了他,她在信裡十分坦誠:就不要讓阿晚上台來了吧,輸了不好看。

  一劍江寒看見她的信有些無語,還是阿晚忍不住笑,親自回了信,告訴秦湛她原本就沒想過要贏。越鳴硯在摘星宴上的對手不會是她,而該是祁連劍派的雲松和妖族將派來的參賽者。

  信裡最末,還約了秦湛在清河鎮上會面。

  所以秦湛與越鳴硯到了,方才未通知雲水宮,而是等在這入城的面攤前,等著一劍江寒和阿晚。

  燕白不像秦湛他們干等,他在上空飄來飄去,點評著人來人往的新一輩修者,嘖嘖有聲,末了又回頭看向越鳴硯,以著一副“孩子永遠是自家的好”的態度道:“這屆弟子真的不行,瞧他們這幅畏首畏尾的模樣,再看看咱們家的小越,嘖,站著就贏了。”

  說著,還要再誇一下秦湛:“你當年讓小越狂妄點真沒錯,咱們劍修,就是要有藐視天下的氣魄嘛。”

  越鳴硯聽了不免無奈地笑,他對燕白道:“燕白先生,師尊教我的是自尊,不是狂妄。”

  燕白揮揮手:“差不多差不多,反正秦湛教得好,你學得也好。”

  越鳴硯聞言低低道:“是師尊教得好。”

  沒有人會比越鳴硯更清楚對他而言秦湛到底有多重要,又對他的人生有多大的影響了。他的父母給予了越鳴硯“命”,而秦湛則賦予了越鳴硯“生”。

  若這天下沒有秦湛,便絕不會有“活著的”越鳴硯。

  越鳴硯微微垂下眼簾,秦湛瞧見了,手指微敲桌面,她沉吟片刻說:“等不及了?你不必陪我在這裡,若是覺得無趣,不妨也四處逛逛,晚間記得入雲水宮便可。”

  越鳴硯抬眸,他道:“不,我——”

  越鳴硯尚未說完,他瞧見秦湛眉梢微挑。越鳴硯隨她游走了四境十年,實在太了解秦湛,他回了頭,果然在城門處看見了一身黑衣的一劍江寒。

  他背在身後一長一短,一重一輕的兩把劍實在太有名,甫一出現,便引得清河鎮居民側目。阿晚身著一身櫻粉色的衣裳,笑意盈盈地立在一劍江寒的身後,一雙眼睛四處留意著。

  她先是瞧見了越鳴硯,怔了一瞬,有些不太敢相認,直到越鳴硯對她露出了輕微的笑,她又瞧見了越鳴硯身旁的秦湛,眼裡才浮現出明亮的光來。

  她仰起頭對一劍江寒說了兩句,一劍江寒往秦湛的方向瞧了過去。這十年間,他一直在追殺知非否,其韌性連最初出手阻止他的司幽府君瞧了都心驚,兩次之後,便不再去管他與知非否的恩怨,也算是對這位無雙劍修的尊重。

  只是知非否著實狡猾,司幽府君攔了一劍江寒兩次,他就借著這兩次的機會將自己和枯葉宮的主力迅速隱藏。哪怕阿晚動用了蜃樓全部的力量,也往往棋差一招,讓一劍江寒多次撲空,難以真正的抓住知非否。

  也正是因此,一劍江寒在這十年裡瞧著越發堅韌冷硬,阿晚有時甚至還會忍不住擔心,再這樣下去,仇恨會不會影響到一劍江寒的劍心?

  直到阿晚此刻見到秦湛,又從秦湛的眼裡見到了一劍江寒。

  她方才明白是自己狹隘。

  一劍江寒道心穩固,劍鋒依然,他正是性格堅韌,所以才絕不會被動搖。他憎惡滅昆侖的知非否,這是他必須要去完成的事,但這件事,卻絕不會成為他的心魔。

  知非否洞悉人心,他看得清楚,知道自己最擅長的手段在一劍江寒的身上沒有分毫作用,所以才極力避免與一劍江寒正面交鋒,甚至不惜狼狽逃竄。

  秦湛絕沒有和知非否一樣的、洞悉人心的玲瓏心,她會比一直陪在一劍江寒身邊的阿晚看得更清,是因為她與一劍江寒是一樣的。

  他們本質上是一類人,是摯友,是彼此的信任。

  阿晚忽覺羞愧,她仗著自己擁有蜃樓知曉天下事,初見時從未打從心底裡真正地尊敬過正道第一位的兩把劍,可她如今跟著一劍江寒十年,方才明白當初的風澤為何會親自迎接這兩人,甚至姿態謙和。

  因為他們值得。

  一劍江寒已大步向秦湛走去,阿晚頓了好幾步,才鼓足了勇氣跟上一劍江寒的步伐,見了秦湛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劍主。”

  秦湛見著阿晚,不太在意的笑了,她點了點頭:“阿晚姑娘,這些年來多謝你提供的信息。”

  阿晚臉頰微紅:“哪裡,劍主客氣了。”

  燕白瞧著阿晚忍不住嘀咕:“怎麼一個個都臉紅。”

  阿晚當然聽不見燕白的稱呼,她只是說:“劍主今日要與一劍前輩一起入雲水宮嗎?還是另有打算?”

  一劍江寒看向秦湛,他猶豫了一瞬,說:“我在門口聽見他們議論,今天綺瀾塵似乎也到了?”

  秦湛點頭:“到了,我看著進去的。你在城裡多轉轉,大概還能見到桃源的弟子。”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說:“你知道我的意思。”

  秦湛看了一眼雲水宮的方向,雲水宮的倒影清晰地印在碧波湖上,好似湖中還有著一座一模一樣的宮宇。

  秦湛說:“早晚抬頭不見低頭見。”

  一劍江寒:“……”

  秦湛又說:“但早晚還是有點區別,今天就不去了吧,明天再去。”

  一劍江寒:“……”

  燕白在一旁哼了一聲:“晚一天死有什麼意義嗎?你看一劍江寒都回不了你的話。”

  秦湛沒說話。

  一劍江寒想了片刻,回答道:“你說的不錯,初一和十五還有十四日的差別。不如明日再說。”

  燕白:“……”我竟然忘了你們是朋友。

  一劍江寒問秦湛:“喝酒去?”

  秦湛:“喝酒去!”

  時間似乎永遠不會在這兩人間留下痕跡。

  一劍江寒見不到燕白,但他知道燕白在,所以也說了句:“燕白怕是會無聊。”

  燕白在一旁說:“我不去!”

  秦湛按著劍柄,面不改色:“沒關系,小越帶他去玩。”

  燕白:“……”

  一劍江寒覺得很有道理,他看了看小越感慨:“小越長大了不少,已能獨當一面了。”

  秦湛說:“對,所以你不妨與他對對招,我覺得他現在能接你二十招以上?”

  一劍江寒挑眉:“這麼自信?”

  秦湛:“你不妨試試。”

  一劍江寒:“好。”

  秦湛對越鳴硯道:“珍惜些,拿一劍江寒做陪練的機會很難得。”

  越鳴硯向一劍江寒行了一禮:“多謝前輩指點。”

  一劍江寒:“……”我差點忘了你是什麼樣的人。

  所以一劍江寒想了想,面無表情說:“朱韶也來你知道嗎?”

  秦湛:“……”

  一劍江寒拍了拍她的肩:“喝酒吧,我請。”

  阿晚在他們的身後掩著嘴笑,她的余光瞧見了身旁的越鳴硯。

  十年過去,當年的青澀少年早已長成,阿晚不經意間瞥見越鳴硯正微微彎起嘴角,柔和安靜地笑。他鼻梁上架著鏡片,卻令人絲毫不覺得異樣,反倒越覺得他君子如琢。

  像是石頭裡的玉,起初不覺得,隨著時日漸久,石殼剝落露出其中玉質,只瞧一眼便移不開。

  阿晚:“你……”你現在——

  越鳴硯聞聲回首,他溫聲問:“阿晚姑娘?”

  阿晚張了張口,她又看了看秦湛,將話吞了回去。有些話,當年或許可以說,但現在卻不能了。

  絕對不能。

  阿晚甚至不再敢去猜。

  她意有所指道:“現在真好呀。”

  越鳴硯也不知是發現了她的試探,還是真的如當年一般一無所覺,他也笑道:“是。”

  他笑起來,似是細碎的光墜入了夢裡,阿晚看怔了一瞬。

  她偏過頭,嘆了口氣。

  希望是她當年想多了,若是先前便也罷了,可如今她見過了越鳴硯的笑,便發自內心地,不願這樣的笑有一日會消失。

  ——那真是令人從心底覺得歡愉的笑。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8 10:50 AM

第41章 摘星03

  月影橫斜,枝上棲著鳥雀兩三只,不遠處風動幡揚,風烈烈聲反倒越發顯得此夜寂靜。

  秦湛和一劍江寒十年不見,喝起酒來有些沒數。酒量這個東西,若你不用術法去催化逼散出酒意,修為多少和會不會醉其實沒有多大的聯系。秦湛的酒量有多少阿晚不知道,但一劍江寒再喝下去,肯定是要醉了。

  阿晚瞧著秦湛神色不改又是一杯,忍不住問越鳴硯:“你師父,秦劍主她的酒量到底是多少啊?”

  越鳴硯瞧著也有些心驚,他老實道:“這些年來,師尊攜我游歷天下,縱使飲酒也不過小酌,我也是第一次見她這麼喝,並不清楚她到底能喝多少。”

  阿晚又看了看,對越鳴硯道:“我覺得他們倆是比上了。比劍一劍前輩肯定輸嘛,所以他們比酒。你看,無論是劍主還是前輩都沒人驅散酒意,怕是真的要往醉裡喝去。我們最好有個心理准備。”

  越鳴硯困惑:“什麼准備?”

  就算是醉了,以一劍江寒和秦湛的修為,第二日也不會有任何不適,更不需要他們幫著做什麼。他一時間並未能理解阿晚的話。

  阿晚瞧了瞧不遠處快空的酒壇和小二驚地都快握不穩酒勺的表情,鎮定道:“咱們怕是要去幫他們買酒。”

  果不其然,阿晚這句話剛說完,秦湛便叫道:“小越!”

  越鳴硯走了過去,秦湛此時已有些微醺了,往日裡顯得清亮而銳利的眼裡也浮上了一層水霧,像籠著一層浸透在了酒液裡的紗,遮掩著微微露出那一點朦朧,輕易間便要醉人。

  越鳴硯愣了一瞬,秦湛已笑著開口:“小越,再去買些酒回來,你一劍師叔不肯認輸呢。”

  坐在秦湛對面的一劍江寒瞧著沒有絲毫醉意,但他的耳尖已經開始泛起了紅色。他捏著酒杯,對秦湛道:“並未輸,何來輸。”

  秦湛點頭:“說得好,這店裡已沒什麼好酒了,你去再給你一劍師叔買上十壇回來。”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緩緩道:“阿晚。”

  阿晚立刻抓住了越鳴硯的手,拖著他就往外去,她的聲音遠遠傳來:“我知道啦,我和小越一起去買酒,一人十壇對吧?”

  秦湛:“……”

  秦湛嘆道:“何必呢。”

  一劍江寒從剩下的那壇酒裡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他握著酒杯瞧了瞧天上的月亮。

  今日正好是圓月之日,玉盤般的月亮懸於夜空,灑下一片清輝。

  一劍江寒側首看了眼秦湛:“一定要贏?”

  秦湛笑了笑,她對一劍江寒道:“你知道我這個人,不喜歡輸。”

  秦湛這句話仿佛一瞬間將一劍江寒拉回了六十年前的摘星宴,那時候的秦湛就是個不肯認輸的家伙。一劍江寒微微笑了笑,他遞出杯子與秦湛碰了一瞬,坦然道:“好,我輸了。”

  秦湛微怔。

  一劍江寒坦蕩蕩道:“再來十壇,我明日別說入雲水宮,怕是會醉得起不來。”

  秦湛忍不住笑,她低聲道:“我大概也還只能撐五壇。”

  秦湛也看向了月亮,她伸出杯子也與一劍江寒碰了一杯,杯中酒液微蕩,兩人並不相敬,卻就這月亮喝下了這一杯酒。

  一劍江寒道:“今晚月色不錯。”

  秦湛瞥了一眼說:“對,明天不會下雨,是個好天。”

  一劍江寒深以為然,他提著剩下的酒搖了搖:“就這些,就著賞月也夠了。”

  秦湛也覺得喝的差不多了,但她又想到了外出去的小越和阿晚:“……”

  燕白一直擔心秦湛會喝醉,就沒離開過,如今瞧見秦湛驟然陷入沉默,冷笑一聲:“活該,我看二十壇酒再提回來你們怎麼辦,先說好,我可不去叫小越回來。”

  秦湛倒是沒說話,她說:“阿晚是個聰明的孩子。”

  一劍江寒:“?”

  燕白:“……”

  秦湛道:“所以她應該只是拖走小越給咱們倆一個台階下,那二十壇酒我們應該看不見。”

  一劍江寒在這十年對阿晚也有所了解,她若是當真想要給他們買酒,一早便做了,不會等那麼久還刻意說這麼一句。一劍江寒默認了秦湛的猜測,秦湛感慨:“可惜她一心要繼承風澤的劍,不然做你的徒弟也不錯。”

  一劍江寒最強之處不在於他悟出的昆侖寒劍心法,而在於他的劍意。

  若是這樣的劍意就此消亡而得不到傳承,秦湛覺著是一件憾事。

  一劍江寒卻並未放在心上,他再次與秦湛碰了一杯,說:“時候未到。”

  他面色坦然,分毫不以為意,秦湛看著他,微微勾起嘴角。這兩人提著酒坐在堂前,看著門外的夜空互相碰杯飲酒,只聽見秦湛悠悠道:“你說了算。”

  燕白瞧著這兩個人,自己跳上了樹枝上驚起了枝上鳥雀。他未去在意那些鳥雀,反倒一起看向了那輪月亮。

  這月亮有什麼好看,寂靜冷清,千古不變,在這夜裡更顯得尤為平寧,到底瞧著哪裡有意思了?

  燕白忍不住在心裡嘀咕:秦湛這個人,喜歡的東西真奇怪。

  可他這麼抱怨著,卻還是趴在枝頭上,將這月亮看了下去。

  阿晚拉著越鳴硯走出了小巷。

  越鳴硯見她去的方向不是酒巷,忍不住問:“阿晚姑娘,我們不去買酒嗎?”

  阿晚道:“你傻嗎?真去買酒給他們,我們三日後都入不了雲水宮。沒有我們小輩在場,他們之間自然也就能快速的論個結果,哪裡還需要再來二十壇酒。”

  她說著說著,忍不住回頭看向越鳴硯:“你是裝傻,還是真不知道啊?”

  越鳴硯神色平寧地瞧著她。

  阿晚頓了頓,說:“你明明清楚,卻還是要聽劍主的去買酒,你也太聽話了吧。”

  越鳴硯道:“買回來自然會勸阻的,只是師尊想贏,我看一劍前輩最多再撐一壇,買回來的話,師尊也不會喝太多。”

  阿晚:“……”我竟然不知道該誇你乖巧還是誇你陰險。

  清河鎮因為近雲水宮,鎮上的人也執行著雲水宮一貫的作息。到了晚間,除了招待外客較多的酒肆外,整個清河鎮都是靜悄悄的。

  阿晚說:“我們暫時肯定不能回去,不如去別的地方坐一會兒。你來的早些,清河鎮有什麼有趣的地方嗎?”

  越鳴硯隨著阿晚隨便尋了一家晚間亮著燈的客棧走了進去,聽阿晚點了壺茶,才說:“有家面攤在清河鎮很出名,就在城門外不遠處,今日我與師尊等著你們的地方。”

  阿晚道:“啊,是那裡,那我明日要去嘗一嘗。”

  越鳴硯問:“阿晚姑娘直至今日尚未學會辟谷嗎?”

  阿晚道:“當然學會了,只是這世上有趣的東西本就少,何必要自己將這些少有的東西還要再剝離掉?”

  “我辟谷和我去吃東西有衝突嗎?沒有衝突。”

  越鳴硯想到了秦湛,他不免溫柔笑了笑。阿晚見到他笑,初見時想說的話又滾到了喉嚨口,正在她猶豫要不要再試探一次的時候,兩人見到了匆匆入內的桃源女修。

  阿晚幾乎在見到對方穿著的淡粉衣服的同時臉色就變了。對方看見了她,顯然也怔了一怔。

  對方衣服的粉色和阿晚喜歡的這件櫻粉色的衣裳雖然樣式不同,顏色倒是確實相近。阿晚正是愛漂亮的時候,身上的衣裳也是自己最喜歡的,方才挑了今日來穿。如今一抬眼卻發現了有個同自己穿著一樣顏色的姑娘,心裡自然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越鳴硯聽見阿晚嘀咕:“大晚上撞顏色,倒霉。”

  越鳴硯思索片刻,剛打算帶著阿晚走。若是時機不合適回去,他們去別的地方轉上一圈就是了,阿晚瞧著顯然是不想和新來的姑娘共處一室的。

  但那位桃源的姑娘顯然不這麼想。

  她一眼認出了越鳴硯和阿晚都是劍修,兩步上前,向兩人示意後,方才略焦急的詢問:“兩位道友,深夜打擾著實抱歉,不知兩位在城裡行走時,可曾見到過一位和我穿差不多衣服姑娘,她大概這麼高,帶著對芙蓉玉的耳環。”

  阿晚道:“沒有,我只見到了你。”

  這位女修顯然並未盡信,她看向了越鳴硯。

  越鳴硯搖了搖頭:“抱歉,我們一路行來,確實沒有見到別人。”

  那女子面露失望,對兩人行了一禮,便要再出門尋人。越鳴硯叫住了那女子。

  越鳴硯道:“姑娘在尋人嗎?若是需要,我可以幫著在附近找一找。”

  女子原本有些遲疑,可夜色漸深,她心裡著實緊張,便對越鳴硯行了一禮:“若是公子願意相幫,自然感激不盡。”

  頓了頓,她說:“在下朧月清,不知……?”

  越鳴硯笑了笑:“舉手之勞,姑娘不必掛心。”

  他說著,對阿晚道:“我去幫著尋人,你歇一會兒再回去?”

  阿晚看著越鳴硯,語氣一轉:“你怎麼找,我來吧。”

  她又問了問那女修尋的對像的具體樣貌,而後走去了這家店的後院裡。越鳴硯猜到阿晚大約是去驅使鳥獸幫著尋了,便有意無意攔住了這女修,不讓她察覺阿晚在做什麼。

  片刻後,阿晚從後院回來,對女修道:“醉在酒樓裡去了,店家也著急呢。你順著這條路去酒巷,第五家店也就是了。”

  女修聞言又有些不信。

  越鳴硯卻說:“我這位師妹從不作誆語,姑娘去尋吧,你要找的人一定在。”

  女修也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她向兩人道謝,便匆匆而去。

  阿晚瞧了她好一會兒,才對越鳴硯道:“我倒是沒看出來你喜歡管閑事。”

  越鳴硯頓了一瞬才說:“她是桃源的女修。”

  阿晚:“桃源又怎麼——”她話說了一半,想起秦湛與綺瀾塵的過往。

  果然,越鳴硯下一刻道:“若是師尊在此,大約是會幫的。與其她四處尋找,最後尋於師尊面前,倒不如我來。”

  阿晚盯著他,過了好半晌方才嘆氣道:“你真是——算了,我也沒什麼資格說你。”

  她對越鳴硯道:“走吧,我幫了你,你也幫我一次。”

  越鳴硯:“阿晚姑娘需要我幫什麼?”

  阿晚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我才不要穿和桃源一樣顏色的衣服,我要去重新買一件,你替我敲門吧。”

  這個時候敲開賣衣裳布料的店門,怕不是被罵就是被打。但人確實是阿晚找到的,越鳴硯也只能笑笑,說“好”。

  阿晚便跟在他後面,見他敲開了門後和店主恭謹地道歉,又付了賠償,等一切都妥當了,才回過頭喚她進店選衣裳。

  阿晚看著越鳴硯,忍不住低低道:“也只有秦湛才能教出你啊……你和她,還真是——”

  越鳴硯:“阿晚姑娘?”

  阿晚搖了搖頭,進去挑了件漂亮的、雲朵一般的衣裳。

  她選了衣裳回頭,卻見越鳴硯瞧著一件幽藍色的鬥篷。越鳴硯見她選好了衣服,便將她的衣服和那件幽藍色的鬥篷一並買了。

  阿晚問:“給劍主嗎?”

  越鳴硯“嗯”了聲,說:“夜深露重,師尊今夜怕是不會睡了。”

  阿晚瞧著他欲言又止好幾次,最終也沒有將“你知道修真之人是不畏寒暑的吧”說出來。

  有些事,即使知道了答案也還是會忍不住掛心。

  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心。

  阿晚想起了風澤,驀地便有些難過,她低下了頭,快速地往回走去,她對越鳴硯道:“你先回去吧,我再轉轉。”

  阿晚是蜃樓之主,如今又習得昆侖寒劍,越鳴硯自是不用擔心她的安全。他點了點頭,便先回去了。

  越鳴硯回去的時候,一劍江寒已經微醉,伏在案上睡著了。

  秦湛倒是醒著,她見到了回來的越鳴硯,見他手裡果然沒有帶酒,忍不住調侃道:“阿晚不許你買酒了?”

  越鳴硯道:“師尊若是想喝,弟子再去買便是。”

  秦湛說:“不喝了”,她眼中狡黠一閃而過,卻依然端肅著面容,微微頷首道:“贏了。”

  燕白在一旁叫道:“小越你別理她,她也喝醉了!這家伙和一劍江寒,就是半斤八兩!”

  秦湛還沒說話,越鳴硯先笑了,他取了鬥篷給秦湛披上,而後問:“師尊要在這裡等一劍前輩醒嗎?”

  秦湛點頭:“等一等。”

  越鳴硯便也坐了下來。

  一旁的小二早已困得不行打著盹,越鳴硯也沒有打擾他,徑自尋到了茶壺,給秦湛泡了杯熱茶。

  屋裡只能聽見偶爾喝茶的聲音,靜得如月籠紗。

  不遠處,好不容易醒來的桃源弟子問了句:“師姐,你在看什麼?”

  朧月清收回了視線,扶著師妹快速邁步離開:“沒什麼,只是你回去後可千萬得趕緊將酒氣散了,若是師父發現了,她可是會生氣的。”

  桃源弟子忙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師姐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師父啊,我再也不敢了。”

  朧月清又叮囑了師妹兩句,腦海裡越鳴硯替人系上披風的樣子揮之不去。

  她忍不住回頭,自然早已是什麼也看不見。

  朧月清忍不住去猜:他照顧著的人是誰呢?瞧著不像是他的師妹,先前已見到他的師妹了。雖然不知道是誰,但他微微笑著的樣子,實在是溫暖得很,無端惹人心動。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8 10:54 A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7-28 10:54 AM 編輯

第42章 摘星04

  秦湛和一劍江寒在相遇後的第二日下午進了雲水宮。

  雲水宮的接待弟子早早便等在渡口,滴翠如玉的竹筏停在渡口邊,等的便是秦湛和一劍江寒。

  兩人到了, 與雲水宮等著的弟子示意致禮,等待的弟子拱手向兩人恭敬道:“兩位前輩,雲水宮久候了。”

  一劍江寒代表著的是昆侖,昆侖除了他外早已沒有旁人,雲水宮對於他自然好安排。但秦湛不同,她的宗門不僅留存著,現今依然是正道明面上的第一,閬風此時自然也同樣派人來參與摘星宴了,秦湛作為閬風劍閣的劍主,到底是與閬風來客安排在一起,還是因她特殊的劍主身份另做安排呢?

  負責此事的弟子將這個問題拋給雲水宮主的時候,經歷了“秦湛的徒弟要和聲名鵲起的雲松爭星”、“秦湛和朱韶將同台觀宴”、“桃源的綺瀾塵也來了真熱鬧”的雲水宮主已經覺得“秦湛和閬風之間要怎麼安排”基本算是個不算問題的問題。

  六十年前溫晦是怎麼被桃源安排的,他們也就怎麼安排秦湛就是了。

  於是秦湛被安排在了緊鄰著閬風所居之處的獨立院落裡,隔壁就是一劍江寒。

  秦湛對這樣的安排自然沒什麼疑問,這次領著閬風弟子前來參加摘星宴的是闕如言,秦湛回了院落休息片刻,便想著要去和闕如言打聲招呼。

  所以在越鳴硯安頓好後,秦湛便吩咐他跟著自己去見闕如言。

  閬風住著的院落雖然就在秦湛院落的旁邊, 但因為雲水宮構造的緣故,順著架在水中的石橋走去, 也要拐上幾個彎才能到。秦湛到閬風院落的時候, 雲水宮前來通知閬風的弟子不過剛走,秦湛略向他頷首,便要邁步往院落裡去。

  院外站著兩名藥閣的弟子守衛,見了秦湛和越鳴硯卻也不驚訝,像是早就知道一般向兩人行禮。秦湛見狀微微挑眉,她往院內瞧去,便見到闕如言在院落內等著她,而小花就站在她的身旁,笑嘻嘻道:“看,師父,我看見得沒錯吧?”

  闕如言摸了摸她的頭,秦湛見到小花眼睛明亮,也笑了說:“小花看見了我要來?”

  小花道:“也不是,我只是瞧見了剛才來的弟子會撞見您。”

  說著,她向秦湛行了一禮,又向越鳴硯頷首示意,笑容開朗道:“好久不見啦,劍主師叔,越師兄!”

  的確有十年未見了。

  當初不過到秦湛腰部的小姑娘一轉眼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闕如言將她教得很好,大約也給了她極多的關愛,才讓她一改了十年前的怯懦不安,變得開朗又活潑。

  秦湛見到喜歡的晚輩也不免露了笑,她伸手摸了摸小花的頭,問她:“小花也打算參加逐星嗎?”

  小花搖了搖頭,她回答道:“我跟著師父來長長見識,看看師兄們比試!”

  丹修一脈是所有修者中戰力最弱的,他們大多都坐鎮後方,是最好的醫者。往年的摘星宴,也從未有過丹修贏得過逐星試,丹修修心,大部分也不在意所謂的“摘星”。他們會出現在摘星宴上,大多也是受舉辦門派所托,以防摘星宴內出現突發情況,萬一出現了,也好救治及時。

  秦湛覺得,這大概就和舉行大型競技賽的時候一定要組建一支醫療隊是一樣的道理。自己宗門有丹修的,出門比賽就自己帶上隊醫,沒有的,舉辦方也會邀請中立的丹修前來相助。

  閬風每次參與摘星宴都會有藥閣一脈隨行,只不過這次干脆就由闕如言帶隊來了,也省得麻煩。

  秦湛說:“小越會參加這次摘星,屆時還多請師姐看顧一二了。”

  闕如言頷首:“這是當然的。”說著她看向小越,眼中也忍不住浮出驚訝,她上次見越鳴硯已是十年前,十年前他便已有結丹之勢,現今看來,怕不僅只是結丹,而是更進一步了。

  這進步的速度實在令人害怕,不過若是想一想溫晦和秦湛,念著閬風劍閣前兩代的傳統,越鳴硯這樣的速度,卻又似乎沒什麼奇怪的了。

  闕如言想了想,還是探出了手指,秦湛了然,命越鳴硯將手腕遞給了闕如言。

  闕如言探了探他的靈脈,頷首道:“經脈寬厚,靈力游走有力平穩。根基打得牢固,沒什麼需要擔心的。”

  雖然秦湛認為她教得不錯,越鳴硯不會出問題,但得到了闕如言的肯定,她無疑會更放心。

  闕如言松開了手,又叮囑了越鳴硯一些修行上的忌諱,告誡他不可冒進,見越鳴硯一一應了,方才略過了這一遭,轉而對秦湛說:“徐師兄知道你會來這次摘星宴,托我將個東西帶給你。”

  她吩咐小花去取,對秦湛道:“是個便攜的酒壺,他見你久不歸閬風,便按著自己的喜好做了。他說你若是酒放置其中,可永葆其香醇,酒香不溢。”

  小花跑著去屋裡將徐啟明給秦湛做的酒壺拿了出來。秦湛看了看,忍不住挑眉:“兩個?”

  闕如言並沒有打開看過,她說:“大概是材料足夠多,所以做了兩個吧。”

  秦湛看著酒壺想了想,合上了盒子,對越鳴硯道:“小越,你將其中一個給你一劍師叔送去。”

  越鳴硯稱是。

  小花在一旁聽了忍不住問:“是一劍江寒嗎?我在閬風聽師兄們說過,聽說他可厲害了,我能也跟著去看看嗎?”

  秦湛說:“行,一劍江寒那兒正好有個比你大不了太多的姐姐,你在雲水宮若是覺得無事,正好可以去尋她玩。”

  小花聽得好奇,閬風不是桃源,女修數量有限,便是藥閣也沒有多少位女修,這次前來雲水宮,為了方便闕如言也沒有帶女修來,而是另外帶了兩名藥閣年長的弟子隨行。小花在院落裡被其他閣的師兄們當作不懂事的孩子,基本無人理會她,她又不願拿這些小事去煩闕如言,正覺得每日無趣,秦湛便告訴她隔壁來了個可能會陪她玩的小姐姐,勾起了她十足的好奇。

  越鳴硯自然也看得出,小花是他帶回來的,他對小花自然也有十足的耐心。

  他對小花頷首笑道:“師妹和我來。”

  小花點頭,和秦湛闕如言道了別,便高高興興地同越鳴硯走了。

  秦湛見著兩人都走了,方才走到了院落中,抬手捏了靜音咒,布下了結界,坐在了院中石桌前。

  闕如言見狀也並未阻止,她坐到了秦湛的對面,執起石桌上的茶壺,為她倒了杯茶,開口問:“看來煉獄窟的情況師妹已去看過了,也有了答案。”

  秦湛點了點頭。

  她頓了一瞬,似乎在考慮怎麼開口,最後還是決定直切要害。

  秦湛道:“溫晦怕是已經出來了。”

  闕如言手一抖,差點就砸了手中的茶壺。秦湛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指尖微動間潑出空中的茶水順著她手指微動的弧度竟全數如同時光倒流一般盡數又回到了壺裡。秦湛從闕如言手中接過茶壺,重新擱在了石桌上,方才繼續道:“煉獄窟的血氣淡了些,瘴氣較之當日也清了許多。”

  闕如言根本來不及為秦湛越發精進的修為驚訝,她的全副身心都停在了秦湛的話裡。

  闕如言喃喃道:“溫晦……溫師叔他竟然真的從煉獄窟中出來了?”

  秦湛頓了一瞬:“其實我也不能確定,畢竟這十年裡我也在有意識的尋找他掙脫的證據。可無論是枯葉宮還是司幽府,都沒有他的蹤跡。”

  “所以,”秦湛淡聲說,“要不就是我猜錯了,他還沒能出來。要不就是他出來了,卻沒有回魔宮。”

  “以我對他的了解,加上闕師姐你的夢。”秦湛摩挲著手中的茶杯,“我猜是後者。”

  闕如言一時無言,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這事,這事你告訴宗主了嗎?”

  秦湛搖了搖頭:“還沒有,畢竟我沒有證據,沒必要徒增恐慌。”

  闕如言又說:“那你特意來告訴我,是想要我幫你什麼嗎?”

  秦湛看了看雲水宮,好半晌說:“溫晦是五十年前,上一任摘星宴後發的瘋。”

  “五十年了,我希望我的預感是錯的,但如果溫晦回來了,摘星宴會是魔道宣布他回來的最佳時機。”

  闕如言低低說:“你懷疑溫晦會破壞摘星宴?”

  秦湛道:“他來不來不知道,但我知道魔道絕不會放棄這個機會。我擔心這次摘星宴上會出現無辜傷亡,闕師姐最好早做准備。”

  闕如言點頭:“好,我會想辦法也讓其他的丹修多做准備。只是一劍江寒……他知道嗎?”

  秦湛說:“我沒說,但他這十年一直在追殺枯葉宮,怕是多少也有察覺。要是魔道當真有鬧摘星宴的打算,他有准備。”

  闕如言點了點頭,她原本有些慌亂的心此時也鎮定了下來:“我明白了,你和一劍都在,我也會做好我能做的。花語這十年來多少也學會了一些巫祝之力,有她在,應該能將傷亡降到最低。”

  其實若是只為了降低傷亡,取消摘星宴是最好的。但摘星宴是正道盛會,除非秦湛以勢壓人,否則單憑她一句猜測,絕無法輕易取消。

  更重要的——秦湛比誰都想知道溫晦到底出來沒有。

  他若是已掙脫了煉獄窟,哪怕不入雲水宮,只是在附近,他應該也會看著。

  因為六十年前,他就是這樣看著秦湛奪星的。

  秦湛微微垂下了眼,她的手握緊了燕白劍柄,燕白察覺到了她心緒翻湧,不免有些擔心。他提聲叫道:“秦湛!”

  秦湛松開了劍柄,她向闕如言微微頷首:“我來時見有桃源弟子走動,怕是綺瀾塵很快要來拜訪闕師姐,避免麻煩,我先回去了。”

  闕如言多少知道一些秦湛和綺瀾塵的事情。當年溫晦事情未出的時候,她、秦湛和一劍江寒算是在摘星宴上認識的朋友,在溫晦下落不明的時期,明裡暗裡也幫了秦湛不少的忙。

  秦湛對於綺瀾塵是有感情的,闕如言瞧得出來,綺瀾塵當年也極為信賴秦湛,所以才會得了秦湛的允諾後,便聽她的話回了桃源領罰,不再去問正魔交戰的事宜,以致於錯過了所有,從桃源的水牢出來之後,遷怒上了秦湛。

  她們倆之間的事情,的確麻煩,闕如言輕微點頭,說:“你去吧,我心裡有數了,必要時我也會以藥閣的名義書信閬風與築閣,你不用擔心。”

  秦湛點頭:“那多謝師姐了。”

  秦湛舉步欲走,可她想了想,竟然還是從後門出去了。闕如言瞧著她嘆了口氣,從她的角度來看,綺瀾塵遷怒秦湛遷怒的實在毫無道理,當年的秦湛放棄溫晦轉而為敵也著實是無奈之舉。但這些事夾雜在兩人之間,總不是旁人能說清的。

  秦湛走了,越鳴硯和小花其實在路上也碰見了綺瀾塵。

  綺瀾塵應該是從未見過越鳴硯的,可她見到了越鳴硯,雖未受他的禮,卻准確的道出了他的身份。

  顰笑傾城的桃源塢主語氣冷淡,卻十分肯定:“你是秦湛的徒弟。”

  越鳴硯頓了一瞬,方才開口:“晚輩劍閣越鳴硯。”

  綺瀾塵似是動了動嘴角,但她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是眼中略浮譏誚,也不知是對著誰,便向兩人微微頷首,邁步領著桃源弟子走了。

  跟在她身後首位的弟子在經過越鳴硯時微抬了頭,看了他一眼,越鳴硯卻未在意,只是給綺瀾塵讓了路。

  小花倒不是很喜歡她,等人走遠了,忍不住皺著臉說:“她長得這麼好看,脾氣卻這麼不好,我真不喜歡她。”

  越鳴硯說:“我也是。”

  小花聽到這句話有些驚訝,她忍不住彎起了眼:“師兄也有不喜歡的人呀。”

  越鳴硯笑了笑。

  小花見四處無人,便悄悄對越鳴硯說:“我剛剛用眼睛多看了一下,越師兄想不想知道我看見了什麼?你只要答應我不告訴師父就行,我答應過她學會了也不亂看的。”

  越鳴硯還記得小花未能控制力量時瞧見過的他,雖然他覺得那個未來或許是他未見遇見過秦湛的曾經,但他在經過秦湛的解釋後,也知道小花的眼睛有多厲害。

  越鳴硯低聲問:“你看見了什麼?”

  小花認真道:“她的頭發全白啦,真奇怪,她這樣的修者,怎麼會白了頭發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9 05:37 PM

第43章 摘星05

  秦湛離開後並沒有直接回去。

  雲水宮立於清河之上,隨意立於一處石階回廊處,往水中看去,河水無波,靜如銅鏡,令人仿若立於雲水之間,連心也能同這水一並靜了。

  這便是雲水宮聞名遐邇的美景“雲水間”了,秦湛站在水中石階之上,瞧著日光為其披上金衣,正似一位脫塵絕色的美人旁臥於水,美目微睜。

  就好像是綺瀾塵。

  秦湛雖走了出來,但心裡多少還是不能全然不在意。

  她與綺瀾塵結識於摘星宴,在六十年前的摘星宴上,她和一劍江寒就像兩個根本不懂世事的愣頭青,只因綺瀾塵溫柔貌美,也不顧是否會打擾到對方,像是角力似的一個勁追著人家跑。

  也得虧綺瀾塵涵養好,才沒有覺得他們倆有毛病,甚至還道了謝。

  綺瀾塵傾慕溫晦,這一點秦湛是知道的,也不覺得奇怪。在溫晦的年代,溫晦就像是一輪太陽, 誰都無法忽視他,對他欽慕著實是件太過平常的事,甚至都不要明說。但綺瀾塵的傾慕又與旁人不同,她的喜歡藏在心底,也不與誰說,也從不做出任何表示來。

  她往往只是靜靜地在一旁看著,若是有她能幫上忙的地方,必無分毫猶疑。

  溫晦飛升失敗,行蹤成謎。綺瀾塵知道溫晦最牽掛在乎秦湛,所以曾多次相幫秦湛,甚至於秦湛將劍閣的弟子盡數趕走,老宗主要對她進行處罰的時候,也是綺瀾塵求動了她的師父,以桃源之名為秦湛求情。

  秦湛那時在閬風關系尷尬,她又誰都不信,綺瀾塵便接她來桃源小住。

  秦湛心憂溫晦,想要守在劍閣裡,綺瀾塵便寫信給了一劍江寒,請他回來與秦湛同去。

  秦湛那時候喚綺瀾塵“師姐”,也不再是因為禮節,而是發自內心的將她當做了“師姐”。

  秦湛在誰也不信的那段時日裡,至少有兩個人她是願意交之以背,一個是一劍江寒,另一個就是綺瀾塵。

  那時溫晦乍然入魔,惹得所有人都觸手不及。築閣閣主被殺,築閣長老大怒,認定秦湛作為溫晦唯一的徒弟,定然也是個魔道的叛徒,就算現在不是,也早晚要跟著她師父的腳步屠戮正道,再給閬風一刀,引得正道動蕩。

  為了警告溫晦,也為了正道安全。

  他要將秦湛鎖進築閣黑塔裡去。

  秦湛那時剛成燕白之主不久,自己也在因溫晦入魔的消息而驚駭,滿心滿腦都是疑問困惑,只想著要闖進魔宮去找溫晦問個清楚——忽然間卻見閬風弟子皆警備向她而來,要她解了燕白劍自鎖築閣黑塔內以證清白。

  秦湛哪裡是會自鎖鐐銬來“自證清白”的人,溫晦教給她的第一課,就是永遠也不要松開你的劍。

  秦湛自然不從,她又與眾人說不清楚,干脆拔劍便要衝出閬風。築閣對此早有准備,老宗主經過她逐劍閣弟子一事,便對她的性情有了些了解,全閬風都布下了天羅地網抓她——縱使犧牲了她,也絕不能讓她掙脫出去,成了溫晦的助力。

  當時閬風的尚且活著的閣主們都是這個想法,溫晦的劍在他們的骨子裡刻下了恐懼。

  他們無法不將異樣與懷疑的眼神放在秦湛身上——她是溫晦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若是她同樣步上溫晦的路,閬風再承擔不起這個後果,正道也承不起!

  寧可防狼在前,也不可因輕信而釀下大錯。

  秦湛就這樣,一個不注意被鎖進了築閣最可怕的黑塔內。其內機關陣法遍布,更有無數閬風長老捍衛守護,秦湛被關了進去,就像是被剪斷了翅膀的鷹,從旁人的角度來看,是再也出不去的。

  綺瀾塵遠在桃源之外,知道了這件事,心焦不已。

  她違反了掌門的命令,悄悄的傳了信給一劍江寒,通知他去救秦湛,又靠著自己在正道修者之中關系人緣,想辦法弄清了築閣黑塔的所在地,一並給一劍江寒送了去。

  她這樣的做法自然是瞞不過她的師父,老塢主一輩子未曾責備過綺瀾塵任何事,卻因為這件事而尤為失望。

  她質問綺瀾塵:“溫晦已是正道之敵,你相幫他的徒弟,有沒有想過正道可能會因此而蒙難,又有沒有想過桃源的千年清譽也可能因你的行徑而蒙上污點?”

  綺瀾塵低聲答:“弟子所為皆出於弟子心,弟子在寫信時便已考慮好,師父逐弟子出桃源吧?”

  桃源塢主自然不會因這樣一件並未掀起波瀾的事情而逐出綺瀾塵,但她也未明說,只是問已做好破釜沉舟准備的綺瀾塵:“秦湛值得你如此?”

  綺瀾塵答:“她叫我一聲‘師姐’,我與她十年交情,我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綺瀾塵說:“她不會背叛,溫師叔也不會。”

  桃源塢主拗不過綺瀾塵,卻也不想自己最滿意的接班弟子攪進這樣一場麻煩事裡,便關了她的禁閉。綺瀾塵雖被關了起來,但她已將消息遞給了一劍江寒。論戰力,她本就不如這位昆侖最後的傳人,一劍江寒收到消息,即刻趕往閬風。

  閬風皆不知這風口浪尖上,這位昆侖的弟子前來所謂何事。那時因溫晦背叛的關系,閬風也不被正道所信任,若是想要抗敵,一劍江寒該去的地方應該是祁連劍派才對。

  老宗主沉吟片刻,問了一劍江寒來意。

  一劍江寒眼如刀鋒,他對著閬風宗主握住了自己背後的劍柄,語氣似是晚輩拜訪般尊敬,話卻說得定如磐石毫無回轉。

  一劍江寒道:“我來見秦湛。”

  閬風宗主大怒,一劍江寒卻已重劍出鞘。

  溫晦有多厲害,厲害得讓人不敢略其鋒芒。

  一劍江寒呢?

  溫晦還在的時候,所有劍修的光芒都被他遮了去,當他離開了,一劍江寒終於有機會在那一日讓所有閬風的修者見識到,他有多強。

  一個年不過半百的修者,一個修為甚至未達閬風宗主一半的年輕劍修。

  他憑著手中兩把劍,憑著眼中劍意,心中劍鋒,偌大的閬風,竟沒有一個陣法一個人能攔住他的腳步。

  他一直打進了築閣內,築閣有法陣相攔,他入不了,便眼露厲色,要以劍鋒毀之!

  連當時的築閣掌事者都駭其劍意,為避其鋒芒,只得開陣。

  當時的冷中庭想得很簡單,一劍江寒不是沒有人攔得住嗎?那就放他入黑塔,一並關了算了!

  可他卻沒想到,一劍江寒尋到了黑塔卻並未進去,而是對著黑塔大喊了一聲:“秦湛,我來見你,你不該出來相迎嗎!?”

  冷中庭聽著這話只覺得可笑,一劍江寒怕是年少氣盛又生得個破落門派,對於築閣黑塔一無所知,從築閣黑塔內出?他真當只是幾個封靈陣法嗎?秦湛就算還有燕白在身,可被封了靈的修者能做什麼?

  難不成就靠一把劍,與數位年過三百的修者相鬥嗎?

  一劍江寒未免也太過看不起築閣,也太過看得起秦湛了些。

  溫晦是個怪物,這也不代表劍閣就真強到無人可擋了!

  一劍江寒可不管那些,他只是在等。

  徐啟明那時還不過是掌事弟子,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他敬佩著一身傷口拼入黑塔之前的一劍江寒,連帶著也期待著秦湛能從黑塔之中脫出了。

  他不是個擅長隱藏情緒的人,被冷中庭瞧見了,不免責罵:“你身為築閣掌事弟子,竟然同情叛徒的徒弟,往日裡教你學的那些道理,都學去哪裡了!”

  徐啟明老老實實挨了罵,可眼睛仍是止不住往那裡看。

  秦湛被鎖時他也在場。

  她指著燕白劍,就像是一只無人可擋的鷹,只是冷中庭有一句沒有說錯,入了黑塔,只要有封靈陣在,哪怕是鷹也是被折了翅膀的鷹,斷翅之鷹還能飛起來嗎?

  不止是他,許多人都忍不住看向那座塔,想等一個奇跡,想見一個奇跡。

  而秦湛就是奇跡。

  一劍江寒:“秦湛!”

  黑塔震動!

  冷中庭怔住,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巍峨黑塔——

  秦湛從內,一劍斬開了玄鐵重門。

  她走出來的時候,一身白衣幾乎要被染成血衣,唯有那雙眼睛裡,盛著劍鋒冷厲,銳利駭人,直引得眾人害怕。

  冷中庭看著她,只見她閑庭信步般走出黑塔,血從燕白劍身上一路滴下,幾乎要彙出一條道來。

  像極了溫晦。

  秦湛道:“你怎麼就在門口叫喚,真朋友不該打進去嗎?”

  一劍江寒道:“我還得留點力氣帶你出去。”

  秦湛驚訝:“你居然想得這麼周到。”

  一劍江寒:“……”

  秦湛低低笑,她握著劍,一劍江寒也握著劍。兩人往外走去,這一次,竟是無人敢攔。

  還能怎麼攔呢?

  封靈陣和黑塔擋不住秦湛,閬風擋不住一劍江寒。

  眾人瞧著他們倆,默默便為他們讓出了路來。

  這是對於強者的尊敬。

  冷中庭在後痛哭,高喊:“正道危矣!”

  秦湛在前面聽見了這句話,回頭冷冷答了一句:“我還沒死呢。”

  她這一句就將冷中庭噎住,徐啟明去扶師叔,同時說了句:“我覺得秦師妹不是溫晦,師父為何不信她一次。”

  頓了頓,他瞧著冷中庭的表情,說出了一句實話:“一劍江寒也幫她,我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也只能去信她。”

  秦湛和一劍江寒離了閬風,兩人幾乎是相扶著到了綺瀾塵給他們准備的庇護所。

  一劍江寒將事情原委告訴了秦湛,秦湛感慨:“我欠師姐的,怕是還不完。”

  一劍江寒拍了拍她的肩:“她也從未想過要我們還。”

  秦湛知道,綺瀾塵溫柔,她施與旁人,就從未求過回報。

  後來正魔之戰正式展開,閬風與秦湛致歉談和,為表示誠意,老宗主退位,換上了對秦湛從未有過惡感的宋濂。宋濂親自請了秦湛回劍閣。

  秦湛回去後,開始率領閬風對抗魔道,五大宗門結成同盟,精銳盡出——除了綺瀾塵,她因為先前幫助秦湛一事,至今被關在桃源裡。

  桃源塢主對秦湛道:“瀾塵不比秦師侄一劍定天下,她要繼承桃源,除了實力也需得服眾。她先前為你違反了太多門規,我若不罰她,她便只有離開桃源一條出路。”

  說著,桃源塢主似是提醒秦湛:“師侄可千萬別再讓她犯錯了。”

  綺瀾塵應該是桃源塢主。

  秦湛在桃源小住時,綺瀾塵也曾指著曼羅春和她抱怨過這位不甘的師姐有多惱人,那時秦湛也驚訝,不過她倒不是驚訝綺瀾塵竟然也有不喜歡的人,她驚訝的點在於——這世上竟然有人不喜歡綺瀾塵!

  當然有人不喜歡她,曼羅春時時刻刻都在盯著她。

  綺瀾塵不過送了封信,最後竟在桃源內部鬧到了桃源塢主不得不懲罰她的地步——可見曼羅春是個多大的麻煩。

  秦湛記下了。

  所以當綺瀾塵終於結束了禁閉,聽聞她已要與溫晦拔劍相對,再一次冒著門規前來尋她時,秦湛滿心想著的都是這次可不能再讓她因為自己惹麻煩了。

  綺瀾塵哀求著她,說:“阿湛,師姐從未求過你什麼。可這次請你信一次我,我知道你不會叛變,所以無論如何也要幫你。我也知道你師父,溫閣主他同樣也不會背叛我們!”

  “他是什麼樣的人,旁人不信他,你難道不清楚嗎?他今日此舉一定是有緣故,你該做的不是與他相戰,而是去尋這緣故,去將他帶回來。”

  “只有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件事才會結束。難不成你還真要對他舉劍,要將他殺了嗎?”

  “阿湛,你是他最親近的人……”

  秦湛從未見過如此哀求的綺瀾塵,她看著難受,也做了允諾。

  她說:“好,我答應你。”

  她想到了桃源塢主的話,又補充道:“師姐也要答應我,不要再貿然離開桃源了。”

  綺瀾塵從來是相信秦湛的,她答應了。

  只有秦湛沒能做到。

  秦湛有時也會想,綺瀾塵後來憎恨她,到底是恨她騙了她,還是恨她害得她錯過了所有的機會再救不得溫晦呢?

  或許連綺瀾塵自己也說不清。

  秦湛聽見了聲音。

  她回頭看見了一劍江寒,一劍江寒對她道:“摘星宴明日開始,和我們那屆不同,這屆辦的簡單,直接打便是了。一直打出最後的勝者。”

  秦湛點了點頭。

  一劍江寒也沒有去問她站在這裡做什麼,只是陪她站了一會兒。

  末了說:“怕嗎?”

  秦湛問他:“當年你闖閬風的時候怕過嗎?”

  一劍江寒道:“當時想不了太多。”

  秦湛慢慢道:“我也想不了太多。”

  一劍江寒微微笑了。

  他說:“既然你心情不錯,那我就說了。雲水宮的弟子沒尋到你,便全告訴了我。”

  秦湛做了個“你趕緊說”的動作。

  一劍江寒說:“按規矩,你與雲水宮宮主坐首位,再排下去,你旁邊是朱韶,再旁邊是綺瀾塵。”

  一劍江寒:“我旁邊是闕如言和安遠明。”

  秦湛:“……”

  秦湛剛要開口,一劍江寒已經給了她答案:“不換。”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9 05:43 PM

第44章 摘星06

  秦湛:……不換就不換。

  秦湛從二十歲起執燕白,見過的大風大浪怕是比祁連劍派現在的掌門都多。她的確不想和綺瀾塵碰上徒增不快,也不想看見朱韶以免麻煩——但一劍江寒把話說到了這一步,秦湛自然也不會按著他的腦袋讓他和自己換位置。

  秦湛緩緩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一劍江寒:“哦?”

  秦湛瞥了他一眼,嘆氣道:“你希望我和綺師姐緩和緩和關系對吧?”

  被秦湛道出了目的,一劍江寒干脆承認。

  他說:“你和她之間又沒有生死仇,有什麼不能解開的結?”

  秦湛沉默了很久,才說:“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一劍江寒瞥了眼秦湛,他說:“我覺得有時候,你就是想得太麻煩,所以才會惹上麻煩。”

  秦湛沒有反駁。

  一劍江寒還需得回去看看阿晚准備的怎麼樣,也就不陪著秦湛在這兒賞景了。秦湛看著他颯然而行,忽然也抬步而行。

  一劍江寒見秦湛跟了上來,問:“你不去找雲水宮主?”

  秦湛答:“找什麼,回去了。”

  一劍江寒又看了秦湛一眼,她眼眸清明,語氣淡然,見一劍江寒停下了腳步看她,甚至還回頭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怎麼,你要和我換位置?”

  一劍江寒露出了笑。

  他說:“秦湛,比劍去吧。”

  秦湛聞言眼裡困惑,她先是頓了一瞬,而後方才說:“我先提醒你一句,這十年裡不是只有小越有所得獲,我也在修行。”

  一劍江寒已經握上了劍柄:“一樣。”

  他問秦湛:“你這次能用多少劍攔下我?”

  上一次秦湛用了一千二百零三劍,她一直記得這個數字。

  所以這次秦湛道:“爭取一千內吧。”

  一下子減去兩百劍,一劍江寒先是無語了一瞬,接著才說:“你還真敢說。”

  秦湛微微一笑:“好說,去哪兒?”

  一劍江寒看向了雲水宮後的一座荒島:“他們的‘後山’吧。”

  秦湛也看了過去,她率先踏上了雲水宮如鏡水面:“好!”

  燕白見狀,幾乎是立刻回去叫上了越鳴硯。

  燕白是最喜歡和不知春打起來的,連帶著回去說話時眉梢眼角的喜悅都能透過語氣傳達出來。

  燕白說:“小越,秦湛和一劍打起來啦,這機會可有點難得,你去後山瞧瞧呀?”

  越鳴硯:“後山?”

  燕白一拍腦門:“荒島,雲水宮後面的荒島!”

  似秦湛和一劍江寒這樣的高手過招,若是能在一旁觀摩自然是受益無窮,只是——

  阿晚見越鳴硯低喃,神色有異,不免問了一句:“怎麼了?”

  阿晚如今算是昆侖傳人,越鳴硯認為一劍江寒的事情她也有知情權,便將燕白說的事情說了。阿晚聽了後立刻拍板做了決定:“咱們去看啊,小花妹妹去不去看?”

  小花當然點頭:“要看!”

  燕白也湊熱鬧:“對嘛,不看白不看!”

  越鳴硯:“……”

  越鳴硯簡直有些哭笑不得,他不得不提醒這兩人:“師尊若是與一劍前輩對劍,靈力碰撞的余波可崩山脈,我等若是靠得太近,或許反會給他們添麻煩。”

  阿晚盯著越鳴硯,問:“這裡是哪裡?”

  越鳴硯:“雲水宮。”

  阿晚道:“你覺得一劍前輩和劍主是不知深淺,在雲水宮內全力盡出不顧雲水宮安全的人嗎?”

  越鳴硯:“自然不是。”

  阿晚道:“所以啊,他們必然是只比劍意。一劍前輩的劍意似山崩海湧,劍主的劍意似天地肅殺——”說著,阿晚還問了越鳴硯:“你跟著劍主學了這麼多年,又進步這麼快,怕是也有自己的劍意了吧?是什麼?”

  越鳴硯被問住了。

  他的確進步飛快,可唯有劍意,至今未觸及其門。秦湛安慰他不必著急,這天下多得是一輩子也無劍意的劍修,就算是一劍江寒,也是學了快二十年才悟出了寒劍,他滿打滿算也才學了十年劍,的確不必著急這件事。

  秦湛說:“劍意這個東西,也不需要刻意去追求,或許哪天你一睜開眼,便領悟了自己的劍。”

  越鳴硯當時不由問:“師尊是怎麼領悟到劍意的?”

  秦湛頓了一瞬,然後才慢慢地說:“很早時候的事了。閉著眼吃完了一頓外焦裡生的鹿肉,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就領悟了劍意。”

  燕白聞言直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幾乎在空中蜷成了一團,問秦湛:“你當時是不是連殺人的心都有了啊?你看看你的劍意,他們怎麼稱呼來著,天地肅殺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越鳴硯想起了劍閣之上秦湛一劍出鞘時引起的草木蕭蕭、萬物同顫,一時竟然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沉默。

  秦湛倒是毫不在意,甚至沒去管燕白的笑聲,她安慰越鳴硯:“所以這個事情真的說不准,真的不必著急。”

  話是這麼說,但秦湛那天晚上還是試著給越鳴硯做了頓外焦裡生的鹿肉,越鳴硯簡直哭笑不得,謝過了秦湛好意後還是接手拯救了架子上烤著的鹿肉。

  如今越鳴硯被阿晚問起,回想起當日情形,仍有笑意從他的眼底浮出。

  他搖了搖頭,坦然道:“我尚未領悟。”

  阿晚怔了一瞬,即刻說:“抱歉我不是有意,我只是以為……以為你現今這麼厲害,劍意也一定——”

  比起越鳴硯,阿晚倒更像是被冒犯了的,越鳴硯笑了笑,他說:“這沒什麼,你只是好奇,我也不過只是說了事實。”

  阿晚瞅著越鳴硯看了會兒,才說:“你真不在意?”

  越鳴硯回答:“在意,但又沒有那麼在意。”

  越鳴硯在意,是因為他有著非常強烈的變強心理,想要盡可能的成長。越鳴硯不在意,是因為秦湛讓他不必在意,她甚至為此再次試著做了她不擅長的事情。越鳴硯覺得哪怕為了這一點,他也不該過多在意,平惹秦湛心憂。

  阿晚看著他,半晌才發自內心說:“你可真厲害。”

  逐強誰都會,但坦然承認自己不足,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你的師父是秦湛、是天下第一劍的情況下。

  越鳴硯倒是不覺得自己有哪裡厲害的,但小花卻認同了阿晚的觀點。

  她頷首道:“對,越師兄是很厲害的,未來會更厲害!”

  阿晚笑著捏了捏小花的臉,也捉弄越鳴硯道:“對嘛,你師兄這次可是要摘星的。雲水宮這次擺出的星是‘一夢華胥’,聽說這東西是可以用來織夢的,神奇的很,倒時候你師兄得了,咱們正好和他借來玩。”

  小花湊熱鬧的說好,越鳴硯是根本得不到說話的機會,他干脆不說了。

  越鳴硯轉身便走。

  阿晚還以為是惹怒了他,連忙說:“唉,我和你開玩笑的!對,對不起!”

  越鳴硯被阿晚叫住,又有些無奈。他回過頭,眉眼間倒是沒有絲毫不悅,只是對兩人說:“師尊怕是已拔劍了,你們還去嗎?”

  當然是要去的。

  但阿晚這時候可不敢再拖著越鳴硯了。

  一劍江寒與秦湛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對手。

  兩人的劍意相似卻又不盡然,一劍江寒出劍,重則山崩地裂,勇則海嘯湧流!

  他出劍,哪怕未曾攜上修為,這一劍裡含著的劍意,也隱隱引得原本的艷陽被積雲遮蔽,當這一劍往秦湛面前而來,空氣都似也一並凝住。

  秦湛握住燕白,她眼底含笑,劍出鋒芒!燕白劍並無不知春那般以兩柄劍承劍氣,似勇還守。燕白劍長而於頭處似刀略彎,他有的,盡數皆是“破”與“殺”!

  燕白在秦湛的手中,就好似天地之間的那條線。這條線撕裂天地,將天地之間劃分的涇渭分明。山海皆在此線下,唯有狂風呼嘯於其上。

  風遇山止,卻可翻江倒海去!

  一劍江寒乍然收回長劍,以重劍相戰,秦湛太過了解一劍江寒,在一劍江寒收劍的那一剎,她握劍的手勢做了微妙的變化——拇指翻去劍柄背面,只有四指需握著劍柄。燕白劍在她的手中就像驟然失了力,直直垂了下去,山至風前風卻乍然消散,一劍江寒卻毫不為此而動搖,劍仍出!秦湛笑了,燕白劍在她的手中恰好因拇指的施力在空中以劍尖畫了一輪圓月——待一劍江寒反應過來,秦湛的那柄劍已順著他的重劍而上,擦出細碎火星,直接了當地壓上了他的手!

  秦湛道:“我說了這十年裡我非無寸進,天地肅殺,卻也有靜月高懸。風可起可止,方才是風。”

  一劍江寒看著秦湛那柄劍,問:“風止劍?”

  秦湛倒不覺得從昆侖劍裡得到進益有什麼不好,痛快承認:“風止劍。”

  一劍江寒感慨:“你果然是天才。”

  說罷他收劍回鞘,眼中戰意略歇,對秦湛說:“這次是一千兩百六十七,你猜錯了。”

  秦湛確實猜錯了,若是兩人拼上全部,以燕白之利,秦湛或許當真能將勝負控制在一千之內,但若只論劍意,若非這次她以昆侖的風止劍打了一劍江寒一個措手不及,怕是一千三百劍也結束不了。

  兩人隨意地說著劍中意,阿晚在一旁聽不見,但卻瞧得目瞪口呆。

  她忍不住問越鳴硯:“劍主……和一劍前輩,只憑劍意,就已有這麼強了嗎?”她忍不住看向自己腰側的封疆,這十年來她勤學苦練,悟性也得到了一劍江寒認可——可她如今看著一劍江寒和秦湛的比試,再看向自己,只覺得自己哪裡是執劍,不過也只是剛學會走路罷了。

  阿晚看著自己的劍,有些氣餒:“我是不是並不配執封疆?”

  越鳴硯搖了搖頭,他說:“沒有這回事。”

  阿晚有些羨慕地看著越鳴硯,她問:“小越,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你的師父是劍主,可我卻從沒有見你迷惘過,你看起來總是十分自信。”

  懷疑嗎?迷惘嗎?

  越鳴硯作為秦湛的徒弟,與她距離越近,越能意識到兩人之間的差距有多大。他有時也會問自己,到底能不能追上秦湛的步伐——這個答案很難找到,好在越鳴硯最終找到了。

  一年不行便兩年,兩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百年。只要活著,總是要追著她的背影往前。

  越鳴硯微垂下眼,對阿晚道:“師尊教我的第一件事……”他笑了笑,“是抬起頭。”

  阿晚:“抬起頭……?”

  越鳴硯溫柔道:“阿晚姑娘,你得相信你的劍。你問我為何自信,因為只有相信自己的劍,我們才有可能追上他們。”

  阿晚看著越鳴硯,她幾乎要說不出話,她問:“你難道想要追上劍主嗎?”

  越鳴硯說:“我想站在她身邊。”

  阿晚幾乎要被越鳴硯話中的野心震得說不出話,與劍主並肩——怕是連祁連劍派安遠明都沒有膽子說出這樣的話!

  她看著越鳴硯,久久找不出能說的話來,最後也只能看在同輩的情誼上,說上一句祝福:“你加油。”

  阿晚也說不出別的了,她低頭看向小花,問:“小花是丹修,看出什麼來了嗎?”

  小花不太好意思,她看不太懂。但有件事情她知道。

  她鄭重地對越鳴硯道:“越師兄一定行的。”

  越鳴硯笑著回答:“謝謝。”

  阿晚:“……”我真的只是說說場面話,你們師兄妹不要當真。

  秦湛和一劍江寒自然也早就發現了躲在一旁觀看的越鳴硯和阿晚,秦湛心裡清楚他們在八成就是燕白搞得鬼,不過多看看總沒有壞處,她也沒有什麼意見。

  秦湛向三人走去,順口問道:“看出什麼來了?”

  看倒的確是認真看的,阿晚和越鳴硯說了心得,小花看不太懂,只能誇贊道:“師叔厲害。”

  秦湛露出了笑,她牽著小花打算先送她回闕如言那兒,便和一劍江寒道了別。

  將小花送回了闕如言的院子裡後,越鳴硯問秦湛:“師尊,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秦湛看了看天色:“回去吧。”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霞光染紅。

  雲水宮的石階上開始點起一盞盞搖曳著的燈,映著霞光好似要將一切都鍍上暖色。

  秦湛回去,剛好便撞上了前來拜訪的朱韶。

  他依舊是一身紅衣,但面上瞧著倒要比先前好的多,至少看在秦湛眼裡,沒那麼蒼白又可憐了。

  朱韶見到了秦湛,他略後退兩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師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9 05:47 PM

第45章 摘星07

  秦湛允許了朱韶入內。

  朱韶恭謹,秦湛都快習慣了他這副模樣,也沒多在意。雲水宮給她安排的居所有僕從,但秦湛自己沒有問過,都是越鳴硯在打理,所以她對越鳴硯道:“泡杯茶來。”

  越鳴硯應了,轉身要去吩咐,朱韶卻說:“說起茶,玉凰山上今年的金枝玉露生得好,我為師尊帶了些來。”

  說著,朱韶看向自己身後粉衣的明珠,明珠了然,從身後跟著的侍女手中取了裝著茶葉的漆盒,含著笑意向秦湛呈了去。

  秦湛見到了那漆盒,鎖扣是一只朱紅鳳凰銜珠而鳴,盒身上嵌著翠羽含金,縱使是秦湛這樣不太懂得欣賞的品味, 也能猜到這盒子在玉凰山內怕也難得。

  秦湛將視線從盒子上收回,投在了朱韶的身上,淡聲道:“看來這十年裡,你妖主的位置也坐穩了。”

  朱韶行了一禮:“全賴於師尊當日相救。”

  秦湛道:“我沒幫上那麼大的忙。”話說到這裡,對於朱韶終於出息了一回,秦湛心裡多少還是有些感慨,她對朱韶道:“這也不錯。”

  時隔許久,再一次從秦湛的口中得到類似肯定的詞句,朱韶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已是玉凰妖主,甚至可以做下“與正道結盟”這樣的決定,卻在這時候,緊張地竟然不懂得該如何回答了。

  秦湛看著他這樣,幾乎要將背脊繃成了一根繩子,不免覺得好笑。

  她心平氣和地問了一句朱韶:“我很可怕?”

  朱韶低聲回答:“不!”

  秦湛對越鳴硯說:“既然是妖主的禮,小越你收下吧,正好用來招待。”

  越鳴硯取了盒子走,明珠連道:“這怎麼好勞煩公子,還是我來吧。”

  越鳴硯剛要開口拒絕,明珠卻已搶先往前走去,越鳴硯只得跟上。

  燕白看了看越鳴硯,又看了看朱韶,故意用秦湛絕對能聽清的話大聲說:“小越你放心去!這裡只要有我一天在,只要我燕白劍還沒斷成兩截,我就絕對不允許朱韶再進劍閣門!”

  秦湛聽見這句話,差點一個氣不順咳出聲來。朱韶當然不明所以,他只能見到秦湛的表情一時微妙,而後竟然沒忍住,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口唇……看起來像是思索,但應該是在笑。

  朱韶不明所以,忽然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嗎?他沒能尋到緣由,但又覺得不太重要。

  他還能見到秦湛的笑,這就很好。

  朱韶也微微笑了。

  燕白:……這怕不是個傻子。

  秦湛不是個多話的人,她不說話,朱韶也不敢打擾她。院裡一時極為安靜,而遠一些的地方,明珠則和越鳴硯開了口。

  明珠尋了茶具,在泡茶時忽對越鳴硯道:“公子其實不必提防妖主。”

  越鳴硯挑揀著茶杯的手頓了一瞬,未多話。

  明珠接著說:“劍主對於妖主而言,是他人生裡第一個未曾想要將他當作工具,而將他當作人的長輩。劍主曾教導他的,他都不曾忘過,之所以與數位長老為敵也要與正道結盟,介入這場紛爭來,覆巢之下無完卵是一方面,劍主曾對他的教導也是另一方面。”

  “他用不了劍,卻從來都不曾忘過自己是劍閣弟子,公子……著實不必擔心他會對劍主不利。”

  越鳴硯從白瓷青玉的茶杯中總算找到了一只紅色的,他拿出那只杯子給明珠,對明珠道:“既然如此,當初妖主又為何背叛呢?他是覺得,師尊足夠強大,縱使他竊寶私逃了,也不會對師尊有任何影響嗎?”

  越鳴硯淡淡道:“那他心裡的師尊,怕是得由鋼石澆築而成,畢竟只有這樣才能做到真正的風雨不侵。”

  明珠啞口無言。

  越鳴硯道:“我知道明珠姑娘身為半妖,得了妖主諸多庇護。在整治玉凰山,統領妖族,乃至對正道的態度政策上,作為一名閬風劍修,我與你同樣感謝妖主的所作所為。”

  “但作為燕白劍主的徒弟,恕我不能毫無芥蒂地接納他。”

  “他當初可以為了求存而放棄師尊,哪怕今日歉然示好,又怎可知他日不會因為同樣的原因而放棄?”越鳴硯說得平靜極了,“我不敢賭。”

  明珠頓了很久,好半晌才說:“我覺得不會的,妖主當年也是被王妃逼迫,加上玉凰山為了迎回鳳凰的血脈,又派人恐嚇——”

  越鳴硯難得嚴肅地打斷了她的話:“明珠姑娘,我不想賭。”

  明珠看著他,而後低低說:“可是……”可是這世上,本來就沒有人能夠傷到她,朱韶當年的事情,不也未對她產生任何影響嗎?

  但明珠看著越鳴硯,無論如何也不敢將自己內心裡想的說出來。她的看法,其實便是這世上大多人的看法。

  當一個人強到了你所不能觸及的位置,你便會理所當然地認為她堅不可摧,她怎麼會倒下呢?她已經成了一個你心中的標志,她也不能倒下。

  明珠見越鳴硯將茶具准備好,端起要回去,不免在他身後問了一句:“公子便如此肯定,陛下的今日,不會是公子的明日嗎?”

  這是越鳴硯第二次聽見這樣的話了。第一次還是從朱韶的嘴裡。

  他頓了一瞬回首,鏡片後的眸光微閃:“……什麼意思?”

  明珠卻也不瞞他,說道:“魔道在尋一眼盲的修者,已尋了快有五十年。公子以為在尋誰?”

  越鳴硯頓了一瞬,才說:“我今年不過二十五歲……”

  明珠道:“魔道連十五歲的眼盲修者都在抓,他們並不能確定年歲,唯一能確定的——是生有眼疾。”

  “十年前陛下開始清除王妃與魔道勾結的勢力時,便發現了這一點。王妃除了給枯葉宮提供了屍血鳥外,也在利用妖族的勢力尋找一天生眼疾的修者。若非公子那時碰巧入了閬風,又拜入了劍主門下,怕是早已被帶回枯葉宮了!”

  越鳴硯靜靜聽完了明珠的話,末了才說:“所以?”

  明珠道:“陛下幼時也曾不知身份,公子自幼顛沛不知豈不尋常?魔道為尋公子付出的心血異於常人,玉凰山從未聽聞司幽府與枯葉宮有共同的仇人,這樣大的陣仗,公子覺得會是因為什麼?”

  越鳴硯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明珠還想說什麼,忽覺渾身冰冷,連原本提著的、裝著熱水的銅壺也不知何時一夕變得冰涼,虎口甚至結上了一層冰霜。

  越鳴硯道:“明珠姑娘……也最好不想知道。”

  明珠愣在了原地,直到越鳴硯走了好一會兒,她的手指才恢復了知覺,被凍傷的手指皮膚泛出了紅色,她卻來不及去管,只是瞧著越鳴硯的背影,眼裡露出了恐懼。

  她原是好意提醒,記著當初劍閣上照顧的情分,才將這秘密告訴了他。她本以為越鳴硯會能因此理解朱韶,從而對朱韶少些敵意,或許還能從朱韶那兒得到幫助,避免魔道當真找上了門來,讓他在真正的身份與秦湛之間陷入兩難——可越鳴硯的反應,竟像是他早已知道,甚至已經做了准備。

  而他的決定,與朱韶截然相反。

  明珠又喜又悲。喜的是秦湛有這樣一個徒弟,也算是件幸事。悲的是越鳴硯將秦湛置於了所有之前而世事難測,若是當真出了什麼事,越鳴硯又要如何自處呢?

  她不免就想到了秦湛與溫晦,卻又立刻覺得自己想得也太可笑了。

  她跟了上去,只字不提先前的事,兩人回到了院子裡,給秦湛和朱韶倒了茶,朱韶原本要接,卻被越鳴硯一句“妖主是客”給堵了回去,面色有些不快。

  秦湛倒是沒太看出來這兩人之間的不快,天色漸晚,朱韶也該告辭。

  明天就是摘星宴,朱韶表達了一下自己的期待,秦湛便又被提醒了一次明天她要和綺瀾塵坐一起。中間隔著一個朱韶,都說不清是好事還是壞事。

  朱韶帶著明珠離開後,秦湛才問越鳴硯:“明珠說了什麼,你看起來不太高興。”

  越鳴硯微怔,接著才抿住嘴角道:“師尊看出來了。”

  秦湛道:“就算我看不出來,燕白也看出來了。說吧,怎麼了?還是朱韶欺負你了?”

  越鳴硯失笑,他看著秦湛,低聲說:“師尊還會再收徒弟嗎?”

  秦湛道:“應該不會,其實我不太會教人,看朱韶就知道了。換別人來教,哪怕他天賦不高,也不至於連最基本的入門都難。我的法子不適合教人,你能學會,已經要算是我的運氣了。”

  越鳴硯笑了笑,他對秦湛道:“我也不希望師尊再收徒了。”

  秦湛倒是覺得越鳴硯這想法有些奇怪,畢竟他親傳弟子的身份已定,就算她再收個徒弟也影響不到他的地位。這種情況換在別的門派,大約徒弟還要勸師父再收個師妹回來。

  她覺得有趣,便問:“為什麼?”

  越鳴硯想了想,竟是找不到理由。

  他最後說:“明珠姑娘告訴我,魔道在找我。”

  秦湛漫不經心地點了頭:“嗯。”

  越鳴硯道:“我不想離開劍閣,再看著師尊重新尋一個‘越鳴硯’回來。”

  這回輪到秦湛失笑:“你以為閬風每年都會收徒嗎?”

  越鳴硯只是說:“無論魔道尋我的原因是什麼,我都不會背叛師尊,我不會成為第二個朱韶。”

  秦湛抬眼,越鳴硯道:“所以我希望師尊也不要再尋第二個‘小越’,沒有必要。”

  秦湛看著越鳴硯,慢慢道:“你看起來不意外我知道魔道在找你。”

  越鳴硯道:“蜃樓如今聽命於一劍江寒前輩,阿晚也心系師尊,沒道理妖族知道的消息,蜃樓會不知會師尊。”

  越鳴硯說:“師尊從來不提,我原本也不想提的。但今日……”

  今日怎麼了,越鳴硯自己也說不清楚。

  再見朱韶的那一刻,他便覺得不快,就好似原本只是自己的東西被迫要分出一部分,而他一點也不想分出這部分。

  朱韶當初想殺他……大約也是因為這個吧?

  越鳴硯思緒少有的雜亂,燕白在一旁說:“你看看,我就說朱韶不吉利,他一來,連小越都患得患失了!小越你擔心什麼呀,你手裡的劍是你師父當年的——”燕白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白米飯嘛,她才舍不得呢。”

  秦湛:“……”我當年到底拿了一把什麼樣的劍?

  秦湛在思索過後,還是向越鳴硯招了招手。越鳴硯略彎下身,秦湛便伸出手指點了他的額頭。

  秦湛道:“沒必要那麼費力的去找理由,你是我的徒弟,只管提出來就是了。”

  “我答應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29 06:12 PM

第46章 摘星08

  ——我答應了。

  越鳴硯眼睫微動,因為動作著實是太細微了,和他心尖上一掃而過的瘙癢一樣,輕得連他本人都未曾注意。他無意識地伸出手去,卻又在動了不過一指的距離後又生生遏制住。

  就好像此刻,秦湛的話明明是他所期待的,可當秦湛這麼說了,越鳴硯又會忍不住去想朱韶。

  朱韶對秦湛如此尊崇,秦湛在教導他的年歲裡,是不是也是這樣對待朱韶的要求?

  這麼想實在是有些可笑了。連越鳴硯都不太能理解,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初上閬風時患得患失的少年,他已跟隨了秦湛十年,若說十年前他尚且還會因從秦湛這裡得到的太多而惶恐,現在的他了解秦湛,早已不會再擔心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可為什麼還會冒出這樣的想法?

  越鳴硯垂下眼,眠冬佩在他的腰側,他的手指碰上了眠冬龍角做成的劍柄,摸到了其上的凹凸骨紋,感受到眠冬的寒氣從劍鞘中溢出直纏上了他的指尖,微涼溫柔,好似在安慰著他。

  但越鳴硯覺得自己著實沒有什麼需要被安慰的。

  他有世上最好的師父,也有最好的歸所,他實在不該有這樣莫名的情緒。

  越鳴硯還未開口,秦湛已低聲道:“還是不太高興?”

  越鳴硯聽見她低喃:“我當年可要好哄得多。”

  越鳴硯聽著不知該笑還是先該自責,他最後還是向秦湛道別退下了。秦湛在他打算離開休息的時候叫住了他,說:“別有壓力,玩得高興。”

  越鳴硯聽見這句話直接怔住,一時間是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句“玩得高興”。摘星宴,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是一處游樂場吧?

  秦湛卻沒有更多的解釋了,她微微笑了笑,對他說:“去吧。”

  越鳴硯退下了,燕白才對秦湛說:“這話是當年溫晦對你說的嗎?”

  秦湛端著茶杯的手頓了一瞬,而後點頭:“對,然後我贏了,所以是個吉利話,說給小越添點運氣。”

  燕白看著如今的秦湛,似乎也在腦子裡回想著最年輕氣盛時的秦湛是個什麼模樣,他的雙手背在腦後,忽而飛身下來,待在秦湛的身邊瞅著她問:“那你當初是怎麼回答溫晦的?”

  秦湛想了想。

  那時候她得了這麼句話,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她那時正在擦拭子劍,聽見溫晦這麼一句鼓勵,當然是衝他比出一指,大言不慚地說:“你等著我把不知春借你玩。”

  溫晦的反應秦湛還記得,他愣了一瞬,緊接著就笑得只差拍桌子。

  秦湛當時覺得丟人,壓根沒有理會他,所以方才徑自離開了,她離開了溫晦,方才遇見的一劍江寒。

  只是這樣大言不慚的話秦湛也不想說第二遍,所以她冷靜地回答燕白:“我怎麼說的?當然是‘謝謝’了,不然還能說什麼。”

  燕白:“……”你真當我還是剛見到你的那把懵懂又愚蠢的燕白劍嗎?

  燕白剛想要駁斥什麼,卻見秦湛將他的劍身取了出來。

  秦湛取了最細軟的潔白絲綢,在黃昏中仔細而專注地開始擦拭劍身。

  燕白歪著頭看她,漸漸地也瞧著秦湛拭劍的樣子變得安靜。他是虛無凝成的靈體,既坐不下也碰不到任何實體,但他依然保持了一個坐在秦湛身旁的動作,歪著頭看她,漸漸地又闔上了眼。

  燕白心想,他六十年前的選擇當真半點不錯。

  他喜歡做秦湛的劍。

  夜幕降臨,須臾後,又是旭日高升。

  這一日雲水宮熱鬧非常,所有參加摘星宴的人士都到了。秦湛上一次參加這樣的集會還是參與者,如今不過六十年,竟成了首位者。她坐上首位時,才發現雲水宮宮主在安排上的確已經盡了全力,除了朱韶和綺瀾塵因為身份地位的原因不得往下移之外,其余的那些當年被溫晦打得很慘的門派,都離秦湛十萬八千裡,別說湊到她的眼前,怕是連話都說不上。

  秦湛看了這把椅子一眼,也沒說話,直將雲水宮宮主看得心裡直嘀咕,他已經盡了全力,難道這椅子還犯了秦湛什麼忌諱嗎?雲水宮主不由問了秦湛一句:“劍主?”

  雲水宮宮主足足比秦湛大上三輪,讓這樣一位算是秦湛長輩的人低著聲音來問她,秦湛也覺得不妥,她客氣回道:“失禮了,宮主還請繼續。”

  雲水宮宮主見秦湛看似沒什麼不悅的樣子,心重新放了回去,他請秦湛與眾人落座,而後命執禮弟子開始摘星宴。

  每一屆摘星宴的開場都不一樣。

  秦湛還記得桃源當年是百花一日盛開,美得宛若仙境。她對雲水宮並不算了解,所以倒也津津有味地看起雲水宮的開幕。

  雲水宮掀起了水簾。

  說是水簾也不妥當,准確的來說該是水幕。

  一層水幕便正立在雲水宮正殿與前殿之間回廊之中,回字形的湖水中生著不敗的睡蓮,睡蓮之-浮出了一道水幕,水幕上將一個個門派以及所有參賽人員的名字都以鎏金的顏色鑲嵌在了上面。

  隨著雲水宮執禮弟子的唱詠,水幕不斷變化,最終展示出了這次摘星宴全部的對戰順序。

  秦湛聽見安遠明說:“雲水宮這次倒是會省功夫,當年桃源可是三進逐星,可要精彩厲害地很了。”

  他這話說的無意,聽在旁人的耳裡可就不是這麼回事了——他這麼一提,只會讓人覺得比起六十年前桃源的摘星宴,雲水宮這一場是不是在敷衍。

  尤其桃源與雲水宮的關系一直微妙,安遠明這話說出來,聽在雲水宮弟子的耳朵裡自然更不舒服。綺瀾塵聽到這話已經微微皺起了眉,她作為桃源塢主,面對安遠明的這句誇贊實在是不好開口駁斥,正待她想說什麼的時候,一劍江寒已經開了口。

  一劍江寒道:“摘星宴說到底是一場比試,比試的方式復雜也好,簡單也好,都是為了決出最後的勝者來。既然是為了決勝,就沒有不精彩的說法。哪怕只是為了雲水宮裡這些躍躍欲試的弟子們,安師兄這話就說得欠妥。”

  一劍江寒的性格眾人都知道,板正又直接。他對安遠明說這樣的話,所有人都會表示理解,連安遠明都得說一句“是我思慮不周”。一劍江寒倒是沒什麼表情,他只是看了一眼秦湛。

  秦湛目不轉睛,正氣凜然。

  雲水宮宮主不知為何便覺得自己這坐得有些難受,他咳了兩聲,轉而吩咐弟子去給眾人換杯茶來。眾人落座不久,大部分的茶水甚至沒動過,哪裡需要換茶去。但所有人都聽懂了雲水宮宮主話裡的意思,喝點茶吧,不要再多說話了。

  秦湛聽懂了,她估計一劍江寒沒聽懂。但他沒聽懂也沒什麼事,如果不是安遠明先刺了綺瀾塵,一劍江寒怕是從開場到結束都不會說上幾句話。

  當雲水宮的侍女要替秦湛換茶時,秦湛原本想著沒必要那麼麻煩,婉拒便是了。卻沒想朱韶從一旁再自然不過地替她端了茶杯,替換了一杯來。

  秦湛還沒有什麼反應,綺瀾塵見到了,倒是笑了一聲,開口道:“妖主倒是尊師重道。”

  朱韶淡聲回答:“不過本分。”

  綺瀾塵笑了也沒說話,誰都知道朱韶早就不算是秦湛的徒弟了,但也沒人會在這個場合當真會將有些不必要的事情撕開來說。綺瀾塵會突然提這麼一句,猜也猜的到是對秦湛說的。

  闕如言有些擔心的看向秦湛,卻見她像沒聽見一般。她既不在意朱韶的行為,也不在意綺瀾塵的話,只是瞧著台下。

  第一場比試的名單已經出來,約莫片刻後便要開始比試。

  秦湛在水幕上瞧見了越鳴硯的名字,一時半會兒和雲松還遇不上,倒是沒有什麼看頭。

  所以秦湛看向了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找到了阿晚的對手,對秦湛微微點了頭,也就是也沒問題了。

  秦湛頓時覺得有些無聊,直到她在水幕上找了明珠的名字。

  偽裝明珠的半妖到底原本是不是叫明珠已經沒人知道,從她開始冒充明珠後,她的名字就變成了明珠。如今秦湛看見了她的名字也在參賽之列,便也留意了下她的對手。

  雲水宮的修者,都修五行道,她一時間倒有些好奇這場比試的結果了。

  一旁其余門派的人也見到了比賽的名單,笑著問了句綺瀾塵:“綺塢主的徒弟這次也參加了逐星,不知綺塢主對這次摘星的結果怎麼看?”

  綺瀾塵看了那人一眼,微微笑了一瞬:“我的徒弟參加了,我自然會希望她勝。洛門主不也如此嗎?”

  那人笑了笑,卻說:“我還是清楚自己的徒弟有多少能耐,他小了些,這次能入前五我便心滿意足了。”

  綺瀾塵道:“洛門主太過自謙。”

  那人說:“非我自謙,而是這場比試裡,有祁連的雲松和秦劍主的徒弟,聽說一劍江寒尋到的同門也參加了,我就算想誇大也不敢誇大。”

  他提到了摘星宴這次摘星的熱門人選,一時倒是讓場面熱鬧了起來。

  連闕如言都被問了句看好誰,闕如言道:“我自然是看好秦師妹的徒弟。”

  一劍江寒就算了,是人都知道他是秦湛的朋友。

  雲水宮宮主也很好奇,但他不敢問秦湛,事實上大部分人都想知道秦湛怎麼看,可大部分人都不敢問。

  只有綺瀾塵問了句:“秦劍主怎麼看?”

  秦湛握著茶的手頓了一瞬,她回問了一句:“綺塢主怎麼看?”

  綺瀾塵看著台下,甚至沒有多看一眼秦湛,她說:“越鳴硯勝。”

  她像是在陳述客觀事實,秦湛倒是忍不住笑了,她眉目間舒張開來,頷首道:“正好,我與塢主想得一樣。”

  她這麼說了,這個話題便不由也自此結束。

  好在比試已經開始,眾人都重新將注意力投去了比賽台上,間或對這場比試的雙方點評一二。

  直到雲松上台,綺瀾塵見到了他佩著的劍眼角微動了一瞬。

  雲松向自己的對手致禮,禮畢,便是全力以赴!

  秦湛見了他出劍,微微挑了眉。

  下一刻,眾人嘩然。

  雲松收劍,對面前的對手再次致了一禮,恭敬道:“這位師兄,承讓了。”

  安遠明見著,臉上不免流露出喜悅。有人笑著說:“一劍制敵,這倒是讓人想起上一屆秦劍主和一劍江寒的風格。”

  雲松行劍的風格的確像一劍江寒,若非他早已拜入祁連劍派門下,秦湛甚至覺得他比起阿晚更適合一劍江寒悟出的昆侖寒劍。當初在劍閣之上,她對這孩子另眼相看,也是因為這孩子的劍讓她想起了一劍江寒。

  有了雲松的一劍制敵在前,所有人便不由得越發期待起越鳴硯的表現。

  秦湛說:“小越不是這個風格,你們怕是要失望。”

  確實,越鳴硯生性溫和,不喜歡與人爭長短。哪怕可以一劍制敵,也會在對方招數用盡後方才真正動手——至少不會讓人輸的太難看。

  秦湛曾經這麼和一劍江寒說過越鳴硯的習慣,一劍江寒聽了後想法卻和秦湛不太一樣。

  他沉吟片刻後,說:“我倒是覺得,這比直接出一劍贏了要更讓人難受。用盡全力還是輸——這感覺可不好。”

  秦湛沒怎麼輸過,她不太理解。但她尊重徒弟的喜好。

  眼見著越鳴硯上場,他的對手是蓮華寺的佛修,秦湛原本以為面對這樣一個慈悲為懷的對手,越鳴硯大概會出劍出的更謹慎,卻沒想到兩人行禮後,越鳴硯竟然做出了和雲松一樣的舉動。

  他甚至未以眠冬出鞘,僅憑眠冬劍氣凝出的冰霜便在開場的第一瞬扼死了這位佛修所有的進路退路。

  這位佛修原本站著的地方突然刺出無數冰棱——這些冰棱還並非是五行術催動所致,而皆是越鳴硯的眠冬劍氣所凝,劍不斷,劍氣不斷,這位佛修甚至來不及以拈花指震碎這些冰棱,越鳴硯未出鞘的劍尖已抵上了他的咽喉。

  越鳴硯道:“承讓了,師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30 07:29 PM

第47章 摘星09

  場上一時寂靜。

  過了片刻,雲水宮宮主拊掌對秦湛笑道:“名師出高徒,越鳴硯今日一劍,確有劍主當年的影子。”

  秦湛聽到贊揚, 微微笑了笑卻沒有接話。一劍江寒也未多說什麼,兩人都不接口,雲水宮宮主這個誇人的也堅持不下去, 好在比賽是連續的,甚至在第一輪是多場同時,眾人自然也就將視線移向了別處。

  越鳴硯贏了比賽,遠遠地向高台看去,從他的位置能看見秦湛所在,卻不能瞧清她面上神情。越鳴硯知道秦湛此時一定在看著這裡,所以他端正的朝著台上行了一禮,方才退下。

  闕如言見了,感慨說:“小越卻是我閬風此代弟子的楷模了。”

  她說著看向秦湛,卻見秦湛似在思索,並未答話。闕如言心下覺得奇怪,卻也知道此時不是問話的好時機,也只得將所有的心緒盡數壓下。

  朱韶在一旁自然也是察覺了秦湛的心不在焉,但他會做的卻是替秦湛不著急地回了所有試探,替她遮掩住她分散的心緒。

  秦湛的確在想些別的。

  越鳴硯突忽其來的一劍制敵雖然使她驚訝,但也不至於令她多思,她想的是雲松的那一劍。

  那一劍旁人認不出,但秦湛卻是瞧得清清楚楚。

  雖然尚且顯得稚嫩,但雲松那一劍出鞘所攜著的氣勢,的確是他的劍意。這劍意似有若無,顯然連主人自身都未意識到,極不成熟。秦湛所在意的,倒不是雲松以此年歲悟出劍意一事,而是她察覺到了對方劍意之中的一點東西。

  正如綺瀾塵所說,她是溫晦在世上最親近之人,這世上也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溫晦。

  雲松的劍意雖微弱,但其中卻藏著一星半點秦湛最熟悉的劍意。

  這劍意似雲若水,縹緲無爭間卻是誰也觸及不到的高度,是誰也斬不斷的源遠流長。

  這是溫晦的劍。

  溫晦劍氣強悍,劍意卻能被稱上一句“上善若水”。當他真正動了殺心的時候,往往是他看起來無殺意的時候。

  溫晦的劍意是從昔年正道搶奪燕白的血腥中悟出的,所以他的劍才會顯出劍氣酷烈,劍意卻溫柔如同賣花女手中一朵無名的橘色花一樣的奇怪相悖來。

  秦湛不會認錯溫晦的劍意,可雲松呢?他一個不過剛領悟劍意不久的少年,劍意裡怎麼會有溫晦的痕跡?

  他遇見過溫晦,受他指點,卻不自知嗎?

  秦湛思索半晌,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既然雲松見過溫晦,那溫晦此時在何處,是在雲水宮內,還是清河鎮外?

  秦湛看向了台下眾多弟子,卻完全沒有辦法判斷。溫晦從來就是難以捉摸的,她做了溫晦二十年的徒弟,不也對他入魔的緣由一無所知,直至最後,也無法理解他到底想做什麼嗎?

  秦湛松開了握著桌角的手,她的眉目重舒,神情也重歸於平靜。

  朱韶看了她一眼,雖不明白秦湛先前到底在困惑何事,但也看出來秦湛得到了答案。

  燕白與溫晦交戰過,自然也認得出雲松劍意裡那一點溫晦的影子。溫晦這人實在是太過特別,見過他的人,少有能不被他影響的。秦湛的劍意自然是承自溫晦,甚至連一劍江寒,他是悟出劍意後遇見的溫晦,卻也在遇見溫晦後劍中的冷凝有意無意散去了不少,最終成就現在的山崩海湧。

  雲松年少,若是見過了溫晦,劍意會受他影響基本是板上釘釘的事。燕白認出了溫晦的劍意,自然也猜到了雲松定然遇到過溫晦。

  ……這可以說,是溫晦已經離開了煉獄窟,最為直接的證據了。

  燕白能夠感受到秦湛會因此而心緒波動,所以他一直什麼也沒說,直到如今他瞧見秦湛恢復了常態,方才憋不住,問了一句:“你不愁了?”

  秦湛回答:“愁也沒用。”

  她出聲,縱使聲音很低,朱韶和雲水宮宮主還是看了過來。

  雲水宮宮主問了一句:“劍主在為何事發愁?”

  秦湛淡笑道:“雲師侄已悟出了劍意,小越怕是贏得要不太容易了。”

  安遠明往日裡是絕不會與秦湛嗆聲的,他作為曾親眼見過秦湛出劍的人,對她總有刻在骨子裡的懼怕。但他卻是無法接受秦湛輕易間便否定了雲松,安遠明在雲松的身上投入了太多心血,祁連劍派被閬風劍閣一壓兩代,決不能被壓上三代。他臉色不渝,開口道:“劍主這話未免說的絕對。”

  “劍意對於劍修而言有多重要,我想劍主比我要更加清楚。雲松悟出了劍意,越鳴硯沒有,這摘星的結局怕是未必會一如劍主所願。”

  秦湛淡聲道:“大概、或許、可能,劍未落之前,誰又說得清呢?”

  安遠明唇線繃直,他無法反駁秦湛的話,卻也不喜歡秦湛如此肯定雲松贏不過越鳴硯的態度。直到雲水宮宮主打了圓場,他問了一句綺瀾塵:“現在上場的這位,可是綺塢主的愛徒?”

  綺瀾塵見到了朧月清,她頷首:“是。”

  朧月清立於台上,正巧,她的對手是阿晚。

  阿晚執封疆,朧月清卻很奇怪,她握著的是一根枝。說是枝也不恰當,這並非是樹枝,其上欲放未放的花骨朵兒似由寶石雕就,但有清風拂來花瓣卻又會隨風而動,一如半截桃枝。

  朱韶認出了朧月清執著的武器,他看向綺瀾塵:“她手裡的是‘桃枝’?看來果真是桃源愛徒了。”

  綺瀾塵道:“越鳴硯手中執的是眠冬,我徒兒為何不可執‘桃枝’?”

  朱韶輕笑了聲,他頷首道:“確實如此。”

  秦湛看見了阿晚,阿晚是初次與人交手,顯得有些緊張,反觀朧月清,作為桃源大弟子,倒是顯得尤為鎮定自若。

  朧月清向阿晚行了一禮,開口道:“還未多謝師妹上次指點,朧月清在此致謝。”

  阿晚道:“你若當真謝我,不如不戰而敗。”

  朧月清微微笑了,她對阿晚說:“這怕是不行,一則我非只為我個人而戰,二則阿晚姑娘的心裡想要的,也絕不是不戰而勝吧。”

  確實,封疆是風澤的劍。

  哪怕是為了不予風澤蒙羞,阿晚也不能做出攜恩逼迫的事來。

  她也笑了笑,對朧月清回禮,開口道:“師姐請吧。”

  朧月清執著桃枝的手微微動了。

  她年十歲便拜入桃源門下,因天資出眾,被綺瀾塵收作親傳弟子,四十年來勤勉奮進,習至今日,雖不能執起桃源真正的“桃枝”,卻也能借著“桃樹”上的下三枝之力而行氣了。

  桃源修習的道法與正道諸門派都不同。

  她們的道悟於四景,悟於繁花。

  桃源弟子出手,引得是春風乍起,幻夢如真。

  阿晚見她極慢地執起了手中那根桃枝,明明阿晚的眼裡是極為緩慢的,卻令阿晚不知為何竟無法反應。她手中的桃枝已然完全執起,桃枝於空中自上而下淺淺一畫,朧月清眉目清和溫雅,她淡聲道:“春和。”

  風似乎暖了些,阿晚眼角瞥見了台邊樹丫,她見到了樹枝抽芽,花朵綻開。

  是春。

  阿晚在這一刻感到了極致的危險,原本飛在上空的群鳥對她發出了尖銳的警告!

  阿晚順從直覺,即刻急退!同時右手反手拔劍一起式擊出!

  “斬風——!”

  這是風止的劍招,雖然簡單,卻能在一劍中蘊含極大的力量,若是風澤執劍,正面這斬風一劍,怕是會直接被攔腰砍斷。阿晚修習昆侖劍年歲已晚,加之正經系統的學習不過方才十年,比不得朧月清修為深厚。她這一劍擊出自然不能傷了朧月清,但卻至少能將她桃枝劃出的那一道無形氣勁斬於空中,與其激撞消彌!

  再看向樹丫,朧月清一式“春和”過後的樹木宛如受過狂風摧殘,莫說樹葉花朵,連枝干上都留下了數道氣勁深痕!

  而朧月清依然站在遠處,她見到了阿晚的劍,真情實感贊了一句:“昆侖寒劍,名不虛傳。”

  阿晚自然是如臨大敵,她重新審視起朧月清,握緊了手中封疆。

  朧月清話畢,第二招已至。她道:“春景。”

  阿晚知道這不可硬扛,腳下即刻運起一劍江寒教她的步伐,剎那間已在朧月清身後,她握緊了劍柄,眼露堅毅,劍身冰寒,出鞘如虹。

  “——封疆!”

  眾人在台上看著,有些小門派的來客已被朧月清與阿晚的出手全然驚呆。這才是第一輪比試,居然就已能見到昆侖寒劍與桃源四景了嗎?

  一旁來自靈宗的修者忍不住感慨:“這女修打架,瞧著可要比男人狠多了。”

  闕如言聞言皺眉,綺瀾塵似笑非笑問:“怎麼,難不成全力以赴還是錯了?靈雲道人這話說的可有些意思,正巧上一場正是靈宗對祁連劍派,靈宗輸了,按著道人這話的意思,是靈宗未全力以赴方才輸了?”

  “只是不知是靈宗瞧不上剛才的祁連弟子,覺得不配靈宗全力以赴,還是靈宗輸不起,所以不敢全力以赴好此時說上這麼一句。”

  那靈宗道人被綺瀾塵慢條斯理的一段話說得臉色通紅,他想要反駁綺瀾塵,但想想綺瀾塵的地位實力又只能將話壓下去。他下意識看了一眼安遠明,原本是想要示好,卻先見到了沒什麼表情看他的秦湛。

  秦湛也是個女修,她還是個當年在正魔之戰上浴血拼殺的女修。

  那靈宗道人靈台一冷,即刻收回視線,不再再多言語。

  這時一劍江寒說:“阿晚快輸了。”

  秦湛看去,便見朧月清已用至“第四式·冬”,她也不再站在原先的地方,而是用上了桃源的步伐,輕躍於台上,衣袂翻舞間幾乎未曾在地面停留過超乎一息。這樣的步伐要求修者氣輕而盈,也只有桃源的心法能做到。

  阿晚習劍不過十年,已能將桃源第一的弟子逼到用出四式雲步,已是非常不容易了。

  也是因此,在朧月清的進攻下,阿晚修為不濟也漸顯疲態。

  她握著劍的虎口已經裂開,血順著劍柄滴在地上。她沒有宣敗,朧月清見著她,也不忍勸她宣敗。

  她對於阿晚表示尊重。

  所以她最後一步立於空中,身形翻轉,桃枝橫於眼前——朧月清一枝直刺向阿晚,道:

  “冬至。”

  阿晚的瞳孔中已映出了那一點褐色,空中的鳥在尖叫,想要來保護她,連台下那些弱小的蟲蟊們也開始躁動。

  阿晚卻忽然很靜。

  風隨著朧月清的那一枝而似要凝結成冰——

  阿晚最後一劍出。

  她說:“風止。”

  朧月清眼裡映出了她那一枝帶出的冰冷氣勁在這少女的劍尖處一寸寸開始凝結成冰,兩人之間忽結起大片冰花,從阿晚劍尖直反撲向朧月清的桃枝!

  她止了風,反了風。

  朧月清意識到這一點,即刻變招,阿晚已後繼乏力,只需她再一式,她便能贏了。

  朧月清考慮到阿晚殘留的體力,她放棄了夏式,轉而道:“春和。”

  冰晶一夕破碎,散在阿晚的眼前,將她的臉色映得更白。

  她支著劍,這劍是封疆。

  是風澤之劍。

  她眼露狠厲,竟是要將殘留的力氣再次灌入劍中硬抗這一式而非避開!

  朧月清眼露驚訝,她想要收勢卻已來不及——

  這時兩抹身影同時插入。

  越鳴硯以眠冬重新凍住了流動的暖風,而雲松的劍架上了封疆劍格,阻了它的最後一式。

  雲水宮宮主於同時宣布:“此戰結束,桃源朧月清,勝!”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30 07:47 PM

第48章 摘星10

  今日比試結束,參與摘星宴的弟子便被去了約有一半。

  這種太過直接的晉級方式也有被旁的門派詬病太過比拼運氣,但運氣從來都是實力的一部分。或許你本有著進入逐星環節的實力,但卻在首場便遇上了逐星最有力的人選,甚至來不及多出一劍便慘遭淘汰。

  這都是常態。

  雲水宮使用的這種方式,雖然粗暴直接,卻也未嘗不是在告訴這輩活在和平年代長大的弟子們戰場上才能悟出的道理。運氣從來不可控,你若想要不敗,能依靠的只有強,強於所有人,甚至強於氣運。何為摘星?星乃高懸天際之物,取之,便是先要勝天。

  所以即使許多參與的弟子抱怨不理解,但連安遠明都沒有說過雲水宮這樣的選擇是錯誤,是不公。他最多也只是笑一句雲水宮不願意費工夫罷了。

  秦湛在高台上瞧見越鳴硯和雲松兩人阻止了阿晚與朧月清的生死之鬥,心下微安。

  她看向一劍江寒,一劍江寒眉梢微皺,看著不像是因阿晚輸了比賽而不高興,而是在擔心別的。秦湛大約能猜到他在擔心什麼,阿晚修了十年昆侖寒劍,卻依然將自己手中的這柄劍當作風澤的“封疆”,她這不是繼承,而是勉力為之的“復刻”。

  她握著封疆,想的不是如何去與手中這柄劍溝通共鳴,而是想著怎樣才能將這把劍上風澤的痕跡留的更深。

  她握著的不是自己的劍,哪怕決心再強,光是這一點,就注定她贏不過朧月清。

  有了朧月清與阿晚之戰,之後的比試瞧在眼裡都有些乏味,只有妖族此時參與比試的弟子們,以五行術戰諸派,竟也大部分勝出,令人頗為側目。

  其中最為優秀搶眼的莫過於明珠,她對於五行術的悟性高超,捏訣施咒間便是搬山移雨,甚至能夠憑空凝出金器來抵擋劍修的近身一擊。

  “凝金成器。”闕如言對五行術略通一二,不由感嘆,“妖族對於五行術的運用領悟確是人所不能及,這孩子才多大,卻已能凝金成器了。”

  朱韶聞言,因說話的是闕如言,倒也笑著回了一句。

  朱韶道:“明珠在族中便是佼佼者,她雖看起來小,實則也快有三十年的修為了,當不得闕閣主如此稱贊。”

  三十歲的修為,放在人類中,卻也尋不出一個能使出凝金成器的五行道修者。朱韶這話,看似自謙,又何嘗不是在彰顯妖族的實力。當初他要求正道給予半妖生存空間,正道想的大多是他感於自己身世的仁慈之舉,但現在想想,半妖比起人類,更多還是偏向於妖族,半妖得到生存修習的空間,何嘗不就是在增強玉凰山的實力。而妖族如今可以參與摘星宴,更是讓玉凰山借用最正大光明的手段刺探正道實力。

  就好比如今,玉凰山對正道,第一局十勝八,也讓朱韶在心裡清楚明白了之後該以什麼樣姿態繼續與正道締盟。

  妖主朱韶年少,加之相貌秾艷,總會讓人覺得他尚且天真。

  可如今摘星宴一試,年輕的妖主依然淡笑端然,眾人卻驟然不再敢小看他。

  果然是當年連秦湛都能騙過去的徒弟,他最終能勝過東境王妃,握住玉凰山實權,想來也不是江湖傳聞的那樣,是請了秦湛回去替他肅清。

  眾人看著朱韶的神色微變,朱韶卻似毫無所覺,他又與安遠明說了幾句話,便不再多言了。

  一劍江寒見最後的比試都已決出,台下雲水宮的弟子瞧著被抹去了一半的光幕,在金色流光重新分散重組了對戰名單後,開始念出二試順序,便直接站起了身,對雲水宮宮主道:“既然今日比賽已經結束,我便先行一步。”

  他向眾人致禮:“失禮,一劍江寒先告辭了。”

  一劍江寒剛走,綺瀾塵也站了起來,她向雲水宮宮主頷首:“我離桃源匆忙,尚有些事未處理完,便也先行告辭了。”

  這兩人一走,剩下的人也陸陸續續告辭。

  第一試結束,大部分人都想著回去將今日所見告知弟子指點一二,已好面對明日的第二試。雲水宮宮主心裡清楚,也不攔,最後坐著的竟然只有秦湛和朱韶了。

  秦湛也剛准備走,卻見原本已經打算離開的一劍江寒折了回來。雲水宮宮主剛想要問上一句,卻見一劍江寒徑自對秦湛道:“我想了想,還是找你比較靠譜。”

  秦湛:“?”

  一劍江寒道:“我沒徒弟,不知道這種情況該怎麼處理。”

  秦湛立刻便明白了一劍江寒在說阿晚,可她看了看身邊的朱韶,又想了想越鳴硯,對一劍江寒極為懷疑道:“你真覺得我會處理?”

  一劍江寒:“……你總歸有過兩個徒弟。”

  秦湛:……行吧。

  秦湛抬步便打算跟著一劍江寒去看阿晚,她看向了身後的朱韶。朱韶向她行了一禮,而後恭謹說:“若是有關阿晚師妹的事,我或許可以幫上些忙。”

  秦湛看了看朱韶,並不確定,倒是一劍江寒也不知道到底是瞧見了什麼樣的阿晚,竟顯出了“焦頭爛額”的姿態,他看著朱韶,也不知在想什麼,而後一口答應道:“行。”

  秦湛:“……?”

  一劍江寒對秦湛道:“阿晚和妖族親近,朱韶長得又討女孩子喜歡,他去了,搞不好我們都能省事。”

  秦湛聽聽,覺得一劍江寒說得真有道理,所以她也對朱韶說:“一起去吧。”

  朱韶稱“是”。

  秦湛跟著一劍江寒找到了阿晚,阿晚在賽後便一言不發的回了一劍江寒的院落裡。院落外站著不知所措的雲松。

  雲松見了秦湛,原本端謹少俠的模樣立刻繃不住,氣息也緊張了起來。他看著秦湛,愣了一瞬才想起要行禮,忙道:“劍主,一劍前輩。”

  秦湛見他站在屋外,問了句:“你怎麼在這兒?”

  雲松答:“我與越師弟阻了那一戰後,見阿晚師妹情緒低落,有些擔心,原想著或許能開解幾句,卻被關在了門外。我有些擔心,不太敢走遠,便干脆站在這裡了。”

  秦湛:“小越呢?”

  雲松說:“桃源的朧師姐尋他似乎有事,他先離開了。”

  秦湛點了點頭,朧月清和阿晚一戰,阿晚受到衝擊是自然的,朧月清卻也未必全然無礙。

  她看了一劍江寒一眼,一劍江寒對她做了請的姿勢。

  秦湛上前兩步,敲了敲門。

  裡面的人聽見了,壓著聲音道:“雲師兄,我真的沒事,你回去吧。”

  聲音發啞,帶著哭腔。

  秦湛算是知道一劍江寒為什麼這麼快就折回來了,這家伙對哭起來的女孩子,從來怕得要命,更別說有半點對付的辦法。

  秦湛又敲了敲門,說:“阿晚,不是你雲師兄,是我和一劍江寒。”

  屋內突然收聲,過了好久,才傳來腳步聲,門被拉開。

  小姑娘低著頭,開了門卻不太敢看他們。秦湛想了想,對雲松道:“你先回去吧,阿晚有我們。”

  雲松見秦湛開口,便立刻應了。他對秦湛幾乎是一種盲目的信從,秦湛說了沒問題,他便覺得肯定會沒問題。

  雲松離開了,秦湛伸手摸了摸阿晚的頭,她原本是想要安慰小姑娘,卻沒想到小姑娘被她一碰,反而直接掉了淚。秦湛手微顫,她也沒轍了。

  所以秦湛看向了朱韶。

  朱韶上前,對阿晚道:“阿晚姑娘。”

  阿晚這才注意到還有別人,她連忙別過頭去擦淚,朱韶卻未看她,只是接著說:“我是朱韶。”

  阿晚聽見這名字頓了一瞬,轉過頭來有些不敢置信:“妖主?妖主來這裡做什麼。”

  朱韶道:“奉師命,和你談談。”

  若是別人,阿晚大概不會理會。但她繼承了蜃樓,庇護著東海上諸多小妖,玉凰山的妖主對她開口,她無法將之拒之門外。見阿晚沒有拒絕,秦湛松了口氣,她對阿晚道:“你們先聊。”

  朱韶進了院子,阿晚看了看他,也跟了進去。

  秦湛和一劍江寒站在了外面。

  秦湛道:“阿晚也算是你的半個徒弟,你連對方的情緒都照顧不好,算不算失職。”

  一劍江寒說:“你從風澤的劍中悟道,阿晚於你也算是半個師妹,你不是一樣束手無策?”

  秦湛:“……”

  秦湛道:“我怕人哭。”

  一劍江寒:“真巧,我一樣。”

  秦湛覺得好笑,她問一劍江寒:“說起來我以前都沒問過你,你哭過嗎?”

  一劍江寒頓了一瞬說:“哭過,小的時候餓哭過,也被凍的哭過。我父母死在我眼前的時候,也哭過。”

  秦湛問:“林谷道人仙逝時呢?”

  一劍江寒反問秦湛:“你將溫晦打入煉獄窟哭了嗎?”

  秦湛答:“沒有。”

  一劍江寒說:“這就是我的答案。”

  秦湛想想確實如此。她在王宮裡的時候,因為很小的緣故衝商陸哭過,在跟著溫晦游歷天下的時候,也發脾氣假哭過。但到了誰也沒有,只剩她自己的時候,反而倒不會哭了。

  秦湛緩緩道:“一劍。”

  一劍江寒:“怎麼?”

  秦湛道:“你下次快哭的時候記得來找我,我有點好奇你哭起來是什麼樣。”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不知想到了什麼,竟然笑了出來,他爽快說:“行。”

  秦湛得了這麼一個答案,倒是真出乎意料了,她原本還想再調侃兩句,朱韶竟然已開了門。

  秦湛看了看時間,問朱韶:“這麼快?”

  朱韶:“……”

  朱韶被秦湛這麼一問,差點以為自己做錯了,好在他很快穩住,對秦湛說:“阿晚姑娘原就只是一時郁結,只需和她說清楚一些事情,便也就好了。”

  秦湛想了想自己當初鬧起來有多難哄,便對朱韶的這話持以懷疑。

  她想了想,還是和一劍江寒一起走了進去。阿晚坐在院裡石凳上,看著石桌上橫放著的封疆發呆,卻也的確是不哭了。

  秦湛看了看一劍江寒,一劍江寒上前一步,輕聲道:“阿晚。”

  阿晚聽見了一劍江寒的聲音,卻未回頭,她對一劍江寒道:“一劍前輩,我是不是配不上封疆。”

  “封疆從未輸過,卻在我手上輸了。”

  一劍江寒聽見這句話頓了一瞬,但他也從不是會搪塞之人,便也直接告訴了阿晚答案:“是。”

  秦湛聽見這話沒開口,朱韶聽見這話嘴角卻忍不住抽了一瞬。

  他覺得自己那些所有的費心安慰,都要毀在一劍江寒的這一句回答裡了。

  果然阿晚的眼睛紅了,一劍江寒卻只是繼續道:“論以封疆在風澤手中的光景來論,你不僅是配不上的問題,而是差的很遠。今日第一試,若是風澤全盛時期出手,朧月清手中的桃枝已經斷了。”

  阿晚沒有說話。

  一劍江寒便繼續說:“封疆於你而言到底是什麼?是風澤,還是你想追尋的劍。”

  “若是風澤,便不存在配得上配不上的問題,你只是緬懷逝者,算不上用劍,便也算不上辱沒。”

  “但若是後者,你比起朧月清,差得很遠。”

  阿晚沉默了,她好半晌才說:“我執封疆,原是為了抓住主人的最後一點痕跡,但我後習封疆,卻是在使劍了。”

  她道:“我配不上封疆。”

  一劍江寒沒有反駁。

  朱韶看著略嘆了口氣。他先前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無論如何要留住朱羽劍,也多少能體會一二阿晚的心境。所以他才會來這裡,他沒有去勸阿晚放下劍,而是勸她不要將此事掛心。要追隨一個身影,並非只有握住了她的劍才是追隨——心才是。

  朱韶不知道阿晚有沒有聽懂,但好歹她的確是不哭了。

  可如今一劍江寒毫不猶豫不加掩飾的將事實給阿晚看,若是她沒能理解朱韶原先的意思,怕只會難過的更深——就好像曾經的朱韶那樣。

  可阿晚沒有哭。

  她將封疆收入了鞘裡,冷靜地將劍呈給了一劍江寒,她說:“我配不上封疆,此劍歸還於昆侖。”

  一劍江寒看著她,而後收下了這把劍。

  他問:“然後?”

  阿晚恭恭敬敬地跪下叩了一首:“昆侖弟子風晚,習昆侖寒劍,在悟此道前,將不執劍。”

  一劍江寒道:“你若是還想習劍,便不可無劍。”

  阿晚道:“我知道,而且我知道自己並無劍意,無法並指為劍。所以我想請前輩借我三尺鐵。”

  一劍江寒深深看著阿晚,他未說話。阿晚跪在那裡,眼中神情平靜,卻遠比她對抗朧月清時決絕的眼神更為堅定。

  秦湛見了,不免道:“別請一劍了,他窮得叮當響,我借你吧。”

  阿晚看向了秦湛,秦湛從自己的乾坤袋裡找了找,當真找出了一把樣式普通的劍。這把劍不足三尺,樣式也簡單,倒是比封疆更適合阿晚的使劍習慣。

  秦湛道:“此劍無名,倒也適合此刻的你。”

  阿晚取了劍,向秦湛行了一禮,低低道:“多謝劍主。”

  秦湛走了過去,她蹲下身,摸了摸她的頭,說:“沒有人能永遠留在你的生命裡,就算你用盡手段也留不住。你能做的,該做的,也不該是抱著他的幻影不放,立名‘繼承’。”

  秦湛溫柔道:“你如果萬分舍不得,便去走完他的道吧,這才是真正的‘承’。”

  阿晚看著秦湛,眼中忽然便蓄滿了淚水。她哇的一聲痛哭了出來,擦著眼淚說:“我真的想留住他,我那麼努力的想要留住他的影子,可我卻做不到。”

  “我留不住他,也留不住他的劍。我真的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秦湛僵了一瞬,有些求救的看向了一劍江寒。而一劍江寒竟然只是看著,秦湛看見他的眼裡流出了無奈的溫柔。

  秦湛心想,做朋友嘛,她往日裡便宜占得多,這時候就得還回來。

  所以她伸手輕輕抱住了阿晚,阿晚被她抱住,干脆便攀著她的手臂徹底嚎啕大哭了。

  秦湛聽著她嗚咽,最後卻是說——“我留不住他,卻也不能侮辱了他。我會去追他的背影,踏上他走過的道,我會很努力的去追,總有一天,我會能看見他的背影。”

  秦湛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脊,她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而朱韶站在一旁,卻回答了。

  他說:“會的。”

  阿晚最後哭得睡著了,秦湛將人放進了屋裡休息,也算是幫了一劍江寒。一劍江寒在院裡陪阿晚,秦湛便也告辭。

  她和朱韶離開了一劍江寒的院子,走出了兩步,秦湛方才想起問朱韶一句:“你還習劍嗎?”

  朱韶答:“劍招能學會,劍意終究不能得悟。”

  秦湛道:“但你剛上閬風不久,就學會凝金成器了。”

  朱韶道:“我是半妖,天生善此道。”

  秦湛笑了笑:“劍呢?”

  朱韶答:“在心。”

  秦湛看了看天,又是傍晚火燒雲。

  有妖族前來尋朱韶,朱韶向她行禮告別。秦湛頷首,在屋外站了一會兒,剛打算回去,卻見到了不知何時來的越鳴硯。

  秦湛道:“放心,阿晚無事了。”

  越鳴硯卻沒有開口。

  秦湛察覺到有哪裡不對,她開口問:“怎麼了?朧月清難道出事了嗎?”

  越鳴硯緩緩搖頭,他看著秦湛忽然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越鳴硯問:“師尊,何為心動?”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31 11:52 AM

第49章 摘星11

  秦湛:“怎麼忽然問這個?”

  她沉吟片刻,回答越鳴硯說:“心有所感,情有所觸,皆是心動。”

  越鳴硯聞言,將話在默念了幾遍。他臉上的神情瞧著有些晦暗難辨,情緒不明。

  秦湛見狀,頓了一瞬,開口問:“你遇見什麼事了?”

  越鳴硯也算不上遇見了什麼事。

  他和雲松攔了阿晚與朧月清的最後一式,自然也要善後。朧月清倒是無大礙,阿晚看著卻有些異常。越鳴硯原本是打算送阿晚回去,而後將此事通知一劍江寒,卻未想他還未來得及安頓好阿晚,朧月清先尋了過來。

  越鳴硯自然不能將朧月清拒之門外,便托了雲松看顧阿晚,自己隨她往外走去。

  朧月清身著淡粉色服制,卻分毫不顯輕浮。她的唇線微彎,不笑也似笑,加上氣質溫和,立在石階上,倒比這雲水宮的雲水間景,更像是春日的絕色。

  朧月清見此處清淨,方停下了腳步,回首向越鳴硯頷首道:“越師弟。”

  越鳴硯不明朧月清其意,方才回了一禮問:“朧師姐尋我何事?”

  朧月清微滯了一瞬。

  她突然叫住了越鳴硯,原也要算得上是衝動為之。台上一試,對手竭力而攻一劍,讓原本有足勝把握的朧月清都措手不及。但她心裡清楚,摘星宴上有諸多前輩在,便絕不會讓比試的雙方有太大過失。只是她沒想到來阻止比試的,不是綺瀾塵或是一劍江寒,而是越鳴硯和雲松。

  眠冬未出鞘,卻比桃源的冬式還要更快的凝結了她的春和。

  青年眉眼清俊,執劍靜然,朧月清見著冰晶從眠冬一路凝凍上她手中的桃枝,她認出了那柄劍,也認出了幫了他止式的青年。

  越鳴硯。

  燕白劍主秦湛的徒弟,眠冬劍主,前日裡為她指路的人。

  朧月清眼簾微合,而後方才輕聲道:“道謝。一謝越師弟今日劍台相助,二謝越師弟前日幫我尋師妹。”

  越鳴硯沒想到朧月清是要道謝,他笑了笑道:“師姐言重了。閬風桃源原本便是世交,師姐大可不必因此而謝我,更不必放在心上。”

  朧月清自然知道這是越鳴硯的客套話,她頓了一瞬,仍是接著說:“還有阿晚姑娘……我並非故意想要傷她。”

  越鳴硯微微一笑:“師姐最後一式為春景而非夏景,為得不就是能讓阿晚可以避開嗎?”

  朧月清定定的看著他,忽而又無奈的笑了。

  她說:“越師弟還是別對我笑了。”

  越鳴硯聞言反倒怔了一瞬,一時不能明白朧月清的意思。看見了茫然無措的越鳴硯,朧月清原本心裡那些有些說不明道不清的心緒反倒在一時間通徹了許多。

  越鳴硯不明所以,朧月清卻立在遠處,看向了雲水宮的雲水間景。

  她說——

  越鳴硯道:“我遇見了桃源的朧月清。”

  秦湛:“唔。”

  越鳴硯說:“她說心動。”

  朧月清認真地問:“越師弟,前夜你照顧著的,是使你心動的人嗎?”

  “我見了你當時的笑,之後卻再也沒見過了,那笑令我尤深,以致你此時對我笑,反倒令我覺得難過了。”

  秦湛怔住,她聽完越鳴硯的話,第一個反應是——朧月清是不是看上了越鳴硯。

  但她很快又把這種想法給打消,桃源的人是個什麼性格她太了解了,內斂優雅,哪怕喜歡到了骨子裡,面上也要裝得雲淡風輕。若是朧月清察覺到了自己的感情,她大概連“笑”都不會提,更不要說是和越鳴硯討論“心動”了。

  秦湛思來想去,只能尋到一個答案。

  她不太確定說:“桃源慣來修心……也許她在和你談論佛法?”

  越鳴硯定定地瞧著秦湛,他並沒有把朧月清說出的話都說出來。

  朧月清這麼問他的時候,他幾乎腦中一片空白,背脊甚至沁出了冷汗。

  朧月清問的是他從未想過的,他本該第一時間覺得朧月清的問題本身就是種冒犯,是匪夷所思地妄加揣測。

  可他的第一反應卻仿佛是心中隱秘被窺破的難堪。

  朧月清從沒有見過秦湛,縱使今日秦湛坐於高台,他們也是瞧不清秦湛面容的。

  那日秦湛醉酒,朧月清又只瞧了個大概,沒看清酒樓內坐著的到底是誰也是常態。因為不知道,所以她將自己所想的,便也直接說了。

  她說的不帶半點惡意,也不帶半點中傷,只是單純的感慨所見。

  她單純感慨,卻讓越鳴硯緊繃的甚至溢出一瞬殺意。

  他因此而震驚,越鳴硯心中翻起驚濤駭浪,他越是不知該如何回答,有些東西卻浮的越快。

  他想起十年前初見,阿晚對他說的那些話——

  “你呀,這個年紀遇見了秦湛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你根本還什麼都不知道。”“你和她還真是”……

  越鳴硯茫然著,卻忽明白了阿晚當時看著他的感慨。

  她遇見風澤太晚了。

  而他遇見秦湛太早了。

  以至於哪怕心裡放著一杆天平,這天平在秦湛面前也可輕易間失衡。原本只是想一啄還一飲,在無意間,竟早已索取過多而不自知,滿盤皆付而不自知。

  他或許是知道的。

  阿晚說:“你沒發現也就沒發現吧,挺好的。”

  越鳴硯慣來機敏聰慧,卻從沒有追問過阿晚那些說一半停了一半的話,甚至未曾去細想過。他心底深處或許一早便是知道的,只是明白怎樣更好罷了。

  他從來都明白怎樣做才是最好的。

  越鳴硯心中波濤不斷,他卻對朧月清行了一禮,極盡鎮定說:“師姐怕是看錯了,那日醉酒的是吾師。”

  朧月清聞言訝極,她連忙道:“我不知——我,我只是瞧著——”

  她話說不完,也知道自己臆測冒犯了,連連對越鳴硯歉然道:“抱歉師弟,是我失言冒犯。”

  越鳴硯向她回禮,開口道:“還請師姐勿再誤會了。”

  朧月清當然答應,她面色發紅,顯然也知道自己做了錯事,連連道歉後,便也匆匆離開了。只留下越鳴硯被她的話困在原地,那些海浪源自於東海的海浪包裹住了他,將他困在孤島上,一時莫說走出去,連路都分不出。

  越鳴硯看著自己的手,忽覺自責。

  朧月清無意察覺此事,如今在尚無他人可知中化解便也罷了,若是被他人所察,轉而又以此來詰責秦湛——他和朱韶當日背叛所為又有什麼區別,不過都是為滿一己私欲。

  想要引路者是自己一人的引路者,想要師尊永遠是一人的師尊。

  想要能可一路追隨,更想要走至她的身邊,與之一路同行。

  可是不行。

  哪怕天平早已傾倒,他也不能去另一邊索取而求平衡。

  他要做的,他應該做的,該是收回來,遮掩住。

  阿晚不點破,他可以當做不知道。

  可朧月清說出來,他便不能繼續。

  越鳴硯抬眼看向了眼前的秦湛。

  白衣的劍修眉目清淡,周身除卻腰間黑色長劍,唯有發間一抹玉簪——是他挑的。

  越鳴硯笑著對秦湛說:“或許是吧。”

  秦湛總覺得越鳴硯心裡有些郁郁,並不痛快。可有些事情徒弟不說,她也不好問的太細。都是成年人了,需要隱私空間,問得太多,反而大概會被嫌棄煩。

  越鳴硯第二日的比試遇上了妖族的高手,眠冬倒是出了鞘,贏得也是痛快。秦湛原本想要尋他問兩句心得,越鳴硯卻是下了台便去雲水宮的試劍台自行悟劍,秦湛不便打擾,也只得令尋去處。

  她碰上一劍江寒,問他:“阿晚也嫌你多事?”

  一劍江寒:“她不是越鳴硯,不過是要陪花語。”

  秦湛:“……”

  秦湛嘆了口氣:“這孩子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最近早出晚歸的。”

  一劍江寒說:“你摘星宴的時候,有幾天回去休息的?”

  秦湛:“……”

  秦湛想了想那時的自己竟顧著和一劍江寒爭長短,還真沒太在意過溫晦那時一個人呆著無不無聊。

  秦湛道:“小越交朋友了?”

  一劍江寒說:“雲松也常去,大約是交朋友了。”

  交朋友秦湛便也放心。

  一劍江寒見她心下稍安,便也說:“闕如言調來了更多的藥閣弟子,是你授意?”

  秦湛點頭:“溫晦離開了煉獄窟,我想你也從雲松的劍意裡察覺了。況且枯葉宮和司幽府這麼久沒大動作,這次摘星宴,他們也該忍不住了。”

  一劍江寒握著了劍柄,他對秦湛說:“我猜也是,只是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動手。這些弟子大多都沒有經歷過真正的生死比鬥,我擔心魔道陰險,會先傷他們。”

  秦湛說:“這一點我也和闕師姐商量過,藥閣的力量應該夠,所以只要你我速度夠快,應該就能護下這場摘星宴。”

  一劍江寒:“看來你准備好了。”

  秦湛握住了燕白,她說:“我從五十年前起,就從未松過。”

  一劍江寒站在秦湛的身旁,不知春於他背上。他未多言,只是拍了拍她的肩。

  第三日比試,朧月清對上了雲松,敗。

  第四日比試,明珠對上了越鳴硯,敗。

  許是連雲水宮的水幕都不想雲松和越鳴硯有一人提前敗了。

  到了第五日,終於決出了最後逐星之人,而這人選也一如眾人所料。

  第五日。

  雲松對上了越鳴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31 11:56 AM

第50章 摘星12

  因為是最後決戰,雲水宮連場地都另備了一處。

  雲水宮四面環水,以正殿中心四方池為中軸核心。原本浮出了所有參賽名單以及比賽名錄的水幕退之池沿處,從池中升出一塊約莫十丈長寬的石台,說是石台,卻也瞧不出到底是什麼材質做成的。四方池的池水遇石台仿若無物,依然能掠水流而過。可開在四方池裡的睡蓮卻被石台撥開,貼黏在石台上,有些干脆直接便被石台折彎壓底了。

  秦湛在上方,看的更清楚些,這石台下隱著金色紋路恰似一朵佛蓮,自下而上的承起了這石台,好似非從四方池中浮了這石台,而是從獨獨彎曲了這處空間,將本不屬於四方池的石台從別處拉了來。

  大蓮華寺的和尚一眼便看了明白,對雲水宮驚疑道:“這可是雲水宮傳聞中的‘東流水’?”

  東流水是雲水宮曾經的聖物,是由雲水宮初代宮主並大蓮華寺昔年迦若聖僧所造法器,因為其身由琉璃造,無論白日黑夜只要有光流轉,便似清河東流,方名“東流水”。根據傳聞,東流水若是運至極致,可造一界,可辟時空。但這些都是傳聞,它留在人們心中更多的記憶, 是於青城山下籠處絕殺境。

  東流水第一次於世人眼中造界,造的便是絕殺界。

  界內酷日高照,卻滴水凝冰。土壤皆為刺骨荊棘,河中全為化骨毒水。莫說要過東流水,便是稍微接近了它,能力若是不夠,反倒會被此境強行拉入其中,皮肉焦灼白骨化血,成其養料。

  當然這都是曾經了。

  世人皆知,“東流水”在數年前已被溫晦所破,如今這四方池內看著再像,也絕不會是東流水了。

  雲水宮的宮主苦笑答:“‘東流水’難以復制,自然不再是‘東流水’。這是‘流雲’,與‘東流水’同出一脈,卻遠比不得‘東流水’,能作用的範圍也就不過只是這一方池水罷了。”

  當年溫晦取劍,折的遠不止是雲水宮的“東流水”,他這麼簡單一提掠過,自然也不會有人詳問。不過為了這場比試,雲水宮竟然也拿出了與“東流水”同源的“流雲”造界,可見對於這一戰也頗為期待。

  既有“流雲”作界,台上的兩人自是可以毫無顧忌地盡數出招比試,觀戰者也能看個痛快。

  在昆侖崩散之後,閬風出溫晦之前,劍道一直以祁連劍派為尊。如今數十年過去,曾經的劍道巔峰對上現今的劍道巔峰,劍比劍,祁連之劍對閬風之劍,就算是最不關心世事的人,也會想要知道下一輩中將是誰勝敗。

  秦湛在台上坐著,她作為越鳴硯的師父,自然不會被人問起。所以一劍江寒這個同樣走劍道的修者便少不得被提問——一劍江寒冷著臉,也不說半個字,被問多了,也就拿秦湛當時說過的話來搪塞,說上一句“劍未出,我不知”。

  他被問煩了,也會看秦湛,想知道這事明明和秦湛關系才最多,怎麼都沒有人去問她。

  可秦湛卻盯著四方池中的石台,神色有些凝重。

  她問雲水宮宮主:“‘流雲’造界,這石台是界中還是界外?”

  雲水宮宮主答:“‘流雲’雖與‘東流水’同源,但到底有所不同。‘流雲’的造界歸根結底是連接另一界,所以越鳴硯和雲松現在看似仍在雲水宮之中,其實連著那石台在內,都遠在雲水宮百裡之外,遠在清河盡頭。”

  秦湛頷首,表示了解。可她看著以石台為界籠出的比試場所,卻總覺得有哪兒顯得違和,令人困惑不解。

  她一時半會兒卻又想不出緣故,“嗯”了一聲也不再多問。

  台下比試已開始,越鳴硯同雲松兩人互相行禮後,皆極為鄭重的取出了自己的劍。

  雲松的流月劍身似月湧,而越鳴硯手裡的眠冬,則一出鞘便在台上凝出了冰霜。

  雲松見了,笑著說:“以越師弟如今的修為,對於眠冬的寒意自然早已收放自如。如今卻縱眠冬於地表結霜,想來是已經考慮好要怎麼對付我的劍了。”

  越鳴硯恭謹答:“雲師兄十年前便可憑手中寸鐵奪賞劍會頭名,越鳴硯不敢大意。”

  雲松感慨:“你是劍主的徒弟,我更是從不敢大意。”

  說罷,他眉目一凜,執劍的手微向右翻,起式第一便是祁連劍派十三劍式中的第十三式!

  越鳴硯仍握劍而立,並不見動作,卻令雲松無由緊張。

  他見越鳴硯不動,便干脆主攻,一劍破出,第十三式劍意隨鋒,竟隱有引雲落雷之勢!雲松一劍襲來,越鳴硯卻不退不進,直到落雷之劍直逼面門,他方才手腕一翻,劍氣自眠冬橫溢,連他的瞳中都似與眠冬一體凝出一層冰霜。

  他一劍擊出,正與雲松落雷一式相擊。地表的冰晶一片翻騰像是遭遇重創,天上之雲紫氣卻也驟然被衝,顯出沉沉的雨意來。雲松見狀眼中戰意尤甚,他笑道:“劍心通明,這是劍主教你的嗎?”

  越鳴硯頷首承認:“是。”

  雲松眼眸清亮,他說:“我雖不懂得劍心通明,但與流月之間卻也存默契。”

  “哪怕為了流月之名,我也不能輸了。”

  越鳴硯眼中含笑,他對雲松坦然道:“我也一樣。”

  眠冬與流月這兩把同樣出自閬風劍閣閣主之手的鑄劍於“流雲”境內悍然比拼,許多人都是此時才發現眠冬劍氣不是“冷”而是冬日裡視萬物而平等的“絕”。當年的鑄劍者為之名“眠冬”,不是因它尤似冬,而是感於此劍“冬絕冷斥”,取“眠”字願此劍能寬柔而懷春夏秋。

  台下的觀戰者只覺得此戰精彩,看得目不轉睛,甚至連台上不少宗門先者都被這兩個小輩的打鬥而吸引,低聲探討著,倒一時間忘了去賭誰勝誰敗。

  越鳴硯至今已走了多遠,一劍江寒心裡清楚,他並不意外越鳴硯的表現,倒是好奇秦湛見著兩把劍閣之劍相爭,有沒有什麼別的感觸。雖然一劍江寒覺得大概沒有,但他就是想看看。

  可他一眼看去,卻是秦湛毫不見舒展,甚至越發緊縮的眉頭。

  一劍江寒了解她,幾乎是立刻明白秦湛在心憂什麼,他低聲問:“你覺得有不對?”

  秦湛點頭:“有哪裡不對,卻又看起來沒有任何地方不對。”

  他們這話說的像是打啞謎,旁人聽了只覺得莫名其妙,倒是先前被秦湛拜托過的闕如言心中一驚,她看向了秦湛,秦湛眉梢緊縮,顯然暫時也分不出別的心神給她。闕如言不過略思考了一瞬,便對身側隨侍的弟子道:“讓大家都來看這場比試。”

  小花聞言有些驚訝,她站在闕如言的身後,忍不住低聲問她:“藥閣全部的師兄師姐們嗎?”

  闕如言點頭,她的眉眼也忍不住添了憂色:“對。”

  小花領命而去,闕如言的聲音輕並未傳到雲水宮宮主的耳朵裡,倒是安遠明聽了一耳,眼裡露出困惑的神色來。他了解闕如言,是個喜靜不喜鬧的性子,藥閣的弟子也大多如此。越鳴硯和雲松這一戰,於劍修者大益,但對於丹修而言倒是沒什麼可看的。原本場上在的也只是些例行弟子,但闕如言此刻卻要將所有至雲水宮的藥閣弟子喚來觀戰——是她想要為越鳴硯助威?

  不會,越鳴硯和閬風的關系微妙。這些時日裡也不曾見過闕如言有要求過閬風此次前來的弟子去親近越鳴硯。

  那是為了什麼?

  難不成特意趕來救死扶傷嗎?雲水宮連“流雲”都用上了,除了越鳴硯和雲松,還有誰用得到醫者?

  安遠明腦海裡有一道光快速閃過,他一時間卻抓不住。

  他兀自因闕如言的一句話和秦湛不同以往的謹慎態度而陷入深思,另一旁朱韶卻毫無反應。

  朱韶只如前幾日一般,給秦湛端上了一杯茶。

  朱韶道:“師尊,你看這水困在茶杯裡便不得流動,就好像這沉底細碎,篩不去的碎茶末一樣。”

  秦湛掃了那茶水一眼,猛然回神。

  她即刻站了起來,對雲水宮宮主喝聲道:“即刻打開‘流雲’,此戰不能繼續!”

  雲水宮宮主聞言愣了半天,才明白秦湛在說什麼。

  他皺起了眉,看了場中一眼,正是越鳴硯被雲松一劍逼得暫退。他道:“止戰?摘星宴上,可從沒有這樣的規矩。”

  雲水宮主這些時日可謂給足了秦湛禮敬,可如今秦湛卻全然不顧雲水宮的面子莫名其妙說要停戰就停戰,沒有個合理的緣故,哪怕雲水宮有心想借秦湛修復他們無一劍江寒之間的關系,也無法答應。

  雲水宮主道:“劍主說要停戰,總要個理由。”他說著語氣也有些冷:“沒得讓旁人覺得是劍主擔心徒弟輸了比試,所以才硬要停了逐星。”

  秦湛給人的印像往往是不善言辭,可如今面對雲水宮主的質問,她竟然頭也不抬,直接道:“理由?我給你理由。”

  “流雲造界是置換,東流水則是顯世。石台現,水流走,這看起來是流雲不錯,可石台下蓮花皆傾,難道這睡蓮也是清河盡頭土壤上的嗎!”

  雲水宮主一驚,秦湛已飛身掠下,直奔四方池——

  “這是東流水!”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31 11:59 AM

第51章 摘星13

  秦湛急掠,直奔四方池而去。雲水宮宮主阻攔不及,伸出的手還未全然碰上秦湛的衣擺,秦湛已躍下高台!

  不知是誰愣愣接了一句:“‘東流水’不是早就在多年前被溫晦破了嗎?哪裡還有‘東流水’?”

  唯有安遠明神色一變,他對雲水宮宮主道:“快打開流雲!這戰不能繼續了!”

  秦湛先說要止戰,後安遠明又說要止戰,高台端坐的眾位正道代表們皆面面相覷,顯然一時間不能明白台下比試兩人的師父到底突然間犯了什麼毛病。要輸的喊停也就算了,要贏的也要喊停是怎麼回事?

  所有人之中,唯有朱韶不為所動。

  他朱衣玉簪,端起那杯秦湛未動的茶,眼睫微揚,看了一眼台下,吩咐:“明珠。”

  隱在他身後的粉衣少女領命而去,綺瀾塵卻一道氣芒攔住了她。

  桃源塢主看了朱韶一眼,眼裡有萬般情緒波動,她低聲問:“妖主這時開口喚來下屬,是要做什麼?”

  朱韶答:“綺塢主難道會在意劍閣與祁連劍派的輸贏嗎?”

  綺瀾塵盯著朱韶看了一眼,而後緩聲說:“你不必激我,玉凰山耳目遍天下,尤甚東海蜃樓。妖主行止突然,很難使我不生疑竇。”

  朱韶說:“綺塢主應明白,玉凰山如今同正道一體, 利益相關, 休戚與共。朱韶自然不會做出自傷般的愚蠢行徑, 塢主的疑竇盡可放下。”

  綺瀾塵冷冷道:“若我說放不下呢。”

  朱韶反問:“塢主是擔心正道,還是擔心我師?”

  綺瀾塵答:“秦湛是死是活和我無關,但你有背叛閬風先例,在此時動作,讓我不得不防。”

  朱韶看著綺瀾塵,他樣貌超然,微微笑起倒也並未在綺瀾塵面前輸了氣勢。

  朱韶道:“我在救人命。”

  綺瀾塵還欲再問,忽有所覺。

  她低頭往四方池看去,秦湛已至四方池,卻不知為何,未能拔劍以“燕白”破“流雲”。綺瀾塵正覺得奇怪,秦湛的性格她了解,若是她認定了一定要做,便是千軍萬馬攔在她身前也擋不住一刻,更不要說區區只是一雲水宮的法器。

  綺瀾塵剛覺得困惑,卻在石台上悄無聲息地突然綻開的一朵花上尋到了答案。

  她猛地站了起來,神色大變,不敢置信道:“醉光陰!?”

  “醉光陰?桃源的醉光陰?不是也毀在溫晦奪劍時了嗎?”

  台上眾人私語更甚,朱韶平靜飲了一口茶,綺瀾塵心神不穩,自是沒空再攔明珠,明珠匆匆而去,朱韶看了一眼天色,擱下了茶壺,握住了自己腰側佩著的“朱羽”劍。

  綺瀾塵終於意識到不對,她看向了雲水宮宮主,雲水宮宮主也意識到了四方池被人做了手腳。

  他神色凝肅,並指捏訣,正要打開流雲,卻被綺瀾塵喝止。

  “不行!”

  雲水宮宮主向她看去。綺瀾塵咬住了牙,低低道:“流雲內不止東流水,還有醉光陰。流雲一破,東流水借醉光陰之勢迅速成界,莫說雲水宮,怕是連清河鎮都要全被吞了進去!”

  “醉光陰有什麼用,我想在場諸位但凡活過了八十個年頭的,多少都還有印像吧?”

  綺瀾塵聲音緊繃:“那是劇毒。”

  眾人駭然!

  有宗門直接質問雲水宮道:“怎麼回事,四方池內怎麼會有已消亡的‘東流水’和‘醉光陰’!”

  雲水宮宮主焦頭爛額地解釋:“這,這我們也不知,東流水早就毀了,桃源的醉光陰也是,誰會知道——”

  旁人道:“雲水宮本就是造器大家,收拾了當年的殘片回來修復也不是不可能!”

  雲水宮主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用東流水和醉光陰困住兩個孩子!?”

  眾人一時語塞,過會兒又有人猜:“誰知道,如今只要流雲一破,所有人都逃不出去,可以說此時所有人的性命都已捏在你的手裡了——”那人說著,竟也似被自己的猜測驚嚇,“雲水宮曾給過一劍江寒如此孤絕的批命,迫使一劍江寒孤身遠走數十年,現在想來,也很奇怪!”

  雲水宮宮主氣極反笑,他辯解道:“雲水宮與閬風、祁連劍派、大蓮華寺、桃源並稱五宗,已在正道之巔,可以說是與正道一榮共榮一損俱損——我是瘋了,才會做出這種樹敵之事!”

  “——或許就是為了樹敵!這段時日魔道隱有卷土重來之勢,雲水宮與一劍江寒有解不開的仇怨,許是你們怕了一劍江寒,所以反投了魔道呢!”

  雲水宮宮主真是有血吐不出。

  說出雲水宮宮主可能叛變魔道的那人的看法,反而很快便被眾人接受,再次看向雲水宮的視線也變得驚疑不定。雲水宮宮主在這一刻,算是明白了當年秦湛初次站在眾人面前相幫相護,卻反被眾人懷疑指責時的心情。

  他真是一方面恨不得干脆解了流雲大家一了百了算了,另一方面卻又只能忍住以大局為重。

  最終還是一劍江寒開了口。

  他道:“雲水宮為這次摘星宴費足了心思,魔道插不進來。清河鎮他們動不了手,但清河盡頭遠在雲水宮百裡之外,哪怕雲水宮全力而出,也顧不了那麼遠。魔道只需在清河盡頭尋到流雲的法陣,就能做到插手逐星。”

  一劍江寒一直看著,他看得冷靜,說得也冷靜。

  “雲水宮會在逐星用流雲,並不是很難揣度的事,但要能肯定雲水宮一定會用,甚至提前准備了‘東流水’和‘醉光陰’使所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卻束手無策,只能看著——”

  一劍江寒閉嘴不言。

  綺瀾塵眼簾微跳。

  安遠明也變了臉色。

  朱韶道:“我雖從未見過魔尊,但也聽聞魔尊是劍閣鑄劍大師,與昔年築閣閣主為忘年交。是他折的‘東流水’,也是他碎的‘醉光陰’,想要修復用之重新布局——於他而言,怕不是什麼難事吧。”

  朱韶說的話聲音不大,卻惹得眾人心驚膽寒。

  魔尊溫晦。

  即使已經過去了五十年,再提到這個名字,昔年面對過他的人還是覺得脊骨發寒。

  其中一人道:“妖主年輕,不曾見過當年大戰,自是不知道當年劍主將魔尊打入煉獄窟的艱難,煉獄窟這地方,有入無出,所以今日之事,絕不會是他!”

  朱韶笑了笑,他也不反駁,只是問:“那就是說,諸位寧可相信雲水宮叛變,也不願相信魔尊可能已離煉獄窟,整飭魔道重來了?”

  眾人啞口。

  雲水宮主接道:“要說是魔道也不無可能——這麼多年來,司幽府何曾離開過煉獄窟,枯葉宮又何曾與司幽府如此關系密切過。只有魔尊復出命令之下,才會使這一東一西兩方勢力甘心合作。”

  有人仍在強辯:“可、可這也不能證明——”

  他們看向了一劍江寒,眼中全是最後的期待:“在場中人,除了秦劍主,便是一劍江寒與溫晦關系最深,他有發言權,不如問他!”

  所有人都看向了一劍江寒,一劍江寒卻看著四方池。

  他對安遠明道:“醉光陰開始開花了,雲松還能撐多久?”

  安遠明救徒心切,哪裡還管得了什麼溫晦流光,他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流雲之內:“以雲松的修為,大約還能再撐三刻。”

  一劍江寒問:“流雲所置換的地點,清河盡頭,具體是哪裡,趕過去要多久?”

  雲水宮主苦笑:“就算再快,也需得有三刻吧。那地方復雜難尋,藏在深處,旁人難以誤入,所以才選了那地方。更何況,如果真是魔道手筆,那處定有人把手,就算趕去,三刻也入不了內。”

  一劍江寒說:“也總要有人去試一試,劍未落,誰知結果?”

  他對安遠明道:“我去清河盡頭救人,你替秦湛穩住雲水宮。”

  安遠明立刻道:“好,若是能救下我徒,我欠你一命!”

  一劍江寒當然不需要安遠明的命,他與安遠明交代完畢,即刻化作一道劍芒飛出。這是昆侖御劍術,雖快,卻極其消耗真氣,且不能持續太久,所以哪怕是在昆侖派最鼎盛時期,也少見昆侖弟子使用。

  如今時間緊迫,一劍江寒也顧不得到了那兒是不是還有對手在等著,只能先盡力去趕。

  他越快一分,秦湛能夠回旋的余地也就更多一分。

  闕如言見一劍江寒離開,立刻對雲水宮宮主道:“趕緊讓眾弟子退去清河鎮外,可以的話,連同清河鎮的弟子走得越遠越好。我會讓藥閣弟子隨行,以防萬一!”

  雲水宮宮主也知道現在事情有些麻煩了,即刻同意了闕如言做法。

  朱韶這時才道:“沒用,我已經讓明珠去探了。”

  雲水宮主看向朱韶。

  朱韶道:“如果是魔尊布局,怎麼可能會留退路。明珠直至此刻未回,只能說明一件事,雲水宮外已被魔道封鎖,清河鎮或許能逃,在場的諸位宗門大能或許可逃,那些年輕的弟子們、衝不破魔道封鎖的低階修者。”朱韶笑了笑,“逃不了的。”

  “兩命換一宮。”綺瀾塵低低道。

  朱韶贊同了綺瀾塵的看法,他對雲松和越鳴硯都沒什麼太大的感情,甚至他帶來的妖族們,到了千鈞一發的時刻,也皆能化成妖身逃出,所以朱韶反而成了在場所有人中最鎮靜的一個。

  他說:“這是魔尊復出,出給我們的第一道題。”

  流雲不解,雲水宮無恙,死越鳴硯和雲松罷了。

  流雲解,以雲松和越鳴硯目前的修為,自然可以隨他們的師父一並逃出,但雲水宮內大量觀戰的弟子,能力不足的弟子,以至於清河鎮的居民,都要死了。

  一劍江寒大約是最快明白的,所以他奔去清河盡頭,想要解這兩難之局,但誰也不知道等在清河盡頭的人會是誰,而一劍江寒又到底是否趕得及。

  賭嗎?

  誰敢賭呢?

  秦湛突然出現在四方池前,也令觀戰的弟子們悚然一驚。眾人初見秦湛,她已手握燕白劍柄,狀似要拔劍,卻在燕白出鞘三寸的時候,又頓住了手腕。

  她看向了流雲之內。

  被鎖在了其中的越鳴硯和雲松顯然還未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兩人酣戰正激。流月之利、眠冬之凜,讓其中的醉光陰甚至都瑟縮了幾分,不敢太靠近於這劍氣外放的兩人。

  越鳴硯和雲松兩人,全副身心都在對方的劍上,竟然也無人注意到石台下醉光陰悄然而生,也未注意到流雲外,秦湛拔劍未拔,看著他們的模樣。

  又是再擊平手,雲松退下一步,眼神凝銳,他執起了劍,劍身順左臂似拉弓而提握,這不是祁連劍派的任何一式,也不是越鳴硯在這十年隨秦湛游歷天下,見過的任何一式。

  雲松道:“第十四式,用以同師弟做個了結。”

  越鳴硯微微闔眸,再度睜開時,眼中原先因眠冬劍氣而生出的異色也消失不見。他橫握眠冬,對雲松道:“閬風劍閣,劍式第一,迎師兄此劍。”

  話畢兩人再次撞上!

  這一劍本要分出個勝負,雲松卻在運氣一半之時,突然口吐鮮血。越鳴硯大驚,立刻偏開劍鋒,激撞向石台。他一劍擊上,石台震動,卻不得半點傷痕。越鳴硯一驚,立刻發現了石台上流轉著的似水般流光,以及石台邊角已纏完外圈的無名花。

  越鳴硯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卻也知道這東西要命。

  他先是伸手扶住了要倒下的雲松,接著眠冬一劍揮出,凍住石台周遭,以冰冷劍氣逼得花不敢近。

  越鳴硯攙著雲松驚疑不定道:“這是什麼?”

  雲松只覺得氣血翻湧,他知道自己是中毒了,即刻封鎖了自己的經脈,以免毒氣竄走。他看了那花一眼,只覺得古怪,卻也分不出是什麼。

  越鳴硯道:“事出突然,我與師兄的比試還是改日再續,先停戰共出。”

  雲松看了看四周,卻道:“怕是來不及。”

  越鳴硯:“怎麼?”

  雲松道:“你看這四周景色,連風都不動。我們怕是被鎖在什麼界裡了,只是在戰中未有所覺。”

  越鳴硯如今細看自然也發現了,隨著雲松的這句話,連界似乎都懶得再偽裝了,他們的周圍開始變得陰暗而無光。

  越鳴硯低聲道:“這到底是什麼!”

  雲松氣虛:“我曾聽我師父說過,雲水宮有一珍寶名為‘東流水’,可造一界。類似於閬風築閣黑塔,卻遠比黑塔可怖強悍。當年雲水宮就是用這東西,困住了無數強大的、想要奪燕白劍的修者。不過這東西應該早就已經被魔尊毀了,所以現在我們遇上的是什麼,我也猜不到。”

  越鳴硯握著劍,極盡可能的以寒氣逼迫著那些花不敢逼近。

  越鳴硯他們看不見外面,可外面卻能看見裡面。

  秦湛心想,這大概也是故意的,只有他們能看見裡面有多糟糕,才會越發心焦於結局。

  安遠明原本是在台上,如今也忍不住下來。

  他看著虛弱的雲松,喊叫了兩句,見徒弟聽不見,方才看向秦湛,他道:“一劍江寒怕是來不及,你徒弟和我徒弟不知還能撐多久,我們沒有選擇了。”

  修真界多久才能出一個雲松又或是越鳴硯。

  在安遠明眼裡,他們倆自然是要比這雲水宮裡芸芸大眾要重要的。

  可他卻不能確定秦湛也會這麼想。

  秦湛這個人,她這個人——

  秦湛道:“有三條路。你選了第一條,闕師姐選了第二條,一劍江寒試圖去掙這第三條。”

  “其實沒那麼難。”

  安遠明驚疑不定地看向她。

  秦湛緩緩拔出了燕白。

  眾人只聽空中一聲燕鳴,再感便是鋪天壓力,隨浩蕩劍氣一並而來!

  秦湛道:“只要夠快,一夕間折了東流水,碎了醉光陰,選擇就不在了。”

  安遠明:“怎麼可能,就算再快——!”

  “秦湛,這裡面是你我徒弟的命,不是拿來讓你豪賭的籌碼!”

  秦湛斂下眉目,她道:“眾人散去,越遠越好!”

  她的聲音猶如暮鼓晨鐘,乍然間傳遍了雲水宮。雲水宮弟子惶然不明所以,卻無人敢抗拒話中之威。不消一刻,原本觀戰的眾人都散去,甚至連較遠些的弟子都走出了秦湛的視野。

  她握緊了劍。

  自從正魔一戰後,正道見秦湛拔劍的機會便少的可憐,見她真正出劍的機會更少的可憐。

  安遠明見秦湛神色平和冷靜,像極了四十年前她出劍崩碎山脈的模樣,心中尤驚,不由退了一步。

  而秦湛則橫劍在前。

  閬風劍閣不同祁連劍派。

  傳下的劍招,只有三式。第一、第二、第三。這三式與其說是劍招,倒不如說是劍氣、劍心、劍意。每人的劍閣三式都相同又不同,不同種又化出千百種變化來,故而又被稱作“無招”。

  安遠明見過秦湛與溫晦對劍。

  劍閣三式對劍閣三式,地動山搖,仿佛連天都會崩。

  秦湛看向四方池,對雲水宮宮主道:“開流雲。”

  雲水宮宮主一怔,下意識便聽了她的命令,開了流雲,念完咒訣方覺不對,就在他慌忙想要補救的時刻,秦湛一劍已出!

  與越鳴硯先前相同的起式,卻是截然不同的劍氣。

  “劍式第一。”

  秦湛道。

  流雲一解,東流水悍然張開!

  安遠明再退一步,秦湛則一劍已出!

  叮——

  安遠明看天,原是晴日,可晴日似乎也感秦湛劍氣暴戾轉而烏雲狂卷,遮天蔽日。

  他下意識又看向秦湛。

  秦湛已入東流水。

  她的劍從橫於身前轉而垂下。

  越鳴硯支著眠冬,拼盡全力將無名花拒在自己與雲松周身一寸之外,這些花也像有自我意志,在發現寒凍不得過後,竟瘋狂繁衍,以死去的花枝交疊覆蓋眠冬冰寒,撲於無數花枝之上向兩人撲來。

  越鳴硯可凍一枝,卻無法凍住整片春日。雖是如此,他卻也仍苦苦支撐著,無名花進不了那一寸,堆疊的花枝近乎要有眠冬劍長的高度,瘋狂地舒張橫展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這時,他猛覺陰雲瞬散,下意識抬起頭來。

  便聽見極輕的玻璃碎聲。

  秦湛道:“第二。”

  原本活著的花枝忽然間頓住,緊接著便像是玻璃制品一般在越鳴硯的眼前崩碎了徹底。他看著那些冰晶破碎,而後見到了踏進了石台的人。

  秦湛執著劍,一身白裳,踏進了清河盡頭裡。

  清河鎮外,眾人忽見天地日月變色,心慌不已,不免私下竊竊,又慌張自街上躲入屋內,只敢透過半開的窗戶看向風雲變化中心的雲水宮。

  街上一時空蕩蕩,連賣面的攤販一時都慌得丟下手中活計,躲去了家伙後。

  唯有一玄裳青年,依然慢條斯理地坐在原地吃著他的那碗面。

  直到這碗面吃完了,他才抽空看了天一眼,眼裡露出笑意。

  “三個選擇都不要,這麼多年,還是任性不改。”

  攤主見那青年見風雲而不改色,便覺得這人大約不好惹,也不敢多問,甚至不敢多聽。直到原本欲雨的烏雲驚雷散去,清河鎮上的眾人才稍微探出頭來。

  攤主自然是去看那青年,可那青年已不在了,只留下五個銅板,付了面錢。

  另一方面,一劍江寒終於在兩刻內趕至清河盡頭。

  那裡果然有人攔著他,而攔著他的人,也正是一劍江寒尋了很久不得蹤跡的人。

  知非否收起了搖著的扇子,微微笑著向一劍江寒拱手一禮:“一劍江寒,自劍閣一別,可還無恙?”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31 10:22 PM

第52章 摘星14

  知非否青袍折扇,面對一劍江寒也不顯半分慌張,反倒一派言笑晏晏,仿佛站在他身前的,不是追殺了他足有十年的仇人一般。

  知非否道:“一劍江寒,我觀你形色匆匆, 可是改了十年前的主意,願投我門了?”

  一劍江寒面色發冷,他道:“知非否,你居然敢出現在我的面前,不怕死嗎?”

  知非否道:“我當然怕死,所以我是特意來為你指路的。”他手中折扇往身後一條小路指去,“若是想要救雲松和越鳴硯,走這條路,不過兩息功夫,你就能到了。”

  一劍江寒冷聲:“你不攔我?”

  知非否笑道:“我躲都來不及,怎麼會攔你,不過是受吾主之命,替你指個路罷了。”

  一劍江寒:“溫晦讓你指路?”

  知非否露出了為難又無奈的表情:“是啊。”

  一劍江寒眼露劍芒:“本尊?”

  知非否張開了自己的折扇, 含笑頷首:“是啊。”

  一劍江寒聞言,手幾乎控制不住地捏上了自己背上的不知春劍柄,將骨頭都捏出了聲響來。他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的知非否,試圖辨別出眼前的人到底是知非否的本尊還是不過又是一個木偶。

  知非否坦然任他瞧,半點不在意生死的模樣,一劍江寒看了越發猶疑不能確定。

  知非否怕死嗎?當然怕死,一劍江寒在追蹤他的這十年裡,對這個魔道的智囊也多少有了點了解。知非否怕死,所以他才沒行一步算五步,好確保自己安然無恙,出現於眾人眼前,大多都是操偶替身。他十分珍惜自己的生命,所以再確定了一劍江寒對他毫無回旋余地,一定要他命後,即刻當機立斷散開枯葉宮,隱於地下暗處,躲了一劍江寒整整十年,滑的堪比泥鰍。若真是他本尊,這怕是一劍江寒能抓住他的唯一機會。

  同樣的,知非否心計奇詭,他說的話裡,十句有九句不能信。他說這是他本尊,就當真是他本尊了嗎?

  或許只是同樣一只有他操控的木偶,為得只是故布疑陣,拖住一劍江寒的腳步。

  見一劍江寒沉默,知非否笑道:“兩刻已過去一息。你若想要尋我奪命,便只有此刻。我雖不如你悍戰,但要在不知春下撐住一時三刻也非難事。”

  他指了指路:“救人。”又指了指自己,“尋仇。”

  知非否慨然道:“如何?一劍江寒,我可是少有這麼讓旁人選,而非自己選的時候。我飽含誠意,你可要快些想明白,可千萬別兩者盡失。”

  青袍的男人輕言慢語,笑著將自己擺上了天平。

  天平上一邊放上了滿門皆滅的仇恨,另一邊放上了兩條活著的命。

  知非否甚至還沒有等到他再猶疑,這個追殺了他十年的男人毫無停頓地從他身掠過。一劍江寒做了決定,便會去貫徹自己的決定,他不為決定後悔,也不會為決定而躊躇。

  仇恨與生命。

  這個命題在別人手裡或許困難,但在一劍江寒手裡卻比撫平一張紙還要容易。

  他從來都是個過去與未來中會選擇未來的人,在死與生中會選擇生的人。

  知非否臉上的表情斂了一瞬,他而後又不免狀似無奈的嘆氣,看向一劍江寒飛掠而去的方向,自語道:“論到操控滿盤,魔尊不如我,論到識人,我卻不如魔尊。”

  他看著一劍江寒離去的背影,卻也未曾離開,反倒微微一笑:“這場賭,算我輸了。”

  他話還未說完,清河盡頭忽傳來一陣地動山搖!

  知非否面色一變,他甚至來不及去探發生了何時,司幽府君突然出現,攜住他的胳膊便帶他飛速撤離!

  知非否心知生了變數,立刻問司幽府君:“出了何事?”

  司幽府君一邊帶著他急速撤離清河,一邊抽空回答:“秦湛翻了你的棋盤,她折了東流水,碎了醉光陰。”

  知非否訝然,他仔細想了想“東流水”和“醉光陰”的效力,開口道:“三劍?”

  司幽府君答:“兩劍,東流水未張即折,醉光陰未揚即碎。”他看著知非否意味深長:“她在折了東流水的那一剎,還借著東流水之力,直接入了清河盡頭。若不是魔尊預料在先,命我在此接應你。以你的修為,就算反應了過來——一劍江寒和秦湛的劍也穿過你的腦袋了!”

  知非否心知自己這次是逃了一劫,嘴上卻不肯認怯,他笑道:“你怎麼知道我這次就是本尊來了?”

  “或許他們兩劍中的依然只是木頭。”

  司幽府君看了他一眼,忽頓了步伐,將他丟了下來。

  他道:“哦?是嗎,那看來我多此一舉了。”

  知非否:“……”

  知非否開了扇子搖了搖,嘆了口氣,上去拍了拍司幽府君的肩膀,他看著司幽府君,瞧著有幾分委屈。

  司幽府君瞥見了他,方才冷嘲道:“我認識你這麼些年,也不至於連你是真是假都看不出。你這個人,遇上昆侖派就腦子發熱,當初避開一劍江寒大概是保命的直覺,如今魔尊回來了,你自覺死不了,便大著膽子開始浪。”

  “你也不想想,你在秦湛和一劍江寒的手上,可曾討到過半分便宜。”

  知非否搖扇子的手微頓,他道:“你以為這局是我所設?”

  司幽府君道:“不然?”

  知非否低低笑了聲,他拍著司幽府君的肩,說道:“東流水和醉光陰。這兩樣東西是魔尊被打下煉獄窟前,便讓我們從青城山上撿回來的破爛。”

  司幽府君面無表情:“這又怎麼了?”

  知非否看著司幽府君這幅模樣,只覺得氣管都被堵住。他頓了一瞬,開口解釋:“你不明白嗎?東流水和醉光陰是他從煉獄窟回來後修復的,所花時間不過一月——這意味什麼,這意味著他如果想用東流水和最光陰來對付正道,早在五十年前就能用!時間是足夠的!”

  “可他沒有,只是命我們收回來存放。明明可以用卻不用,甚至一定要拖到五十年後用——我只能想到一個解釋,在五十年前,在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就知道會有今天一日!”

  司幽府君聽得越發迷糊:“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知非否道:“我直說吧,這局不是我設的,我不過也是身在局中,甚至就一劍江寒這昆侖最後的傳人同魔尊做個了賭,還賭輸了。東流水是魔尊開啟的,醉光陰也是他放的。這場兩擇之局是他布下,或者說——是他五十年前就想好了要布下的戲。”

  司幽府君:“……你等等,我怎麼越聽越糊塗。按你說的說法,今日這局是魔尊自己布的。”

  知非否:“是。”

  司幽府君道:“還是他五十年前就想好的。”

  知非否:“對。”

  司幽府君匪夷所思:“他怎麼想好,五十年前啊,他難道還猜到了自己會被秦湛打下煉獄窟嗎?”

  知非否微微眯起了眼睛:“或許呢。”

  司幽府君冷冷道:“我看你是想得太多,又被一劍江寒在這十年裡攆得染上了老鼠的習性,病得不清。”

  知非否沉吟片刻,道:“我跟隨魔尊至今,依然不能明白他叛離正道的原因。我們於他是透明的,他於我們卻是個巨大的謎。”

  他半玩笑半認真地勸了司幽府君一句:“看不透目的的人,往往是最危險的人,你最好警醒些,別真把對方當救世主了。”

  司幽府君皺起了眉,他顯然十分憎惡知非否這樣半忠不誠的作風。

  他道:“你就是這樣,才總修不得大道。”

  知非否道:“都入了魔了,還修什麼道。”

  眼見司幽府君真的要生氣,知非否才飛快地換了一個話題,他問:“魔尊呢?秦湛已破了局,他可有後手?”

  司幽府君道:“我怎麼知道,我還以為這局是你的。”

  秦湛掀了知非否的棋盤給司幽府君帶來的會是痛快,可秦湛如果掀的是溫晦的棋盤,那司幽府君感到的可就是氣悶了。

  知非否笑道:“魔尊既然命你救我,自然是猜到了秦湛有能力掀這個棋盤,他不可能沒有別的交代,你最好再想想。”

  司幽府君頓了一瞬,他道:“宣戰算嗎?”

  知非否眉睫微動。

  司幽府君道:“魔尊此次離開魔域前,對我吩咐過,待摘星宴最後一日,夕陽初顯之際,便向正道再次宣戰!”

  溫晦早在十年前便從煉獄窟中出來了,可他出來之後先是游歷四方,甚至可以再去尋了一次雲松,指點了他的劍意。後又修復東流水醉光陰,甚至送了個弟子入雲水宮,確保雲水宮決戰會用上“流雲”,這麼一系列的事情做下去,知非否差點就覺得溫晦是想從內部滲透正道,兵走詭道了。

  之所以是差點兒,是因為知非否知道了東流水之局。

  這局實在是囂張又狂妄,幾乎是在用最大的聲音告訴正道——溫晦回來了。

  如果溫晦當真是想走詭道,從內部瓦解正道,便絕不會輕易暴露出自己已歸的行蹤。他藏得越深,對魔道才越有利。

  正是因此,知非否看不透溫晦的行為。

  他看似在布局對付秦湛,可這局最終卻只是讓秦湛有證據告訴所有人他回來了。

  他看似針對正道,可出煉獄窟後一息十年,以溫晦的實力,若他一心要正道亡,十年都夠他打下祁連山了。

  知非否垂下眼,笑道:“果然啊,我還是沒法明白他的想法。”

  司幽府君道:“要明白做什麼,我們要做的,是聽命。”

  知非否也不反駁司幽府君,他看了看天色,說:“還有幾刻?”

  司幽府君也看了看天,開口道:“三刻吧,再過三刻,便該是魔尊宣戰的時候了。”

  知非否忽而合起折扇,他突然痛快笑道:“我明白了。”

  司幽府君:“你又明白什麼。”

  知非否笑道:“為什麼是流雲,又為什麼是東流水。”

  司幽府君:“……你再不說人話,我就把你丟回清河盡頭!”

  知非否道:“魔尊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是宣戰。摘星宴是最好的場所,但摘星宴裡有秦湛,若是秦湛在,這場宣戰必然會直接成為決戰,魔尊不想第一時與秦湛對上,所以他才布此局!”

  司幽府君:“……再簡單點。”

  知非否說:“現在秦湛在何處,一劍江寒在何處。”

  司幽府君:“清河盡頭。”

  知非否又問:“魔尊呢?”

  司幽府君道:“既然要宣戰,那應該就在雲水宮附近——”他反應了過來,“你的意思是——”

  知非否道:“魔尊連東流水都修得好,越過雲水宮主關一個流雲算什麼。”

  “秦湛就算看見了他,也是來不及拔劍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31 10:35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7-31 11:26 PM 編輯

第53章 摘星15

  司幽府君聽了個大致的明白,他說:“按照你的猜測,魔尊今日所為,一則是為宣戰, 二則是避秦湛?”司幽府君冷哼了一聲,“秦湛雖強,但也是五十年前了,這五十年裡,魔尊困於煉獄窟,不知遭受何等千難萬險,其中進益豈是一個在劍閣上終日被尊養的閣主所能比。”

  知非否涼涼道:“是嗎,若真是如此,你怎麼又拉我跑的那麼快。你不也怕秦湛?”

  司幽府君恨然,他此生只服溫晦,可偏偏秦湛的存在又壓他一頭,無論刀技修為,乃至戰場布局謀略,都讓他吃過不少的虧,甚至也因此欠下知非否不少的人情債。

  他閉口不提秦湛,反對知非否冷聲道:“閉嘴。”

  知非否笑了:“你讓我閉嘴我就閉嘴,我不是很沒有面子。”

  司幽府君眼見著真要生氣,知非否又道:“不過有一點你沒說錯,為人屬下,便是要聽命。魔尊要宣戰,卻不欲與秦湛即刻對上。秦湛這人變數太多,就算將她擺上了棋盤,也難以預測操控。為防萬一,最好還是幫魔尊留個後手。”

  司幽府君看向知非否,他又看了看已在百裡之外的清河盡頭,對知非否道:“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知非否道:“秦湛都解了局,一劍江寒看見我就恨不得砍下我的頭回去祭祖呢,我回去送死?”

  司幽府君:“……那你說什麼幫魔尊。”

  知非否笑道:“留後手之所以叫留後手,就是因為這東西需要在一開始就准備好。”

  司幽府君後知後覺:“除了東流水和醉光陰,你還放了別的東西進去?!”

  知非否搖了搖扇子,他斂眉含笑:“不算是東西,只能算是個願望。”

  司幽府君想了想,又聯系了知非否這段時間的行蹤作為,他忽然明白過來知非否到底在清河盡頭裡還做了什麼手腳。他看著自己的同僚,真情實感道:“你這個人,當真陰險毒辣。也難怪當年南詔王寧可犧牲邊境軍,也誓要誅殺了你。”

  知非否容色不改,他微笑道:“謬贊了,好說。”

  司幽府君:“……”

  天近黃昏。

  散雲被霞光染出萬千華彩。

  朱韶微微抬了頭,看了天一眼。

  他站起了身,往台下走了兩步,似乎是想要更清楚地看看四方池的狀況。

  眾人驚疑不定地瞧著四方池處,秦湛一腳踏入後便沒了蹤影,但東流水未現,醉光陰也未現,流雲被打開,四方池內石台不見,被壓著的睡蓮也慢悠悠的重新立起,就好像什麼也發生過一樣。

  “秦、秦湛呢?”

  有人低聲發問,雲水宮宮主猛然回神,他說:“我解開了流雲,自然也斷了清河盡頭與雲水宮之間的聯系。秦湛入流雲斬東流水與醉光陰,此時怕是和一劍江寒一並在清河盡頭。”

  闕如言聞言皺眉:“那他們可有受傷?”

  雲水宮宮主當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說:“我再啟流雲試試,若是劍主未離石台,應該能重回四方池。”

  眾人互相看了看,都認為無論是為了哪個原因,曾經被被藏入了東流水和醉光陰的流雲還是重新打開,再次鎖起四方池比較安全。雲水宮宮主見狀正要捏訣,卻忽感到一股壓力凝於他的指尖,使他不得施咒。

  闕如言困惑的看了去,雲水宮宮主額頭上已凝出了汗。

  他說:“不對……”

  闕如言:“不對?”

  “也沒有哪裡不對,只是時間早了點。”

  空中雲彩被夕陽染得似血般艷紅,有人便在此時踏雲而來。

  忽然間,眾人只覺得有何處不對,等他們意識到的時候,來客已經給自己尋了座,悠悠坐下了。

  他就坐在了秦湛原本坐在的位置上,看著因變故而起立離席的眾人,與他們的距離甚至不過一丈。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未曾離開過一步綺瀾塵。

  她站在離來客的不遠處,驚得面色發白,指尖顫抖,嘴唇崩成了直線,說不出一個字。

  那人坐著,好整以暇,見著綺瀾塵面色蒼白,方還笑著打了一聲招呼:“這不是桃源的綺師侄?許久不見了,我觀你今日服制,似乎已是塢主了,我缺你一聲恭喜。”

  綺瀾塵嘴唇蠕動,卻也僵在原地說不出話。

  雲水宮宮主聽著那聲音,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下,手指間還維持捏訣的姿勢,卻像被凍住了身形,一動無法動彈,甚至不敢回頭望一眼就在身後的來人。

  安遠明倒是在四方池不遠處,他抬頭看了,面上即刻血色褪盡。

  他張唇又閉上,好不容易,才哆哆嗦嗦念出了坐在高台上,半撐著臉的玄衣劍修之名。

  安遠明道:“魔、魔——魔尊!”

  溫晦頷首應了:“是我。”

  在高台上的雲水宮弟子恍然回神,面對自稱魔尊的不速之客,年少氣盛的名門弟子第一反應皆是祭出本命靈器,齊齊向他攻去!雲水宮宮主尚來不及阻止,溫晦已抬了一指。

  僅一指,向他撲來的三人便皆碎靈器,齊齊被震出百丈之外,死生不知。

  祁連劍派、大蓮華寺、桃源,乃至其他門派於後隨侍的弟子見了,皆面露震驚之色,更是滿含怒意。這些沒有經歷過血海之徒的少年們皆是意氣衝霄,眼見便要上前,卻都被按下了。

  闕如言也向趕回來的小花搖了搖頭,示意她待在下面,切勿上前。

  朱韶在下方,聽見了聲音也回了頭,他極為冷靜地與溫晦對上了視線,盡管心中早有預計和准備,卻在直面與溫晦對上之際,心中仍然不可避免的生出心悸來。

  這不因地位、不因身份,只是源自於實力之差。朱韶雖是半妖,天生靈力充沛生來結丹,但在面對溫晦這樣幾乎怪物般的修者時,仍會因妖類敏銳的直覺而察覺到危險。

  朱韶強制鎮定,立於四方池前,直視溫晦,頷首道:“魔尊。”

  溫晦瞧見了朱韶,他的眼裡浮出了笑意。

  溫晦道:“妖主。我上次見妖主,他還是個半垂危的老鳳凰,如今一別數載,玉凰山也換主了嗎。”

  他沒提朱韶與秦湛的關系,朱韶自然也不會上趕著提醒溫晦自己還能算是他的徒孫。

  朱韶道:“魔尊今日大駕光臨,不知所謂何事?”

  溫晦“唔”了一聲,沒有回答。

  而綺瀾塵在一旁看了好半晌,到了這時候,終於找回了聲音。她看著溫晦,對方眉眼如舊,除卻白衣換成了玄衣,和她記憶裡的模樣瞧不出半點兒不同。

  她忍不住打斷了溫晦與朱韶的交談,低低問:“他們都說,你早被秦湛打下煉獄窟去了。”

  溫晦聞言側首,他看了眼綺瀾塵,笑了笑,他說:“是啊。”

  綺瀾塵壓著聲音:“然後呢?”

  溫晦溫聲道:“然後我出來了。”

  雲染霞光,天邊仿佛要被燒起來。

  那些修為稍弱的人,這時才反應過來。就在剛才一閉眼間,有誰從不知處走了來,又在一睜眼後,站在了所有人的背後,甚至坐上了高台,看起了這場摘星宴。

  溫晦道:“現在差不多是時候了。”

  他的手指未抬,雲水宮宮主的手指便也順著捏完了最後的咒決,流雲再啟,四方池內石台再現!但這一次,睡蓮穿透石台下方,流水靜過,不再有半點違和!

  東流水已碎了!

  就在流雲重啟的那一刻,秦湛與一劍江寒周身的景色也瞬變。原本清河盡頭的山林轉眼間化為了雲水宮內四方池。她的懷裡還抱著半失力的越鳴硯,一劍江寒的肩上扶著幾近昏迷的雲松。

  正道最強的兩個戰力,便因為一個修復了威力不足以往十之一的東流水與醉光陰,齊齊被困在了清河盡頭,雖見雲水宮,卻也半分救助不及!

  秦湛察覺到周身靈氣變化,她一抬頭,便看見了高台之上坐著的玄衣人影。

  較之雲水宮內所有人的震驚,她反而是那個最鎮靜的。

  她依然半跪在地上,攙扶著越鳴硯,目光確如炬般直刺溫晦。

  她張口唇語,念出了對方的名字。

  秦湛道:“溫晦……!”

  溫晦在高台之上,他看見了困在流雲中的秦湛,竟是微微笑了笑。

  他也叫了一聲:“阿湛。”

  秦湛欲衝出流雲,可她又擔心越鳴硯。溫晦自然也看見了使她畏首畏尾的存在。帶著鏡片的青年手指依然緊握著眠冬劍,眠冬上流光黯淡,顯然是劍主真氣消耗過大所致。

  在這個年紀,為了救人,不惜自身性命,催動真元以一劍之力於東流水內獨抗醉光陰,甚至能撐到秦湛趕來,無論從那一個方面來看,都是值得驚嘆稱贊的修為了。但若是拿來和當年的秦湛比,就會顯得有些無用。

  但秦湛顯然是不在意的,她對於越鳴硯的所有進步都看在眼裡,對越鳴硯所有的努力也都看在眼裡,她認可越鳴硯,並視他為傳承人,甚至可以因他而束手束腳,見了溫晦,也未直接一劍而出。

  溫晦看著,眼睫微微半闔。

  秦湛心急,她太了解溫晦,哪怕溫晦入了魔道,她也是能最快猜到他想法回路的人。溫晦出現雲水宮,絕不會只是但但出現而已,他不做徒勞無果之事。

  他此來,定是要得到什麼,帶走什麼的。

  上一次正魔大戰,折了的是數宗門大能。這一次呢,他這一次出現,想要什麼?

  秦湛既想突出流雲,卻又害怕他這次的目的是雲松和越鳴硯。

  越鳴硯也看見了高台上坐著的人影。

  隔著流雲,他雖感受不到對方的修為,卻也能從對方的舉手投足中察覺到這是個多麼可怕的人。尤其是他聽見了秦湛叫他的名字——溫晦。

  原來這個人就是魔尊溫晦。

  越鳴硯心裡一時復雜,可他依然握住了劍,劍尖抵著石台底部,半撐起了自己。

  他對秦湛道:“師尊去吧。”

  秦湛低頭。

  越鳴硯道:“我能顧好我自己。”

  她看著越鳴硯有些猶疑。

  一劍江寒卻已御劍出鞘,不知春重劍直接砸在了石台上,立出昆侖劍陣以為防御,他對秦湛道:“你去,我在。”

  秦湛放了心。

  她松開了手,反手握住了燕白。她對一劍江寒道:“我會在破開流雲的一瞬借其波動回到雲水宮,屆時石台翻湧,你照顧好他們倆。”

  一劍江寒頷首。

  秦湛隔著流雲看著溫晦,她拔出了劍。

  燕白興奮道:“怎麼,又要打鹿鳴了嗎?哎,我就喜歡和她打!”

  秦湛道:“未必對的上,也先要他不走。”

  燕白道:“溫晦不是還在嗎?你現在去,一定趕得上!”

  秦湛也是這麼想的,她握著劍,將劍氣凝於劍尖,她開始尋著流雲的靈力流轉回路,試圖擊破的同時還能令自己一夕回到雲水宮。

  溫晦見了,忍不住發笑:“五十年了,還是不能忍氣。”

  他看了看天,卻也不再等了。

  他站起了身,對眾人道:“我來也不為別的事,只是告訴大家一聲。”

  “我回來了。”

  溫晦負手而立,他唇邊含笑:“五十年前沒打完的架,怕是要繼續了。”

  他如此狂妄自大,出入正道盛宴如同出入魔域花園。在場的眾位宗門修者中,有位小門派的長老,多年苦修之下,如今已幾近飛升。他忍無可忍,直接一掌擊出,喝道:“溫晦,你真當正道無人嗎!”

  溫晦回首,便見渾厚一掌襲來!

  秦湛見了,面色尤變,連安遠明見了都阻了一句——“別!”

  一掌既出,毫無回旋余地。

  溫晦的手握住了腰側朱紅之劍,他眉梢未動,眾人甚至未曾見到他是怎樣出劍的,他便已歸劍還鞘。而出掌者,掌風未至溫晦處,喉處已留一道血痕。

  待他離溫晦三寸,人驟然墜地,頭頸歪斜,血汩汩而流。

  有弟子見了,失聲尖叫。

  秦湛見了,眸中騰起無名之火,她一劍即出——

  雲水宮外四門忽響異聲,由鳥自外而飛入,停在朱韶面前化而為粉衣女子,跪地而稟:“陛下,司幽府襲擊雲水宮,如今四門已被皆開了!”

  朱韶道:“雁摩呢?”

  明珠答:“雁摩已去迎敵,但他們目的似乎只是開四門,並未再攻!”

  朱韶向高台處的溫晦看去。

  溫晦轉身而去,踏雲水宮四門正門而離。

  他背對眾人,右手隨意一揚,笑道:“魔道於此,宣戰。”

  燕白的刀刃刺中了流雲。

  知非否留下的後手同時發作!

  秦湛身形欲出,忽然,有尖銳之聲似從地獄而出!

  秦湛回頭,只見石台之中不知為何突現奇詭咒陣,咒陣詭譎,竟似活了石台,要將其上一切吞滅!

  一劍江寒:“噬靈陣!”

  噬靈陣,一同屍血鳥般殘忍可怖之物。屍血鳥吞人血肉,噬靈陣則吞人真靈。比起屍血鳥,對於高階修士而言,避無可避又擊不到實處的噬靈陣要更恐怖。它不同於屍血鳥的地方,是構成噬靈陣的根基,能吞滅一切的魔靈——是自願而生的。這魔靈必是滿含怨恨不甘而由生化魔靈,化魔靈之後只含一恨一怨,以此怨恨結成吞天滅地的噬靈,無理智、無思維,只剩下恨意,以及想要用自身撕咬盡仇怨的本能。

  一劍江寒下意識便要退,而噬靈陣中魔靈已現,她披頭散發,像是瞧見了自己最憎惡的東西,連身形幻影都凝出了。

  她撲向流雲對面的雲水宮,尖銳道——“朱韶,我要你死——!”

  朱韶回首,秦湛已認出這個魔靈。

  面容可憎,姿態可怖。這是曾經的東境王妃。

  朱韶當然不會殺了他的母親,更不會讓他的母親蛻變魔靈。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噬靈陣又為什麼會在此時此刻在這裡等著,秦湛都不需去考慮太深,就能先聯想到知非否。

  當初是他誘使東境王妃打上玉凰山的主意,也是他告訴了東境王妃借南境女子血來修行的法子,在東境王妃徹底失敗後,將她最後一點價值利用完,順應她的憎恨做出這噬靈陣——完全是知非否的行事風格。

  一劍江寒察覺到東境王妃在見到朱韶後恨意更深,陣力更強,他以劍抵御這噬靈陣的吞噬,大喝道:“秦湛!”

  秦湛一劍回旋,燕白直刺向東境王妃的魔靈。

  劍氣凝成實質傷靈!

  東境王妃發出刺耳尖叫,卻在看見秦湛的那一刻,恨意更甚!

  她放棄了朱韶,直接撲向秦湛而來,秦湛正欲避開,卻也受到了噬靈陣牽引!

  一劍江寒護著越鳴硯和雲松,全然騰不開手。他見這魔靈攻擊突然,秦湛的動作則因噬靈陣遲鈍了一瞬,心下一緊,轉手便是一劍擲出!

  這一劍緩了秦湛之圍,卻讓越鳴硯抵御不住噬靈陣,直接向陣心滑去。

  一劍江寒連忙伸手,卻因另一邊全無意識的雲松而慢了一步。

  秦湛見狀,也顧不得其他,她喝道:“一劍!”

  一劍江寒看向她,秦湛已躍去了噬靈陣的中心,她抓住了越鳴硯,而後將越鳴硯一掌推出,打去了一劍江寒的懷裡。自己則直接被吞進了噬靈陣的中心。

  噬靈陣吞進了秦湛,越鳴硯見狀睜大了眼,他掙扎著便要去救,卻被一劍江寒喝止。

  “秦湛為什麼下去你不清楚嗎!待在這裡,等她!”

  “你只能在這兒等她!”

  越鳴硯怔住。

  他知道為什麼一劍江寒攔著他。因為他不夠強,因為他過於疲弱,因為他,秦湛方才受困。

  越鳴硯眼有苦痛之色,一劍江寒也意識到自己語氣過於嚴厲,他安撫道:“別擔心,相信她。噬靈陣殺了不她。”

  噬靈陣的確殺不了秦湛。

  縱使這陣法不斷在吞噬她的靈力為幾用,東境王妃的魔靈還是發出了尖銳而痛苦的嚎叫聲。

  時間過去一刻,又或是幾天幾夜。

  越鳴硯分不清。

  魔靈哭嚎,她伏趴在石台上,試圖要絞殺了墜入陣中之人。

  可陣中之人卻反碎了她的靈。

  風暴驟停,魔靈崩散。

  越鳴硯看見了燕白,而後這把劍被從風中扔了出去。

  一名穿著較大白裳的少女站在噬靈陣的中心,她的眉眼間寫滿了不耐和煩悶,待風暴散去,她瞧見了越鳴硯眾人,臉上的神情便從不耐變成了茫然。

  她看了看三人,又看了看石台,困惑無比道:“你們是誰,我的劍呢?溫晦呢?”

  她見無人答她,有些不高興,臉頰都氣得鼓了起來:“我師父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7-31 11:31 PM

第54章 朔夜01

  闕如言收回金針,對期待著的眾人輕輕搖了搖頭。

  她說:“身體康健,經脈平穩,除了靈氣有些虛弱,其余我並看不出任何問題。”

  一劍江寒聞言,下意識看向秦湛。

  十五歲的秦湛還正是成長的時候,眉眼輪廓雖皆柔和圓潤了很多,但依然能認出日後的模樣。這是秦湛沒錯,卻是在場所有人都不認識的秦湛。

  秦湛也非常不喜歡被人盯著端詳,她見闕如言收了針,也不耐煩再乖乖坐著。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四下看了看,便抬步欲走。一劍江寒當然不能讓她走,他兩步走到秦湛身前攔住了她。

  秦湛抬頭看了眼一劍江寒,緩聲道:“讓開。”

  熟悉的語氣,似曾相識的脾氣讓一劍江寒眉毛控制不住的跳動了一瞬,他幾乎是條件反射的頭疼,伸手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腦袋。可就算是這樣,他也還是沒讓開。

  一劍江寒道:“秦湛……”他斟酌了片刻語氣,“你受噬靈陣的影響,身體出了點狀況,最好還是待在這裡讓闕如言給你看病。”

  秦湛不耐煩道:“這話你見我第一面就說了, 我也認了, 所以不是跟著你回來了?現在病也看了, 人也見了, 我總能走了吧。”她極為警惕又狐疑地掃了眼一劍江寒和他身後的眾人,“話又說回來,你們眾口一詞說我失去記憶,現在是我記憶裡的六十五年之後,我又沒有證據,怎麼知道你們說的是真是假?”

  她極為警惕:“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有別的打算。”

  她說著手下意識要去摸自己的腰側,摸了個空後才皺了皺眉,又強自鎮定與眾人周旋。

  別說一劍江寒了,誰也沒見過這樣敵意外露的秦湛。

  還是闕如言猶豫著上前一步,說:“秦師妹,我是闕如言,藥閣闕如言。和你同出閬風,你可有半點印像?”

  秦湛沒什麼波動道:“全天下都知道我師父出自閬風,你說你是閬風弟子,他說他是閬風的弟子,反正我沒去過閬風,還不是任你們說。”

  一劍江寒沒忍住:“我不是閬風弟子,我是昆侖弟子。”

  秦湛聞言訝然,片刻後方才茫然說了句:“昆侖還有人啊。”

  一劍江寒:“……”

  時隔多年,再次領教秦湛這個性,一劍江寒都不太想接著說話了。秦湛抿著嘴角笑了笑,見眾人都一時無言,便干脆抬步欲走,闕如言見狀連忙喚了她一聲。秦湛回頭,不太高興地問:“沒完沒了了?”

  闕如言:“……”

  闕如言嘆了口氣,她看向了一劍江寒:“還是你來。”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臨危受命,他對秦湛道:“你打算去哪兒?”

  秦湛答:“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們。”

  一劍江寒道:“因為我們是朋友,你現在這樣離開,我不放心。”

  秦湛原本想反駁一劍江寒,話卻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她看著一劍江寒,也說不出什麼過分的話來,她看得出來一劍江寒的確是在擔心她,無論緣由是什麼,這個人的確對她並無敵意。

  沒有了自己熟悉的劍,秦湛原本就處於焦躁的邊緣,面對一劍江寒的這句話,她只能壓下自己滿肚子的困惑與脾性,又回了頭,找到了自己原本坐著的椅子,抱著膝蓋不太高興地坐了回去。

  闕如言見狀無疑松了口氣,她轉而問一劍江寒:“小越呢?或許他來秦湛能想起什麼。”

  一劍江寒聞言“呃”了一聲,說:“他在照顧另一個。”

  闕如言困惑:“另一個?雲松不是已經被安遠明帶回去了嗎?”

  一劍江寒無奈說:“你知道的,秦湛的劍有些特別。”

  闕如言知道秦湛的劍是天下第一的仙劍燕白,但仙劍燕白再特別,和越鳴硯不在秦湛身邊有關嗎?

  闕如言不明所以,但一劍江寒卻是明白的。他看向另一間屋子的方向,嘆了口氣。

  另一間屋子內,燕白作嚎啕狀。

  他在半空中將自己團成了一團大哭,一邊哭一邊還要叫著:“不帶這樣的,她太過分了,前一秒還叫著‘好燕白’拿我去斬噬靈陣裡惡心的血核心,好啦,一出來就變臉,不僅翻臉不認了,還把我摔了!”

  “從來沒有人摔過我!太過分啦!”

  越鳴硯看不見燕白,卻聽得見燕白血淚控訴、字字含怨。他掛心著秦湛,想要盡可能的安撫了燕白,帶著燕白去見秦湛,看是否能通過燕白讓秦湛恢復,可燕白自從被秦湛丟出噬靈陣,還被反問了一句“你是誰的劍”後就變得傷心欲絕。不要說去和一劍江寒他們一同救治秦湛了,他根本連見都不想見。

  燕白不肯去,越鳴硯就算拿的了他的劍身,光拿著一把秦湛已經表示了“沒印像不是我的”的劍去也無濟於事,所以他只能留在這裡,先勸燕白。

  越鳴硯道:“燕白先生,師尊現今情況不明,也不知是受了噬靈陣影響還是遭了別的黑手才變成現今這樣。若是往日裡,倒也罷了,以師尊修為,給些時日總能恢復過來。可如今不同,魔尊剛剛宣戰,司幽府與枯葉宮又虎視眈眈。明裡暗裡有無數把刀都在對著師尊,師尊不能在此時失了自保的能力。”

  燕白嘴硬道:“她都不要我了,我去難道她就會有自保的能力了嗎?”

  越鳴硯答:“燕白先生是師尊的劍,是陪她六十年的劍。這天下除了燕白先生,有哪一把劍曾陪過師尊如此之久?師尊或許只要重新握上先生劍柄,或許就能恢復。”

  越鳴硯這話就帶著些哄騙的意味了。闕如言都查不出的毛病,若是光憑握一下劍柄就能恢復,藥閣也就可以關門大吉了。

  但這樣的話顯然是燕白愛聽的。

  他松開了蜷起來的自己,飄去了越鳴硯身前。

  可就算是這樣,他還要說上一句:“我不,這次明明就是秦湛做得太過分,她不道歉,我才不要回去!”

  越鳴硯低聲勸道:“可是師尊也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六十五年前,她也的確尚未見過燕白先生。”

  燕白道:“我管不了那麼多!反正生氣!”

  越鳴硯定定看著燕白出聲的方向,他頓了一瞬,忽又道:“那好。”

  燕白聽見越鳴硯竟然不勸了,耳朵不免動了一瞬,他克制不住好奇地看向越鳴硯,便見越鳴硯心平氣和道:“那我只能拿眠冬去見師尊了。”

  “眠冬也曾是師尊心儀之劍,或許師尊見了,另有奇效。”

  燕白:“……”

  越鳴硯話畢,竟然當真就不再多說了。他向燕白出聲處行了一禮,便當真不再去管燕白劍,僅僅只是握著自己腰側的眠冬就要離開。燕白見越鳴硯當真走了,方才忍不住出聲:“小越!”

  越鳴硯頓住腳步,他回頭微微一笑:“燕白先生改變想法了嗎?”

  燕白:“……”

  燕白憋氣,可在看了越鳴硯手下的眠冬一眼,又十分委屈。他飄去了越鳴硯的身邊,又動了動自己的劍身,而後說:“看在你的面子上!”

  他沒說看在越鳴硯的面子上要做什麼事,越鳴硯卻了然於心,他笑了笑,轉身去取了燕白劍,對燕白笑道:“多謝先生了。”

  燕白:“哼。”

  越鳴硯將燕白再次帶來的時候,也是秦湛從坐在椅上變成了盤腿坐在椅子上,從等著闕如言他們商量之後該怎麼辦,變成了自己主動提出“我要走人”加入討論。

  越鳴硯的到來無疑讓屋裡凝重的氣氛緩和了一些,闕如言見到他更是面色一松。

  她對秦湛道:“你對他有沒有印像?是你收的徒弟。”

  秦湛面色古怪:“昆侖派的已經說過了,說是我五十五年後會收的徒弟?”

  越鳴硯面對小了許多的秦湛恭謹行了一禮,道:“師尊。”

  秦湛:“……”

  秦湛心情復雜,她張口欲說什麼,一劍江寒一眼看出了她的想法,提醒道:“說話前多想想,這是你的徒弟,不是我。”

  秦湛憋住,過了半晌才說:“我以後看起來耐性應該挺好的。”

  一劍江寒:“……”

  越鳴硯道:“師尊教導弟子,的確極具耐性,是弟子進益不佳,總是勞師尊煩憂。”

  秦湛聞言有些驚訝,她看著越鳴硯,又說:“其實也沒有那麼差。說到底我也沒想過自己會收徒弟啊。”她的面上有些茫然,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裡沒有熟悉的劍,秦湛將手握起,刻意壓下心中的不安,回答:“我自己都還沒出師。”

  “你出師了!”燕白忍不下去,“你二十歲就出師了!只差五年而已,也不至於像差一輩子吧!”

  秦湛抬頭,一眼便瞧見了少年模樣的燕白。

  她與燕白互相看了一會兒,接著秦湛鎮定地移過了臉,指著燕白對所有人道:“你們都看不見他?”

  闕如言茫然:“他,什麼他?”

  一劍江寒:“……那是你的劍靈,只有你能看見。”

  秦湛:“……”

  燕白道:“現在相信了嗎!認命了嗎!我就是你的劍!你拿了我才出的師!”

  秦湛又看了看越鳴硯雙手捧著的燕白,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半直起身從對方手裡拿過了劍。秦湛將劍放在手心,雖然她覺得自己應該從沒有見過這柄劍,但是觸摸著的弧度和劍柄握上時的紋路卻莫名熟悉。

  這天下沒有毫無源頭的熟悉感。

  秦湛握住了劍柄,稍微拔劍出了一瞬,燕白鋒利,乍露雪白劍芒!

  秦湛道:“好吧,我相信一會兒。”

  她合了劍,對燕白道:“你是我未來的劍,你叫什麼?”

  燕白自傲道:“仙劍燕白,現在是不是覺得你先前丟我的行為真是大錯特錯?”

  秦湛沉吟道:“仙劍燕白。”

  燕白問:“除了念我的名字,你就沒有別的感悟了?你該不會連我是天下第一劍都忘了吧!”

  秦湛笑道:“這倒是沒有,感想自然也是有的。”

  燕白等著被誇獎:“是什麼?”

  秦湛道:“我挺厲害。”

  燕白:“……”

  秦湛雖然嘴上不太饒人,但燕白給她帶來的熟悉感讓她如越鳴硯所想的那般,暫時放下了對於他們的警惕與不信任。熟悉感是不能造假的,尤其是劍修對劍的熟悉感。

  秦湛道:“你們說我是受了傷,形貌記憶方才一時回到了數十年前,好,我暫時信任你們。但我因為什麼受的傷?如果我未來能執燕白劍,區區噬靈陣,應該不至於吧?”

  一劍江寒道:“所以我懷疑知非否對噬靈陣動了手腳,如今正魔大戰在即,你是他們最大的威脅,只要除掉你,基本就能穩操勝券。”

  秦湛聽得眉頭鎖起,她說:“你說我如今離開不安全,就是因為正魔雙方打起來了?”

  一劍江寒道:“對。”

  秦湛從椅子上下來,握著燕白就要走。一劍江寒連忙抓住她:“你沒聽懂我的話嗎?”

  秦湛冷靜道:“聽懂了。”

  “但我覺得你沒懂。”

  秦湛慢條斯理道:“魔道要殺我,我便不能殺魔道嗎?”

  一劍江寒皺眉:“你不明白,魔道現今的魔尊——”

  秦湛道:“魔尊又如何?”

  一劍江寒:“憑現在的你——”

  “你們也很奇怪。”秦湛打斷了一劍江寒,“和我解釋了那麼多,說了那麼多,卻沒有一個人提出要去尋溫晦。就算我出師了,已經自立門戶,也不至於同師門斷了聯系吧。”

  她眉目銳利,聲音清冷:“所以就算我贏不了,不也還有溫晦在?”

  “他既然在,又有什麼好怕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1:51 AM

第55章 朔夜02

  秦湛這話剛說出,便敏銳察覺到了眾人態度的微妙。她頓了一瞬,問:“你們怎麼了?”

  闕如言看著她欲言又止,近乎求助的看向了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也說不出口。

  秦湛看著他們倆,慢聲道:“溫晦死了?”

  一劍江寒:“……這倒是沒有。”

  秦湛皺眉,她的聲音發冷,已經開始極其不耐:“那到底是怎麼了?他失蹤了?瘋了?還是修行出了岔子兵解了?”

  越鳴硯在一旁看著秦湛,在場的所有人中,唯有他是晚輩。照理來說,無人詢問,越鳴硯不該主動插入長者之間的問話。可他見秦湛認真地發問,闕如言顧左右而言他,一劍江寒卻答不出口,便自己先一步答了。

  越鳴硯道:“魔尊便是溫晦。”

  秦湛起初沒聽清,她問:“哈?魔尊殺了溫晦?”

  越鳴硯說:“魔尊就是溫晦。五十年前,閬風劍閣第三十一代閣主溫晦叛變,入魔道,一統魔域。他因凶悍而被稱為魔尊,掀正魔大戰,引起生死浩劫,正魔雙方都在那幾年裡死傷無數。”

  “就連閬風,也於他手折了三位閣主。”

  秦湛聽完了,她沒什麼反應。

  闕如言看了卻更擔心了,她之所以不敢說,也不太想讓一劍江寒說,便是因為她是知道秦湛與溫晦之間感情深厚。當年溫晦入魔雖突然,但至少也給了秦湛十年的緩衝。如今秦湛的心理和身形都不過十五六的模樣,這個年紀在修真界裡和五六歲的娃娃沒什麼區別,要告訴這時候的秦湛,溫晦其實不是你心中所想的、所認識的那個人。他在後來拋棄了你,拋棄了所有人,變成了個屠戮四方的魔頭?

  闕如言說不出口。

  一劍江寒大約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他猶豫了。

  但這些人之中,理應是最顧忌秦湛感受的越鳴硯,卻沒有停頓、甚至沒有遮掩的,將所有的事情都直接告訴了秦湛。

  秦湛問了,他知道,他便答。

  秦湛沉默了很久。

  久到闕如言開了口,想要補救:“秦師妹,其實,其實這件事情情況比較復雜——”

  秦湛道:“他騙我了嗎?他是我徒弟,他不敢騙我吧。”

  一劍江寒不知忽然想通了什麼,他對秦湛說:“沒有,小越說的簡單,但是該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我也沒什麼需要補充的。”

  秦湛便問:“五十年前,也就是說,十五年後。”

  一劍江寒說:“不是十五年後,是五十年前。”

  秦湛猛地看向他。

  一劍江寒說:“無論你覺得自己現在是誰,於這個世道而言,你都是燕白劍主秦湛。你的身後沒有溫晦,有的是閬風劍閣。你面前需敵對的也不是小打小鬧,而是即將重開的正魔之戰!”

  闕如言聽見一劍江寒這麼說,連忙伸手去攔他,她的面上滿是不贊同:“我們連秦湛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她甚至算個病人,有要求病人去擔責的道理嗎!”

  闕如言聲色俱厲,她護在了秦湛的身前:“你也不要和我說什麼秦湛就是秦湛,既然是她就不能逃避。在我眼裡,沒有誰生來就該站在最前面。她既然受了傷,變成了現在的模樣,就該被照顧。你和我還好好的,沒道理將她推出去!”

  一劍江寒聞言皺眉。他心裡想的顯然不是闕如言說的這樣,他心憂的是秦湛如此形貌會否正中魔道的陰謀,會否被利用,會否又因此而送命。

  秦湛當然可以軟弱,她是人又不是神,哪裡能時時刻刻都像座山一樣立著。就算是山,繃到了極致也有潰散的一天。

  但不能是現在。

  哪怕是一年前,一月前,哪怕只是一天之前,一劍江寒或許都會考慮闕如言的話,真的將秦湛當做十五歲的孩子保護起來,慢慢商量解決的辦法。

  但溫晦前腳剛宣戰結束,知非否後腳就利用了噬靈陣做出這樣的手筆——要說魔道不知道秦湛現在的情況,一劍江寒覺得這也太心存僥幸了。

  一劍江寒低聲解釋:“闕閣主,我是秦湛的朋友,我比你更擔心她。但是不行。”

  他道:“她自己也知道。”

  闕如言看向了秦湛,她作為醫者,看似面冷,但心腸卻是最軟的。她有些擔心秦湛,秦湛似乎終於消化完了越鳴硯話裡的意思,她抬起了眼。

  秦湛問:“溫晦走火入魔,發瘋了?”

  一劍江寒道:“這話你五十年前就問過。”

  秦湛問:“然後呢?”

  一劍江寒答:“誰也不知道。”

  秦湛:“……”

  秦湛低頭,將燕白認真的扣上了自己的腰側,她抓住了燕白劍柄,抬步就欲走。闕如言連忙攔她:“秦師妹,你又要去哪兒?”

  秦湛道:“去找溫晦,問個答案!”

  闕如言道:“他已經變了!你這樣去,如果他——”

  “沒有如果。”秦湛嘴角繃直,眼睛裡像是凝了刀,她說:“沒有如果,你們說他入魔,我信了,但你們說他會殺我。”

  秦湛咬牙道:“我不信。”

  “我要去找他!”

  一劍江寒本來就不擅長哄孩子,更不擅長和胡攪蠻纏時的秦湛交流。他直接祭出了不知春,對秦湛道:“你要去找溫晦?可以,贏了我,我就讓你去。”

  秦湛瞪他。

  一劍江寒道:“現在你連我都贏不了,還談什麼去魔域。你還沒有見到溫晦,去試探他到底會不會殺你,就會先死在別人的手裡。”

  秦湛深吸了一口氣,她看著一劍江寒好半晌,確認自己的確沒辦法從這把劍下過去,便氣呼呼地又扭頭走回了椅子哪裡,跳上去蹲著抱住了自己的膝蓋生悶氣。

  闕如言忍不住說:“秦師妹。”

  她幾乎已經習慣了沉靜如水不動如山的秦湛,忽然間面對這樣一個情緒外露,甚至可以說是無力的秦湛,一時間竟連安慰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還是越鳴硯問:“師尊想尋魔尊嗎?”

  秦湛看向他。

  越鳴硯答:“我陪師尊去。”

  闕如言:“……”

  闕如言簡直頭都要大了,她喝道:“越鳴硯,你又發什麼瘋?”

  秦湛倒是實話實說:“你也打不過一劍江寒,闖不過他的劍,你陪我我們也出不去啊?”

  越鳴硯說:“所以我們第一站不能去尋魔尊。”

  秦湛盯著他。

  越鳴硯說:“我們先去找能治病的醫生。”他看向闕如言,問道:“巫族有窺視未來之能對嗎?”

  闕如言頷首:“對,小花便是典型。”

  越鳴硯又說:“我與師尊游歷天下之際,也曾因小花的緣故收集過有關巫祝的資料。我聽聞闕氏曾出過一位大能,傳聞他手掌星辰,可撥日月。時間於他是兒戲,甚至有故事說他能夠穿過時間。”

  闕如言皺眉,她說:“哪有這麼誇張,祖爺爺只是對時間咒陣研究比較深罷了。”

  越鳴硯道:“那傳聞說他研究出了返老還童藥是真的嗎?”

  闕如言臉色變了。

  越鳴硯道:“看來是真的。”

  越鳴硯看了看秦湛,說:“師尊瞧著像是中了與時間有關的咒,闕師伯專攻針法丹藥一途,對咒了解不深。但闕氏的那位前輩或許卻能尋到解決的方法。”

  闕如言沉默了片刻,而後才嘆息道:“你說的事,我哪裡沒有想到。可是祖爺爺他……他當年沉迷時間之術,耽於所謂‘返老還童’,不知犧牲了多少人的性命。闕氏正是因此才將他逐出門庭,甚至下了絕殺令。”

  “他與闕氏之間的關系,著實不是親眷,而是仇敵。”

  越鳴硯道:“可闕師伯卻仍然稱他一聲祖爺爺,想來至少是知道他如今在哪兒吧。”

  闕如言道:“我是知道不錯,可他不會見闕家人,更不會見閬風人。他雖算不上是魔道的人,可也絕不是正道的人。因著闕氏的關系,他更是寧醫魔不醫仙。闕氏匡扶正義救濟天下,他便專醫那些殺人的魔頭。而我之所以能知道他落腳之處,也不過是因著年少無知,總是纏著他,他被驅逐時又哭得太狠,使他安撫不得,只能應允了我作孩童時的無理要求。”

  越鳴硯問:“每年年節,會送往藥閣的那封無名信,便是那位前輩的嗎?”

  闕如言猶豫幾瞬,仍是點頭。

  她說:“但也就是如此了,他是個言出必行的人。當年答應了我,哪怕會暴露他的所在,也會一直給我寄信報平安。所以他既然已說了不醫正道,也定然是不會醫的。”

  越鳴硯卻說:“劍未落,便無法知勝負。既然未試過,又哪裡來的一定不?”

  闕如言看著越鳴硯,她問:“你想去求他?”

  越鳴硯點了點頭。

  他遲疑片刻,將自己更擔憂的一件事也說了出來:“一劍前輩無事、雲松無事、我無事,但師尊卻不出現。我擔心知非否會預料到出事的人是師尊,而後加派人手來擊殺師尊。千防萬防難免有失,倒不如攻。”

  一劍江寒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越鳴硯道:“一劍前輩應戰,正魔開戰。對外宣稱,我受噬靈陣重創,師尊攜我求醫。”

  一劍江寒:“知非否難道不會懷疑嗎?他怕是也會去截殺你們。”

  越鳴硯道:“我看了正魔之戰的記錄,以魔尊的個性,不會先行出手。所以先手必然是司幽府君,只要一劍前輩能壓住司幽府君,無論知非否派誰試探,我都能讓他得到‘秦湛無事’的結論。”

  他看向秦湛:“師尊,我們先去看病,然後再去尋魔尊,可以嗎?”

  越鳴硯這句話其實很狡猾,如果秦湛恢復了,誰都不會攔著她去找溫晦,這本身就不存在矛盾。

  可他將計劃講出,卻又讓秦湛清楚明白了一劍江寒攔她的緣故,闕如言擔心的緣故,秦湛不可能當真棄這兩人的感情於不顧。他這樣說,其實是在給雙方一個台階。

  但秦湛認可了,她即使再想找溫晦,卻也相信著多年後的自己。相信多年後的自己生死相交的朋友。

  冷靜下來後,她說:“好。”

  一劍江寒想了想,他看向闕如言。

  闕如言嘆了口氣:“這好像也是唯一的辦法了。秦湛若是無理由的就不出面,基本就是將證據送到了不哭閻王手裡,他若是得知他的計劃成功使正道失了秦湛,怕是會全力進攻,若是他甚至以此說動了魔尊先動手——我們根本沒有贏的機會。”

  越鳴硯點了點頭:“對,想瞞住知非否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有讓他不確定。他是個多疑又謹慎的人,又對師尊多有忌憚,他不確定的越久,遲疑的越久,師尊反而會更安全。”

  一劍江寒追殺了知非否十年,自然也對他有所了解。他同意了越鳴硯的提議,他說:“好,就按你說的做。”

  越鳴硯笑了笑,他又說:“如果一劍前輩贊同我的做法,那便還需要將一個人拉入伙。”

  秦湛最信任的人除了尚在閬風的徐啟明,便都在這裡了。越鳴硯說還需要一個人,反倒讓一劍江寒滿頭霧水,他問:“秦湛還有哪個朋友是我不知道的嗎?”

  越鳴硯說:“前輩知道,只是或許未必能算得上朋友。”

  越鳴硯回答:“祁連劍派的安遠明道長,安前輩。”

  一劍江寒:“……哈?”

  闕如言也被這個名字給弄懵了:“安遠明?”

  越鳴硯解釋道:“安道長在利益上,從來都是與正道統一的。而在面對魔道時,他的利益和師尊的利益也是統一的。加上如今雲松重傷,正需要闕師伯的醫治,如果我們提出需要他的幫助,他不會拒絕。”

  闕如言道:“可是,為什麼一定還要一個安遠明?一劍江寒不夠嗎?”

  越鳴硯無奈地笑了,他說:“總要有人能夠讓所有人相信,受傷的人是我。闕師伯和一劍前輩都不是善於此道之人,只有安道長,他的身份地位足以令人取信,而他更有這個能力讓別人相信。”

  越鳴硯說的婉轉,好在一劍江寒和闕如言明白了。

  簡單來說,總得有個會演戲的,還能演到所有人都相信。從在場的人來看,的確是只有安遠明合適了。

  一劍江寒立刻道:“我去叫他。”

  安明遠原本在照看雲松,被一劍江寒抓著手就一路拖過來,根本就是半懵的。他還來不及呵斥一劍江寒這種不顧禮節的行為,先看見了年少的秦湛。

  安遠明喉嚨裡的話頓時一句也說不出,甚至倒吸一口冷氣。

  他忍不住回頭問了句:“怎麼回事,秦湛的……”他還是斟酌了措辭,“妹妹?”

  秦湛看見了他冷冷答:“我就是秦湛。”

  安遠明笑了,他作為一個基本活在秦湛下的劍修,沒道理不認識秦湛。他正要說什麼,一邊的一劍江寒已經點了頭,證實了秦湛的話。

  “她就是。”

  安遠明:“……”我是不是太累了以至於出現了幻覺。

  闕如言上前,簡單將事情告訴了安遠明,也未說秦湛到底能不能好,反而肯定地告訴他:“小越隨秦湛去求醫,很快便能回來。”

  安遠明:“……”

  安遠明心底的最深處,是熱衷於見到秦湛跌下神壇的。但正如越鳴硯說的那樣,正道和平時,他會和秦湛有利益糾葛,但正魔即將交戰時,他與秦湛利益共體。尤其是魔尊回來了,他或許比闕如言還要在乎秦湛能不能恢復,多久能恢復。

  加上闕如言提了兩句雲松,雲松對將一生都奉獻給了劍道的安遠明而言,不僅僅是傳承人的身份,更勝似他的親子。哪怕是考慮到雲松的救助問題,他也不會拒絕闕如言的要求。

  只是——去騙知非否?

  安遠明嘴角抽了抽,他覺得越鳴硯可真是太敢想了。

  越鳴硯道:“我相信安前輩能做到。”

  安遠明沉吟片刻,說:“我會盡力,只是……這事情弄不好就會被不哭閻王當成仇敵,他的報復心怕是四境第一強。我總得收點回報。”

  闕如言皺眉:“我盡藥閣之力,替雲松醫治還不夠嗎?”

  安遠明看向了秦湛,他說:“我也沒有別的要求,不過是想與秦湛比一次劍罷了。”

  一劍江寒問:“現在?”

  安遠明:“現在。”

  作為一個一直被秦湛壓著,甚至都未被放入過眼中的對手。安遠明永遠記得上一屆摘星宴上,秦湛並指為劍,仍輕易勝了他的場景。如今秦湛不知因何變成如今的模樣,安遠明覺得,若是想要勝一次秦湛,大約也就只有趁這個時候。

  贏一次秦湛。

  這個誘惑可太大了。

  闕如言憤怒:“你已是祁連劍派長老,可秦湛現在卻是少年,你也不怕勝之不武!”

  秦湛倒是沒什麼反應。

  她笑著說:“我以後贏過你很多次?”

  安遠明答:“也就一次。”

  秦湛“哦”了一聲,心裡有了數,她說:“行啊,那就以這四塊石磚為界比試吧。屋子小,將就一些。”

  安遠明說:“這是自然。”他知道屋裡不能有大動靜,以免令外面懷疑。所以他故作讓步道:“為了公平,我不用修為,我們只比劍。”

  秦湛聞言,嘴角漸漸上揚,弧度加大。

  她慢條斯理說:“好呀。”

  闕如言一開始想要阻止,卻被一劍江寒攔下了。

  一劍江寒壓根沒去看這兩人比試,只是對闕如言說:“你以為她小時候就純良無辜了嗎?安遠明還沒出劍,就已經落進她的套裡了。”

  安遠明比現在的秦湛強在哪兒?

  修為。

  秦湛為什麼可怕,因為她是天生的劍修。

  安遠明原以為如今的秦湛沒什麼好怕的,卻不過十招就被對方逼出了祁連十三劍。

  在他用至第十三劍,甚至經不住後撤一步,劍上攜出修為的時候,秦湛已拇指一擊脫手燕白,又堪堪抓住他的劍柄末尾。冰冷的劍尖直抵他的咽喉,若是攜上劍意安遠明怕是已經受傷!

  秦湛三指一挑一握,又重新抓住了燕白劍柄前部,對安遠明道:“承讓了。”

  安遠明:“……”

  闕如言忍不住握拳掩住自己的笑,秦湛瞥見了,忍不住翹了翹嘴角,偏還不饒人說了句:“你只輸一次我大概能猜到理由,我們只比過一次吧?”末了她又說:“哦,現在是兩次。”

  安遠明:“……”

  一劍江寒早就知道秦湛這個性,但他還是要提醒:“你現在在求人幫忙。”

  秦湛:“……”

  秦湛收劍回鞘,又抬頭看了看安遠明,她說:“那算我輸。”

  安遠明:“……”

  安遠明也收回了劍,他嘆道:“不必了。”

  他看著秦湛,對她說:“我的確不如你。我曾以為自己是天才,最後卻也發現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秦湛,你對於溫晦而言就是那個人,溫晦對你而言,也是那片天。要贏溫晦,我雖心不甘,但正道的確不能缺了你。”

  “你不在,我會替你遮掩住這件事,所以你一定得回來。”

  安遠明說著又自嘲了一聲:“你現在這個年紀,或許還信任著溫晦呢。我和你說這些,你也未必會聽進去。”

  秦湛道:“我聽進去了。”

  “你們都說了,溫晦背叛,正魔開戰。而我原本是要對抗他的。”

  安遠明微怔,看向秦湛。

  秦湛說:“我覺得沒什麼問題。如果有天溫晦發了瘋,就算天下人都不管他隨他瘋去,我也是要阻止他的。”

  “我得知道為什麼。”

  安遠明低頭看向秦湛,秦湛比他記憶裡的燕白劍主矮了一些,卻又好像哪裡都沒有變。

  她本來就沒有變。

  無論在哪個年紀,有一點貫穿了始終。

  安遠明笑道:“秦劍主,那我就在祁連山等著你回來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1:55 AM

第56章 朔夜03

  一切安排妥當後,秦湛同眾人道別,在安遠明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雲水宮。

  考慮到那位被闕氏逐出藥師的脾性,闕如言猶豫一會兒,還是讓秦湛和越鳴硯帶上小花一起去。

  闕如言道:“花語是返祖的巫祝,他也算是半個返祖,小花與你們同去,或許會有意料之外的幫助。”

  越鳴硯既然知道闕家被逐出家門的這位藥師,自然也知道他脾性古怪。他有關時間的能力來自於巫祝血統,傳聞闕氏驅逐於他,就是因為他全然不會將與巫祝一脈毫無關系的人當作人——就好像人類不會覺得家禽是自己的同類一樣,他也從不覺得人類是他的同類。

  他活得孤僻桀驁,就像是某種已然滅絕的生物孤獨存活於全新的陌生時代,既不屑於入螻蟻般的眾生,卻又尋不到同路人,便也越發乖戾孤僻,生人難近。

  想要對這種人動之以情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闕如言了解這一點,所以她才提出帶小花去。

  小花大約是這世上,唯一能被他當作“人”的同族,若是小花去求,事情或許能順利些。

  闕如言道:“我也有私心,眼見著正魔兩道即將開戰,小花作為藥閣弟子自然是要隨我上前線的。但她還那麼小,我實在是不忍心。她跟著你們走,避開爭端也好。若是祖爺爺願意留她在身邊,那更好。”

  越鳴硯聞言沉默片刻,方才對闕如言說:“闕師伯這話,問過花師妹了嗎?”

  闕如言當然還沒來得及問,但小花是她的徒弟,只要是她的命令,小花一定會遵循。

  越鳴硯看了出來,他對闕如言道:“若是闕師伯要求,師妹自然不會違抗。可師伯是否也該問問師妹的想法?比起遠在千裡之外不知師伯安危的一時平靜,她會否更想要陪在師伯身邊,幫著師伯去掙一絲屬於藥閣未來的平靜。”

  闕如言被問住了。

  越鳴硯道:“安寧雖好,卻也要看與誰。我想花師妹不會想要離開藥閣,去享這獨自一人的安寧的。”

  闕如言垂下眸,她嘆了口氣。

  半晌後,她說:“好,我問問她。”

  秦湛見闕如言先行離開去尋小花,忍不住抬眼瞅著越鳴硯一眼。

  越鳴硯低下頭輕聲問:“師尊可是有事要問我嗎?”

  秦湛收回了視線,她眼神平視向前,評價道:“沒什麼,只是有點意外。”

  她說:“多帶一個人,對你而言會是負累。可你比起自己會多個負累,反倒是更在乎這個負累的想法。”

  秦湛頓了頓,又側首看向他說:“我好像明白未來的我為什麼會收你為徒了。”

  越鳴硯曾經從秦湛那兒得到過收徒的原因,秦湛那時說是修行需要方才收他為徒。可如今小秦湛見著他,卻說可能還有別的原因,這讓越鳴硯心中不由一悸,他連呼吸都輕了一瞬,放輕了聲音問:“……是什麼?”

  秦湛道:“同理心。”

  秦湛想要拍拍越鳴硯的肩膀,卻發現現在的自己有些矮。她朝越鳴硯招了招手,越鳴硯傾下身,她便順利地拍到了越鳴硯的肩膀。

  她拍了拍,輕咳了一聲,明亮的眼裡滿是認真。

  她說:“小越,劍閣的未來如果是交給你,燕白劍主秦湛在對敵時,一定會非常放心。”

  越鳴硯低頭看著她,他輕聲道:“師尊。”

  秦湛:“?”

  越鳴硯說:“你在,我才顧得了旁人。”

  “所以……”

  秦湛在這個年紀,毫無被人倚賴看重的經歷。在她如今的記憶裡,除了南境王宮的商陸,便只有溫晦,甚至溫晦要更多一些。她不太能明白越鳴硯說這句話的意思,卻能感知到他的情緒。

  所以她遲疑片刻,伸出手,學著溫晦安慰自己一般,也安慰越鳴硯說:“放心,死不了。”

  她這句話說完,闕如言正好帶著小花回來了。

  小花聽見,極為認真地說:“不會的,我跟著師父學了很多,有我在,越師兄和劍主都不會有事!”

  秦湛看見了花語,從年紀來說,花語此時怕才是與她年紀最相近的。她忍不住笑了,對花語道:“好啊,那就拜托你。”

  花語見到這樣年輕的秦湛也很驚奇,被這樣的秦湛拜托了,她也做了允諾。

  她對秦湛笑道:“不管用什麼辦法,我一定會求動那位曾祖爺爺幫忙。”

  闕如言在一旁看著,心裡還是多少放心不下,她叮囑了花語許多,最後方才又說:“出門在外,多聽越師兄的。”

  小花茫然:“不聽劍主的嗎?”

  秦湛:“……”

  闕如言肯定道:“聽你越師兄的。”

  秦湛:“……”

  秦湛有些不甘心,但她也必須承認,現在的她還沒有自己的徒弟見多識廣。這趟出門,最好還是聽越鳴硯的。

  三人簡單收拾了一下,便要離開雲水宮,按照闕如言給的地址,往北境去尋那位有著巫祝能力的藥師去了。

  秦湛如今的年歲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祁連劍派才參賽的弟子,越鳴硯反倒比她還要顯眼一些。在闕如言建議下,越鳴硯摘掉了眼鏡,由秦湛帶著他先離開清河鎮,以免惹人注意。

  越鳴硯已經很久沒有過看不清眼前事物的經歷,他剛摘下眼鏡的時候,甚至連第一步都走得不太穩當。秦湛瞧見了,朝他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心,倒也沒說什麼,甚至沒多回頭,只是牽著他往前。

  間或說了句:“石頭,小心腳下。”

  越鳴硯下意識看向秦湛,秦湛在他的眼睛裡又再度變得模糊不清。他下意識抓緊了秦湛握住他的手,直使得秦湛有些困惑地看回來,他方才略松了些手,卻沒放手。

  秦湛也不以為意,闕如言為三人准備了法器,也設定好了路程,按照闕如言的說法,離開清河鎮,用這“一葉舟”,不消三日便能到達北境。

  眾人混在祁連劍派的弟子中離了雲水宮,出了清河鎮,而後尋了僻靜所啟動了法器,皆登了上去。

  小花自拜入闕如言門下後,第一次離開閬風,心中十分緊張。加上闕如言叮囑她這一路上要多看顧秦湛的身體,她更是帶了許多醫論典籍,沒事便要翻出來看看,生怕遇上了自己沒法解決的情況。

  秦湛倒是挺放松的。

  她坐在船頭,有時會問越鳴硯一些有關她自己後來的問題。問到後面,她也覺得沒什麼意思,便干脆問起了越鳴硯。

  秦湛收越鳴硯為徒後的個性十分沉穩,雖說是個極為稱職的師父,但也少有同越鳴硯如此放下心防聊天的時候。

  越鳴硯一連被秦湛問了許多,到了最後幾乎要完全不知道怎麼答。

  秦湛道:“你真是乖,居然都沒有和未來的我翻過臉。我讓你兩個月學會辟谷,你真的就聽啦,學辟谷那麼苦,你都不要點交換條件的嗎?”

  越鳴硯:“……師尊,師尊也是為我好。”

  秦湛揮揮手:“得了吧,我了解我自己,肯定是我懶得給你做飯。”

  越鳴硯:“……”

  秦湛提到了食物,又突然說:“我餓了。”她看向越鳴硯的眼裡帶上了期待:“你會做飯嗎?”

  十五歲的秦湛,辟谷總是學得半途而廢。

  她餓了就是要吃的,不餓也要吃。溫晦拿她沒辦法,也覺得辟谷是小道,學不會也沒什麼關系,這樣縱著她,以至於她一個辟谷,足足到了快二十歲才學會。

  如今秦湛是真覺得餓,越鳴硯怔了一瞬,即刻道:“我會,師尊你等一等。”

  一葉舟作為法器,上面自然是不會有食物。倒是越鳴硯自己的乾坤袋裡,還有著先前和清河鎮面攤老板學面時剩下的一些材料,越鳴硯配合基本的五行術簡單下了一鍋面,叫了小花一起來吃。

  小花和秦湛便坐在四方桌前乖巧地等。

  這樣的秦湛著實太少見了,以至於越鳴硯在盛面的時候,都要忍不住偏向秦湛更多一點。

  一碗面吃完,小花將越鳴硯的手藝誇了無數遍。秦湛倒是沒什麼反應,不像後來的她會贊揚越鳴硯進步,如今的她反倒沒覺得有哪裡特別。

  不過感謝還是要的。

  秦湛道了謝,忽而又想到了什麼對越鳴硯說:“我知道你叫越鳴硯,卻到現在都不知道怎麼寫。”

  越鳴硯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自己的名字:“是我舅舅替我取的。”

  秦湛看了那三個字,先是哦了一聲,而後卻盯著不放。

  她說:“這名字看起來真眼熟。”

  越鳴硯笑道:“因為師尊在十年前就問過我了。”

  秦湛說:“不是這個——”她頓了一瞬,反應了過來,再看向越鳴硯的時候情緒就要復雜多了。

  越鳴硯:“師尊?”

  秦湛沒說話,只是重新坐了回去,她看著自己腰側的劍,感慨了一句:“沒什麼,我只是覺得未來的自己確實挺厲害。”越鳴硯聽見她嘀咕了一句“主角都是我徒弟”,但他聽的也不太清,秦湛之後也再未提過了。

  她只是突然對自己眼疾感了興趣。

  秦湛說:“你的眼睛,按道理說不應該會看不清……藥閣的那位闕師姐有幫你看過嗎?”

  越鳴硯倒覺得沒什麼“按道理該”怎樣,回答了秦湛的問題後,反倒寬慰她兩句不必在意自己的眼睛。

  這樣三天很快過去。

  一葉舟掠下時,他們周遭的風景也從雲水宮的水天一色,變成了白雪茫茫。

  秦湛下了一葉舟,踏上了積雪發出吱呀聲。小花從未見過這樣多又厚的雪,剛下一葉舟時甚至有些興奮,來回吱呀踩了許久。她踏雪踏的高興,秦湛原本還想著讓她先玩一會兒,卻在雪原上一陣北風過後,忽變了神色。

  她握住了燕白,越鳴硯也察覺到了不對,手中眠冬出鞘一瞬。

  秦湛道:“小花,到你越師兄身後去。”

  小花後知後覺,卻也立刻聽話走了回來,她問:“劍主,有危險嗎?”

  秦湛道:“還算不上。”

  秦湛話音剛落,夾著碎雪的北風裡漸有人影漫步而來。

  秦湛注意到了他的腳印,輕得幾乎無痕。

  越鳴硯皺起了眉,他對秦湛道:“師尊,你且退一步。”

  秦湛冷聲答:“退什麼,就是衝你我來的,退也無用。”

  在她說話中,風雪中的人影也漸漸露出了身形。這是個將自己整個人都裹進了黑色大氅裡的清臒男人,他膚色蒼白,一雙眼睛倒是比玄珠還要漆黑,伶仃的手腕從黑色的貂皮中伸出,提著一盞映在風雪裡,泛著橘色的、不合時宜的燈。

  秦湛注意到他的袖口裡還攜著一截素色的絲巾,就他的面色來看,怕是咳嗽時掩唇用的。

  就是這樣一個看似病入膏肓,甚至風吹便散的黑色人影,提著那盞橘色的燈悠然走在北境罕無人跡的雪谷裡。

  他似乎已注意到了秦湛他們,或許也沒有注意。

  因為他的眼睛自始至終只看著前方,哪怕連余光都未曾分給過這無故出現在雪原上的三人一眼。

  他僅僅只是提著自己那盞橘色的燈籠,走在冰雪交加的北風裡。

  每一步,輕得未曾在雪上留下半點足跡,卻重得令越鳴硯握著劍柄的手越發的緊,甚至要因這撲面而來的壓迫感忍不住拔劍出鞘——!

  秦湛伸手按住了他的劍。她問越鳴硯:“闕師姐有告訴你她祖爺爺現在叫什麼嗎?”

  越鳴硯即刻反應了過來,低聲告訴了秦湛。

  秦湛聽了,若有所思。

  就在這黑衣人提著燈要與他們擦肩而過的那一刻,秦湛開了口。

  她道:“‘修羅掌生’朔夜爵。”

  黑衣人腳步頓了一瞬,他側首,眉目冷淡地掃向秦湛。

  秦湛毫不為意,坦然笑道:“我來問醫。”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2:00 PM

第57章 朔夜04

  北境風急。

  黑衣人從袖裡取了素色的絲巾掩唇咳嗽了兩聲,原本掃了一眼秦湛的視線也毫無意味地收了回來。他依然執著那盞詭異的橘燈,抬步便走。

  小花見狀,忍不住抓住了秦湛的衣角,她問:“劍主,他似乎沒聽見。”

  哪裡是沒聽見了,是聽見了,但是懶得理會。

  秦湛心裡門清,所以她也不攔越鳴硯了,松開了按著他劍柄的手,甚至還退了一步,抬頭對越鳴硯說:“你來吧。”

  越鳴硯先是一怔,接著忍不住發笑。

  秦湛卻不鹹不淡道:“先禮後兵,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該做了。”

  她顯然是不太高興,連自己的手都按上了燕白的劍柄,顯然是打著越鳴硯先上去對付這個癆病鬼,她抓個時機直接給對方來個重創。對於成長為燕白劍主的秦湛而言,我來求醫,你不治,那就不治吧,反正死不了。但對於此時一肚子公主脾氣的秦湛而言——我辛辛苦苦來求醫了,你就算不治,多少也給理由吧?

  越鳴硯奇異地竟然明白了秦湛此時些微微妙的心情,但明白對方是誰後,他反倒不會選擇拔劍了。

  朔夜爵,爵是四境對他的尊稱。他尚在闕氏時,排月字輩,名為闕月夜,本意為夜中明月,如他那一脈所修行的醫藥之術般,是久病者的夜中月。只是後來他以活人為祭,做下許多殘忍試驗,闕氏將他驅逐,更是將他的名字從族譜裡劃去。月字輩不再有他的存在,他也不惜得再用,反倒自稱,既從前是夜中月,那從今後便作無邊月暗,改名朔夜。

  口吻狂妄,卻又有足夠狂妄的資本。

  朔夜爵被闕氏驅逐後,便無人可知其蹤跡,直至他重新開始醫人救命,被他救過的魔道中人從北境雪谷而出,眾人才知道他去了北境雪谷。可北境雪谷足有千裡之大,又罕見生跡人極難存。想要找他拿去性命的人往往還未尋到他,便先死在了北境雪谷暗藏的危險裡。

  所以朔夜爵為醫,才會又被稱作“修羅掌生”,一則是因他曾做下過的血案,二則是因他居於雪谷難尋蹤跡,尋他治病無亞於將性命交去修羅手裡,你永遠不知等在雪谷裡的是朔夜爵,還是磨牙吮血的雪谷妖物。

  就算你運氣極好,恰巧碰上了朔夜爵。可他這個人啊,縱使在闕氏中也曾被尊為藥師數十載,卻從沒有醫者仁心這種東西,救不救,全看他當時的心情。除卻心情之外,正道中人,尤其是與闕氏有關的正道人士,在被驅逐進這北境雪谷後,他更是不管當時心境如何,都絕不會救。

  所以四境裡也有這樣的說法,闕氏是正道的醫神,而朔夜爵則是魔道的醫鬼。

  魔道有一句話總結的好:求朔夜爵救人,不是你能拿出什麼來求他,而是要看他願不願讓你求。

  雪谷風大,朔夜爵抬步便走,毫無半點留念。

  小花有些著急,她想要向前去攔朔夜爵,卻被越鳴硯攔下了。

  越鳴硯耐心道:“師妹你看他的燈,那是幽冥燈,燈上縈著萬毒瘴氣,燈不滅,瘴氣不滅,人遇之神魂不穩,妖魔遇之化骨成血。他提著這東西,所以才能在雪谷裡行動自如。”

  小花跟著闕如言那麼久,自然也清楚幽冥燈是什麼樣的毒物。她遲疑了,可又焦急,她說:“可也不能讓他走了!”

  闕如言給他們的地址其實挺具體,就算讓朔夜爵這次走了,也未必找不到。但小花說的也沒錯,好不容易剛下來就遇見,沒道理還要重新找的。

  秦湛原本是打算讓越鳴硯出手,可對方既然提著幽冥燈這麼危險的東西,顯然就沒有讓徒弟去冒險的道理。

  她皺了皺眉,嘀咕道:“麻煩。”

  說罷,她並指一劍,剛要驅使燕白飛出,好斷了朔夜爵前行路,未想眠冬的劍氣先了一分。

  說是先了一分也並不妥當。

  越鳴硯在最早拔劍出鞘的時候,或許就已經算到了朔夜爵會對他們視而不見了。

  眠冬出鞘,引雪谷共鳴而動。原本飄於空中的干冷雪花忽凝成冰,連風都止了。北境裡原本足以遮掩足跡的風雪在此時盡數成了能刺入皮膚血管之內的冰晶細針,從天到地,從眼前一點至身後萬千。

  朔夜爵提著燈,瞧著眼前凝成了尖銳冰刃的散雪,蒼白面上浮出一抹笑。

  他提著燈,終於開了口。

  他的聲音裡倒是半點兒也不像是修真者,盡透著久病的沙啞與氣虛,只是他說話的語調卻又悠然清晰,比一般的修真者倒還要自信張揚,反使人忘卻了他的氣弱,只留下鋒銳勢強之感。

  朔夜爵問:“這是求醫?”

  秦湛原本也只是打算用燕白的銳氣壓一壓他手裡的那盞幽冥燈,阻了他的前路強留下人再細談。可越鳴硯倒好,直接凝了風雪成刃,將人困在原地進退不得,知道的是求醫,不知道還以為是要威逼脅迫。

  不過秦湛倒是挺喜歡這個方式的。

  對待有些人的確沒法用守禮的方式,因為他們壓根就不會受禮。聯想到朔夜爵的行事風格,彬彬有禮大概只會被他丟進雪原上喂狼。

  秦湛沒開口,越鳴硯便回答了朔夜爵,他不卑不亢道:“是求醫。前輩因風雪急於回程,我等為了挽留前輩,也只好先止一刻風雪了。”

  朔夜爵聽完了越鳴硯的話,總算是偏過頭看了他一眼。他既開來,越鳴硯便再也沒有凝雪成刃的道理,眠冬收鞘一寸,雪谷裡的空氣也重新流動。

  朔夜爵盯住他腰間的劍。

  他道:“魔道裡沒有這樣的劍,你不是魔道中人。”

  越鳴硯沒有否認。

  朔夜爵又重新收回了視線要走,他說:“我不救正道之人。”

  越鳴硯這次未攔,他卻說:“非魔便是神,非黑即是白嗎?”

  朔夜爵腳步頓住,他回首,似笑非笑:“那你是魔道中人?”

  越鳴硯也沒有回答,他同樣問了朔夜爵一個問題。

  越鳴硯問:“朔夜爵可是魔域之人,可是魔尊座下?”

  朔夜爵眼眸本就純黑,當他冷下神色,那雙眼睛便更似玄黑刀鋒,仿佛能刺進人的魂裡去,剔骨剜肉。

  小花驚得退了一步,她拉著秦湛的衣袖低聲問:“劍主,師兄在和曾祖爺爺說什麼,我聽不大懂。”

  秦湛也不大懂。

  她要是擅長這些,也不會當初溫晦一拐她就跟著跑了。雖然不擅長,但好歹秦湛也知道越鳴硯在做什麼,所以她回答小花:“你越師兄在求醫。”

  小花:“……”論、論辯式求醫?我們修丹道的,難道還要學論辯的嗎?

  小花不說話了,秦湛也很有興趣越鳴硯到底能不能憑借言辭說動朔夜爵來替她診治,便也只是護著小花在一旁,沒有半點要祭出“巫祝之後”這塊通行證的意思。

  雪谷風冷,朔夜爵不過多立了一會兒,眉梢已凝上了冰霜。寒氣入體惹得他又咳嗽了幾聲,他平穩了氣息才對越鳴硯道:“小兒黃口,倒也不怕閃了舌頭。”

  越鳴硯恭敬答:“尊老敬賢,前輩所問晚輩不敢不答,只得以問代答。”

  朔夜爵冷笑,他道:“你要知道,我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溫晦來了,跪著求我也沒用。我說了不救正道人便不會救,不是你嘴上兩句糊弄了一二,我就會著你的道去救。”

  “非神非魔,非黑非白,謝你看的起我,還特意為我尋了處能待的道來。只是你說這話的時候,是不是該問問你後面立著的那年輕女修?”

  “我就算眼睛再不好,待在這雪谷過久,卻也認得昔年攪弄風雨的仙劍燕白。燕白之主,閬風秦湛之名,在五十年前正魔一戰後,更是響得連雪谷都聽得見。”

  “你來此三人,唯有執燕白劍者身上靈滯氣亂,想來便是為她求醫。”朔夜爵聲音發冷,他笑道:“這樣吧,看你年紀輕輕,卻有膽子攔我,更有膽子糊弄我,我給你個機會。只要這執燕白劍之人親口承認她為魔道,我就替她診治。”

  朔夜爵話一出,越鳴硯眉頭忍不住蹙起。

  他淡聲道:“前輩雖有幽冥燈,但估計也知這燈敵不過燕白。北境風急雪冷,前輩便非要擇一條兩敗俱傷之路嗎?”

  朔夜爵不在意道:“兩敗俱傷?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求醫者和醫者,傷得永遠只有一個。”

  越鳴硯正要再說什麼,朔夜爵卻忽然意識到了一點。

  他再次看向秦湛,秦湛將小花護住,握著燕白劍坦然地回望了過去。朔夜爵看著她,好半晌露出了極淺的笑。

  他問:“靈滯氣亂,手執燕白。你是秦湛。”

  秦湛答:“是。”

  朔夜爵:“這可太有意思了,我數年不出雪谷,竟然出了這麼有趣的事。喂,小丫頭,我問你,你現在多大?”

  秦湛遲疑了片刻,說:“十五,或者八十?”

  朔夜爵點了點頭,他說:“這咒下得不好,若是我來,你現在可就是個真真正正,誰也叫不回的十五了。”

  秦湛忍不住皺眉:“你什麼意思。”

  朔夜爵道:“沒什麼意思,我可以替你診治。”

  秦湛聞言卻生起警惕:“代價呢?”

  朔夜爵微笑道:“很簡單,我只要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秦湛:“什麼?”

  朔夜爵問:“你還記得你師父是誰?”

  秦湛覺得這問題簡直莫名其妙,她幾乎不用思考便回答了朔夜爵:“閬風溫晦。”

  朔夜爵笑意更深,因為心情愉快,他甚至不小心嗆進了風,偏過頭去,用絲巾壓著又咳了半晌。

  他對秦湛道:“嗯,那我和你說一件事。”

  秦湛:“?”

  朔夜爵露出微笑,他溫柔說:“你把他打進煉獄窟啦,一劍穿胸,差點沒能活著回來。”

  秦湛:“……?”

  她的臉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幾乎是下意識看向了越鳴硯,她問:“我知道溫晦入魔了,可我什麼時候將他打去過煉獄窟?我們、我們不是才開戰嗎?

  “還有那那地方……不是只能進不能出嗎?”

  越鳴硯張了張唇,顯然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朔夜爵雙手籠於袖內,慢慢答道:“你不知道?你早在五十年前就做完了,我很好奇,溫晦這種怪物,你是怎麼做到將他打進去的?你若是能告訴我他的弱點,我不僅可以救你,我還可以替你的徒弟醫他那雙眼睛。”

  秦湛張了口,她眼裡第一次浮出了混亂。

  她說:“我,我不知道。”

  朔夜爵看著她,笑了笑,他說:“不著急,你慢慢想。總之我救回你,你還是要去殺他第二次,等你好了,記得告訴我就行。”

  秦湛猛地閉上了嘴。

  她攥著燕白的劍柄,指節幾乎泛出青來。

  燕白見了,心裡著急,他連聲說:“你別被他影響了,這個家伙瞧著就不是好人,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讓你做不了決斷,最好自己放棄醫治!這樣他不僅可以避免和小越起衝突,還能欺負你!”

  秦湛沒說話。

  朔夜爵悠然問:“治病嗎?若是治,就跟我來。”

  秦湛幾乎要將自己的手捏斷。

  越鳴硯低聲道:“師尊……”

  小花十分擔心,她看著朔夜爵,忍不住道:“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壞心!”

  朔夜爵原本根本懶得理會這樣一個修為普通的閬風弟子,卻在瞧見了對方的眼睛後眉梢蹙了一瞬。

  朔夜爵尚未說話,秦湛忽松開了手。

  她因為太過用力,指尖崩出血來。

  秦湛用另一只手隨手拽了衣角替自己將血擦掉,同時回答了朔夜爵:“治。”

  朔夜爵挑眉。

  秦湛答:“你都肯醫了,我為什麼不治。”

  她抬眸看向裹於厚重貂氅中的朔夜爵,眼神銳利,似這萬丈雪谷風割冰冷:“你也不必替他討不平。若他如今從煉獄窟中掙出,就算覺得我對不起他,也該由他來向我討這筆賬。”

  “你連魔道都不是,有什麼資格來問。”

  朔夜爵定定瞧著她,驀地笑了。

  他問:“這是十五的溫晦弟子在答我,還是八十的燕白劍主在答我。”

  秦湛道:“是秦湛在答你。”

  朔夜爵看著她,最後淡聲說:“所以我才說這咒下得不好,若是我來,正道便再不會有燕白劍主了。”

  他說著,重新執了燈往前,卻換了個方向。

  朔夜爵吩咐道:“跟上。”

  越鳴硯看向秦湛。

  秦湛抬步跟上了。

  越鳴硯並不開口,只是取了素帕,替秦湛包住了手。包扎之後,他低聲道:“是我無用。”

  秦湛道:“若非是你,我們甚至等不到他發問我。朔夜爵這個人喜怒不定,若不能先引起他的興趣,就算殺了他,他也不會止步的。”

  越鳴硯繃著嘴角。

  秦湛看了自己的手一眼,開口道:“你也不必擔心我。我雖然現在年紀小,卻也被他教導過要分得清是非大義。”

  “我只是有點不明白。”秦湛低聲說,“他既然入了魔,又未帶著我一起,那為什麼不在我最弱的時候殺了我。”

  “他到底在想什麼。”

  越鳴硯輕聲說:“弟子不知道。”

  他握住了秦湛的手:“但弟子會陪著師尊一同去魔域問個答案。”

  秦湛聽了,忍不住發笑。她說:“你怎麼去呀,一個司幽府君就能攔下你了。”

  越鳴硯答:“他會攔不住我的。”

  秦湛盯著越鳴硯看了一會兒,也不見他有半點兒遲疑的樣子,最終也只得點點頭:“好吧。你和我一起,也許一劍江寒這家伙還安心一點。我也是不懂未來的我到底是怎麼想的,和一劍江寒做朋友。”

  秦湛嘀咕著,說著諸如“審美壞了”“是不是天下劍修死絕了”之類的話,聽得越鳴硯無奈,小花直發笑。

  三人跟著朔夜爵在北境雪谷裡行走。

  走著走著方越覺得心驚,雪谷看似全是白茫一片,只有零星的山石與樹,是極難布陣結界的地方,可跟著朔夜爵走,方才發現走的每一步都是玄陣,若非他領路,眾人怕是尋上十天半月也找不到通往他住處的入口。四境只聽說過朔夜爵醫術高超,倒是從未有人知道他對結界陣法也有研究。

  也是了,他被逐出闕氏便是因為研究時間陣法與返老還童,說他對結界陣法一竅不懂反而才惹人生疑。

  過了結界,眾人也總算是見到了朔夜爵住的地方。

  那是一處搭了木棚的山洞,洞裡被布了陣開了天窗,陽光入得了內,風雪卻進不得。加上朔夜爵本身便是個喜好享樂之人,這洞穴被他布置的堪比白術王宮,甚至奢華更甚。

  洞裡鋪著萬金的毛毯,金色的炭爐裡燃著稀少的火炭。屋裡的溫度幾乎要和屋外呈現兩極,而到了屋內,朔夜爵才像是活了過來,脫下了厚重的大氅,蒼白的臉色上也回復了一點血氣。

  小花也是醫者,自然一眼便看出了朔夜爵氣虛體弱,莫說和修真者的身體比,他怕是連凡塵裡的尋常農夫都不如。至少農夫可不會因嗆了兩口風,身體便有發寒的預兆。

  朔夜爵回了屋子,先給自己配了藥,面色不改地喝了下去,而後才看向跟來的三人,指了一處說:“病人坐下,其他人隨便。”

  秦湛坐了過去,越鳴硯不放心便陪在一旁。小花正是好奇心重的時候,忍不住左右去看。朔夜爵心疑著她的眼睛,便也不攔,隨她去玩。

  見秦湛坐了下來,朔夜爵也不拿任何的用具,甚至連闕氏金針也不用,徑自坐在了秦湛的面前,伸手連點她身上多處穴位,右手一張一揚,竟是將秦湛周身滯澀的靈氣走向都繪在半空之中。

  他的做法實在是奇詭又聞所未聞,一時無人敢打擾他,只見他指尖微動,在秦湛頭顱上幾處大穴試探尋診,而後以拇指點於她眉心處,攪得秦湛只覺氣血翻湧,差點吐出一口血來。

  朔夜爵這才收手,道:“的確是咒。”

  越鳴硯皺眉,他扶住秦湛,同時問道:“那前輩打算如何診治?”

  朔夜爵答:“解咒啊,不然還能做什麼。”

  朔夜爵道:“你看著我也沒用,解咒要是這麼容易,闕氏也不會讓你們來尋我。是闕氏讓你們來的吧。”

  他見兩人未否認,冷笑了一聲,說:“也不用怕,我既然答應了,就不會中途撤手。這咒雖然下得不怎麼樣,解起來也沒那麼容易,先喝三日藥。”

  秦湛忍不住問:“解咒為什麼要喝藥?”

  朔夜爵問:“治病為什麼要用針?”

  秦湛:“……”

  秦湛不再多話。

  朔夜爵開了藥單,越鳴硯本以為這藥需得他先離北境去置辦,卻不想朔夜爵這裡倒是齊全,只需要他去熬藥就行了。

  越鳴硯取了藥便要去替秦湛熬藥,秦湛則因朔夜爵先前的行為有些氣息不穩,干脆盤腿調息。

  屋裡一時只剩下花語和朔夜爵。

  朔夜爵看了她一眼,問:“你是巫祝之後?”

  小花遲疑片刻,但又想起闕如言的囑咐,所以點了點頭。

  他垂下眼不知想到了什麼,微微笑了。朔夜爵向小花招了招手,溫了聲線:“你來。”

  小花遲疑了兩步。

  朔夜爵淡聲道:“你寧可信任兩個可能最後要拿你當殺手锏,用你的命來威脅我整治的人,也不願意相信你的同族嗎?”

  “你既然是有這雙眼睛,便看得明白吧。”

  小花輕聲說:“我的眼睛沒什麼特別的。”

  朔夜爵聞言皺眉,他本以為這是因為小花被闕氏的人洗了腦,反以為自己是異類才會這麼說,剛打算要重新讓這孩子明白何為巫祝,卻先注意到了她腦內氣血流動。

  她的靈脈被金針截住,這根針幫她控制住了自己的眼睛,手法非常漂亮,而且果斷。

  就像是他的手法。

  朔夜爵的手頓住了。

  他對小花說:“秦湛是閬風的人,你也是閬風的弟子。”

  小花說:“對,對呀。”

  朔夜爵沉默片刻,他問:“閬風闕如言,她和你什麼關系。”

  小花答:“是我師父。”頓了一瞬她又補充,“很好的師父,她帶我回家,家裡一開始不肯讓我再跟她出門了,師父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我能重新回閬風。”

  朔夜爵笑了一聲:“我就說,你返祖的現像如此顯著,闕氏怎麼會不知道,闕氏既然知道,有我在先,怎麼未將你嚴格看管,甚至還讓你入了閬風。”

  “原來如此。”

  小花看著朔夜爵,他說著“原來如此”,臉上的表情卻生冷而僵硬。小花又想起闕如言的叮囑,她雖有些舍不得,卻依然從自己的乾坤袋裡,取了一朵無名的小花。

  那是一朵藍瓣黃蕊的花。

  朔夜爵的視線停在了那朵花上。

  小花將花遞給朔夜爵,忐忑道:“師父說,若是曾祖爺爺不肯替劍主治病,就讓我送這個給曾祖爺爺。”

  小花道:“她說這能讓你高興。”

  “你……要嗎?”

  朔夜爵的眼裡清晰地倒映著這朵脆弱的、春日裡的花。在雪谷嚴苛的環境下,這花怕是一出門便會變成冰碎了,就算留在室內,也存不了兩天。

  可朔夜爵依然伸手接過了花。

  他坐在椅子上,身形清臒面色蒼白,眼裡映著花卻也沒有半點兒春日暖意。

  可他接過了花。

  “花啊。”朔夜爵微微笑了,“卻是許久未見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2:04 PM

第58章 朔夜05

  藥喝到第三日,朔夜爵重新探查了秦湛的經脈。因為這人總是沒什麼情緒,偶爾有些表情也是譏誚為多的緣故,秦湛實在是沒法從他的臉上得到信息,只能開口詢問:“如何?”

  朔夜爵收回了手,重新抱上了懷裡的暖手,方才淡淡說:“不錯。”

  秦湛:“……我倒是沒覺得自己哪裡不錯了。”

  朔夜爵瞧著她似笑非笑,問:“你的靈氣可還堵塞,晚間可有夢見似有還無的記憶?”

  他這麼問,秦湛倒是不能反駁。喝了三日藥,雖瞧著與前幾日沒什麼變化,但她也能感受到自身氣息的變化。朔夜爵的藥,就好似在緊箍著她的圈上鑿開了一處裂痕,這世上再厲害的咒都怕有弱處,因為一旦有了弱處,管你是什麼通天手法,只消對准那處薄弱,銅牆鐵壁也能一夕碎成齏粉。

  朔夜爵的確是此道高手。

  闕如言束手無策的咒陣在他手裡竟和普通風寒沒甚區別,一碗藥一份方,說是三日起效,便是三日起效。

  可秦湛心裡掛念著許多事,不免催促:“話雖如此, 可我看起來畢竟還是沒什麼變化,這總不能算你治好。”

  朔夜爵原本已回了他的藥台重新挑揀用具,聽見秦湛這麼抱怨,撇頭看了她一眼。

  朔夜爵道:“我是大夫你是大夫。”

  秦湛:“……”

  朔夜爵道:“不是就閉嘴。”

  秦湛:“……”

  秦湛忍不住嘀咕:“哪有那麼壞脾氣的大夫。”

  卻沒想到朔夜爵看起來身體這麼差,耳朵卻好的很,他聽見了秦湛的抱怨,不輕不重回了一句:“這天下好脾氣的大夫太多了,我若是脾氣不壞一點,豈不是壞了天地平衡。”

  秦湛:“……”你是醫生,我忍著你。

  花語在一旁捧著個金缽正幫朔夜爵挑揀藥材,聽著忍不住就對朔夜爵說:“你不要欺負劍主。”

  秦湛:“……”她聽著這話,只覺得喉頭梗著一口血,想她秦湛,怎麼就落到了被人欺負還不能還手的地步了?

  朔夜爵聽了花語的話,眉梢微挑,他剛要說什麼,花語便飛快道:“我是要回去的,曾祖爺爺欺負劍主的事情,我會告訴師父的。”

  朔夜爵:“……”

  朔夜爵擱下了手中取好的朱砂,認真問了句小花:“你覺得我怕闕如言?”

  花語道:“當然不怕,曾祖爺爺怎麼會有怕的人。”她眼裡有狡黠,“只是師父掛心曾祖爺爺,她因為魔道之事不能親來,我來了,自然是要將曾祖爺爺的事情回去一一都告訴她的。”

  朔夜爵:“……”

  朔夜爵的臉上露出了不耐的神色,他重新取了朱砂,語氣也沒那麼客氣了,但考慮到小花也是巫祝之後,還是回答了她。

  朔夜爵淡聲說:“隨便你。”

  小花站在一旁,端著金缽,一派正氣凜然的閬風弟子模樣。直到朔夜爵先看不下去,說自己眼睛疼,將那些材料都丟給了小花准備,自己進了更裡面的屋子休息去,小花方才回過了頭,對秦湛露出了笑,甚至悄悄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秦湛看見了,也忍不住笑。

  秦湛三日的藥已經喝完,朔夜爵也說情況不錯,自然是要准備最後一步了。越鳴硯被他指使去取雪谷裡常見的寒魄回來做藥引,原本剩下的那些他是打算自己來准備,但小花這麼一插話,將他的興致擾了,他便干脆也將剩下的活丟給了小花。

  小花按著朔夜爵的方子,微踮著腳在他又高又寬的藥櫃裡取出要用的東西。秦湛在一旁看著,聯想到朔夜爵這幾日的話語,順口問了小花:“闕師姐和他關系很好嗎?”

  小花正踮著腳取最上方的紅芪,聽見秦湛問話回頭“哎”了一聲,想了會兒才說:“應該還好吧。”

  她轉過身:“師父在臨走前關照了我很多事,大部分都和曾祖爺爺的習慣有關。”

  秦湛支著頭思考了片刻,又問:“那朔夜爵呢?”

  朔夜爵活在北境雪谷裡,好似心也成了北境雪谷的寒魄。先前小花拿闕如言來壓朔夜爵,秦湛也心驚了一瞬。朔夜爵因著是與小花同族的緣故,面對小花時收斂不少,可這也不意味著小花能隨便脅迫於他。小花與朔夜爵的距離又如此近,若是剛才朔夜爵驟然變臉要傷小花,秦湛想救都來不及。

  在秦湛的眼裡,闕如言掛心朔夜爵倒是沒什麼好奇怪的。畢竟闕如言本就是面冷心熱的性子。面對溫晦之徒的她都能悉心診治又何況是當年朝夕相處的親人?

  可朔夜爵對闕如言……

  秦湛著實猜不出來。若說朔夜爵在乎闕如言,可小花提起闕如言時,他眼裡的冰未曾褪去一分。可若說他不在乎闕如言,他確實也因闕如言而讓步……

  秦湛低聲道:“又是個莫名其妙的人。”

  小花卻不這麼想,她對秦湛說:“我覺得應該是一樣的。曾祖爺爺的情緒很少,可是情緒再少,那裡面一定有一部分是給師父的。”

  小花說:“他收了師父的花。”

  秦湛不明白:“收了花算什麼證據,北境荒蕪,花在這裡可是珍寶,他不收才奇怪吧。”

  小花道:“可他不喜歡花啊。”小花見四下無人,走至秦湛身邊悄悄道:“我偷偷聽見的,他和越師兄論道,提及花太脆弱,他不喜歡。”

  秦湛:“……”

  秦湛道:“小花,以後不要去偷聽別人說話。”

  花語有些澀然:“對不起劍主,我也是不小心聽見的,不是有意的。”

  秦湛搖了搖頭:“我倒不是懷疑你這個,只是以後你遇見了,最好快些走開。朔夜爵這種年紀的老怪物,是不可能發現不了你的,他因你是同族,不會對你動手。可若是旁人就不一定了,你若是出了事,闕師姐一定非常難過。”

  花語連忙點頭:“我記著了。”

  秦湛見著花語的模樣,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誇她乖。花語倒也不覺得如今看起來比她還要小上兩歲的秦湛做出這樣的動作奇怪,等秦湛起了別的話,方才又回去接著整理藥物。

  越鳴硯回來的時候,在屋裡淺眠的朔夜爵便也出來了。

  他這次披著一件白色的厚衣,檢查了越鳴硯帶回的寒魄後喚了小花。朔夜爵問:“讓你准備的東西,你准備好了嗎?”

  花語將一包包研磨好的藥遞了過去,她一邊點頭,一邊又忍不住問:“曾祖爺爺,你只讓我磨碎了,卻又不拿來入藥。這些東西你要用來做什麼呀?”

  朔夜爵打開一包檢查了藥粉的細度,大約還是記著先前小花拿闕如言來堵他的事,他說話的語氣十分冷淡。

  朔夜爵冷冷道:“驅邪!”

  小花:“……”

  朔夜爵讓小花將先前的金缽替他取來,小花照做了,卻見朔夜爵將寒魄放了進去。寒魄不化,朔夜爵手下連動,便已將小花磨耗的藥粉各取了自己需要的同樣擱在了金缽裡。一切准備就緒,他食指抵於唇上,低念了幾句小花聽著耳熟卻又辨不清的語言,在他念後,朔夜爵的手指劃過金缽,金缽內千年不化的寒魄竟然一夕便化成了水,而後溶於各類藥粉,漸漸凝出一股淡朱色的液體來。

  朔夜爵取過了筆,對秦湛道:“躺好,接下來你有時間不能動了。”

  秦湛自然配合,她躺上了床。

  朔夜爵又道:“袖子。”

  秦湛挽起袖子,露出光潔的手臂。

  朔夜爵拿筆沾了藥水,半傾下身,屏氣凝神。淡紅色的筆尖攜著冰涼刺骨的藥水在秦湛的胳膊上劃下的第一筆,就好似眠冬寒刃割過一般。這還只是開始,隨著朔夜爵寫下的符文越完整,秦湛身體裡似乎剜心般的疼痛便更強烈。

  她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朔夜爵自然知道秦湛會發疼,他頭也沒抬,徑自道:“忍著。”

  秦湛當然忍著,可她也不是什麼都會忍的人。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也為了不給朔夜爵太好過,她干脆問道:“都說闕氏以金針見長,闕師姐九針續命之術更是聞名天下。你曾是闕氏的藥師,你怎麼不用針,反倒用起了造器者善用的咒文?”

  朔夜爵知道秦湛這是不高興也要讓他不高興一下,所以他寫咒文的時候,更是半點力沒收,只疼得秦湛沒空再去想別的,畫完了最後一筆,連著秦湛躺下的長榻一並成了陣,方才收了筆和缽。

  缽裡的藥水也所剩無己,朔夜爵一邊將剩下的藥水存了,一邊回答了秦湛。

  他道:“等你哪天死了,你就能見到我的金針了。”

  秦湛:“……”

  秦湛實在是太痛,可朔夜爵在這裡,她偏偏連昏過去也不敢。

  越鳴硯見到忍不住嘆了口氣,他走上前,伸手蓋住了秦湛的眼睛,語氣輕緩道:“師尊休息吧。”

  秦湛低低道:“不行。”

  越鳴硯溫聲說:“外面正在下雪,白茫茫的一片,安靜極了。”

  “我守在這裡,師尊休息一會兒。”他說,“我慣來信賴師尊,師尊也信我一次可好?”

  秦湛原本是不想的,可燕白一頓唧唧喳喳,加上著實痛得厲害又不能動,燕白嘮叨著不過三句,秦湛便果斷氣息一松讓自己昏了過去。

  燕白:“……”

  燕白難以置信對越鳴硯道:“她這是嫌我煩?”

  越鳴硯耐心說:“怎麼會,正是因為燕白前輩在,師尊才能放心休息。”

  燕白已經不是當初那麼好糊弄的燕白了,可是他看了看秦湛,又覺得越鳴硯說的對,便也放下了。

  屋外下著雪。

  朔夜爵立在洞裡有窗的一處,立著看了好一會兒。

  白日裡的雪漸漸成了夜間的雪,從瑩白成了銀白。他立著看了好一會兒,臨了了卻也覺得無趣,轉身走得便也毫無留念。

  直到有人叫住了他。

  朔夜爵停了腳步,看見了屋裡的人。

  朔夜爵輕笑了聲:“你得訊倒快。”

  溫晦答:“還得是你願意讓我得了消息。”

  朔夜爵瞅了溫晦一眼,他微微笑道:“可惜我先受旁人所托,你這忙我是幫不了了,如今你來,也是遲了。”

  溫晦毫不在意,他走出陰影,隨朔夜爵一同沐於月下,反問了句旁的。溫晦只是問:“是他嗎?”

  朔夜爵頓了一瞬,他淡聲答:“是。”

  玄衣的魔尊便點了點頭。

  他抬步欲走,朔夜爵叫住了他。

  朔夜爵道:“我也不行。我試過了。”

  溫晦腳步頓住。

  朔夜爵見狀,毫無情緒的哈了一聲,他道:“你一早猜到了。”

  溫晦道:“經驗使然,算不上猜。”

  朔夜爵看見了月色下的那朵被停滯了時間的花,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竟也心軟了一瞬,對溫晦淡聲說:“你非得如此嗎?”

  溫晦笑著反問了一句:“你修逆天道,不惜以一身癆病為代價,也要追溯至太上元君時問一個答案。你非得如此嗎?”

  朔夜爵斂下了眉目。

  過了片刻,他微微笑了起來。

  他對溫晦道:“你說的是。”

  朔夜爵似乎是覺得冷了,他將手縮進了衣袖裡,抬眸看了溫晦漸遠的步伐一眼。

  他淡然道:“吾友,爐前有半溫酒,案前有救命丹。”

  溫晦似聽見了,又似沒聽見。

  朔夜爵忍不住蹙起眉,他的聲音泛了冷意:“溫晦。”

  風傳來了他的笑意,他道:“知道,黃泉碧落皆不相見,你不醫我——”

  朔夜爵的眼裡浮出笑意,片刻後他又忍不住彎身咳嗽。直至這陣緩了過來,他已看不見溫晦的聲音。

  朔夜爵面色蒼白,眼裡也依舊是一片堅冰。

  可他看見了那朵花,些微地嘆了口氣。

  “這話的意思是要你惜命,我又不是神仙,死了都能救回來。”

  朔夜爵搖了搖頭,拖著慢吞吞的步子,往更溫暖的裡間去了。

  秦湛這一昏直從白日昏去了半夜。

  當她醒來,榻上的那些咒文已失了顏色,她手臂上的咒文也暗成了一道薄粉,也不知何時就會消失。秦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瞧著與白日也沒什麼變化,仍是十五歲的模樣,便忍不住嘀咕:“庸醫。”

  已是深夜,眾人這些時日都較為疲憊,秦湛順著月光看去,只見越鳴硯趴在她的塌邊睡著了,小花瞧不見,大約也是去睡了。她躺了許久,覺得身上難受,便躡手躡腳地起來,想去瞧瞧屋外雪景。

  屋外雪下了一整個白日,到了夜間反倒停了。

  秦湛一路順著走出了洞外,原本只想站在洞外的木棚處呼吸兩口北境清冷的空氣,卻剛出屋外便碰見了旁人。

  那人穿著一身玄衣,也站在木棚處,他注意到了秦湛,先回頭看了一眼。

  秦湛僵在了原地。

  她有點不敢相信,卻又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她道:“溫晦……!?”

  溫晦看見了她,臉上的驚訝只存了一息,他看著秦湛倒是平靜又從容,和秦湛記憶裡的溫晦沒有半點偏差。

  可他都已經入了魔了,怎麼可能沒有半點偏差呢?

  秦湛死死地盯著他,今日月色很好,能將立於雪中的人照得非常清楚,秦湛從頭盯著溫晦直到腳,看了約莫有兩三回,看得連溫晦也生起了好奇心,問了句:“阿湛,你看什麼呢?”

  秦湛心情復雜極了。

  她看著溫晦,溫晦也看著他。

  北境寂寥,除卻風外,天地間似乎就只有立於雪谷中的這兩人了。

  十五歲的秦湛張了口,她卻說:“你怎麼穿成這樣了,醜。”

  溫晦聞言看了看自己,玄裳墨袍,衣角上繡著的金線還是南詔國御供,比起當年的白袍子不知好去了哪裡。可他依然含著笑意問了秦湛:“你覺得什麼才好?”

  秦湛向他走去,嘴裡半點沒停:“大紅大綠啊,喜慶。”

  溫晦笑著沒說話。

  秦湛在離他約有三寸處停了下來,她沒再向前,也沒問溫晦為什麼不回答了。

  她問溫晦:“你來求醫?”

  溫晦答:“不是。”

  秦湛又問:“那是為殺我而來?”

  溫晦笑了:“也不是。”

  秦湛的視線從他的面上移去了雪地裡,她最後問:“雪谷是荒棄之地,不為求醫也不為追殺,那你為什麼來?”

  溫晦道:“來看一眼徒弟。”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2:08 PM

第59章 朔夜06

  十五歲的秦湛,成魔了的溫晦在她的腦子裡只是個旁人告訴她的影子,她心裡的溫晦,還是那個任她頑皮打鬧甚至爬上頭去也不會生氣的師父。

  她記得溫晦替她尋著甘木燃火炙肉,也記得溫晦教她入道握劍習劍。

  她知道自己不是個標准的好徒弟,商陸慣壞了她,溫晦更是變本加厲。她這樣的徒弟放在旁的門派,怕是早就被同門排擠盡了,溫晦也不知道是不是考慮到這一點,在秦湛未能識大道明劍心前,竟也從未帶她回去過一次閬風。

  秦湛的道,是在四境山水,寬闊天地之中悟出。

  不限於宗、不限於門、更不限於個人。

  世人皆贊溫晦光風霽月,不似人間客,其徒也極具風骨。摘星宴上,當年的桃源塢主甚至還想過要同溫晦討要教養徒弟的方式。溫晦當時笑答:“沒有,你隨她去就好了。”

  當時眾人覺得這是溫晦不願將辦法說出,哈哈一笑便也過了。但溫晦要麼不答,他若答便絕不撒謊。

  溫晦對秦湛的教養,的確是放養式,他將自己的全部都教給了秦湛,卻又不強著她學。你喜歡什麼就學什麼,你覺得什麼好便往什麼去走,好像無論秦湛最後會成為什麼樣,只要是她自己選擇的,溫晦便都滿意。

  溫晦的道在他教導秦湛上便能體現一二。

  他是個貫徹幾道,自行擇路,擇了便不會後悔,便會走至盡頭的人。

  十五歲的秦湛,尚未出師,或許對於溫晦的理解根本不及日後的燕白劍主分毫,但她卻是唯一會在雪地裡碰見了世人皆懼的魔頭後,不喊也不叫。不勸他躲起來,也不會對他拔劍的人。

  她的眼裡有困惑,有警惕,可她依然沒法用自己不熟悉的、陌生的態度去對待這個最熟悉的人。

  溫晦笑了,他對這時的秦湛招了招手,喚道:“阿湛,來。”

  秦湛略頓了一瞬,她還是邁步走了過去。

  溫晦對她說:“你現在多大?”

  秦湛悶著聲:“十五歲。”

  溫晦道:“那我還沒教過你堪輿星圖,你來。”

  他對秦湛說著,伸手指向北境一處極耀目的群星:“今日天好,正巧能教你認全一遍。天上群星雖多,卻也可分為四境,分別對上東西南北四國,分二十八宿,天地陰陽。”

  秦湛沒吭聲,但還是隨著溫晦伸出的手指一點點認下了天上的星圖。

  末了她還要說:“四像一點兒也不像,我看不出來。”

  溫晦笑道:“那也不必太當回事,也就是星星罷了。”

  秦湛抿住了嘴角,她陪溫晦一起看了挺久的星圖,終歸還是忍不住問:“他們都說你入魔,你為什麼入魔?”

  溫晦笑而不答。

  秦湛道:“不能說嗎?”

  溫晦嘆道:“不能對現在的你說,現在的你還不會對我拔劍,我要是說了,連現在的你都會追著我打了。”

  秦湛盯著他,好半晌又道:“那我換一個問,你既然要入魔,為什麼還留我在正道?”

  溫晦卻說:“阿湛,師父入魔了,你跟師父走嗎?”

  秦湛毫無猶豫:“你怕是瘋得不清。”

  溫晦笑答:“你看,這就是答案了。”

  秦湛嘴唇蠕動,她又說:“你這樣問我,我當然不可能同意,總要有個理由的,你說了理由,也許我會站在你那邊呢?”

  溫晦斂了笑,他對這時的秦湛淡淡道:“你現在還小,學過的東西還不夠,所以自然是不知道有些事你要去做,根本不需要理由。”

  秦湛卻道:“總有理由,哪怕只是為了高興,也是理由。”

  溫晦淡聲道:“說不出來的理由,就不能算是理由。”

  秦湛聽得心裡無故起火,她盯著溫晦,忍不住便踮起腳伸手捏他的臉,她下手又狠又重,甚至在溫晦的臉上留下了紅色的指印,秦湛怒道:“你這個樣子,難怪長大的我要打你!”

  溫晦被捏的倒吸了口冷氣,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右臉,瞧著秦湛有幾分無奈。

  他說:“阿湛。”

  秦湛不理他。

  溫晦便說:“阿湛,太陽快升起來了。”

  秦湛順著他的話向雪谷遠遠的地平線看去,哪裡正有一絲微光。秦湛不明所以,溫晦卻說:“一眼看完了。”

  秦湛聽得簡直覺得莫名,可忽然間,她卻突覺天地倒懸,眼前的一切都似在扭曲,連同立著的溫晦也似乎變了。

  她下意識扶住了一旁搭起木棚的柱子,她有些看不清,她盡可能地盯住了溫晦,她伸出手——

  溫晦嘆了口氣。

  日升星落。

  天際在眨眼間便亮的連半顆星星也瞧不見了。橙色的巨日自天邊升起,溫晦多看了一眼,再回頭,便是秦湛伸出手——

  她伸出手,喚來了屋中燕白!!

  溫晦回過眼,手指也搭上了腰間鹿鳴。

  他聽見恢復了的秦湛聲音裡透著沙啞,燕白劍主執著燕白劍,扶著柱子重新直起了身。

  十五歲的秦湛穿著的衣袍在她的身上已顯得有些滑稽,可她眉目清冷,瞧著眼前人的視線也清澈而堅定,倒令人完全在意不到這一處。

  一夜過去,兩人的肩上都落下了些被風吹上的雪。

  “溫晦。”

  秦湛握著劍,直視著他,她繃緊了嘴角,渾身上下都在緊張,因此甚至都沒有問一句溫晦來此做什麼。

  溫晦倒是自己答了,他又回答了此時眼前的秦湛。

  溫晦道:“我來殺一人。”

  秦湛問:“誰?”

  溫晦的劍已脫鞘!他橫執鹿鳴,斂眉對秦湛淡聲道:“越鳴硯。”

  他話音剛落,越鳴硯便從洞內匆匆而出,他神色焦急直至見到了秦湛,先是怔了一瞬,而後松了口氣。他道:“師尊恢復了。”

  越鳴硯說:“昨日似乎有人下了咒,弟子一時不查——”他話未說完,便已見到了溫晦。

  越鳴硯一驚,尚來不及回應,溫晦見到了他,已一式劍招而出!

  秦湛想也不想,一劍便擋了過去。

  她質問溫晦:“你瘋到連徒孫都要殺了嗎!”

  溫晦答:“這話說得也對我太自信了些,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殺了他。”

  秦湛想也不想,她同樣拔出了燕白,她對溫晦道:“是,那要看你我二人,這些年裡是誰進步的更快了。”

  溫晦見著秦湛,竟還有心情笑。

  他道:“也是,那便試試。”

  話必,溫晦已棲身而來,秦湛執劍欲擋,卻聽溫晦淡聲道:“劍式第一。”

  秦湛是最熟悉溫晦劍意之人,他甫一出劍,秦湛手裡的燕白便換了招式,全然是應對溫晦劍式的招數!可溫晦本該對向秦湛的那一劍,卻在秦湛迎上的那一刻與他擦身而過,溫晦嘴裡念著劍式第一,用出的卻是劍式第三。

  橫執的劍便這樣從秦湛的眼前而過,秦湛轉身,燕白從右手自換向了左手,她一劍斜刺欲救,可溫晦與她本就在伯仲之間,她失了先手,便已再難續了!

  秦湛的聲音都繃了起來:“越鳴硯!”

  越鳴硯自然也知道溫晦厲害,他拔出眠冬,以真正的劍式第二相迎!不求退敵,但求保命!

  溫晦神色冰冷,他的劍似光,無論越鳴硯想要從何處防,另一處總有劍來!

  眼見溫晦一劍便要刺上他的咽喉,溫晦忽而氣息一滯,這給了越鳴硯機會,也給了秦湛機會!

  他不得不退!

  原已經要取了越鳴硯性命的鹿鳴劍尖不得不徹而攔燕白並眠冬!

  溫晦一退十步,他執劍,陰晴不定地看著越鳴硯。

  越鳴硯在秦湛身後,他道:“師尊。”

  秦湛喝道:“退後!”

  越鳴硯微怔:“師尊?”

  秦湛攥緊了手中劍,她說:“你退後,對上溫晦,我無法留手,劍氣橫溢,會傷了你。”

  越鳴硯沉默,可這次連燕白都是站在秦湛那兒的,燕白道:“你快進去,山洞有朔夜爵的結界,你在裡面比較安全。”

  越鳴硯不動。

  秦湛皺眉,她道:“越鳴硯。”

  越鳴硯只得拱手一行禮,他低下頭,極輕地回答:“是。”

  得了越鳴硯的回答後,秦湛方才再次將注意放在了溫晦的身上。

  溫晦倒是半點也不介意方才秦湛做的事,他只是重新握起了劍,問秦湛:“我和你多久沒比試過了。”

  秦湛答:“一萬七千零三日。”

  溫晦頷首,他對秦湛道:“來。”

  北境荒蕪,一眼望去皆是銀裝素裹。故而劍氣橫放,揚起的便是萬千如霧般的干雪。雪落如沙,沙後劍意卻似暴風烈日,轉眼間便是雪化為氣,沙落為塵。

  劍閣三式。

  說到底就是攻、守、殺。

  攻守殺外還有什麼,昔年的劍閣閣主未曾留下過。

  溫晦斂目,他的劍如刀,凝於眼前。

  “劍第四,無。”

  在秦湛的眼裡,那一柄鹿鳴劍忽然間便在日芒下化為了千把、萬把,溫晦似握著一柄劍,卻又似握著天地之間所有的劍。他的劍意充盈天地,劍氣無處不在,劍隱於萬劍之中,似有還無。

  溫晦道:“去。”

  秦湛一驚。

  她毫無猶疑,左手拔出燕白劍柄,一於身前,一於身後,她分不出哪裡才是溫晦致命一劍,卻又覺得何處都是他的那一柄劍。秦湛退無可退,進無可進,竟被逼在了原處,只能以防來對!

  這看在越鳴硯的眼裡,自然是極為著緊的一幕。

  劍閣只有三式,可溫晦卻不知因何使出的第四,這第四比起劍,更似劍陣,像是溫晦獨創。他所學甚廣,將劍意融於劍陣之中,似也不是什麼難事。

  可將劍意融於陣,作劍式而出,這樣的事情從來聞所未聞,總是秦湛乍面此招,也不由一時受困。

  朔夜爵不知何時從洞裡出來,他握著個手爐倚在一旁,瞧著溫晦與秦湛之戰,評價道:“看來師與徒,還是師父略勝一籌。”

  越鳴硯聽了皺眉,跟著朔夜爵一起出來的小花可不管那麼多。她道:“才不是,劍主才是最強的!”

  朔夜爵並不太在意,隨口敷衍:“是嗎?”

  小花氣急,卻又尋不到話來賭朔夜爵。越鳴硯看得極為擔心,卻又記著秦湛的吩咐,不敢離開,朔夜爵在一旁看了,倒是笑了聲,問:“你這麼擔心,就這麼看著?她和溫晦膠著,也許你這時衝出去給溫晦一劍,事情就結了。”

  越鳴硯淡聲回答:“前輩莫要拿我玩笑了,只怕我一出去,反倒是稱了魔尊的意,正好拿我來逼師尊。”

  朔夜爵微微挑眉,他顯然是沒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下,越鳴硯還能冷靜理智的分析出敵我狀況。

  朔夜爵道:“你倒是拎得清。”

  越鳴硯還未答,朔夜爵以一掌擊出,從越鳴硯的身後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直將他擊出了結界之外!

  朔夜爵道:“只可惜,我不喜歡躲在師父背後的徒弟。”

  越鳴硯踉蹌而出,朔夜爵那一掌讓他受了點傷,但朔夜爵本就是個命若游絲的家伙,他那一掌,也未能給越鳴硯帶來太大的傷害。

  他被趕出了結界,下意識看向秦湛。

  秦湛被劍第四困著,忽然間,溫晦微微變了神色。

  一抹銀芒從炎中而出。

  秦湛的偏冷趨淡的聲音平平傳來。

  她道:“劍第四。”

  溫晦的劍第四,是陣。

  秦湛的劍第四,是破。

  溫晦急退,天地間原本充盈的劍意忽被狂風暴卷,酷殺與絕滅侵襲而來,似海浪翻湧吞滅船只,更似山洪洶湧崩裂大地。

  天與地上所有的生,所有的滅,都似要在這一劍下被割裂。

  花語察覺到了危險,她想要撲去救小越,卻被朔夜爵牢牢的按住。朔夜爵贏不過越鳴硯,但對付一個年輕的丹修還是綽綽有余。

  他道:“你去送什麼死。”

  花語哭叫、甚至動手要打他。她道:“那你為什麼要將越師兄推出去送死!你這個人連心都是黑的,你要他死在劍主的劍下嗎!”

  朔夜爵冷笑道:“死在劍下?我倒是想,那也要看天肯不肯,越鳴硯他自己肯不肯呢。”

  花語:“你說什麼——”

  花語話音未落,秦湛一劍劍勢已成!

  雪谷搖動,天昏欲沉。

  朔夜爵的結界都受到了猛烈的衝擊,他牢牢按著花語,眼裡卻忽見到了極其不可思議的一幕。

  越鳴硯倒下了。

  他不僅倒下,背脊、關節,七竅,都在秦湛的劍意下被壓出了血漬。若有似無的劍意從眠冬劍上而起,似想要守住他,可這劍意來得太晚,以至於輕易間便被秦湛擊碎!

  朔夜爵難以置信,他低聲道:“怎麼可能?”

  他說著怎麼可能,眼裡卻露出了狂熱與期待來,可就在這時,秦湛滿是劍意的眼裡瞧見了越鳴硯。

  她頓住了。

  不顧溫晦、不顧這一劍。

  她生生停住了。

  溫晦的眼裡滿是詫異。

  秦湛已砰得一聲跪跌在地,她張口便是血,吐在純白的雪地上,瞧著有些嚇人。

  燕白便是被嚇著了,他看了看越鳴硯,又看了看秦湛,聲音都開始發抖:“秦湛,秦湛你沒事吧。小越,小越看著不太好啊。”

  秦湛以拇指擦去嘴角血漬,她盯著溫晦,重新站了起來。

  溫晦卻不再出劍了。

  他神色復雜、卻又像是了然。

  他最後道:“阿湛呀。”

  秦湛舉起了劍,她淡然道:“來。”

  溫晦微微一笑,他說:“不是該‘來’的時候了。你該回去救人了。”

  秦湛:“……!”

  溫晦看了一眼祁連劍派的方向,淡聲道:“這幾天的功夫,估計也夠知非否和司幽府君兩人打上祁連劍派了。你現在去,估計還能救下幾個。”

  秦湛道:“你不用騙我,一劍江寒——”

  溫晦笑了聲,他說:“一劍江寒的確有兩把劍,但他未必攔得住上百把。”

  秦湛剛想嘲笑溫晦上百把未能能攔住一劍江寒,她忽然意識到另一件事。死去的昆侖傳人,是不是剛好有上百?

  而殺了昆侖傳人的知非否,最擅長的就是操縱死物的枯木迎春術。

  秦湛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猜測。

  她低低道:“你徹底瘋了嗎?”

  溫晦頓了一瞬,回答:“我沒有足夠的自信,所以我必須爭取時間,能爭取的越多越好。”

  秦湛:“殺人就能爭取了嗎?!”

  溫晦沒有回答。

  秦湛抓緊了燕白,她正欲一劍再出,溫晦卻道:“回去救人吧。”

  秦湛微頓,就在這剎那,溫晦身形突變,一把抓住了重傷的越鳴硯,而後急退!

  秦湛欲追,溫晦卻道:“你要先救他,還是先救祁連山?”

  秦湛又頓住。

  溫晦便在下一刻徹底不見了。

  雪谷重新歸於了寧靜。

  花語終於掙脫開了朔夜爵,她衝了出來,哭著說:“劍主,劍主你沒事吧?”

  秦湛將燕白收回了鞘,她說:“沒事,一葉舟是不是在你那裡?”

  花語點頭,秦湛便道:“拿出來,我們趕去祁連山。”

  花語道:“可你的傷勢——”

  秦湛:“不礙事,先去祁連山。”

  花語擦擦眼角,取了一葉舟念咒驅使,秦湛在此時回頭看了一眼朔夜爵。

  朔夜爵依然披著厚重的衣服,他站在木棚下,些微地咳嗽著。

  秦湛道:“你是他的朋友。”

  朔夜爵答:“你有朋友,他為什麼不能有。”

  秦湛便不再問了,她抿緊了嘴唇,便要帶著小花走,可身後卻傳來朔夜爵的聲音。

  朔夜爵道:“秦湛,你不要以為你是這世上最難之人,這世上身在無間的人,從來不是你。”

  “所以你最好變得更強一些,只有這樣,你才能經得住。”

  “他想把你推離無間。”朔夜爵微微笑道,“可到頭來,無間卻先選了你。”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2:13 PM

第60章 無間01

  祁連山已成焦土。

  自溫晦於雲水宮宣戰後,所有人下意識便認定雲水宮會是魔道首攻第一站,朱韶甚至借出了玉凰山四戰之一的雁摩率一軍駐於雲水宮,以備不測。

  就在眾人皆萬分警覺,隨時打算迎戰的時候。戰火聲卻先從祁連劍派傳來了。

  司幽府君派魔修壓於雲水宮前,知非否則一人往祁連山脈。

  有人說他帶著一支死人軍,所以祁連山脈上那些劍修方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以至於待眾人察覺,祁連山脈五峰已被攻下了三峰。

  這消息傳入雲水宮,眾派掌事者面面相覷,卻無人提出應對方案。

  甚至有人說了句:“操控死者?這也太匪夷所思了些,是否傳聞有誤?”

  報信人也遲疑了,他道:“這,畢竟未見有祁連山派的人得出傳信, 我們不知。”

  祁連山脈遇襲不知真假,司幽府君於雲水宮外虎視眈眈,眾人不知真假,生怕中了魔道的調虎離山之計,造出什麼不可挽回的後果來。

  眾人便對安遠明道:“這事需得商議, 是否請出劍主,好決意一二?”

  秦湛本來就是上一次大戰的領袖,遇事不決問她,也是在常見不過的選擇。

  可秦湛根本出不來,她不僅出不來,甚至早就不在雲水宮了。

  安遠明是知道秦湛中咒真相的人,知非否突然進攻祁連山脈,還傳出個半真不假的消息來,怕就是為了試探雲水宮內秦湛的情況。知非否此人好計較,從不做虧本之事。攻下一個祁連山對他而言並無太大的好處,甚至祁連山險峻,攻祁連山遠不如攻蓮華寺,他棄蓮華寺選祁連山,一定有更深的理由。

  祁連劍派和枯葉宮從沒有什麼立場以外的冤仇,安遠明思來想去,也只能得出“為試探秦湛是否中咒”這樣的結論。

  雲水宮內,他替秦湛主事,把秦湛的近況瞞的滴水不漏,不論誰來看,都是“劍主靜修以戰魔尊”。

  知非否刺探不出真假,干脆便從他身上開刀,他既然能替秦湛主事,多少都會知曉些內幕。

  只是雲水宮內有秦湛,知非否不敢貿然行動,雲水宮外倒是沒有,可安遠明若是待死了雲水宮不離,知非否也只能陪他陷阱這不知真假的僵局裡去。知非否洞悉人心,知道安遠明是個惜命之人,這世上能牽動他心緒,讓他能在這樣的關頭,棄雲水宮往危險之處的存在實在少得很。

  好在雖然少,但總歸有。

  雲松是一個,祁連山就是另一個。

  安遠明心裡清楚,可聽劍消息還是忍不住焦灼,他強制面上瞧不出半分不妥,阻了那人道:“劍主閉關緊要,這樣不知真假的事,還是容我先回去看看。”

  有門派道:“司幽府君在雲水宮外虎視眈眈,為一個不知真假的消息,這時候回去,是否不太合適?”

  另有人便道:“不管真假,既然牽扯到了祁連劍派,安道長要回去也是理所當然。”

  眾人議論,安遠明卻管不了太多。

  直到一劍江寒忽然說了句:“雲水宮有秦湛,真有大事,你們讓朱韶去找秦湛便是了。我陪安遠明回去看看。”

  朱韶聞言微微挑眉,他看向一劍江寒,一劍江寒目光微閃的看向了他。

  朱韶笑道:“也可,現在守著四門的本就是我玉凰山的戰士,安道長與一劍前輩離個一時兩刻,問題不大。”

  又有旁人覺得不妥。

  朱韶便笑著說:“這位道長如此擔憂雲水宮的安危,不若便隨雁摩一並去守門吧,親自把守,道長也能放心。”

  那人即刻說不出了。

  安遠明心急如焚,他強自鎮定著做了安排,和朱韶交接了一些事宜,便再顧不得其他,將雲松暫交給闕如言便匆匆回往祁連山!

  祁連山曾被看做人間仙境,其中山澗清澈,籠雲霧繚繞,碧水青山湛空如璽,是昆侖落寞後的第一仙山。安遠明幼時問道登山,自山腳覆著青苔的石階往上,一步一台,眼裡映著的是來往攜劍的快哉修士,看見的是廣闊的山雲與老掌門已花白了的胡子。

  那年的老掌門伸出手,拉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小又弱,躺在掌門的手心裡,卻安安全全地,他甚至忍不住動了一下,老掌門也不介意,反倒呵呵笑。

  他說:“日後便叫遠明吧,行致遠,心自明。”

  安遠明跟著老掌門念了一遍:“行致遠,心自明。”

  老掌門在他的手心上放下了一塊玉,他說:“去吧,去和你的師兄弟們玩耍,拿著這塊玉,你就是我祁連山的弟子啦。”

  時光如同這天上的流雲一般,來的快,去的更快。

  安遠明一路狂奔,鼻尖嗅到的是依然屍腐的氣息,眼睛裡見到的,卻是泛紅的山澗溪流。

  知非否真的有一只死人大軍。

  他修習枯木逢春術,這五十年的法術精進之下,使他不不僅僅只是能用這法術操控起替身,還能操控起死人。操控起如此多的死人,這人活著時的力量自然發揮不出多少——但駭在這些東西會越來越多。

  每死一個,都會變成他的新幫手,蟻多了,自然也能食像。

  知非否不知身在何處操控這場局,安遠明掠過山崖低頭一看,見到的便是混雜了數派服制死者在攀山。因祁連山奇絕,加上山間陣法繁多,這些死人大軍倒是一時也上不去。他們雖上不去,下面卻已是一片狼藉,山下最早一批守崖的弟子已瞧不見,零星能見到一兩柄還在動的劍,卻難以見到人。

  安遠明見到這情況,便立刻明白了為何沒有祁連劍派的弟子能出去求援。

  太難了。

  知非否封死了所有的路,只為誘他入。就算是他,能進,卻也未必能全然而出。

  更可況暗處還有個知非否,他既然打定了注意不讓人出,祁連山如今也就被圍成了一個鐵桶。

  一劍江寒隨他同來,他自然也察覺到了祁連山的狀況,他一言不發,隨著安遠明共登祁連最高峰一探情況!

  那裡有尚存著的弟子以命相守,祁連山的亙古銅鐘來回響動,發出一聲又一聲的轟鳴。

  安遠明遠遠的看見了自己的師兄們,掌門見了他,眼裡既有高興又有懊悔,他張唇,說出的竟是——

  “離開!”

  安遠明的答案是劍出鞘。

  一劍江寒總是覺得安遠明的劍勢雖精妙,可劍意裡夾了太多的俗世雜物,意不純,自然劍也不純。困頓於虛無縹緲之名,手中之劍,自然也難登極峰。

  可安遠明的這一劍,不是祁連十三劍中的任何一劍,卻式如風,行如雲,一劍之利竟連在一旁的一劍江寒也避了一寸。

  “安遠明!”

  一劍江寒緊隨而上,與安明遠兩人突破山下眾魔大陣,一衝登山!山上祁連劍派的掌門見了,不見喜色,反更見憂慮。他喝道:“安遠明!”

  安遠明一劍正滯空中,山下魔物糾纏,他翻身一劍,看向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本該是不明了的,可他在這一刻卻忽明了了。

  他拔出寬厚的那一柄劍,以輕劍重擊於它,推得此劍如刀般迅速往安遠明的方向撞去!

  安遠明卻也不避,只在這劍快來時向著山腳下被困的弟子能有多深便多深的伸出了手!

  □□控的死人們向他襲來,扯破了他的衣袖,他卻拉起一個便算一個,盡數丟去正衝來的一劍江寒的重劍之上!

  重劍直接將這些弟子攜著力帶出了山崖,又隨一劍江寒一力之下,擊於上空!

  山峰上的弟子連忙派人相接,祁連劍派掌門見人都還活著,心下微松,可想起安遠明和一劍江寒,又連忙向下看去。

  山腳下尚有十一弟子,亡五,傷六。他將那五人交給了一件江寒,自己背上最後一名,原本已衝破了魔陣的自己也即將重新墜下。被他負著的弟子忍不住輕聲叫道:“師叔——”

  安遠明安撫道:“無事,抓緊。”

  他的劍尖壓在了山石上,將劍身壓出了如新月般的弧。

  那些已經死去的人們見他墜落,皆要向他撲來——

  安遠明仍在下墜,直至他的劍被彎至極,就在這時,他忽然變了握劍的手勢,劍身被壓制至極,因他這些許變化,迫不及待地反彈——

  他淡聲道:“祁連十二式。”

  悍然劍意如波!

  直震出十丈有余!!

  地上斷臂殘肢交疊,安遠明的劍已重新回鞘,他借一劍之力再次越出了山崖下,一劍江寒同樣以重劍揮出!安遠明於空中借重劍之力,一腳踏登,正將最後一人與自己都帶回了最高峰上!那一邊,一劍江寒收回了不知春,瞧見劍柄上的血漬,忍不住多看了安遠明一眼,卻未發聲,只是徑自以衣角擦了。

  安遠明救了人。

  可祁連劍派的掌門確氣急了,他想打這個師弟,卻終究沒下的了手。

  祁連劍派掌門道:“你回來做什麼?我傳訊了嗎?你回來干什麼!”

  安遠明答:“門中有難,我怎麼能不回。”

  祁連劍派掌門答:“正魔相戰,哪派無難!就是當年有黑塔的閬風,也折了那麼多人手!你可見秦湛回,可見闕氏回!?”

  安遠明答:“可魔道攻上祁連山,為得就是——”

  祁連劍派掌門道:“我知道,我還知道,魔道不攻雲水宮,反攻祁連劍派,為得就是逼出秦湛。”

  安遠明:“!?”

  祁連劍派掌門道:“你對外宣告,秦湛閉關以備戰魔尊,這理由別人會信,不哭閻王不信。可放出這消息的是你,不哭閻王又怕這是你計不敢妄動,這樣時日長久的僵持下去,許不得就錯過了時機。他如今放棄雲水宮反攻我祁連山,為得就是將你逼出雲水宮!你不在雲水宮,一劍江寒或許也跟著你回來。那雲水宮只有朱韶,你要朱韶一個黃毛小兒,去抗魔君司幽府嗎?”

  “若是雲水宮未守住,秦湛該如何?雲水宮破,秦湛出事,魔道得訊反撲——這才是你真正要護的大事!”

  “祁連山脈有群山之險,撐上個把年根本不是問題。你回來做什麼!”

  安遠明皺眉,他低聲道:“我知道這是計,可就算我留在雲水宮,對祁連劍派不聞不問,不哭閻王一樣會察覺。我回來,一劍江寒甚至也敢來,朱韶據守雲水宮,反而方才會令知非否投鼠忌器,他方才無法確定雲水宮內到底如何!”

  祁連劍派掌門張了張口,安遠明低低道:“我知道師兄真正想說什麼。”

  “你想我在外面,就算今日真是祁連山脈的末日,至少我不在,我活著,師兄便覺得沒有對不起師父。”

  祁連劍派年長安遠明許多,如今被安遠明這樣道出心中最隱秘的想法,他的手也忍不住發顫。他抓住了安遠明的肩,低嘆道:“師弟啊……”

  安遠明安撫了祁連劍派掌門,而後掃視了一圈剩下的祁連弟子。

  初略一算,大約十有存一。

  安遠明思索片刻,即刻與各峰掌事溝通,布下了之後的計劃。安遠明回來了,那些年輕的弟子們就算有了主心骨,原本略弱的士氣又揚了起來。

  一劍江寒看了看山崖下的狀況,問安遠明:“你打算怎麼做,我們來了,知非否肯定會更瘋狂攻擊。若是司幽府君攻不下朱韶,他想得知秦湛的狀況,必然會拿你我開刀。”

  一劍江寒頓了一瞬說:“我不擔心,但是你——”

  安遠明笑道:“我雖總是記掛著要越過秦湛去,重現昔年的祁連山,但也沒到分不清小大的地步。你放心,我比不得你,但也絕不會讓知非否知道真相。”

  一劍江寒思索片刻,對他允諾:“我會護你。”

  安遠明聞言,眸光微閃,他微微笑了笑,低頭又去看地形圖,對一劍江寒淡聲說:“我不用你護,你若當真想幫我,就替我守祁連山。”

  “況且若是真不幸,輸了知非否一招……我也知道該怎麼做。”

  他對一劍江寒說了句:“比劍我比不過你,但比那些你討厭的彎彎繞繞——你不如我。”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想到越鳴硯的選擇,以及秦湛離去後被安遠明鎖如鐵桶,無人可知的秦湛狀況,不得不低下頭,問道:“那要我具體怎麼做?”

  安遠明看著山下,沉吟片刻方問:“若要破陣,江寒兄,你的一劍能抵多少?”

  一劍江寒答:“數百。”

  安遠明:“……”

  一劍江寒這樣的人,當對手能讓人氣瘋去,但若是當朋友,卻再可靠不過了。

  安遠明笑了笑,頷首道:“那就一百歸你!”

  同時,知非否接到了安遠明與一劍江寒救援祁連劍派的消息。

  他看了看戰報,問道:“魔尊和雲水宮還是沒有消息嗎?”

  手下答:“是。雲水宮走了個安遠明,卻還有個朱韶。也不知為何,朱韶倒真像是要一心為正道了,替安遠明守著雲水宮呢。”

  知非否冷笑:“他哪裡是替安遠明守宮,是替秦湛。”

  手下問:“秦湛是否真的中了咒?若她中了咒,我們大可——”

  知非否說:“如她沒有,這是她設的局,司幽府君和半個枯葉宮就要折在她手上了。她的劍,只有魔尊能擋。”

  手下道:“那我們該如何呢?”

  知非否折了紙微微眯起了眼,他笑道:“再強的劍,不用也就等於沒有。祁連劍派總歸沒有秦湛,便先攻了它好了。”

  “可一劍江寒——”

  知非否道:“一劍江寒,一人可擋百劍。”他微微笑道,“如果這劍是昆侖劍呢?”

  人心兩面。正如再堅強的人都有脆弱的一面,再脆弱的人都有堅強的一面。所有人都有心中不可觸碰的死穴,尋到了,用好了,便是強於你百倍、乃至於萬倍的人都可攻下,這是世上最強的武器。

  手下聽知非否命令,不免低聲道:“可,可魔尊並未說過要滅祁連——”

  知非否道:“魔尊的目的是這天下少點修者,我的目的也差不多。祁連山這地方,到處是劍修,瞧著便令人心煩。殺了就殺了,魔尊不會在意,也不會怪罪。”

  他說著,又問:“那一百二十三個昆侖傳人的屍體准備好了嗎?一劍江寒的師父,你們挖出來了嗎?”

  手下道:“林谷道人被埋在昆侖山上,那處禁制頗多,我們折了不少人手,才將屍體帶了回來。只是時日長久,已是白骨。”

  知非否道:“白骨無所謂,一劍江寒重情,就算是白骨,他也認得出。認得出就可以了。”

  說罷,他攤開了自己的折扇。

  折扇上的字其實寫的並不好,甚至在拐角處有些彎扭。字提的意倒好,是人間喜歡的吉祥事,是“福祿壽喜”。

  手下見他不再多言,反端看起扇面,便知知非否倦了,此時的他絕不喜任何人打擾。

  手下退下,去傳了他的命令。

  “宮主有令,驅眾屍,起昆侖,明日定要攻下祁連山!”

  祁連山內,安遠明在安排布防。當所有人都得了命令,各去安排時,安遠明叫住了一劍江寒。

  他問:“當年秦湛為領袖,是不是也這樣?”

  一劍江寒道:“我當年沒陪她到這個時候。”

  安遠明笑了笑,他有些感慨:“五十年前我也參與了,在那一戰裡,秦湛不被信任。在眾位前輩犧牲後,呼聲最高的,最受信任的人其實是我。但我懼怕溫晦,所以退了一步,而秦湛走出了那一步。”

  “我看著她、聽她的命令,有時也會忍不住去想,若當時我走了那一步,率領眾人得勝的人會不會就是我。被人尊稱劍主的人,會不會也變成我?”

  一劍江寒不知道怎麼說。

  對於大部分劍修而言,他和秦湛的存在,真算不上是什麼好事。

  安遠明道:“這答案其實困擾我很久,我又佩服秦湛,又嫉妒她。直到前些天,我和十五歲的她打了一架,方才頓悟。就算秦湛不邁那一步,我也贏不了。”

  “我怕死,畏懼溫晦利劍,我已經懼了,一個懼怕的人領導的隊伍是決計無法勝的。”

  一劍江寒說:“誰都怕死,秦湛也怕死。”

  安遠明深深吸了口氣,他說:“一劍江寒,論劍我不如你和秦湛,論道心通明,我也不如你和秦湛。”

  “但論到為自己最在乎的人事能付出多少——秦湛不如你,你不如我。”

  安遠明道:“明日,知非否定會全力而攻。而我也會盡可能地去拖延,盡可能的去替秦湛和朱韶爭取時間。所以我要報酬。”

  一劍江寒:“?”

  安遠明看著一劍江寒:“我的徒弟雲松,他是天生劍修。若是我被不哭閻王盯上,遭遇不幸……你需得答應我,收雲松為徒,以你劍意,毫無藏私,傾囊相授,為他師、為他父。”

  一劍江寒:“……安遠明。”

  安遠明道:“你不虧,虧的是我。”

  一劍江寒竟不知該說什麼,他最後只能道:“你的劍也沒那麼差。”

  安遠明道:“我好歹也是順位第三,形容我也用不上差吧。”

  一劍江寒便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了。他拍了拍安遠明的肩,對他道:“明日見。”

  安遠明頷首:“明日見。”

  一劍江寒離了大殿,只有安遠明一人在。

  他看著自己的手,有些發抖。

  安遠明嘆了口氣,苦笑道:“第三啊……”

  第二日,魔道果然如安遠明所料般全力進攻!因著祁連劍派早有准備,事情不若知非否所想的那樣順利。操控屍體的軍隊雖然繁多,但他們並無智慧,能發揮力量也有限,當有了准備,利用祁連山脈的地形對這些死去的東西進行圍剿火攻,倒不是件特別難的事。

  連同知非否原本想的,以昆侖劍派逼鎖一劍江寒的事情也沒能發生。

  他竟然像是提前便猜到了知非否會這麼做,手中劍沒有半點猶豫的再次割下曾經同門的腦袋,甚至面對林谷道人的遺骸,都未猶豫過三。

  安遠明對一劍江寒說:“明日,以我對不哭閻王的猜測,他若是想對付你,在沒有司幽府君的前提下,大約會利用昆侖。”

  一劍江寒困惑:“昆侖只剩下我,他要如何用?”

  安遠明道:“知非否既然可以將枯木逢春術用在屍體上,那用在昆侖人的屍體上也不奇怪。更何況昆侖皆是他所殺,他要重新收集這些屍體,再容易不過。你明日遇上的,或許是昆侖軍。”

  一劍江寒心神動搖:“什麼……?”

  安遠明接著說:“但你我皆知,人死便如燈滅。留下的遺骸不過只是供人追思。一劍江寒,無論你明日見到了誰,你都得記得,那不是昆侖傳人,而是被一件被對方拿來對付你的武器。你若是狠不下心,明日入陣後,便不要看了。”

  一劍江寒的確狠不下心。

  所以他入了陣,雙手執劍,閉了眼。

  知非否在遠處觀戰,見了這出乎他意料的情況,不怒反笑,他道:“安遠明啊,一直活在秦湛和一劍江寒的影子裡,到看不出還有點能耐。”

  手下詢問:“還攻嗎?”

  知非否道:“當然,他想要彎著來,我們便直著來。祁連山已撐了幾日?所有的屍軍都去圍困一劍江寒,旁人隨我攻山!”

  “只要抓住了安遠明,事情就能了結!”

  屍骸堆成登山的天梯,安遠明見狀不由心驚,他即刻命令弟子回撤,可已與屍骸爭鬥過一輪的弟子大多都是強弩之末,魔域精英盡出,一夕間便擊潰了弟子們的連陣!

  安遠明嘆了口氣,他拔劍立於眾人身前,身如松柏,氣若磐石。他劍尖直指攻山敵眾,大喝:“迎敵!”

  前夜,安遠明對一劍江寒道:

  “若論混戰,我們是勝面不大。祁連山被困,別的門派就算來救,也會先陷入山谷內成萬的屍海中。況且我非秦湛,如今又正是開戰之時,各派心思難測,又未結成盟軍,我們能在明日等到外援的幾率不大。”

  “但朱韶見我們久不歸,多少能猜到,屆時閬風、蓮華寺、桃源不至於不來。”

  “是,所以能撐多久是關鍵。撐得還要讓對方瞧不出我們氣虛也是關鍵。”

  安遠明橫劍於身前,祁連十三式如天地絕劍。

  他一人便是一道不透的牆,他立在那裡,就能給予祁連山眾人弟子再戰的勇氣!

  一劍江寒被圍困崖底屍海,他的耳畔忽聽見了極細微的破空聲。

  夾在在屍體僵硬的蠕動中,尤為清晰。

  一劍江寒猛地睜開眼,他一劍既出,向他襲來的萬丈銀芒全退!一劍江寒意識到狀況有變,急於脫身,屍海欲攔他,可他一劍出——

  海滯,江寒。

  知非否收手,他贊嘆:“一劍江寒,竟連屍海也劍止嗎?可惜了,非我道中人。”

  一劍江寒卻毫不停頓,他似乎永無疲憊之時,知非否只見他身法飄忽,轉眼間便至屍骸堆砌的梯前,他左手握劍擋萬千攻擊,右手執重劍,一氣斷“山”!

  天梯斷,不少魔道直接墜進了深涯裡,安遠明見了正欲准備反攻,卻突忽覺得心口發涼。

  在他的身後,前日裡他救回的那孩子不知何時死了,身無氣息,正從他的背後給了他一劍。

  安遠明回首,他斬斷了這被弟子的腦袋,斷了他的四肢,以免他在傷旁人。

  最後他拔出了穿透心口的那一劍,丟去了一旁,擦了擦臉上的血漬,仍向前!

  他看見了知非否。

  知非否一身青衣不惹半分塵埃,在混亂之中尤為扎眼。

  安遠明道:“不哭閻王。”

  知非否笑道:“安遠明,說真的,你倒是超乎了我的意料。你與秦湛關系算不上好吧,幫她做什麼,不若來幫我,我順手或許就幫你堵住胸口的窟窿了。”

  安遠明也笑了,他問:“我怎麼幫你?”

  知非否道:“秦湛到底中咒了沒有?”

  安遠明答的利索:“中了,現在雲水宮就只有一個朱韶,勉強再加個綺瀾塵。”

  知非否聞言面色變換,他似笑非笑:“哦?”

  安遠明道:“你看,我說了你也不信。”

  知非否道:“實在是你們狡猾,讓我不敢信。”

  安遠明:“是嗎?”

  他突然大喝:“一劍江寒!”

  知非否駭然回首,安遠明長劍清嘯。

  魔域的不哭閻王忽從風中聽見了一句話。這話輕又淡,卻又重如山。

  “行致遠,心自明。祁連劍式,明遠道。”

  一聲劍鳴,劍意如水似雲,知非否起初不察,待他察覺安遠明那一劍已避無可避!

  知非否試圖用屍骸來阻他,可這世上有什麼能真正的阻了水,攔了雲?

  那一劍最後停在了知非否的咽喉前。

  有人自安遠明的身後先捏碎了安遠明的咽喉。

  他的眼裡還有劍意,手中的劍卻先落下了,劍尖在知非否的咽喉處留下一道血痕。

  知非否看向安遠明身後,司幽府君不知何時到了。

  他對知非否吩咐道:“魔尊回了,命我們皆回魔域!”

  知非否道:“可祁連劍派,我差一點就能——”

  司幽府君喝道:“你差一點就死了!”他扔下安遠明,“走!”

  他扯著知非否急退,甚至不再去管這限於此戰中的魔道子弟。

  知非否跟著司幽府君急退,他看見了祁連山派外圍,桃源大弟子朧月清已經領著桃源、大蓮華寺以及閬風的救兵到了。

  安遠明如果再撐一夕,就能挺過去了。

  司幽府君似是知道知非否在想什麼,他冷哼一聲:“弱就是弱,弱即原罪。沒什麼好如果的。”

  祁連山上,安遠明咳出了最後一口血。

  他應該死了,卻不知為何還剩著一口氣。

  一劍江寒見到了援兵,他終從屍骸搭成的梯處抽身,躍上最高峰想去通知安遠明。

  他剛踏上,便聽見倒在地上的安遠明喊出了他的名字——

  “一劍、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一驚,連忙走去。他一人行天下許久,對於醫術也略懂一些,他伸手替安遠明止血,卻被對方拉住了手。

  安遠明目眥欲裂,他盯著一劍江寒,呼吸間竟是血沫。

  他道:“別忘了,你答應,答應過……”

  一劍江寒心中悲慟,他低聲說:“我記得。”

  安遠明聽了他這三個字,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了。

  再也說不出口。

  一劍江寒替他說完了。

  他道:“作為弟子,死守山門。在這一點上,你比我、比秦湛,都強。”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2:21 PM

第61章 無間02

  秦湛趕至的時候,祁連劍派的戰鬥已趨近尾聲。

  四大宗門聯手對敵,加上魔道的領導者知非否突然不知所蹤,在被一劍江寒擊潰了屍海後便潰散成了散沙,輕易間便讓四大宗門扭回了局面,重奪祁連五峰。若以最終傷亡來論,祁連劍派雖遭重創,但魔域上千精英也折在了這裡。祁連山脈的崖底幾乎要被屍體填滿,考慮到不哭閻王知非否如今的操控屍體之術, 正道最終的決議是一把火,將崖底的屍體不分彼此盡數燒了。

  祁連山脈下火光足足燃了三日。

  這三日的火映在秦湛的眼裡,像是世上最張狂的惡魔。

  一劍江寒與朧月清交接完了祁連劍派的事情,見了秦湛走去了她的身旁。一劍陪她看了一眼崖底,而後才說:“安遠明先前叮囑過我,無論祁連劍派最終如何,都不能讓你現身祁連派,否則守雲水宮的朱韶會有危險。”

  秦湛道:“你放心,除了你,無人發現我來了。”

  秦湛說:“我病的不是時候。”

  一劍江寒看了她一眼, 方才說:“若是人能夠選擇自己什麼時候病,那也不叫‘病’。”

  秦湛未曾言語,一劍江寒便伸出手來,覆在她的頭上。他安撫性的拍了拍, 說:“病好了,你來了,便不算遲。”

  秦湛知道一劍江寒在安慰她,可一劍江寒從來就不會安慰人。

  秦湛笑了笑,算是應下了一劍江寒的安慰。一劍江寒未見到跟著她一並去的兩人,不免問道:“小越和花語呢?”

  秦湛答:“我讓花語直接回了雲水宮,小越……此時怕是在魔域。”

  一劍江寒臉上露出驚愕的神情,他難以理解:“小越和你不是一並去北境尋朔夜爵嗎?怎麼會又在魔域?”

  秦湛冷靜答:“溫晦也去了魔域,他抓走了小越。”

  一劍江寒更不能理解了,他皺著眉說:“若說溫晦抓你我還能理解,溫晦為什麼要抓小越?小越對他而言幾乎沒有價值。”

  秦湛斂下眉目,她輕聲道:“未必。”

  她的眼神微閃,被咒語帶回了一次十五歲也並非一無所獲,至少一些讓她原以為自己徹底遺忘的記憶,其實並未遺忘徹底。她知道一個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這個世界原是個故事,而這個故事裡有著一位被天意眷顧的天命者。

  天命者名越鳴硯。

  她的確是收了書裡的主人公做了弟子,順手攪了所有的劇情,扯亂了原本的全部布局。

  溫晦指明要殺越鳴硯,甚至最後抓了他走,或許都和他的這一層身份有關。只可惜秦湛對原本的故事知之甚少,猜不出越鳴硯身上到底還留有什麼秘密,以至於溫晦忽然便將他當作了目標。

  秦湛並不清楚溫晦的目的,但既然溫晦選擇了抓走越鳴硯,這便代表著他一時半會兒不會殺了他。

  溫晦入魔後的想法,秦湛總是看不懂又猜不透。他一開始要殺越鳴硯,卻在她阻攔後放棄了,放棄後卻又將人帶回了魔域——哪怕秦湛知道越鳴硯的真實身份,也實在不明白溫晦所舉到底是為了什麼。

  但有一件事她很清楚。

  她得去救小越,她要去救自己的徒弟。

  一劍江寒拍上了她的肩:“想不明白就別想了,先解決眼前的事情。”

  他看向了雲水宮的方向:“祁連山後,正魔算是徹底開戰了。消息傳去雲水宮,怕正是群情激奮的時候,秦湛,我們得先回雲水宮。”

  “准備反攻。”一劍江寒雲淡風輕,話語中卻殺氣橫溢,“救小越,毀魔宮。”

  秦湛看了他一眼,而後也握上了自己腰側的燕白劍。

  她頷首應允:“好。”

  雲水宮內,眾人正因祁連劍派的事情吵成一團。

  有人說:“當日有信傳來,便該全力去救,祁連劍派可是四宗之一,是對抗魔道的主力!如今就這麼被圍成孤城,不聲不響地被重創,怎麼看都是讓你決策之誤!”

  旁人立刻反駁:“當日若不是我,連安遠明你們還都不允去呢,論失策,也絕不是我!”

  “可我倒是覺得,既然祁連劍派注定要被攻下,倒不如當日留下安道長,直至具體消息傳來,帶足人手再去,安道長也不至於……”

  “這話說的可過了些,祁連劍派可是安遠明的宗門,你要讓他袖手旁觀?應道人,若今日受創的是你合轍門,你能為大局考慮,留存自我而任憑合轍被毀嗎?”

  “我自然是——”

  朱韶坐在上位,手裡捏著兩枚烏珠把玩。他冷眼瞧著為一個既成事實的結果而鬧成一團的大殿,既不開口阻止也不開口勸導,他就這麼看著,間或從侍女的手中取過茶水喝上一口,就像在看一場滑稽戲。

  直到有人問他:“妖主,都到這個時候了,還不請出劍主嗎!?”

  朱韶在心裡冷嘲,面上卻還要溫聲笑語地說上一句:“這位道長莫急,師尊自有她的打算,更何況如今的事態也未到絕境。”

  那人便道:“未到絕境又如何,難道到了絕境劍主才能現身嗎?她是燕白劍主,可卻也沒比誰的命更金貴了!她一劍能保祁連山,若跟著安遠明走的人是她,今日之果根本不會釀成!”

  朱韶聽到這話,眉梢唇角都不由冷下。

  他掃了說話人一眼,慢聲道:“我算是知道師尊為什麼在五十年前戰後,便不太愛出門了。想想也是,任誰領著一群連路都不願自己走的幼兒打完一場苦戰,都會想要好好休息,不要再見到這堆東西。”

  那人聞言大怒:“你!”

  朱韶卻冷笑:“我說錯了?魔尊溫晦,正道唯一能抗住他一劍的只有師尊,如今魔尊溫晦尚未出現,你們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我師尊替你們先去殺了知非否,再去殺了司幽府君。我問一句,她殺了這兩人,魔尊再來對付她該怎麼辦?若她因著連戰力有不逮,你們會否又要說她名不副實,實力太弱?”

  “你、你,你——朱韶,你其心可誅!”

  朱韶冷眼:“玉凰山慣來中立,我有感正道浩然,方才與四大宗門締結盟約,現在守著宮門的都是我玉凰山人,道長一直留於後方,當日魔尊現身,更是連退數步——您還請慎言!”

  朱韶作為妖主,年紀雖輕,一身氣勢卻是在場諸多宗門不及。那道人被他說得滿面通紅,卻又尋不出駁斥的話來,反倒被其他正道人士指責。

  “都什麼時候了,還要糾纏這些。沒有秦湛,五十年前我們便輸了,哪裡等得到現在。秦湛當時若走,怕是魔尊即刻便會攻來,這本就是兩難之局,哪有人自己想不出辦法,卻反去逼問試圖解決的人為何不能兩全的道理。”

  “是啊是啊,安遠明也說了,秦湛在閉關,貿然打擾,也於她不利啊!”

  眾人互相議論,朱韶原本還想要說什麼,他聽見了響動,看向殿左的門。

  門被推開了。

  花語從未見過這麼多的人齊聚一殿,顯得有些慌張,但好在,她很快找到了闕如言,向她跑了去。闕如言向小花招手,看了看她的狀態,方吩咐她去自己身後。

  闕如言也向被打開的門看去。

  秦湛一襲白袍,眼眸微垂,她握著劍,氣息冷冽,卻是回來了。

  原本議論聲眾多的大殿嗖然收聲,眾人皆看向左側。

  秦湛握著劍,便在所有人的注視中走入了大殿之內,朱韶見了她即刻起身,向她彎腰行禮,而後退至一旁。

  秦湛走到了最上位,她看了一眼熱鬧的大殿,微微笑了笑:“這是怎麼了?”

  無人回答。

  只有朱韶道:“無事,只是大家在商議接下來該如何?”

  秦湛微微頷首,她說:“說起這個,閉關這些時日,我也想了不少。”

  眾人皆看向她,秦湛道:“若大家仍認我為魁首,尊我之令,我倒的確有個計劃。”

  眾人面面相覷,最後大蓮華寺來雲水宮的禪然大師道了一聲佛,問秦湛道:“不知秦劍主打算如何?”

  秦湛道:“五十年前乃我等抵御魔道,於蒼山決鬥,以致蒼山數年瘴氣橫肆。今日既是魔道挑釁在先,不若我們攻去。自枯葉宮起——”

  秦湛淡聲道:“攻入魔域。”

  眾人嘩然!連朱韶聽了秦湛的打算都不由微微挑眉。

  秦湛卻道:“事情總要了結,避之防之不若攻之。諸位也不必擔心雲水宮之事,我已請一劍江寒並桃源朧月清率領先前馳援祁連劍派的四宗援兵先將雲水宮外的魔道先清了。”

  “至於魔尊,大家也大可不必心憂。只要我活著一日,他的劍就由我來承,諸位要做的,只是隨我一起,一報五十年前之仇。”

  秦湛問:“可有願同去者?”

  大殿一時寂寂。

  忽而傳出沙啞一聲。

  剛恢復不久的雲松站了出來,他執著流月,仰視著秦湛。他出列,半跪在了秦湛面前,啞聲道:“我願同去!”

  他這一聲,尚留在雲水宮內的祁連弟子皆出列,跪於殿前,喝道:“願同去!”

  秦湛斂下眉目。

  大蓮華寺的和尚也道了聲佛:“金剛怒目,降服四魔,四宗本為一體,既原是同歸,此時同去又何妨?”

  大蓮華寺一開口,雲水宮自然當仁不讓。四大宗門三宗願往,眾人不由看向桃源。

  綺瀾塵依然冷眉,她在面對秦湛時,便從未有過好些的表情。

  她面對秦湛的注視也未曾有旁的神情,面上仍是一派冷漠。

  剩下的小宗門,有些願去,有些心裡打著旁的算盤並不想去,如今四大宗門只有桃源尚未開口,眾人不由都看向了綺瀾塵。

  就在正道整軍之際,大殿外忽有兩道劍氣衝來!

  眾人連忙閃開,只見其中一把劍是一劍江寒的不知春,而另一劍,則瞧著只是隨手拿的一把。

  司幽府君踏著劍而來,他進了大殿,剛要說什麼,便先笑了一聲,移形換影躲過一劍江寒一式。

  一劍江寒第二劍隨來,司幽府君卻不避了。

  他揚著手中的絹帛,大聲道:“一劍江寒,你若是刺下這一劍,毀的將是你正道數百性命,你可想清楚了!”

  一劍江寒根本理都不理。

  他要殺人,從不會在中途停下!

  司幽府君無法,只得邊躲邊道:“魔尊有令,願與秦湛一賭!”

  “勝者,將得此戰之勝!”

  一劍江寒的劍在司幽府君眉心頓住,而司幽府君的勾爪也抵在了一劍江寒的咽喉處。

  司幽府君道:“一劍江寒,我欽佩你劍意無雙。但這個消息,對你們而言絕對是再好不過的消息,魔尊仁慈,你們可要抓緊機會。”

  一劍江寒看向秦湛。

  片刻後,他收回劍,司幽府君自然也收回了自己的勾爪。

  他看向秦湛,也不在乎此時殿內有多少正道——或者說,因為被下了任務,結果只能被一劍江寒壓著打,這原本就足讓他不高興了。

  司幽府君將手中絹帛丟給了秦湛,他道:“三日後,魔域大開。只要劍主能在五日內攻入魔宮,勝我魔尊,此戰魔道便認敗,自退三千裡,離四境,往西境之外虛無海,再不踏入四境半步!”

  司幽府君將話撂出,自是引得眾人喧嘩,他看向秦湛,冷聲問:“聽聞劍主擅賭。”

  “如何——賭嗎?”

  秦湛看完了帛書,帛書的確是溫晦字跡,他甚至連魔域的地圖都記在了上面。

  規則嚴苛,甚至可說是不利,但若是按照帛書來——可以最大程度的減少犧牲。

  而對於秦湛而言,光就這一點,已足夠吸引力。

  秦湛將帛書扔回給了司幽府君,笑道:“賭。”

  她眼眸暗沉,無人能瞧的出她在想什麼,只能聽見她的聲音。

  她道:“魔尊舍得魔道,我又如何舍不出命,當然要賭。”

  司幽府君目光沉沉地看著她,他見著此時的秦湛,心中也不免生出波瀾。見秦湛一口答應,司幽府君心裡反倒有些欽佩於秦湛了。他向秦湛行了一禮,道:“那便三日後,我等於魔域,靜候劍主大駕。”

  說罷,他立刻便走。

  一劍江寒卻也沒攔他。

  一劍江寒直接走了上去,問:“溫晦布的什麼局?”

  秦湛道:“死局。”

  她說:“三日後,魔域大開,請君入甕。”

  一劍江寒皺眉:“那你還去?”

  秦湛道:“請君入甕,也要這甕足夠結實,我難道不能砸了這甕嗎?”

  一劍江寒:“……”

  正道的人士原都打算好了要隨秦湛一起死攻魔域,溫晦卻突然派人送來了這麼一封信,實在是令人困惑。有人不免問:“會不會是陰謀?”

  朱韶道:“當然是陰謀。”

  他看向秦湛:“可就算是陰謀也得去,魔尊便是算准這一點才寄來了賭約。”

  大蓮華寺的禪然大師不由說:“劍主何必去,既然大家已同心,不如打去便是了,何必順魔道心意。”

  朱韶又笑道:“禪然大師難道未曾想過,劍主為何此次對敵,說要進攻嗎?魔道與正道修行不同,正道欲證道,求的是飛升,自然步步穩打穩扎。魔道求的是力強,他們不在乎道更不在乎飛升,為強無所不用其極。五十年,不夠正道恢復到當年,卻夠魔道卷土重來了。若是能按上一次的步調,以防為主,那正道撐上個三五年,就會面臨無人可用的局面。”

  “對現在的正道來說,唯一勝的希望就是速戰速決,就是轉守為攻。”

  禪然大師皺眉,片刻又道:“這和我的說法並不衝突。”

  朱韶道:“是,可即使如此,勝負也只是五五之數,傷亡難論,本就是無奈之下的辦法。若是有了別的選擇,自然是要以別的選擇為先。”

  朱韶看向了秦湛:“都是五五,都是犧牲,不若擇最少為之。”

  “師尊,是這意思嗎?”

  秦湛看著朱韶,發現這些年裡,他作為玉凰山之主當真成長許多。

  秦湛有些感慨,又更擔心起越鳴硯,她頷首道:“是。”

  朱韶不再言語。

  大殿裡卻突然響起了別人的問話。

  綺瀾塵冷冷道:“那你呢,你一個人,若是溫晦以車輪戰迎你,你待如何?”

  秦湛太久沒和綺瀾塵說話了,她突然這麼一問,倒讓秦湛有些措手不及,她想了想,回答說:“有一劍算一劍。”

  綺瀾塵的眼中肉眼可見浮出了怒意。

  秦湛立刻又道:“躲開,他們想追我應該也不容易。”

  綺瀾塵:“……”

  綺瀾塵道:“魔域大開,卻也沒說只許你一人去。只消不帶軍隊,我們便不算是違規,魔道也無話說。”

  綺瀾塵淡聲道:“我同去。”

  秦湛:“……”

  秦湛,突然間被數年前與自己冷戰,說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姐姐關心,不知所措。

  她下意識看向了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道:“綺師姐說的對,我也去。我們倆個一起,就算你出了萬一,也還有人能拖你回來。”

  秦湛:“謝謝?”

  禪然大師最後道:“若是四宗同去,我反倒認為這是個不錯的主意。能傷到魔尊最好,便是敗了,只要劍主活著,大不了不認賭約,按我們原本的計劃重來便是。”

  秦湛忍不住笑了,她道:“大師,出家人可不打誑語。”

  禪然大師悠然道:“何為誑語,答應賭約的人可不是老衲。”

  秦湛:“……”

  秦湛低笑了一聲,燕白在一旁聽了,嘆了口氣。

  他說:“我決定從今天起,不罵蓮華寺的和尚了。我還是去罵知非否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07:57 PM

第62章 無間03

  四境皆知魔域有一府雙宮。府是司幽府,雙宮一為魔域魔宮,一為知非否創立的枯葉宮。

  魔域的魔宮雖尤來已久,但真正被冠上“魔宮”的名頭卻還沒多時日。“魔宮”原名“鹿鳴殿”,是昔年魔道一位尊者生前的居所,溫晦一統魔道後擇居於此,眾人將之稱為“魔宮”。除卻這最有名的一府雙宮外,魔域內尚有許多殿宇行宮。最有名的當屬位於魔域入口處的“十二金殿”,以金未柱以玉石為瓦,其內偏又極盡典雅素然,一派女兒閨閣情趣。

  十二金殿的主人既不是魔道一人之下的司幽府君,也不是後入魔道聲名鵲起的不哭閻王。

  十二金殿的主人是個瞧著十分年輕的女人,閨名“漪寄奴”,人稱“女閻羅”。在知非否被稱作“不哭閻王”之前,魔道的索命閻羅,原本只單指“十二金殿”,十二金殿因此又被稱作“閻羅殿”。

  閻羅殿前,羅剎招手。

  這句話,說的便是十二金殿漪寄奴。羅剎一族在佛經中是食人惡鬼。男醜女姝,捷疾暴惡,是諸惡神佛都懼怕的魔。漪寄奴被稱作“女閻羅”,行事作風確一如佛經羅剎。她性放蕩,好貌美少年,又嗜殺。由她統領十二殿以來,不知多少沾染多少無辜血液。極盛時,她的名字甚至可以止小兒啼哭。

  後來溫晦一統魔道,知非否借正魔大戰,一舉躍至台前,使“不哭閻王”之名活活壓下了漪寄奴一頭,這讓漪寄奴尤為不悅,可知非否此人狡詐,一手枯木逢春又使他滑不溜手,“女閻羅”就算恨死了這位同僚,卻又無可奈何。

  如今知非否進攻祁連山脈失利,甚至可以算是是被司幽府君給抗在肩上救回來的。“女閻羅”得了消息自然不免心中痛快,魔尊重現魔宮,未召八部九門,反召了她。她領命而來,一見殿上面色不佳,咽喉處的血痕甚至因著劍氣入體的緣故,消不得除不掉,在如白玉般的脖頸下留下一道肉疤的知非否,她便忍不住掩唇而笑。

  漪寄奴道:“哎呀,閻王這是怎麼了?好好的一具玉身子,怎地出了一趟門便添了新妝,瞧著可真令奴心痛。”

  知非否瞧見了漪寄奴,嘴角微扯。

  他深知這個女人毒辣本性,慣來懶得理會,更能能避一丈絕不近一尺。可如今被她當著面戲弄嘲諷,身邊的司幽府君又瞧著看熱鬧,被安遠明擺了一道的怨恨湧上心頭,他也對這新仇舊恨皆有的同僚不客氣的說了句:

  “叨擾奶奶憂慮,是小輩的不對。”

  “你!”漪寄奴聞言臉色大變,若非司幽府君在此,而這武痴最不喜的便是同伴相殘——她怕是已手暗器發了過去。

  漪寄奴收斂了神色,她瞧著知非否冷嘲熱諷,竟直叫出了他的本名:“百裡玨,你也莫要覺得自己得了魔尊一時信任,便能一直站在上風了。論資歷,你入魔道不過百年,論手段,你的枯葉宮更是被一劍江寒攆成了老鼠。如今你不聽命令,私自進攻祁連劍派,卻又一未探出秦湛虛實,二又未能得勝。”

  “你與其有空刺奴,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與魔尊解釋吧!”

  知非否折扇一揚,他淡聲道:“你怎知這非魔尊授意?”

  漪寄奴一怔,她反嬌艷一笑,問道:“哦,難道你得了魔尊口諭?”

  知非否知道漪寄奴難纏,他含著淡笑,卻不在開口。直把一旁的司幽府君看的困惑,他忍不住問:“祁連劍派,到底是你意還是魔尊?”

  知非否答:“這都不重要了。”

  司幽府君定定地看著他,末了方說:“知非否,我知你本是南詔王公,若非當年出了血宴一事,你也不會入我魔道。但你既入了,便要遵守我魔道的規矩。”

  “魔道以強者為尊,弱肉強食。但也不當真就毫無底線了。”司幽府君看進了知非否的眼裡去,“第一,魔道不殺魔道人。第二,魔道絕不背主。”

  “這都是當年魔域三千殿共主留下的規矩。”

  知非否聞言輕笑,他不回答。連漪寄奴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司幽府君目有不悅,漪寄奴以長袖掩笑,開了口。

  她對司幽府君道:“小司幽,奴都忍不住笑你。當年三千殿共主定下這規矩,將大家弄得魔不魔正不正,活生生被盡數逼進魔域這小小方寸之地,四境失一,南詔背離,唯留東境尚且有我等說話余地。”

  “他自知罪,死去多年,死者為大,奴本不當多說什麼。”漪寄奴眼露冰冷之色,“可你要拿他當年的話出來立規矩,奴便不得不多說上兩句。他當年身死,可不真是因為受蓮華寺的老和尚重創所致。你那時小得很,當然那些東西說什麼便信什麼,三千殿共主不是死在蓮華寺手裡的,他是死在魔道手裡。”

  “種下了因,就會結出果。魔道這個地方,就是藏污納垢之所,就是那些見不得光、又容不進那些光明敞亮處的妖魔鬼怪待著的地方。在魔道,只有成王敗寇,只有勝存敗死,除此之外,便無規矩。”

  “就算是魔尊,若是有誰能殺了他,要奴尊他為新主,也是可行的。”漪寄奴輕笑,“知非否,可是這個道理?”

  知非否卻道:“我與司幽府君至交,他的話自然要聽。”

  漪寄奴輕拈蘭花指半掩面,瞧著知非否微微眯起了眼,她笑道:“是聽進去,還是一聽即過?”

  知非否手中折扇輕搖,他對上漪寄奴,眼中微露殺機。

  司幽府君直覺氣氛不對,他皺眉喝道:“你們倆也不要爭了,魔尊既召,必然是有要事。怕是與三日後秦湛進攻魔域有關,我等只需領命便是。”

  漪寄奴道:“說到此事,奴真是不明白。正道尚未緩過氣息,只需魔尊設計除了秦湛,再重創一劍江寒,魔道重臨四境便是板上釘釘之事。就算魔尊舍不得昔年的徒兒,設下個反間計,逼得正道自己趕走秦湛,不也可嗎?”

  漪寄奴說著長睫一抬、眼波微蕩,看向了知非否:“都說不哭閻王最擅揣度人心,不若你替奴猜一猜魔尊的想法?”

  知非否道:“魔尊的想法旁人自然難測。只是一,正道四宗並非傻子,反間計是否能起到作用,實在難以預測。二,魔尊對上秦湛,也非有十足把握。除秦湛,重創一劍江寒——”知非否輕笑了聲,“這話說出來,知道的是女閻羅對魔尊實力自信,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迫不及待想看魔尊與正道兩敗俱傷,好取而代之呢。”

  漪寄奴冷笑,她道:“當年不會做的事,如今自然便也不會做。倒是你,還是先想想怎麼和魔尊解釋祁連劍派吧!”

  知非否卻說:“魔尊就算罰我,也不會此刻罰我。”

  司幽府君聞言問了句:“你早就准備了後路?”

  知非否道:“一則,安遠明終歸死了。二則,魔尊暫時也抽不出旁的人手。”

  司幽府君問:“抽旁的人手作何?”

  知非否答:“攔秦湛入宮!”

  雲水宮內,秦湛將魔域的地圖默寫了出來。

  她指著入口處的十二金殿道:“這裡有兩百前,曾被魔族尊為女首的閻羅殿主‘女閻羅’,按照帛書裡的規則,魔域會撤離所有軍隊人手,但女閻羅絕不會在此之內。往壞裡想,這將是我們遇到的第一人。”

  阿晚作為蜃樓之主,早已將魔域的信息收納歸全,在秦湛話畢,她補充道:“女閻羅擅毒與咒,但她最令人害怕的,卻是一柄一丈一尺五寸五分的槍,槍名梨花白,極難對付。要我來看,最好是選一同樣用長兵之人去對敵。”

  “用長兵,那便是我了。”綺瀾塵垂下眼眸,“桃枝雖僅有三尺五分,卻是對付長兵最好的武器了。”

  秦湛聞言,看了看綺瀾塵,她有些話想說,最後又全吞了回去。

  她指向了第二處。

  與此同時,溫晦終於到了魔宮大殿。

  其下三人向他行禮,他神色瞧著疲憊而冷淡,目光在知非否身上多停了三分,卻又未質問他一句話,反倒讓知非否心裡忐忑不安。

  溫晦隨意坐在了一把椅子上,他這個人似乎對於位置從來沒有過特別的喜好。

  他坐了下來,三人面面相覷,直漪寄奴大著膽子問了句:“不知魔尊召奴等前來,所謂何事?”

  溫晦順口答:“知非否沒告訴你們嗎?我以為他猜得差不多了。”

  知非否聞言只覺背脊冷汗直沁,他剛想要辯解兩句,卻忘了這裡還有漪寄奴。

  漪寄奴輕笑:“這倒是,不哭閻王的確已經將他猜到的、魔尊的心事,都說了一二。”她故意說得曖昧又模糊,惹得知非否咬牙只能說:“屬下只是見魔尊遣了司幽府君去雲水宮遞賭約,冒犯猜測魔尊召我等或是為了此事。”

  他剩下的也不多說,一副恭敬模樣。

  溫晦看著他,笑了聲,他道:“那我替你說完這剩下的。”

  “我允了燕白劍主闖魔域,但規則上卻也寫的並非毫無漏洞。以我對四宗的了解,他們怕是已經抓住了漏洞,商議著如何闖我魔宮了。”

  漪寄奴不由問:“漏洞?”

  司幽府君道:“我看著也覺得奇怪,魔尊並未在賭約上限制只允秦湛一人來,只是說了不動軍。但魔尊總有魔尊的理由。”

  漪寄奴想了想,說:“怕是當真限了秦湛一人來,她反倒不來了吧。”

  她看向溫晦:“若是正道攜四宗高手同闖,那魔尊的意思,便是要我們作這攔路虎?即是如此,為何不再叫上八部九門的首領?”

  溫晦頷首:“賭約要公平才有趣。”

  “正道會來哪幾個,我隱約也猜得出。女閻羅,你的十二金殿是入魔域的首經之處,這第一道門,怕是得請你守住。正道會留下的人選,大約是桃源綺瀾塵。”

  漪寄奴聽到綺瀾塵的名字,眼中劃過一道光,她掩唇笑道:“四宗的第一美人麼,這倒也有趣,我也想看看桃源後來的丫頭,長成什麼樣了呀。”

  溫晦見漪寄奴領命,便看向了知非否。

  知非否心裡覺得不太妙,可卻又毫無辦法阻止溫晦的開口。

  溫晦笑道:“過十二金殿,是奪魄,枯葉宮最善枯木逢春術,便由不哭閻王守這處。”

  知非否心裡一動,他笑道:“不知以魔尊來看,正道會由誰來攻此處?”

  溫晦抬眸掃了他一眼,像是看透了知非否心中所想。

  知非否對於溫晦總是忌憚遠大於尊敬,他甚至覺得溫晦心裡對於他那點微薄的忠誠從來都十分清楚。只是他並不要魔道的忠誠,他要的只是聽話。

  利益暫且與他一致的知非否,自然是聽話好用的。但一旦知非否的利益與他產生了衝突——知非否想到溫晦離開煉獄窟時對他說那句話時的威殺,喉結不由滾動。

  若是利益相悖,他們怕便不會再是同盟了。

  現在要大開魔域,放棄了戰爭這種事手段的溫晦,與他的利益……還是一致嗎?

  溫晦輕笑了聲,他懶懶道:“不會是一劍江寒。”

  “見不到司幽府君,一劍江寒不會輕易離開秦湛。”溫晦掃了知非否一眼,“這點你大可放心,我是要守宮人,不是要手下去送死。”

  知非否笑道:“哪裡,能為魔尊捐軀是我等榮耀,知非否只恨不能為魔域流盡最後一滴血。”

  雲水宮內,秦湛他們也在爭分奪秒的分析安排。

  秦湛道:“魔道雖有八部九門,但八部九門的首領實力也大概是屋外那些水平,真殺起來,不僅攔不住,更是無用廢棋。溫晦既然提了這個法子,就不會再送人去死。魔域一府雙宮,第二處等著我們的,定然是知非否。”

  她此話一出,眾人下意識看向一劍江寒,一劍江寒卻搖了頭:“知非否並不是魔道最難對付的,魔道最難對付的,是司幽府君。他怕是會守在溫晦身邊。”

  秦湛頷首:“所以知非否的人選我等要另擇。”

  雲松其實是個選擇,但雲松傷勢初愈,知非否又極為狡猾,兩人對上多有風險。秦湛心裡覺得虧欠祁連劍派,決計不可再讓雲松受到波及。她正思索著,朱韶卻道:“我去如何?”

  秦湛看了過去。

  朱衣的妖主慢條斯理:“‘枯木逢春術’說到底也是五行術,即是五行術,我卻也想知道,到底是我更強,還是這位不哭閻王更強。”

  秦湛問:“那妖族如何?”

  朱韶答:“由明珠暫代。”他聽見秦湛的話笑了笑,說,“師尊也不必擔心我莽撞,我會帶上雁摩,見勢不對,我便先撤。”

  秦湛想了想覺得可以。

  那就只剩下溫晦了。

  魔宮內,司幽府君耐著性子聽到現在,實在是不耐煩,他直接問了句:“我呢?去對付一劍江寒嗎?”

  溫晦頷首:“魔宮前有殺戮閣,這一處,由你守。”

  “至於秦湛——”

  雲水宮內,秦湛合上了地圖,她向眾人頷首:“明日出發,各行其則。剩下魔宮內的魔尊溫晦——”

  秦湛眸光堅定道:“由我來。”

  魔宮內,溫晦輕微笑道:“我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08:05 PM

第63章 無間04

  一切已安排妥當,溫晦去見了越鳴硯。

  他並沒有將越鳴硯關起來,准確的說,他只是將越鳴硯抓回了魔宮,使他逃不出這裡,除此之外,越鳴硯會做什麼,將做什麼,他似乎都並不關心也不在意。

  溫晦要的,似乎只是越鳴硯在此而已。

  越鳴硯直覺溫晦雖綁了自己回來,目的卻不在自己。只是他如今受制於人,縱使想要探查一二,也是有心無力。

  他被溫晦丟於魔宮後殿足近三日,三日裡只有魔宮啞言侍女來往照顧他的起居,除此之外,越鳴硯再便也沒有見到其他任何人來過。

  溫晦在魔域裡得萬人尊崇,臨到了他的鹿鳴殿裡,卻只有一張染了塵的桐木琴,還有一柄不知是為誰准備的碧色長劍。

  越鳴硯在魔宮後殿三日,本以為能窺得溫晦的一二真實,卻不想三日下來,反倒越墜迷霧。魔尊溫晦是個怎樣的人,在這三日前,若說越鳴硯心中還有所感,三日後,在真正的見了魔尊溫晦後,越鳴硯反而不敢確認了。

  因為他著實不像是個入了魔道的人。

  除了他穿著玄色的衣袍,住在魔域的鹿鳴殿裡之外,越鳴硯從他身上尋不到半點瘋魔更不要說是入魔的征兆。

  他足夠冷靜,也足夠風輕。

  若是將鹿鳴殿的大門一關,自看他一人在鹿鳴殿裡撫琴酌飲,怕是不管誰來都會將這處當做是閬風劍閣,而非魔域王宮。

  越鳴硯越是看不透溫晦,他便越謹慎言行。

  直到今日不知為何,溫晦竟有空來尋他。他請了越鳴硯坐在桌前,甚至為他倒了一杯酒。

  越鳴硯接著那玉杯不知該不該喝,溫晦見狀也未在意,他只是笑了笑,而後摩挲著自己那杯的杯沿緩聲道:“阿湛收你為徒約莫也有十年了,差不多便是我當年教她的年歲了。”

  越鳴硯不知溫晦緣何忽然提起這一點,謹慎答道:“師尊對我恩重如山。”

  溫晦聽見這句話,瞧著越鳴硯的眼神倒有些意味深長,他笑道:“恩重如山?你可知這天下,山也是能傾的。”

  越鳴硯忍不住皺眉,他瞧著杯中酒液微蕩,這一次卻不太願回答溫晦了。

  溫晦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他方才道:“你不嘗嘗嗎?”

  他指了指越鳴硯握在手中,卻並不飲用的那杯酒,慢聲道:“昔年我共從閬風攜出一十七壺酒,時至今日,只剩下了這一壺——你當真不嘗嘗嗎?”

  越鳴硯聞言愣了愣,他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酒液。酒液澄澈、泛著微青,酒香裹在酒液裡,經年而不散,是一壺好酒。

  越鳴硯想起秦湛和他說過,溫晦也擅釀酒,閬風裡至今都藏著他昔年精心釀造的酒。秦湛也跟著他學過,釀出過幾壺,一並藏在劍閣上的酒窖裡,偶爾還會取出來喝上兩杯。

  越鳴硯看著溫晦拿出的那壺酒上破開的酒封有些熟悉,不由問了句:“這是師尊釀的嗎?”

  溫晦沒有回答,他只是飲了自己那一杯。

  越鳴硯看著杯中酒液,猶疑片刻後也飲了一口,酒香纏於舌尖泛著微澀,的確是秦湛釀的酒。

  越鳴硯看著杯中酒,又看了看溫晦,不由問:“魔尊說只得了一十七壺,這便是最後一壺。以這最後一壺來招待於我,不會顯得太過可惜嗎?”

  溫晦淡聲道:“招待你正好,我也拿不出更好的了。”

  越鳴硯沉默,他一口飲盡杯中酒,酒在喉中激辣,他擱下了酒杯,干脆抬眼直視向了溫晦,拋開了一切半籠輕遮的紗,徑自問道:“為何抓我?若是為了逼師尊來此,我相信魔尊有的是辦法,根本無需再添個我。”

  溫晦聞言倒是高看了越鳴硯一眼,他頷首道:“的確。”

  他甚至饒有興致地問了越鳴硯一句:“你覺得我為什麼抓你?”

  越鳴硯思索了一瞬,回答:“殺我。”

  溫晦含笑,他沒有反駁。

  可越鳴硯又接著說:“但你又沒殺我。”他的眼裡同樣露出困惑:“所以……我也不知道原因了。”

  溫晦伸出了三個手指,他說:“三次。”

  越鳴硯起先不懂,知道溫晦收回了手,淡然解釋:“我殺了三次。”

  越鳴硯:“……!?”

  溫晦慢聲道:“第一次,東海應龍島,我沒能殺得了你,但奪走了你的一部分。”

  越鳴硯:“什……不對,那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我還尚未出生!”

  溫晦道:“那要算第二次。你出生,有魔道要殺你,同樣未成。這件事你也可以算在我的頭上。”

  越鳴硯的理智告訴他溫晦就是在胡言亂語,可他心底裡卻忍不住去相信。或許是因為溫晦沒必要騙他,又或許是因為溫晦眼中此刻的殺意是如此明顯。

  他忍不住低聲問:“我的父母……,死於魔道之手的他們、他們也是你授命殺的嗎?”

  溫晦搖了搖頭:“那時我困於煉獄窟,控制不了那麼遠的事情。第二次算是巧合,但我也說了,你大可以也將這件事一並算在我頭上。”

  “因為還有第三次。”

  “北境雪谷,我的確是為殺你而來。”溫晦眉目淡然,“朔夜爵確認了你的身份,我自然無論如何都要再試一試的。”

  越鳴硯低聲道:“所以朔夜爵才會在你與師尊相鬥時將我推出結界,因為你與他原本就是舊識。”

  溫晦笑了聲:“說起來你大概尚未察覺,朔夜爵也試著殺過你,只是同樣失敗了。”

  “若再算上這一次,便是四次。”

  越鳴硯攥緊了手中的杯子,他冷下了聲音,輕問了溫晦,他問:“師祖殺我,可曾想過師尊心情若何?”

  他難以認同溫晦的做法,他與溫晦此刻同飲一壺酒,牽系同一人,可心中的想法和抉擇卻大相徑庭。

  越鳴硯可以輕易接受溫晦想要殺他,卻不能接受溫晦毫不顧忌秦湛來殺他。

  這樣微妙的情緒差別,自然逃不過溫晦的眼,溫晦有些驚訝又有些了然。他倒是沒有露出任何越鳴硯會以為的異樣神色,相反,他只是覺得有趣,卻也不打算就這做出任何的評價,只是再平常不過地回答了越鳴硯:“想過。”

  越鳴硯越發難以理解:“既然想過,師祖又為何要做?對師祖而言,師尊難道只是無足輕重之人嗎?她的苦痛磨難,都不過只是鏡上浮沙,一擦既能拭去的嗎?”

  溫晦見越鳴硯這般質問於他,倒是半點也不氣,也不知為何,他面對越鳴硯的質問,倒也一一的回答。

  溫晦答:“自然不能。”

  越鳴硯:“那為什麼……?”

  溫晦將最後一點酒倒盡了:“沒有理由,說不出口的理由,都不能算是理由。你不如學你師父,一並當我發了瘋。”

  越鳴硯:“……”

  越鳴硯皺眉,他低低道:“我做不到。我無法對師尊的苦痛視而不見。”

  溫晦反笑了,他甚至半支著臉,饒有興致地打量起這年輕的劍修。

  他看著眼前的越鳴硯,忍不住調侃問:“難不成,你還想替你師父勸我改邪歸正去嗎?”

  越鳴硯緩緩道:“不,在我看來,魔尊雖為魔尊,卻從未入過魔道。正邪都好,從來都只是你是否想去,對嗎?”

  溫晦慢悠悠地直起了身,他說:“你現在這樣子,倒真讓我猶豫。”

  越鳴硯道:“猶豫什麼,要不要殺我第五次嗎?”

  溫晦搖了頭。

  他站起身,去取了牆邊一直掛著的那柄青碧色的劍,確認這把劍沒有任何需要修理的地方,依然鋒利如昔後,方才對越鳴硯說:“我殺不了,這天下都殺不了你。”

  越鳴硯皺眉,他幾乎即刻想到了當初朱韶下毒殺他那次,若非有秦湛,那一次他本是該死的。

  但他剛這麼想,又見了溫晦似笑非笑的面容,心裡不由發冷——對,那時秦湛在,從某種意義而言,也是不死。

  想到朱韶,便不由的想起朱韶對他說過的話——“你根本一無所知”“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

  越鳴硯一無所知的是什麼?是魔道對他數年不絕的追殺。

  朱韶的今日明日是什麼,是身份的轉變。

  可秦湛也說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越鳴硯。

  越鳴硯看著溫晦背影,只覺喉結發緊,緊到讓他甚至覺得其中割裂出血。可他依然忍不住低聲,沙啞著問:“你說你早在五十年就試過殺我,假使我當真五十年前便存在,你是想說——我本非人嗎?”

  “我……是魔嗎?”

  “你一直想要殺我,是因為我日後——會對蒼生、對師尊不利嗎?”

  溫晦沉默很久,他方才道:“不是,我也不知道,我甚至無法形容你。”

  越鳴硯啞然無言。

  “我看見的那些東西,無法告訴旁人。我所見到的你,其實也算不得是現在的你。”

  “五十年前的我雖沒能殺了你,卻想盡一切辦法帶走了你的一部分。沒了那一部分,你無法再從應龍的守護中自然孕出,不得不尋求外力幫助,方才成了如今的越鳴硯。但我並不覺得‘越鳴硯’能困住‘你’多久,當你得以恢復——”溫晦笑了笑,“山還能厚重的不可傾嗎?”

  “我猜你自己大約也心有所覺,聽說秦湛帶你去過了那座島。”

  越鳴硯無法反駁,他在那島上感受到非常奇怪的召喚,就像是被剝離出去的部分,在呼喚著他回來。

  溫晦淡聲道:“如今你又成了阿湛的徒弟,我若要動你,必先要殺她。這個選擇不好,我不喜歡。”

  “我做了一場賭局,賭上你我,賭上阿湛。”

  “我不殺你,我打算問天去爭一個絕境中的可能。”

  越鳴硯看著溫晦,他覺得自己在這一刻似乎有些接近了他,卻又似乎仍舊沒有看清他。

  他預感此時的溫晦無論他問什麼他都會解答,所以越鳴硯有很多想問。

  他想問溫晦,自己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五十年前就存在,為什麼後來又會變成越鳴硯。

  他想問溫晦,溫晦到底看見他做下了何等滔天大罪,方才不惜入魔也要尋到他殺了他。

  他還想問溫晦,縱使要殺了他,為何又要掀起正魔大戰,徒惹傷亡無數、屍山血海。

  可他最後問:“溫晦,你說沒有理由,可總有驅使你走下去的原因。我想要一個原因。”

  溫晦頓住了,他拿著那柄碧綠色的劍,腰間佩著的是他的鹿鳴。

  他仰頭看了看天,笑著問:“越鳴硯,你見今日日光可好?”

  越鳴硯隨他一同抬頭看了天,天高雲淡,日暖傾城,鹿鳴宮內草木匆匆,間有鳥鳴雀聲,是難得的好時日。

  他回答了溫晦:“碧藍如璽。”

  溫晦笑了。

  他向越鳴硯揮手作別,行姿恣意,悠慢而颯然。

  溫晦懶聲道:“這就是你要的原因了。”

  遠遠的,這位昔年的天下第一人朗聲笑了,他的聲音悠然傳來,就像是一陣風。

  “越鳴硯——我望你山不可傾!”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08:47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8-1 09:09 PM 編輯

第64章 無間05

  魔域道前,十二金殿纖塵不染。

  秦湛一行人行至魔域前,便先感覺到了魔域內不同以往的氣氛。八部九門皆撤,魔域空蕩的像是一座無人居住的死城,空余春風飄渡,掠過十二金殿前精心飼養的半畝奇花,最終停在殿前一排郁郁蔥蔥的桂樹上。

  此時非春非秋,可園子裡的奇花異草卻開得正好,桂樹上的星點桂花也正香甜,一處之內,竟現兩季之景,不由讓人從心底裡覺著詭異。

  花語伸手攔了眾人一步,她看著園中,聲音都崩緊了,她道:“諸位前輩且小心,這裡怕是有毒障。”

  此行前來,眾人並不能全然摸清魔道打算,未免麻煩,不敢傾全力而出。秦湛與眾人商議之下,四宗之內,也不過只來了秦湛與綺瀾塵。朱韶與一劍江寒自來,雲水宮內留闕如言和禪然長老並雲松與朧月清共守。

  有闕如言在, 加上阿晚作為蜃樓之主消息靈通,她的腦袋又機靈知變通,秦湛他們遠離去赴魔道賭約,一時間倒也不同擔心魔道會借此以八部九門於後攻擊。

  只是這麼一來,能入魔域者便也只有四人。闕如言不能親來,卻又擔心四人在魔域遭受重創得不了及時救治,便遣了小花同去。在去之前,闕如言遵循花語的意思,將她眼部的禁制解開了一層。

  這一層恰好能讓小花見到片刻後的未來,而這片刻未來,在極其危險的境地中,往往便能救人於生路。

  秦湛見著她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層銀霧,知道這大概是因為禁制解開不全的緣故,她費盡心神的每一刻去看,倒要遠比她往日裡偷偷地去瞧一個人的未來一眼要費心費力的多。

  一眼往往只需一刻的定格,可她現在做的,卻是要不停的把握變換,不停地去看、去捕捉變換中的未來。

  秦湛瞧著有些不忍,她伸出手摸了摸花語的頭,對她說:“不急。”

  花語聞言,仰頭向秦湛笑了笑,她笑得開朗純粹,像是半分都未曾覺得此來是件危險亦或者困難之事,好似之是秦湛托她幫了個忙,她便歡歡喜喜的應了師父的命令,來幫這個忙了。

  一劍江寒見著魔域諸景,眼眸微凝,淡聲開口道:“魔域詭譎,其一便是域內天氣不齊,一宮之內因其主修煉的功法不同,而顯出多種氣像算是常態,十二金殿之主修習的又是魔道內功,其內出現春秋兩景也算不上特別。”

  一劍江寒花語剛落,便有一聲嬌笑傳來。

  眾人聞聲看去,便見一華裳女子娉娉婷婷自宮宇紗幔後緩步而出,她梳著高髻,金簪步搖。發如烏絲,膚若白雪。若非手上提著一杆銀色的長/槍,怕是誰見了都會將之當做哪家嬌嬌貴女,而非是個血腥味濃得連滿室花香都掩不去的女閻羅。

  “女閻羅”執著槍,一雙羽睫張開,放肆而大膽的在秦湛等人身上流轉。

  她先看向了說話的一劍江寒。

  漪寄奴掩唇側首,輕笑道:“哎呀,這位小哥莫不就是一劍江寒?你追殺知非否一事,可真是痛快奴心。只可惜偏奴今日不得空,不能略備薄酒以招待貴客。”

  一劍江寒慣來不擅長應付女人,尤其是女閻羅這般愛拿捏裝嬌的女人。他正皺著眉頭,想著要不要干脆一劍回過去迫她讓路算了,漪寄奴已將目光掃向了第二個人。

  她看見的第二人自然是朱韶。

  朱韶華裳,年紀尚輕,相貌又俊美,在一行人中,怕是最得漪寄奴喜歡的。

  只是——漪寄奴低低笑了聲:“雖然喜歡,奴卻還是惜命的。玉凰山奴可招惹不起,鳳凰都是瞧著好看,真惹著急了,回頭啄你那一下,可是能疼去半條命的。”

  跟在朱韶身後的那名灰衣將軍聞言便是一氣,他握著刀便指向了這瞧著妖裡妖氣的女人,喝道:“哪裡來的鄉村野婦,吾主也是你能置喙之人!?”

  漪寄奴壓根未曾理會她,出手一揚,便是一道毒霧撲來,朱韶見狀捏訣平地起風而散,那毒霧未曾沾染眾人半分,便先落在了十二金殿前的花草上,將花草焉了一半。

  朱韶看了一眼,淡聲道:“用鄉村野婦這樣的詞來形容‘女閻羅’,確實不太合適。但‘市井潑婦’這樣的詞,本王又實在說不出口。雁摩,你可還尋得別的詞?”

  雁摩立在朱韶身後,憋了半天也接不上詞,看得燕白在一旁急得干跳腳。

  燕白道:“多得是啊!蕩|婦、妖婦、不要臉的女人、王八羔子——哎呀,朱韶沒用,連著玉凰山連罵人都不會是嗎!?”

  “秦湛,看看你教的徒弟!”

  秦湛:“……”這時候就又是我徒弟了?還有你從哪兒學的這些話!

  秦湛,尚未打進魔域去,就已經先想要扶住自己發疼的頭了。

  燕白的話雁摩自然聽不到,所以漪寄奴自己接了口,她道:“妖婦吧,這個詞我也聽得耳朵生繭了,不在乎多聽一次。”

  雁摩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漪寄奴的眼睛終於放在了秦湛的身上,她見了秦湛,竟然也收了原本的那副妖嬈模樣,正了身形,向她略欠身行了一禮,口稱道:“燕白劍主。”

  秦湛不知其意,便聽漪寄奴道:“魔尊有令,不得攔您去路。”

  秦湛重復:“不得攔我?”

  漪寄奴躬身答:“是。”

  秦湛又問:“那旁人呢?”

  漪寄奴倩然一笑,手中長|槍勁力一掃,竟揚得春風似刀!

  她斂了眉眼,回答說:“自然是能攔下幾個,便是幾個。”

  秦湛眉梢微動,雁摩低聲道:“劍主和她這種人廢話什麼,我們一起上,徑自先將她打發了去便是了!”

  漪寄奴聞言輕笑:“怎麼,幾個大男人,還要欺負一個弱女子嗎?”

  雁摩真想說“瞧瞧你十二金殿累出的血骨,有哪一階能算你是個弱女子”,但他尚未說,一直沉默著,未曾開過一口的綺瀾塵說話了。

  她姿容清絕,眉目清冷時,尤為傲霜欺艷,與十二金殿前的女閻羅徑自對比,正似一冬一夏。

  綺瀾塵微微抬眸,她淡聲道:“殿主對我四人的到來,似乎毫不驚訝,甚至瞧著早有預計。”

  漪寄奴終於看了她一眼,卻只是淡笑不語。

  綺瀾塵道:“看來魔尊一早便猜到會是由我們來了,既是如此,秦湛所猜大抵也差不離些許。”

  漪寄奴嘴角微揚,她問:“那又如何?計劃若是張揚在陽光下便失去了效用,那就當不得計劃二字,只不過是小兒玩鬧罷了。就算魔尊猜到了劍主布局,劍主又同樣猜到魔尊布局。如今局勢已起,兩者難道還會棄局不理嗎?”

  秦湛輕笑了聲。

  她道:“當然不會。”

  漪寄奴橫槍在前,眉眼微垂:“那便請先過奴這一關吧。”

  秦湛看了漪寄奴一眼,收袖急掠而去!

  漪寄奴攔也不攔,自隨她而去。而剩下的四人,她倒是一並視之。

  綺瀾塵見著她,桃枝從袖中出鞘。

  一截褐色的枝干被她的指尖捏住,她對令三人道:“一劍,你與朱韶速去。若是真如此人所言,前方等著的必然是知非否和司幽府君。知非否心性如何,你最了解不過,他與司幽府君也未必會放秦湛過。在面對溫晦之前,秦湛但凡多耗損一分力,都是一分敗局。”

  一劍江寒看了一眼綺瀾塵,綺瀾塵的實力如何,作為當初被她含笑稱作“一劍師弟”的一劍江寒自然清楚。他並不覺得綺瀾塵會輸,只是魔道慣來凶惡,這女閻羅瞧著也不是善茬,他心裡隱憂綺瀾塵會吃悶虧。

  可綺瀾塵卻道:“我留下,自然是有攔住她的底氣,你留下做什麼,觀戰嗎?”

  一劍被她說的一頓,只得略一拱手,便速速離去。朱韶同樣向綺瀾塵行了一禮,也跟去了。漪寄奴見狀一槍回轉欲攔,卻被綺瀾塵桃枝一點,以無形氣勁阻擋,漪寄奴槍尖回防,便漏了空隙予一劍江寒朱韶二人脫身!

  她見兩人逃脫,心裡想著前方是知非否,倒也不追,反倒回頭看向了綺瀾塵和留下的花語。

  她笑道:“怎麼,留下一個大的一個小的來對付我嗎?”

  “我的十二金殿,可不歡迎不知情趣的女人,也不歡迎不通世事的小孩。”

  綺瀾塵卻分毫不將她的挑釁放在心上,她捏著桃枝的手指從袖沿下露出幾分。泛著粉色的指甲壓在桃枝褐色的枝干上,顯得有幾分怪異,這幾份怪異讓漪寄奴多看了兩眼。

  下一刻,她臉色突變急退——

  而綺瀾塵手中的那根枯桃枝上卻突然綻放了幾多淡粉色的桃花。

  綺瀾塵眼睫微抬,口中輕語:“春光十載,始盡芳華。”

  “花語且退去,我一人,可能攔得你梨花白?”

  漪寄奴瞧著她,眼裡漸漸染上了笑。

  她倒也不磨嘰,徑直橫了槍,槍尖之上,由她沁毒靈力覆上,銳利難當、凶狠難當。她將這樣一把長槍對准這綺瀾塵,笑道:“那奴便來試試這桃源的‘桃枝’,看它到底有何種能耐,方能被稱作與‘醉光陰’其名的至寶——!”

  綺瀾塵見她一槍攻來,腳下步伐連變閃動身形,可女閻羅的槍倒全然不似她表露出的個性那般矯揉造作。她的槍鋒且利,其意鮮明,半點也不拖泥帶水,正相反——她一槍出,槍靈隨著咆哮於槍尖,似雷獸咆吼,竟是天下最悍然之槍!

  若是漪寄奴手中之槍,是與她外露個性截然不同的果斷霸強。綺瀾塵手中的桃枝,也遠不是表現出的那般盡了芳菲顏色凋零。

  綺瀾塵以握劍勢握住桃枝,在漪寄奴又是一槍迎面攻來之際,竟是不閃不避,相反,她甚至近了一步。她的右臂後徹,以而上的姿態迎向漪寄奴,桃枝枝頭微探,梨花白的槍尖尚距她有三尺之遠,卻已感受到了徹骨涼意!

  綺瀾塵淡聲道:“冬雪。”

  漪寄奴見寒霜在眨眼間便要覆蓋上的她的槍尖,不得不先行使力震碎槍尖寒冰!她這動作一撤,便給了綺瀾塵欺身尚前的機會!

  阿晚曾說,要對付漪寄奴的梨花白,最好是同樣選一擅長長兵之人應對。

  但綺瀾塵卻說桃枝更合適。

  因為綺瀾塵執起的桃枝,與朧月清折的下三枝不同,她手中的桃枝是桃源裡真正煥發異彩,與“醉光陰”同名的上三枝之最。遠可攜天地氣、凝春風、夏雷、秋露、冬雪。近——則是堪比昆侖寒鐵的利器!

  漪寄奴見狀,毫不猶豫暫棄手中梨花白,梨花白被她拋於上空,以腳尖一抬一刺,又反向綺瀾塵攻去,在綺瀾塵欲避的時候,忽以雙掌粹毒直向她胸口攻去!

  花語突然叫道:“右邊!!”

  綺瀾塵毫不猶豫,手中桃枝直往右去,漪寄奴佯攻被破,只得仰面避退,重新接回□□,生生受了綺瀾塵一擊。

  她停下步伐微緩,瞅著一旁的花語似笑非笑道:“原以為是個不懂事的娃娃,想著你若不闖便留著你在門外予同伴收屍。可你如今辜負奴的好心,要這般打擾姐姐們的爭鬥,這可不是好娃娃該做的。”

  花語抿著唇,她面色發白,有汗滴落。很顯然,若是她當時未看到了漪寄奴佯攻反重創綺瀾塵的未來,急忙提醒了綺瀾塵,在剛才的那一次交手裡,受創的大約便是綺瀾塵。

  綺瀾塵也見到花語消耗巨大,不免也心懷擔憂。

  她以桃枝為花語劃下一片結界,對她囑咐道:“多謝,但你還是以保重自己為佳。”頓了一瞬,綺瀾塵說:“為醫者,你活的越久,這世上的人便能活的越久。”

  小花張口欲言,綺瀾塵卻微微笑了起來。

  她微笑的時候,周身的冰雪便似全在春日裡消散,似是剛從樹丫下蘇醒的一股溪流清透。

  綺瀾塵道:“你不用擔心我。”

  小花說不得,那方漪寄奴卻已緩過了氣。

  她也不阻止綺瀾塵這般消耗自身替花語織造結界的做法,反笑問了一句:“桃源的塢主這是打算要同我搏命嗎?哎呀,這可真是少見,又令奴不解。”

  “你與燕白劍主的關系,不也早就毀了嗎?”

  綺瀾塵道:“毀是毀了。我自然是恨她的,但與你恨著金殿倒不一樣。”

  漪寄奴聞言面色微變。

  綺瀾塵卻慢慢說:“十二金殿女閻羅,我倒是聽過一個不太一樣的故事。我聽聞西境曾有位王子,愛慕心中的姑娘,允她要以十二金殿娶之。只是王子後而求道,修仙路寂寥,他忘了家中等待的姑娘,反同別派的女修締結了道侶。姑娘以淚洗面,最終不甘尋了去,一掌命斷王子,攜他的頭顱,於其上立起了十二金殿。”

  “雖遲了十載,但好在是人與金殿,最後都至了。”

  漪寄奴聲淡:“這樣話本上說爛的故事,綺塢主提來做什麼,難不成還想同奴談心,一並聊聊傷心往事嗎?”

  綺瀾塵道:“我恨秦湛,是因她欺騙於我。於我而言,桃源戒律、塢主之位,這些其實都比不得當日的她與魔尊。可她卻為了那樣的東西欺騙了我。”

  “我恨她看輕我、不信我,也恨她為我求全、為我退步。”

  綺瀾塵道:“我恨她,她避我。可她從未背叛我,我又從未背叛她,又緣何不能於此一戰。”

  綺瀾塵眸中戰意燃盛,她揮手斷流,桃枝在她的手中,竟似無形利器,不知會從何而下,更不知會從何處而攻!

  漪寄奴全心提防。

  只聽綺瀾塵道:“我也不是塢主了,若要作為塢主,自然是不能與你搏命。”

  漪寄奴這才驚覺,綺瀾塵的身上竟然沒有佩戴獨屬於桃源塢主的花令!

  綺瀾塵眉目舒展,語氣清淡:“桃源綺瀾塵,在此領教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08:48 PM

第65章 無間06

  十二金殿掠去,就是魔域奪魄生途。

  原本縈繞在空氣裡的甜膩花香已散不見,唯有霧氣漸彌漫了起來。

  霧氣裡泛著陰涼詭譎的味道,就好似這條路給人的感覺,又冰又涼,仿佛走在閻王道上。

  一劍江寒緩下了腳步。

  朱韶往那霧裡瞧了一眼,倒是先笑了一笑。

  他的手裡攥著一枚系著金黃絡子的紅珠,這珠子在漫道的霧氣裡散著瑩瑩的光。

  朱韶緩聲道:“不哭閻王,枯木逢春。”

  霧裡似也傳來一聲笑,片刻後,知非否從奪魄生途中步出。他仍舊是一身錦衣青袍的打扮,手裡握著他的那柄扇子,朝著朱韶致禮:“玉凰山主,真是想不到……想不到你我初見竟會是在這樣的地方。”

  他故意說的曖昧,朱韶卻毫不為所動。光憑借知非否利用了東境王妃,甚至最後驅使她犧牲成了“噬血陣”這一點, 哪怕朱韶與他的母親感情再冷淡,都與知非否有著解不開的仇。

  想到這裡,朱韶又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一劍江寒,不對,不是他與知非否有仇,而是這天下裡於知非否無仇無怨的、怕是根本寥寥無幾。

  這個男人根本就是以災難絕望為趣,人心是他的游樂場,搖擺操|弄他人便是他的目的。

  被他玩弄之人對他越憤恨,越失去理智,他反倒似更能從中獲得滿足。朱韶不過只看了他一眼,應著同修五行術的緣故,便大抵能看出這個人的本質。

  他的殼子裡是空的,他活在人間,卻又不想生。他沉在了地獄裡,卻又未曾死。

  知非否微微笑著,他側身讓過了秦湛與一劍江寒,甚至友好地多問了句:“二位不先趕著去嗎?”

  說著,他掃了一眼朱韶,慢條斯理道:“越鳴硯可還在魔尊的手,略遲一秒,或許秦劍主再見到你的徒弟,就沒有原先那麼完整了。”

  未免麻煩,秦湛其實並未將越鳴硯被抓一事告訴太多人。旁人只以為她同安遠明一樣,心憂徒弟,先遣了越鳴硯回閬風了。朱韶對自己這位幾面之緣的師弟尚且還多了解些,直到越鳴硯看似溫順,實則個性倔強。在這個時候,無論秦湛用什麼法子,他都絕不會主動離開秦湛的身邊——除非是被迫的。

  所以在雲水宮內,朱韶只見秦湛未見越鳴硯,更不曾聽秦湛多提他一句,心裡便已隱隱猜到越鳴硯怕是出事了。

  只是他未曾想到居然嚴重到是被魔尊溫晦抓去——這麼一提,秦湛當初如此痛快答應,大抵還有著越鳴硯受困魔域的理由在內。無論這帛書來不來,她原本就是要入魔域去救徒弟的。

  秦湛本就是這樣的師父。旁人不棄,她則不背。

  朱韶微微垂下眸,知非否這句話聽著似是好意在提醒秦湛等人速戰速決,實則怕是只為了說予他聽。他就是要告訴朱韶,秦湛此來是為了越鳴硯搏命,不是為了你,更不會因你來了便多在意你。

  朱韶在來此前,便已被蜃樓的小姑娘提醒了多次“知非否狡詐擅弄人心”,如今親面這位不哭閻王,倒是能理解一二曾將東境王玩弄於掌心的東境王妃為何會輕易栽在對方的手上了。

  這個人,看東西太毒。

  朱韶攥緊了手中的珠子,他頷首道:“看來不哭閻王守在此處,只為等我。”

  知非否笑道:“倒不是專程等著妖主,只是秦湛與一劍江寒兩人的劍,我著實惹不起,也不想惹。前頭有的是想要領教的瘋子,我干什麼要去擾了他的興致,倒還平添個怨憤。”

  一劍江寒盯著他,半晌說:“若是我想與你試劍呢。”

  知非否笑答:“那就看在閣下心裡,是區區在下的命重,還是燕白劍主的命中了。吾主一悟煉獄窟數載,今時今日的燕白劍主,還能再勝一次嗎?”

  一劍江寒握緊了劍。

  朱韶卻看著知非否道:“一劍前輩,對付自負聰慧之人的最佳方法,就是永遠不要聽他們開口說話。”

  一劍江寒回了頭,便見朱韶將珠子從手心抽出,纏上了自己的右手手腕,他瞧著倒似未曾受到知非否半分影響,反對一劍江寒說:“對付他,只需要一個字不聽一個字不信,原封不動去按計劃行事便可了。”

  “前輩與師尊且去,這裡有我。正如師尊前日所言,各行其則,各走其道!”

  一劍江寒深深看了朱韶一眼,末了方說:“此人狡詐,你自小心。”

  朱韶頷首,他看向秦湛。

  秦湛並未安慰他,反頗為冷淡地說:“別死了。”

  “我秦湛的徒弟,可殉於道、可亡於戰,但絕不可困死於‘心’。”她看著朱韶,像是要將這句話敲進他的心裡去,“閬風劍閣的傳人,無論手中是否執劍,劍意存心。”

  朱韶向著秦湛深深敬了一禮,他道:“是。”

  霧氣更濃。

  秦湛和一劍江寒離開,這兩人離開,無疑也在知非否的預計之內。

  他看著朱韶,折扇輕敲指骨,忍不住輕笑道:“說實話,我本以為四宗會派來對付我的會是大蓮華寺的和尚,為此我還特意翻了基本經書,免得今日裡他要對我論道。”

  “沒想到……竟然會是玉凰山的妖主。”他幽幽問道:“只是不知,妖主是為母親而來,師父而來,還是為師弟而來?”

  朱韶纏完了珠子,他慢條斯理道:“你說什麼?我沒太聽清。”

  知非否瞧著他笑意逾深,朱韶抬起了頭,捏著紅珠的手指已開始結印。他道:“不過沒關系,我也不打算聽。”

  “枯木逢春術,真巧,我也會一點。”朱韶含笑道,“只是不知我這一點,和你那一點,到底是誰更精通一些?”

  霧更濃!

  霧氣中似隱有人影綽綽。

  跟在朱韶身後的灰衣將軍已嗅到危險的氣息,他連聲提醒:“陛下,小心有詐!”

  朱韶卻說:“五行道,運五行之術。太上元君昔年悟道,明曉天行有常,以五行孕育天地。天地即是五行,故而生於天地者,便是天生五行道。枯木逢春看似是逆天轉運,實則不過只是五行搬轉。”

  “既仍是五行,便脫不出天地去。”

  朱韶凝視著霧裡影影綽綽的知非否,手中紅珠越發紅艷,他問:“不哭閻王如此聰慧,可知五行修至極限是何?”

  霧裡似乎有人答:“自然是逆天轉運,枯木逢春。”

  朱韶微微笑了笑,他抬起了手,紅珠在他指尖——朱韶道:“不,是似幻還真。”

  風中霧停了。

  忽然間,這霧中汽一夕蒸騰化無,只有風為刀刃,齊齊皆向霧後指扇的不哭閻王劃去!風刃似刀,知非否倒也曉得厲害,他折扇一張,便又是一道迷霧遮掩視線,有風過著迷霧,擦過了他的臉頰流下一道血痕。他伸手將血漬抹了,笑了聲:“似幻還真嗎?”

  “只是不知這真的是霧,還是風?”

  隨他話音剛落,朱韶轉瞬再攻。

  五行於他手,便像是小兒擺弄玩具,知非否連退數米,方才避開了滿地藤蔓與傾山而來之水,他的眼裡顯然也有了怒意,臉上雖還帶著笑,手裡的動作卻不再客氣了。

  他折扇一揚,先是數道氣勁自發,逼得朱韶推開,緊接著枯木逢春術借由朱韶先前拔地而起的諸多藤蔓樹木施展,轉瞬間便將朱韶困在了方寸之內。

  “妖主說似幻還真,只是不知你如今站著的,處著的,是真春還是幻冬?”

  朱韶一抬頭,他看見的竟然不是遮住了太陽,攔著他的藤蔓。

  而是東境裡總是亮得刺目的太陽,還有干淨地不染星點塵埃的東境王宮裡,屬於東境王妃的玉宮台階。

  他下意識回頭,便看見盛裝的東境王妃慵懶的倚在美人榻上,瞧著他玩鬧惹了一身灰塵,笑著朝他招手,溫柔喚著:“阿韶來母親這裡,讓母親給你擦擦臉上的灰。”

  那是朱韶熟悉的東境王妃。

  是在無比殘忍地告知他身世前,將他尚且當作親兒,當作至寶的東境王妃。

  她面上的神色溫柔極了,瞧不出半點日後瘋魔的模樣。身邊侍女不知同她說了句什麼,將她逗得發了笑。她的手指抵在眉眼下,彎著唇好似新月般動人。

  朱韶看著她,瞧著她見自己不動略困惑的看來,甚至起了身,眼中露出了些許擔憂,向他緩步走來:“阿韶你怎麼了,是摔著了嗎?”

  朱韶一動不動。

  藤蔓外,知非否收了扇,他嘆道:“妖主既然知道和我比試,便不能聽我說話,又緣何聽了我說那麼多呢?”

  他敲著手,卻也不提自己在遇見朱韶時便已下了引,只是看向另一旁的雁摩。對他道:“這位玉凰山的將軍,你可要去一並陪你的主子?”

  雁摩正與知非否控制的藤蔓搏鬥,他試圖用火燒卻這些藤蔓。可這些藤蔓浴火則散像是假的一樣,但若是真把它們當做假的,它們卻又會在碰上你的那一刻變成真正能夠殺人的絞殺藤。

  雁摩抽不出手來,知非否不得不遺憾道:“可惜了,我本以為能將我拖住的更久一點,如今這般,不是逼著要讓我去幫司幽府君對付一劍江寒?”

  “我可不想——”

  知非否話音未落,他眼中眸光猛然一利,手中銀扇一開,連出三式,更是將數十藤蔓齊齊喚來自己身前,將自己包成了繭子!原本同藤蔓搏鬥的雁摩突然不見了阻礙,正不明所以,一抬頭便看見被樹木藤蔓原本困住的朱韶,從樹木的枝椏裡伸出了一根手指。

  那根手指上凝著微弱的紅芒,隨著主人的輕微一動——滿道的霧氣,滿道的山石樹木,都在一瞬間散了個干淨!

  朱韶道:“幻。”

  知非否已退至極,可這一下襲來,縱使他已做足了防護,卻也受了一擊重創。他側首咳出一口血,再次瞧向朱韶,面上表情變得有些玩味,他輕聲道:“驅迷破障,五行術還能這麼用嗎?有趣。”

  “是我學藝不精。”

  此話剛畢,知非否竟從自己的袖中抽出了一柄短刀來,他執短刀直攻向朱韶,朱韶未曾想過知非否竟然還懂刀術,一時間反倒被攻了個措手不及。

  他連退數步,方才重新能織起咒印來!

  咒印一一打在知非否的刀刃上,卻分毫阻攔不了他!在這一刻,他比起個五行術的修者,竟然更像是個劍修!

  可不哭閻王怎麼會是個劍修!

  朱韶見著他斂了笑容,眼露殺意,手執黑色短刀,手起刀落分毫不差的模樣,眼裡終於透出了震驚和了悟。

  他盯著那柄短刀刀刃上刻著的“墨絕”二字,低聲驚道:“——是你。”

  “不哭閻王知非否——竟然是百年前屠戮了南詔王庭的公子玨!”

  知非否聽見了這樣的稱呼,倒是笑了一聲,他與朱韶一擊相交,兩人同時退卻一步。知非否撕下了礙事的袖子,手中的短刀利刃在他掌心似蝶衣般靈巧,他感慨道:“公子玨,這名字倒是許久未有人叫過了。”

  朱韶心裡震驚,面上卻不敢露分毫。

  百年前,南詔也曾一如白術強盛,尤其是南詔國還有一位常勝不敗的將軍,出生王室的百裡玨。這使得南詔勢強,在魔道退去後,也不曾受到過半分正道的欺壓,甚至極快的便與蒼山締結了新的關系。

  只是後來不知出了件什麼樣的事情,只聽聞百裡玨突然叛國,南詔王傾邊境軍欲斬他人頭。邊境軍當然未能斬去這位王公的頭,相反,百裡玨潛入了南詔王宮,在一夜之間屠盡了南詔王室,背上蒼山南詔雙重誅殺令,就此消失於世間。

  這個故事朱韶也不過是作東境王子時,在學其余三境的歷史時聽東境的帝師講起過。說起他給南詔帶來的強盛,說起他執著的南詔國寶“墨絕刀”,說起他最後為南詔帶來的滅頂之災。

  他提及這位百裡玨,一連用了十六字來形容他的驚才絕艷,對於他的結局卻只說了四個字。

  “命運弄人。”

  命運弄人。全天下都以為百裡玨死了,甚至都快要將他遺忘。南詔也不知換了幾任帝王,有關百裡玨的事情,連南詔內部都無人再提及。他就像是徹底的消失了……誰能想到,他竟然變成了魔道的不哭閻王!?

  朱韶再次見他,眼裡終於凝起了警惕與防備。

  他的手握住了自己腰側朱羽,知非否見了好笑。

  他說:“你要用你那握都握不穩的劍,來對我的刀?”

  朱韶:“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

  知非否笑道:“秦湛隨口說兩句,你還真信嗎?劍意存心,若是劍意如此容易存心,你當初還會棄閬風而歸玉凰山嗎?”

  朱韶屏氣凝神,他知道這時候半分也不能聽進了知非否的話。他的每一句話,都能輕易地撬動你的心神。

  知非否見狀,倒也不惱。他握著了自己的刀,向朱韶介紹道:“這是墨絕,長五寸六分,曾取南詔王之命、昆侖諸徒之命,如今……也將取玉凰山主之命。”

  朱韶握緊了自己手中的劍。

  他知道知非否這一式出,便會是結果了。他若是攔下這一式,則是他勝,若是不能——

  雁摩已在一旁拔出了刀,顯然是要二對一。知非否見了,卻是不以為意。他笑了一聲,墨絕已動!

  刀鋒極快,發出破空之聲!

  朱韶朱羽劍也出鞘!

  但還是慢!

  雁摩目睜,他長嘯一聲,化出雁身來要為朱韶擋這一刀——

  可他尚未來得及,墨絕也尚未來得及。

  朱韶另一只手凝在了知非否的面前。

  知非否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真極了的人影。

  那是個穿著青袍,梳著雙髻的姑娘,瞧著衣裳制式,像是八部九門中的弟子。

  那姑娘正對著知非否,知非否的眼中浮出了極難置信的光。他的墨絕離朱韶的咽喉不過這一人之距,可他的刀刃停在少女的咽喉前,便再也進不去一寸。

  那少女滿腔溫柔信賴的注視著他,甚至向他伸出了手。

  雁摩聽見了少女發出了聲音,她問:“玨王爺,你瞧見我新寫的字了沒,那是什麼意思呀?”

  知非否喉結滾動,他凝視著眼前的幻相,心裡清楚是假的,可還是回答了。

  他輕聲道:“是福運綿長、喜樂安康。”

  朱韶的朱羽刺進了他的心髒裡。

  知非否卻松開了手中的墨絕,他似乎想碰一碰眼前的人,哪怕心裡知道是幻相,卻在伸手的那一刻,仍希望是真的。

  朱羽徹底釘進了知非否的心髒裡。

  他砰的一聲雙膝跪地,眼裡的色彩漸漸淡了下去。

  他仍是笑著的。

  雁摩連忙趕來,他先是扶住了力透的朱韶,接著一腳踹開了知非否的屍體,雁摩連聲道:“陛下,您還好嗎?”

  朱韶的眉頭卻是皺著的。

  他低聲道:“我沒贏他,若不是最後我驅動了他最先布下的霧,以五行術造他心中至真——此刻倒在地上的,應該是正中墨絕的我。”

  雁摩卻道:“他既然能用陛下的藤蔓來暗算陛下,陛下用他的霧氣擾亂他的心緒又怎麼了。本就是五行術的比拼,在五行術上,陛下更勝一籌罷了。”

  朱韶卻搖了搖頭。

  知非否是個劍修,南詔王公百裡玨,本是個劍修。但他用出的枯木逢春術,卻已是人所能至的極限,堪稱登峰造極。

  五行術的天賦與在劍道上的天賦難以共存,朱韶本人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可知非否卻又推翻了這一點。在見過了他的五行術後,又有誰能將他當做劍修,見過了他的墨絕短刃,又有誰能將他當做五行術者?

  驚才絕艷。

  朱韶看著死去的知非否忽而生出一種極為荒謬的想法:這樣幾乎無所不能為的人,真的會這麼容易就被一劍刺死嗎?

  可知非否似乎確實死了。

  朱韶伸手拔出了朱羽,他收劍回鞘,也不再去看這位曾經的傳奇,只是對雁摩吩咐:“師尊怕是已經見到了魔尊,我需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回十二金殿處等吧。”

  雁摩自然領命。

  兩人從奪魄生途往回十二金殿,無人注意到霧更濃了起來。

  有身影從中而起,似咳了一聲,輕嘆了口氣。

  “似幻還真……可惜了,終究是幻。”

  另一方面,秦湛與一劍江寒終於至魔宮入口。

  魔宮入口前的殺戮閣,司幽府君已是久侯了。

  到了這時候,一劍江寒也不再多說,也懶得多說什麼了。

  他直接拔出了劍。

  司幽府君見他這般,面上竟還有些欣賞,他同樣拔出了自己腰側長刀,對一劍江寒道:“先前幾場,因著同僚的緣故不能與你盡興,今日魔尊有令,正好與你痛快一戰!”

  一劍江寒只是說:“請。”

  秦湛看了一劍江寒一眼,對他說:“魔宮見。”

  一劍江寒頷首:“魔宮見。”

  司幽府君見狀忍不住嗤笑:“魔宮見——”

  他眉眼間滿是桀驁:“這樣的大話,還是先等你贏過我再說吧。”

  一劍江寒劍尖低垂,在秦湛入內的那一剎,即向黑衣魔君攻去——!

  他道:“那便先贏你!”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08:58 PM

第66章 無間07

  秦湛踏入了魔宮。

  一入魔宮,之前所遇種種似乎都被洗淨拋卻在了門外,只留攜著半分暖意的微風,輕飄飄地蕩在這朱牆碧瓦之內。清風往來之間,搖動樹影花叢、鳥叫蟬鳴,不像是入了魔域王宮,倒像是入了天邊世外。

  秦湛見到了溫晦。

  他坐在院中石桌後,似是一早便等在了這裡。桌上酒已盡,擱著的桐木琴也已彈完了一曲,琴弦上落著被風吹落纏綿弦中的粉嫩花瓣,花瓣似欲隨風掙脫,卻也只是在風撥動琴弦的些微震動裡越進越深。

  秦湛視線微移,便見到了溫晦手邊的鹿鳴劍。

  這柄劍陪伴了溫晦近百年,好比他的另一只手臂。秦湛多看了一眼,鹿鳴朱紅的劍身上還有留有數十年前煉獄窟一戰, 燕白在其上留下的劍痕。這劍痕一分為二,橫據左右各一方, 瞧著頗為滑稽。秦湛知道這是因為鹿鳴原本承中的子劍損毀,鹿鳴中空,方使得它人對劍,一劍下來連劍痕都是斷著的。

  秦湛看見了那劍痕,不由想起那把毀損的子劍,她想起那把子劍,便不由想起尚且未入魔時的溫晦。

  那時候的溫晦不像現今這般喜怒難測,他高興了會笑,頭疼了會惱。那時的秦湛更是從不會花心力去揣度溫晦的想法,因為她只需要仰起頭看上一眼,就什麼都能知道。

  如今秦湛面前坐著的依然是溫晦,他著金繡玄裳,執長劍鹿鳴,面上神情輕柔,秦湛也只需一抬眼便能看清他所有的情緒——但卻也就只是看清而已罷了。

  秦湛甚至不知道他看似溫柔的神情下,藏著的到底是要殺她的劍鋒,還是一杯緬懷敘舊的清茶。

  秦湛的心裡忽而浮出萬千情緒,這情緒來的突然,令她在見到溫晦之際,竟然一時無法拔劍出鞘——反到盯著他,沒頭沒尾地突然說了句:“他們都說我是這世界最了解你的人。”

  溫晦聞言抬眉,他看起來並不覺得這話錯了。

  可秦湛卻繃直了嘴角,她看著溫晦的眼裡復雜萬千:“可我卻覺得……”

  她一字一句道:“我才是這世上最不了解你的人。”

  溫晦聽完了這一句,面上倒是終於浮出了一絲驚訝。

  秦湛既然已說了,便不在意徹底說完,她慢聲道:“從來是你想我知道的我才會知道,當你不想了,我便連你此刻是真笑還是假笑都猜不出,更不要說去猜中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她抬眸,眼光似刀,直剜在了溫晦身上:“溫晦,你說……這樣我也能算是最了解你嗎?”

  溫晦答:“是真笑。”

  秦湛聽著這似是而非的答案,只覺得怒由心頭起。

  五十年是這樣,五十年後還是這樣。

  “溫晦——!”

  溫晦聞言,緩緩從石桌後站起了身。他的動作不快,甚至可以說的上是慢,可看在秦湛的眼裡卻不亞於風起雲湧,大敵當頭,她自己甚至都沒注意到自己已慣性略退了半步,手指更是下意識地搭上了燕白劍柄。

  溫晦瞧見了,笑了一聲。

  他手握鹿鳴長劍自桌後踱步而來,其神皎然如日月,行步颯沓自若,周身明明劍意未散一寸,卻已讓滿宮草木皆靜、風止蟬寂。秦湛渾身繃得僵直,只需溫晦露出半點殺意,她手中的燕白便會即刻出鞘與之相抗。

  可溫晦卻是先抬頭看了眼這鹿鳴殿上空的天,又低眸見了那些受驚躲避的鳥雀。這些鳥雀中機敏些的,自然是在他取劍的那一刻便四散奔逃了干淨,留下那些反應遲緩的,如今方才察覺不妙,再想要逃脫,卻已經沒了機會,只能用盡全力地、往茂密的樹枝葉中的更深處躲去。

  秦湛自然也順著溫晦的視線看見了那些倉皇躲避的鳥雀。

  她與溫晦若是全力而戰,以燕白之利,怕是連鹿鳴宮都能一並移平,更不要說是這藏在宮中樹枝裡的鳥雀了。這些鳥雀無論藏得有多生,只要離不得這鹿鳴宮,怕是都保不全命。

  溫晦看著那些鳥,忽而對秦湛道:“阿湛,四十多年過去了,你說如今這天下第一劍,到底是你還是我。”

  秦湛答:“這一戰打完,自然也就清楚了。”

  溫晦頷首:“的確如此,可是你取仙劍燕白,我不過執鹿鳴。燕白是天下群劍之首,就算你以它勝了鹿鳴,結果也只能證明燕白強於鹿鳴,而不能證明你勝了我。”

  秦湛耐著性子:“那你想如何?”

  溫晦笑了笑。

  他冷聲道:“你不能以燕白來與我比這一試。”

  秦湛:“……”

  燕白一旁聽了,簡直匪夷所思,他氣得在空中跳腳:“他什麼意思?不許你用劍?作弊要做得這麼明目張膽嗎?還有什麼叫做用我就不能證明你比他強了?”

  “是我選的你,我就是你實力的一部分!不服憋著啊,憑什麼不許人用劍!”

  秦湛自然也很清楚。溫晦的實力本就如深淵般可怕,四十多年前她能順利將溫晦打進煉獄窟裡,大多還是仗了燕白的鋒利。如今溫晦從煉獄窟中掙脫,比之四十年前自然是更加難以應對——與他敵對,手無寸鐵,基本就等於梟首認輸。

  秦湛當然不可能答應。

  而溫晦早就料到這一點,所以他接著說:“你若不棄,我便斬越鳴硯一臂。”

  秦湛:“……!”

  燕白聽到溫晦這樣輕描淡寫的話,臉上的表情差點兒崩潰。

  “我就說他為什麼抓小越,原來是在這裡等著你呢!”

  “什麼公平公正的賭局,他根本就輸不起!”

  燕白被氣急了:“我看他是瘋了!秦湛,你別理他!”

  可燕白說完,卻一低頭見到了秦湛的表情。秦湛的表情凝重,這無疑在告訴燕白——溫晦這次沒開玩笑,不是不理就能解決的事情。

  燕白是陪著秦湛最久的,他每次口口聲聲罵溫晦是瘋子,可心底裡卻和大部分人想得一樣——溫晦對秦湛是特別的。無論溫晦對天下人如何,他總不會要了秦湛的命,總不會去逼死秦湛。

  所以他罵得痛快又無所顧忌,甚至還敢在兩人劍拔弩張時只差跳起來大喊“打得好”——這些都是建立在燕白以為“溫晦永遠會給秦湛留有余地”的概念上。

  可他卻忘了,秦湛從未給溫晦留過余地,溫晦其實大可不必替這個早已站到了自己對立面的徒弟留下顏面的。

  他如今似乎突然間便想通了,想通了,便不肯再留了。

  燕白張了口,他又看了看溫晦,像是難以置信他怎麼會突然就這樣了。明明在北境的時候,在北境的時候他還——

  溫晦含著笑,他指了指秦湛手中的燕白劍:“也不需要了越鳴硯的命,只需犧牲他一只胳膊,你就依然能用這柄劍來對付我。”

  “你和他,總要有一人不能執劍。”

  燕白怔怔地看向了秦湛,他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根本什麼也說不出來。說什麼,說不能讓小越沒了手臂,他還要學劍?還是說你不能棄我,你若是棄我,很可能會被溫晦斬於魔宮?

  燕白根本選不出來。

  所以秦湛選了。

  她毫不猶豫地丟開了燕白,在燕白的尖叫聲中對溫晦頷首道:“好。”

  燕白:“……秦湛!”

  秦湛直視向溫晦,她淡聲說:“我是個劍修,劍意尚在,握劍的手尚在,就沒什麼不能比的。”

  溫晦聞言,淡笑不語。

  他頷首:“好。”

  燕白著急,他當然不覺得秦湛棄劍是個好主意。可他還未來得及至秦湛面前再勸她幾句,勸她再想想別的辦法,先被秦湛狠厲的一眼逼了回去。

  燕白陪著秦湛那麼多年,從未見過她這般凶狠的眼神。

  秦湛不愛說話,他又總是絮絮叨叨,所以兩人交談的時候,都常常會發生首尾不接的對話。

  可如今大敵當前,秦湛沒法向他說上什麼,只能看他一眼,燕白卻從她的眼裡得知了她想要說的全部的話。

  ——我必須棄劍。

  ——你不能將時間浪費在鹿鳴的身上。

  ——你要去找小越。

  ——你去救他。

  燕白是劍靈,是天下唯一的劍靈。除了築閣黑塔和藏劍樓,這天下根本沒有能困住他鎖住他的地方。魔宮在魔域內哪怕是第一險絕之地,對於燕白而言,這裡比起閬風劍閣的後山也難走不到哪裡去。

  所以他是能找到越鳴硯的,而越鳴硯能聽見他說話,也就能得到他的幫忙逃出。順利的話,他的確可以趁著秦湛未敗之前救出越鳴硯,甚至還能趕回來再陪她一起對抗鹿鳴!

  燕白想明白了,他欲言又止地看著秦湛。

  只有秦湛能看見他面上的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

  所以秦湛柔和了神色,她安慰道:“去吧,我命硬,死不了。”

  溫晦聽見了她說話,卻也未發聲,只是在一旁等著。燕白知道此時他猶豫的越久,只會給秦湛帶來越大的壓力,所以他再不猶豫,轉身便離,他離開了劍身,秦湛多看了燕白一眼,便也沒太大的留念了。

  秦湛雙指並起,微背在了身後,眼中已浮起星點劍意。

  她看向溫晦,開口道:“天下第一劍,我也很想知道自己是否實至名歸。”

  “賭約既立。”秦湛並指為劍,斂目淡聲道:“還請魔尊賜教。”

  溫晦並不意外秦湛會答應他,只是出乎秦湛意料之外的是,他在瞥了一眼被秦湛丟棄的燕白劍後,竟是抬手將一柄碧色的長劍拋給了秦湛。秦湛接過一看,只見這柄劍通身泛碧,劍身與劍柄渾然一體,並無劍格,同時劍身筆直,唯有劍尖處似刀尖略彎。

  秦湛握在手心裡簡單試了試,竟是出奇的得心應手,毫不遜色於她使燕白。

  這樣順手的一把武器對於秦湛而言自然是好事,但溫晦先前不惜以越鳴硯的安慰來逼迫秦湛棄劍,如今又為什麼要給她劍?

  秦湛滿眼都是困惑。

  她想問,溫晦卻已拔出了鹿鳴,他也不打算回答秦湛,只是橫劍於身前,起式便是在北境時秦湛所見過的“劍式第四”!

  “天下第一劍。”溫晦的聲音裡透出了點笑意,他說,“有志氣,是我徒弟。”

  隨即——劍鋒如雨!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09:14 PM

第67章 無間08

  燕白找到了越鳴硯。

  越鳴硯被溫晦困在鹿鳴殿後方的花園裡,除了行動受制,倒是沒什麼別的地方受傷。

  果然,限制了越鳴硯的禁制對燕白而言如同無物,他闖了進去,將越鳴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確定他只是看起來有些憔悴,並沒有受什麼傷後才松了口氣。

  燕白找了越鳴硯,立刻高高興興叫了一聲:“小越!”

  他本來以為越鳴硯聽見了他的聲音,應該會很高興,卻沒想到先是將越鳴硯嚇了一跳。

  越鳴硯像是完全沒料到燕白會突然出現一樣,乍然間從自己的思緒中脫出, 差點兒反射性便要往燕白出聲的方向凝出一劍。

  劍意都已凝在了指尖,也虧得越鳴硯反應迅速,極快的從原本的情緒脫出,察覺到來的人大約是燕白,連忙松開了手去,低聲回問道:“燕白先生?”

  燕白看見了越鳴硯先前凝在指尖的那點劍意,倒是半點兒也不介意先前對方拿這東西對准了自己。

  正相反, 他興高采烈道:“小越!你悟出劍意了!”

  越鳴硯一怔,接著低低道:“只是小有所得。”

  燕白才不在意,他道:“劍意有就是有了,哪有什麼大小。你如今悟了劍意,便能算是可獨當一面的劍修了!秦湛要是知道了,肯定很高興!”

  越鳴硯聞言,終於反應了過來,他連忙問:“師尊來了魔域?”

  燕白道:“對,她來救你呀。”

  越鳴硯連道:“那燕白先生怎麼在這裡?魔尊尚在魔宮內,師尊若是遇上了魔尊,自然是需要燕白先生相幫——”

  燕白作為燕白劍的劍靈,就是燕白的意志。當他戰意高昂與燕白劍融為一體,皆為秦湛所握時,才是燕白劍銳不可當,可斬山岳的真正姿態。越鳴硯心系秦湛,自然是不希望燕白離開秦湛分毫以備萬一,尤其是魔宮內有溫晦,他已經見識了溫晦的修為有多深,對溫晦這般的修者而言,一個“萬一”就可以決勝負了。

  越鳴硯問出聲,卻見燕白不答,不由越發困惑。

  他疑問:“燕白先生?”

  燕白也清楚他不該離開秦湛。他幾乎就要告訴越鳴硯具體情況了。

  可他看著越鳴硯焦急的神情,想起這孩子的性格,知道若是讓越鳴硯曉得秦湛為了他而放棄了用自己對付溫晦,怕是會自斷一臂好讓秦湛無後顧之憂。燕白又記起秦湛的叮囑。秦湛看著他,將自己的命和徒弟都交給了他。

  秦湛說了,要他救小越的。

  燕白咬了咬牙,他對著越鳴硯,撒了謊。

  燕白道:“溫晦被一劍江寒引出去了,你師父在對付那些小嘍啰呢,那些人用不著我。所以我先來救你出去,免得溫晦想起來了,拿你威脅秦湛。你知道溫晦鎖住你的陣眼在哪兒嗎?”

  越鳴硯聽了燕白的解釋,有些遲疑。

  他本能覺得燕白的話有哪兒不太對,但燕白從未對他說過謊話,他最多便是不想說,含混過去。但他若是說了,就絕不是假的。況且燕白也沒有必要來騙自己。

  即是如此,越鳴硯便打算聽燕白的,先逃出去。

  越鳴硯道:“知道是知道,但溫晦下的咒陣精妙,從內部根本無法破壞。他雖是個劍修,在五行術的造詣上怕是也不比閬風的衍閣低。”

  燕白聞言先去找了那陣眼,順口回答了越鳴硯:“溫晦嗎,他身上發生什麼都是可能的,他什麼都會。”

  越鳴硯忍不住問:“可是魔尊不是劍修嗎?”

  燕白答:“是啊,可他除了劍,其他也學。”

  燕白回憶了片刻,將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了越鳴硯:

  “我聽秦湛講過,當年太上元君悟道,留下的法子最後分成了劍、禪、器、丹以及五行之道。最早的時候,昆侖還是都學呢,後來大家發現實在是太難了,別說統統精深,光就籠統的都入個門,就已經要花去一輩子,更別說再悟道尋仙了。”

  “所以沒過多少年,五道就被分門別立了起來,大家發現各尋一樣去修,反而能更好的入道,比如丹修吧,只要你宗門舍得花費,都不需要花上幾年,就能入個門。”

  越鳴硯答:“這些我也是聽閬風內的師兄們講過的。太上元君悟道,而後道分五門。劍道以劍修為典型,禪道以佛修為典型。”

  燕白答:“是這樣沒錯,可這樣也是有缺點的。”

  “把五樣拆開來,挑一樣學是要容易很多。可將它們合起來,才是太上元君當年悟出的東西,才是你們所謂的‘天道’。”

  越鳴硯低聲道:“所以,所謂‘劍修不能學五行道,丹修不能走器道’這樣的說法——”

  “都是騙人的,只是天賦不夠,能力不行罷了。”燕白原本是想要順口再說一句“所以朱韶不行是真的不行”,但他想起了這次朱韶幫的忙,又只能生生把話咽回去,臉都快皺在了一起。

  越鳴硯沉默了很久,他說:“‘不似凡間客,天下第一人’嗎……燕白先生,像魔尊這樣的人,應該不屑於編造些匪夷所思的事去欺騙敵人吧。”

  燕白正研究著陣心,突然聽見越鳴硯說了這麼一句,心裡咯噔一下,就覺得不太妙。

  溫晦這個人有多厲害燕白太清楚了,別說他能用三言兩語就能哄騙了越鳴硯,哪怕他就是沒說話……燕白也信他能把人騙去!

  所以他連忙道:“但那都是以前了,他入魔了!”

  燕白強調道:“所以別管他說什麼什麼,都是無中生有,都是瞎說!你聽都不要聽,更不要去想!”

  “你要聽,也該聽秦湛的!”燕白扳著臉,“秦湛和你說過什麼來著!”

  越鳴硯想了想,說:“不要去管旁人的看法,做好越鳴硯?”

  燕白:“……不是這個!”

  越鳴硯:“呃,好好學劍,保護自己?”

  燕白:“……也不是!”

  越鳴硯笑了,他說:“若是遇到解決不了、困惑難釋的事情,就去找她。”

  燕白點頭:“對了,這陣眼我看了,外面能解,你等我去想辦法找兩只鳥來解陣救你出去——我們一起去找秦湛!”

  越鳴硯點頭:“好。”

  燕白滿腔的焦慮便在他的這一聲好中散了。

  他想好了解陣法子,便要去想辦法驅使鳥雀來毀陣,他前腳剛離,原本鎖著越鳴硯的陣眼突然呯了一聲,越鳴硯敏銳的察覺到這是陣力不足的前兆,他連忙去探查鎖住自己的陣,卻發現這個陣沒有半分的問題。

  那聲音是從哪兒來的?

  越鳴硯又低頭仔細探尋了一圈,驚訝的發現在鎖著他的陣法下,竟然還藏著一道陣法。

  這道陣法並不是新立的,結著約莫也有快五十多年了。看著像是用來鎖什麼鎮壓什麼的“伏魔”陣,陣法繁瑣,非一時能就,看起來厲害非常。越鳴硯檢查了陣眼,發現這陣的陣眼竟然是從內部被突破的,並非陣力本身衰弱。

  算算陣本身的年紀,也不過五十多年。

  這麼厲害的陣法……居然只能壓五十多年?那這陣底下壓著的,到底是什麼?

  越鳴硯並不想破壞這陣法,可這陣在破了一寸後,竟然又破了一寸,瞧著趨勢,若是無人來加固,做多再撐上十天半月,這陣也是要碎。

  越鳴硯一時遲疑。

  就在這時,燕白真的找到的鳥雀回來,他用自己的辦法控制了這兩只什麼自我意志的普通小鳥,驅使著他們便要往陣眼裡去撞,小鳥剛撞進界裡,燕白便看見了越鳴硯半跪在地上,正檢查著什麼。

  燕白問:“小越你在看什麼呢?”

  越鳴硯聞言回頭,見到了那兩只鳥,他回答:“鎖著我的陣底下似乎還有一道陣。”

  燕白聞言大怒:“什麼,溫晦這麼混蛋嗎?鎖你還鎖兩道!?”

  越鳴硯:“不,第二道不是用來鎖我的……我也不知道第二道下面是什麼。”

  燕白湊過去看了一眼:“唉,這個陣快壞了。”

  越鳴硯點了點頭,燕白卻想到了別的。

  他說:“這陣好破吧?”

  越鳴硯:“……的確。”

  燕白便道:“這陣要是破了,產生的連鎖反應,是不是也能連上面困著你的也一起破了?”

  越鳴硯:“……應該能?”

  燕白道:“那還等什麼呀,真用鳥,不知道用多少只才能撞開陣眼呢,與其費那個功夫,不如撿現成的!”

  越鳴硯:“可我們並不知道這地下鎖了什麼,萬一——”

  燕白毫不猶豫:“魔道怕的東西,就是咱們正道喜歡的東西,不然他鎖什麼呀!咱們如果幫著解開了,按照蓮華寺的說法,都能算是功德!”

  “更何況你不想早點解開陣去找秦湛嗎?”

  越鳴硯原本還有些猶疑,可見著那兩只鳥已經死在了陣眼裡,也不過只將陣眼偏移了微不可見的幾分,心下一凝,便干脆伸手去攪了這原本就已到極致的脆弱法陣!

  淡金色的法陣呯地在越鳴硯手下散成了齏粉,它崩散時的余波正好震開了上一層法陣的陣眼,鎖著越鳴硯的陣開了!

  燕白興奮極了:“成了,小越,我們快走!”

  越鳴硯掃了一眼陣法原本在的地方,他嗯了一聲,原是要走的。可尚且未能邁出一步,他先凝住了視線。

  法陣在的地方顯出了一條路,通往地下的路。

  燕白見越鳴硯沒有跟上,他不明所以:“小越?”

  越鳴硯道:“燕白先生,我還是覺得不對。”

  燕白:“……小越?”

  越鳴硯看著那處入口,暌違已久的眩暈感又重新籠罩了他,那地下似有什麼在呼喚著他,在等著他,長久的等著他,那樣強烈的思念與等待,讓越鳴硯移不開眼,也離不開半步。

  燕白急了,他喊道:“小越!!”

  可越鳴硯已經聽不見了,他的五感已被從這幽深地下傳來的雜亂信息給充斥。他眼瞳彌漫上了最幽深的墨色,耳邊寂似無聲。

  燕白在呼喊,他見越鳴硯聽不見自己說話,便撲到了他的面前去。

  可他忘了,越鳴硯原本就看不見他。

  燕白在這一刻,忽然意識到了這地下是什麼,魔道鎮著的、溫晦藏著的又是什麼。

  他終於反應了過來自己做了什麼。

  燕白慌極了,他甚至伸出手去拖拽越鳴硯,卻直接從越鳴硯的胳膊上穿過——

  他絕望地大喊道:“小越,你不能去那裡,你不能去——”

  “越鳴硯!”

  北境風急,落雪紛紛不止。

  屋外風雪哭嚎,就算是在北境雪谷裡,也能算得上是極為少見的糟糕天氣。在這樣的風雪下,連本就活在雪裡的那些寒樹都要被徹底淹沒了去,屋外不要說是活物,甚至連抹白色以外的東西都看不見。

  朔夜爵披了件厚重的衣裳,從案前取了剛換了炭的手爐,卻正似要出門。似乎是被門外溢進的涼氣給嗆著了,他咳嗽了兩聲,方才抬起眼往屋外看去。

  那裡什麼也瞧不見,只能看見一片白色。

  朔夜爵凝視了那片白片刻,慢慢的斂下了眉目。他臉上的神色幾乎要比屋外的雪還要白,可神情卻是寧靜的。靜得好似這風雪不在,靜得好似他並非要去闖這風雪。

  案前的紅泥爐還在燃著,上面擱著剩著的半壺酒。紅泥爐旁,金碟之上,原本總是會擱著一兩顆救命的藥等某人自取。而這一次,朔夜爵卻將藥自己吃了,喝盡了剩下的半壺酒,翻手將金碟反扣在桌上。

  爐火滅了。

  他出了門。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0:10 PM

第68章 無間09

  十二金殿前風消雨冷。

  不過須臾片刻,早已不見先前春秋盛然之景。金階之上,是步步寒霜,直凍人心腸,金階之下,是雷鳴化海,銷骨噬血!

  女閻羅手中的梨花白槍早已被寒霜覆蓋,而綺瀾塵握著的桃枝卻也同樣好不去哪裡。

  她略低頭看了一眼,桃枝上開出的第一朵花已然敗頹,褐色的尖端更是枯敗了一節。她握著桃枝的指尖在不住的稀稀落落地往下滴著血,那點血沁在她腳上覆滿的白雪中,正似雪裡開不敗的紅梅。

  漪寄奴同樣好不去哪裡,她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都是肉眼可見的青紫凍斑,嚴重的處的皮膚更是早已寒氣入體失了知覺。她的指尖上布滿了除也除不干淨的薄霜,整個手掌青紫相交,不僅絲毫不見先前纖弱瑩瑩之色,更是透著沉沉死氣,駭人可怖!

  可原該尤為注重外貌的女閻羅卻只是掃了一眼自己糟糕的狀態,便再無反應。不僅對此毫無反應,她甚至仍用這那雙已瀕臨崩潰的雙手穩穩地握著自己的梨花槍,槍尖對准著綺瀾塵,語氣輕媚溫柔:“桃源四景,我不過堪堪領教過其三。”

  “還有夏景吧,冬已至,酷夏何在?”

  “早就聽聞夏景暴烈,堪比梨花槍尖。綺姑娘好不容易才來奴這金殿一次,可莫要小氣攥著夏景色不肯放呀?”

  花語在一旁看著,自然知道這兩人本就在伯仲之間,如今已都是強弩之末。若是繼續拼下去,只會是兩敗俱傷之局,她忍不住出聲喚了一聲——“綺、綺師伯!”

  綺瀾塵握著的桃枝頓了一瞬。

  花語見狀連聲道:“綺師伯,你答應過劍主會等她回來的!原本我們要做的也只是絆住女閻羅,如今就算不管她,她也妨礙不了劍主了!魔尊對她下令,命她必須死守,可能是不必攻破的!您可千萬不要中了她的計策,白白被她拖累去!”

  漪寄奴聽見這話,眼裡泛起冷意。她低低笑了兩聲,道:“哎呀,桃源裡的姑娘就是金貴,才不過滴了兩滴血,就有的是人心疼。不像奴賤命一條,死也了無甚所謂。”

  “可這又如何呢?”她美目冷凝,含笑道:“這是奴的十二金殿,打不打不是桃源說了算,而是奴說了算!”

  綺瀾塵聞言微微抬眸,她見到了漪寄奴那雙泛著春波媚意的秋眸,也見到了那雙眼眸深底處沉寂已久、壓得人僅僅不過看一眼便感覺要喘不過氣的寒冷冰川。

  漪寄奴的故事綺瀾塵是知道的。而她之所以知道,是因為當年與那王子結成道侶的女修,是出自桃源的女修。漪寄奴是如何心性狠辣之人,她殺了負心薄幸的未婚夫,當然也不會放過與王子結成道侶的那位女修。女修的頭顱被漪寄奴一槍送進了桃源,引得桃源大怒,曾追殺了她約有二十多年——直到後來桃源換了塢主,又覺得此事畢竟也算不得光彩,方才漸漸放下了對她的追殺,由得她躲於魔域一角偷安,最終成為威名赫赫的女閻羅。

  綺瀾塵在幼年時,閑來翻看桃源某位先輩編纂的四境女兒志,其中便有一冊專寫了漪寄奴。在那位桃源弟子的口中,漪寄奴毒辣有之、狠絕有之、惡不可恕有之,但她仍是值得一記的四境女兒。論智,她以一人孤身騙得了魔域苦絕老嫗的傳承,得了梨花槍。論膽,她一人與一國一派為敵,決議下手後便再無片刻猶疑,一擊而勝。論忍耐,從得知到復仇成功,她犧牲的是一個女子最美好的年華,十年如一,事前之前,從未讓任何人發現分毫。而論到實力,十二金殿女閻羅,早已是桃源塢主都無法輕易動得的人物了。

  寫著女兒志的桃源弟子也是個離經叛道的,綺瀾塵因看這本書還受了罰,那時師尊問她“你如何看女閻羅?”,綺瀾塵想了想,回答了桃源塢主。

  ——世道不公,卻也天地難容。不甘自憐零落惹人踐,寧成金殿閻羅不見仙。

  桃源塢主又問:“那你會如何做?”

  幼時綺瀾塵答:“棄我去者不可留,成什麼金殿閻羅,我要成他天上仙。”

  綺瀾塵後來想來,也覺得幼時的回答幼稚而可笑,但這何嘗又不是綺瀾塵最直白的表露。桃源塢主因她這句從曼羅春與她之間選擇了她,綺瀾塵也因自己這一句孤獨數載,與秦湛不得和。

  可綺瀾塵終究又和漪寄奴不一樣。她所在意的人,絕不會放任她走向絕望。

  綺瀾塵微微笑了笑,她道:“殿主若是想見,作為後輩,我自然該滿足殿主。”

  她說著,重新握住了桃枝,寒風乍變,隱有暖意襲來——

  漪寄奴瞧著她,眼裡滿是笑意,笑意之下,則是比綺瀾塵的冬景更寒更冰的狠意!

  綺瀾塵不避不躲,她執桃枝,道:“夏景——春和。”

  漪寄奴的一槍撞上的竟然是春景!春景風強,眨眼間將漪寄奴的攻勢偏開,讓她原本想要用來破夏景的招式竟然撲了空!

  綺瀾塵略收回桃止,漪寄奴怒極反笑:“怎麼,桃源也學會騙人了?”

  綺瀾塵道:“你的心亂了,沒有必要繼續了。”

  漪寄奴眼眸微眯,她道:“哦,你是說我會輸給桃源?”

  綺瀾塵未答,而女閻羅話畢,竟然真的又是一槍攻來,但這次綺瀾塵沒有迎上去,她退了一步。

  綺瀾塵與她錯身一步,道:“你心裡不肯服輸,想要求死,也不要來尋我。你死了無人哭,我卻不是你。”

  漪寄奴槍尖微頓,綺瀾塵桃枝點上了她的右肩下三寸。

  綺瀾塵道:“抱歉,我有約未赴,不能陪你下這趟地獄。”

  桃枝一氣出,直穿透了漪寄奴的右胸,她一口血吐出,得虧連忙扶住了槍,方才只是跪地而未直接撲到。

  綺瀾塵站在她的身後道:“前輩,承讓了。”

  漪寄奴虛握著槍,她想要重來,可傷勢過重,使得她連保持意識清晰都難。她正欲以毒激出自己潛能,卻先被綺瀾塵手起刀落給徹底擊昏。眼見漪寄奴到下了,綺瀾塵臉上的神情才略松了開來。

  她先是支著最後一份力替小花解了結界,而後便是低首一口污血吐出。

  綺瀾塵面白如紙,執著桃止的右臂關節處快速的滲出血來,血染透了她的胳膊,她也支撐不住,險險要倒下!

  小花見狀連忙要來扶她,還是回頭的朱韶更快了一步。

  他連忙扶住了綺瀾塵,伸手連忙替她止血。

  朱韶道:“綺塢主,你尚撐得住嗎?”

  綺瀾塵微微搖了搖頭,小花趕了過來,她從包裡取了丹藥連忙喂綺瀾塵吃下,又連忙以靈力運針替綺瀾塵疏通體內亂走的靈氣。

  小花道:“師伯傷的很重,我只能救個急,最好還是趕緊回去讓師父看看。”

  綺瀾塵道:“無妨,你且去助一劍與秦湛。”

  朱韶知道綺瀾塵對正道以及秦湛的重要性,自然不會她說無事就無事。

  朱韶低頭檢查了綺瀾塵的狀況,確定花語的確已經保住了她的命,方才順著她的話說道:“既然綺塢主無事,我便放心了。花語,你仍在這裡照顧綺塢主,我去幫一劍前輩。若是還有需要你急救的,我都會帶回來。”

  小花忙道:“好的。”

  朱韶點頭,便打算趕去看看一劍江寒的情況。雁摩本該隨他一並前行,卻被吩咐留下保護花語和綺瀾塵,以防不測。

  雁摩領命,朱韶方放心離去。

  花語見綺瀾塵不打算先回去,便專心致志地想替她先壓一壓內傷,綺瀾塵的整個右臂都屬於半毀的狀態,小花治不好,但仍試著減輕些綺瀾塵的痛苦。

  雁摩看見了不遠處昏迷著的女閻羅,他回頭忍不住問綺瀾塵:“這、這妖婦是死了?”

  綺瀾塵未開口回答。

  雁摩自討了沒趣,心中卻還是忍不住犯嘀咕。魔道中人狡詐,女閻羅和知非否更是其中翹楚。他是見著知非否死了,可他畢竟沒見著女閻羅死。雁摩擔心女閻羅是炸死,只等著他們松懈邊反殺他們一刀,心下思量後,決定還是上前探查一番。

  可他還沒走出一步,小花便尖叫道:“你別動!”

  雁摩連忙停下腳步,他一向尊重醫者,連聲問:“怎麼了?”

  小花板著臉道:“她周圍全是毒氣,我解毒丹不夠,你要是靠的太近會死的!”

  雁摩聽了連忙收回了手腳,心有余悸。也不想著再去查看了,若是毒氣都外泄了,那女閻羅就算不死也要被自己的毒|藥給毒死啊!

  雁摩坐在一邊看護兩人,小花終於安頓好了綺瀾塵。她往女閻羅在的方向看去,神情尤為掙扎。直至見著女閻羅身上的血都漸漸不再流動,小花也管不得太多了,一咬牙便小心翼翼地走向了女閻羅。雁摩見了,連忙提醒:“花姑娘,你小心!”

  花語道:“我是大夫,我沒事,你不要來就好了!”

  說著她靠近了女閻羅,在伸手探查了她的脈搏後,從自己的罐子裡又找了一顆藥,給漪寄奴喂了進去。

  雁摩見了,眼睛都直了,他忙道:“花姑娘,你這是做什麼!”

  花語道:“救人呀,要是再放著不管,她也會死的。”

  雁摩瞠目結舌:“可她是女魔頭,你救了她,她回頭再來殺我們怎麼辦?”

  花語語塞了一瞬,而後說:“一時半會兒她好不了,能到追殺我們的地步,至少得有我師父那麼好的大夫給她治上十天半月,那時候我們早回去了。”

  雁摩:“可、可是——”

  花語道:“綺師伯都沒有攔我,你攔什麼呀?”

  雁摩看向了綺瀾塵,綺瀾塵干脆閉上了眼睛當不知道。

  雁摩:“……”

  花語給女閻羅做了應急保命的措施,順口回答了雁摩:“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她是壞人,死了活該。我知道的,可我只是個丹修啊,我們閬風藥閣的丹修是醫者,醫者便要救人。”

  “誰和你說的醫者便要救人?”

  花語答:“我師父啊,她說‘為醫者,可力有不逮,但不可見死不救’,見死不救就不能算是大夫了。”

  “那你們當初為什麼還來找我求醫?”

  小花猛然回頭,便見朔夜爵緩步而來。

  他的聲音還是一如在北境時那樣透著冰涼與漫不經心,面色比十二金殿前的兩個傷者還要白。

  雁摩見了朔夜爵,見他體弱又瞧著沒什麼威脅,一時未動,只是試探地看向小花。

  綺瀾塵也睜開了眼,朔夜爵瞧了綺瀾塵一眼,對花語吩咐:“下針不對,換上三寸。”

  他這話說的沒頭沒尾,小花本不該去聽,可作為醫者,她還是忍不住按他的說法重試。

  她按著朔夜爵的話重新檢查了她給綺瀾塵下的針,不得不承認朔夜爵是對的,連忙上移了三寸。

  花語換了針後,綺瀾塵明顯感到氣息通暢許多,她緩過一口氣,低聲問:“他是誰?”

  小花憋紅了臉,她看了看雁摩,也不敢說全了。畢竟朔夜爵看起來連雁摩的一刀都扛不住。

  她支吾了幾聲,最後在朔夜爵不耐煩地要自己開口前連忙道:“是曾祖爺爺!是,是我師父的祖爺爺。”

  雁摩一聽是闕氏,面上即刻表出尊敬。他行禮道:“原來是闕氏神醫,失禮了,在下玉凰山雁摩。”

  朔夜爵懶懶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更是懶得搭話。雁摩所見過的闕氏大多都是溫文有禮之人,從未見過朔夜爵這樣的,一時也不由頓住,不知這禮是該繼續行著還是收回去。

  還是小花緊著聲音問了句:“你,你來魔域做什麼!”

  朔夜爵答:“你來做什麼我就來做什麼。”

  小花:“……我來救人,你難道還是來救人的嗎?”

  朔夜爵答:“為什麼不是?我受朋友所托,來救一個人。”

  小花緊張極了,她問:“你是來救溫晦的嗎?”

  朔夜爵只是瞧著魔宮的方向,他淡聲答:“勝者。”

  “我只救勝者。”

  “只救勝者……?”

  朔夜爵淡聲道:“因為死人不需要醫生。”

  魔宮外殺戮閣,刀劍相交,余波橫震。不知春與無名長刀糾纏,兩者間的衝擊余波竟然將殺戮閣外數百米都移成了平地,一眼看去只有肅殺!

  殺戮閣外風雲驟變近乎地動天搖,一連鹿鳴殿內的秦湛和溫晦都感覺到了。

  溫晦道:“看來他們快要分出勝負。”

  秦湛一口道:“一劍江寒不會輸。”

  溫晦沒有反駁秦湛的話,他只是變了握劍的手勢,對秦湛道:“所以我們也得快些決出勝負了。”

  秦湛握劍,漸成劍式第四,她低聲道:“所以我說了,你既然好不容易逼我棄劍,就不該再給我劍——這是你錯誤的決定。”

  溫晦卻道:“沒有劍多無趣,我還是喜歡阿湛執劍的樣子。”

  時隔多年,再聽溫晦以親昵的口吻說出這樣的話,秦湛心中滿是嘀笑皆非。她的劍尖凝出一點,渾身緊繃,她道:“希望你直至最後,都能這麼覺著……劍式第四,破。”

  秦湛的劍如流星!如冬夜一閃,力攜帶千鈞,直往溫晦眉心刺來!

  溫晦仍背一手立於秦湛面前,眉目微斂,氣質清雅。直至寒芒破空一點,離眉心方寸——他出了劍。

  鹿鳴明明在他的手中,可秦湛的面前卻又出現了一把鹿鳴。

  這把鹿鳴就在溫晦的眼前,分毫不差的抵住了秦湛的劍式第四,而溫晦依然握著他手裡的那柄鹿鳴,如水墨從潑灑而來,悠然而暈,像一幅畫。

  溫晦:“劍式第五,凝氣。”

  攔於秦湛那柄鹿鳴乍然崩碎,碎出千萬鹿鳴劍來,隨著溫晦再出的一劍如龍盤旋於空,盡攻秦湛而來!

  秦湛大駭,急退!

  她手中碧色長劍分毫不敢退,一夕間盡出百劍,卻還是不及著劍式第五的威力,被至迫出百步,氣蕩神搖,靈台不穩,剛一停劍,便是一口血湧出!

  秦湛心中驚極了。

  溫晦的第五劍,竟然可以借自身劍意化劍,以無窮劍意凝無窮劍,雖看似與先前秦湛在北境所抗的劍式第四有所相似,但完全不是同一水准的東西!若說溫晦先前讓秦湛領教的劍式第四是雨,那劍式第五便是摸不著看不見,更無從躲起的狂風!

  不過四十多年而已,溫晦只用這四十多年,還是在煉獄窟中的四十多年,竟然可以走至這樣恐怖的高度嗎?

  溫晦收了劍。

  他淡聲說:“閬風劍閣有三式,我悟三式。這不過只是劍第五,你卻已露敗相。阿湛,看來你這四十多年過得太過松快,連劍都不太能看了。”

  秦湛在見到了溫晦的劍式第五後,內心的確發生了動搖。以劍意凝劍型,這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近乎不該由人所達到!任何一個見到溫晦此劍的人,都極難不動搖!

  秦湛是人,她當然也會動搖,可她又是秦湛,所以這動搖不過片刻,她聽完了溫晦的暗諷也不覺得羞惱,只是凝起了眼眸,擦去了血漬,重新握穩了劍,以劍迎戰,道:“再來!”

  劍式第五,一次破不成,便是兩次,兩次不成便三次——她總歸還握著劍,只要握著劍,就算不上贏不了!

  溫晦看著秦湛明亮的眼眸,心中既欣慰又苦澀。

  而他的手卻已經再次出了劍——

  溫晦冷聲道:“劍式第五。”

  秦湛雙手皆握住了劍柄,她以握刀之勢握劍,這一次,漫天劍意化劍再至,她卻不再躲,而是向死而去!

  溫晦眼眸微凝,秦湛的臉、手,四肢都被劍意割出了血痕,她該退了。

  可她未退!

  秦湛擯棄凝神,她閉上了眼。

  她雙手握劍,劍鋒在空氣中蕩出波紋。

  秦湛以雙手斬出一劍——怒海狂潮嘯湧!無盡劍意卷成浪濤直碎著萬千朱劍!

  “劍式第五,斬。”秦湛睜開眼,緩聲道。

  溫晦的劍五被擊碎,但他看起來沒有半分的不悅,相反,他的眼裡甚至露出了明顯的笑意。但秦湛分毫不敢大意,因為溫晦再次舉起了劍。

  這一次他舉起劍,天上地下不再有任何劍形劍影,甚至連劍意與劍氣都沒了。

  秦湛瞧得心驚,而溫晦則不緊不慢地揮下了這最後一劍。

  “劍式第六,闇。”

  秦湛的眼前驟然一片漆黑!

  不僅僅是黑色,似是山川天地都在這一刻盡數消失了!她墜進了無邊的深淵裡,耳畔卻連墜落的聲音都聽不見!

  她好似落入了無間深淵,莫說出劍,甚至連重整身形都顯得困難。

  秦湛的額頭沁出了冷汗,她從未遇見過這樣的情形,無聲無息,無光無影。周身一切都是安靜地,而她什麼也看不見,包括自己本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時是握著劍還是已經放下了劍,她甚至不知道此時的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

  是說煉獄窟內有一處名無淵,是天下最暗最寂之處,入其內,活人如死,死人如活。因為在那樣一個無聲無光甚至不知有無地面存在的扭曲空間裡,活人和死人並沒有任何的區別。

  秦湛的眼裡漸漸凝出灰無來,她開始連思考都要遲鈍了。

  她是在思考嗎?有任何東西能夠證明她在思考嗎?

  她……活著嗎?

  溫晦見著秦湛的眼驟然晦暗下來,那一劍直刺她的靈台,根本分毫避不得。這是無鋒之劍,防不住,擋不了。

  這劍殺不了人,卻又是最躲不了的劍。

  秦湛受了這一劍,她觸不及防,應該是死了。

  可溫晦卻依然凝視著她,等著她。

  終於,秦湛握著劍的手一松,劍尖叮的一聲墜地。

  劍修只有在死亡時才會松開劍,她應該是死了。

  溫晦斂下眉目,原本立著的劍尖低垂了一寸。

  “阿湛,你這般,可真做不了‘天下第一劍’啊,不過只是無淵罷了,若是連這都不過去,你又要如何去做這‘天下第一’?”

  溫晦輕嘆道,他正欲收劍轉身,卻未聽見本該聽見的劍身落地聲。

  溫晦回頭。

  只見秦湛松開的手在劍身落地前三寸時又握住了劍柄,她的眼裡仍由灰霧,依然限於溫晦的“劍式第六·闇”中,可她卻擊出了劍!

  ——不知死活?那便當死吧!

  ——不知有無?那邊當無吧!

  既死又無,那又有什麼事做不到,有什麼是不能做的!?

  斬天地,碎星辰,劍鋒引日攜月!

  由死至生,又無生一,一衍道,道生萬物!

  “劍式第六,無。”

  無淵碎!

  溫晦避閃不及,直接被這“無”一劍正中!他連退數步,虎口發麻,嘴角溢出血來!一戰至此,秦湛終於重傷到了他!

  秦湛握著劍,緩緩抬起了眼眸,她看向了溫晦。

  溫晦啐去口中血沫,卻在忍不住發笑。

  秦湛道:“你悟出三劍,這三劍我都已經破了,溫晦你能破了我的劍嗎?”

  溫晦道:“你可以試試。”

  秦湛眼中戰意盎然,她數劍連出——

  “劍式第一、二、三、四、五——”

  溫晦面色不改,鹿鳴於他之手,就是世上最不可攀越之山!秦湛一連出了五劍,可這五劍沒有一劍是溫晦承不下的!

  溫晦:“再來。”

  秦湛咬牙:“溫晦——”

  溫晦開口道:“阿湛,我記得我從未教過你‘婆婆媽媽’,與人對敵,貴在何?”

  秦湛答:“一擊必勝。”

  溫晦微微一笑,隨機他眉目冷下,對秦湛重新比出了劍式第六的姿勢:“所以你還在等什麼?”

  秦湛攥緊了手中劍。

  溫晦道:“最後一劍了,抱歉了燕白劍主,你的命,我收下了。”

  溫晦眉目輕斂,鹿鳴劍自上而下,他人若仙,劍更似仙!

  溫晦道:“劍式第六——”

  秦湛咬牙,執劍迎上——“無!”

  十二金殿前,花語問朔夜爵:“什麼叫‘死人不需要大夫’……?”

  朔夜爵輕笑了聲,他道:“就是敗者會死,而大夫救不了死人。”

  花語聞言連呼吸都停了一瞬,她尖叫道:“不會的!才不會呢!只是拼勝負而已啊,哪裡就生死了!以前既然不會,現在也不會。你不要亂說話!”

  朔夜爵淡聲道:“我比你更想不會,可是沒時間了,路也已走到絕境裡去了。”

  “我沒辦法,只能寄希望於他。”

  “而他……”

  花語沒有聽懂,但她能聽懂朔夜爵寄托了希望的人是溫晦,所以她尤為大聲的強調:“劍主不會輸!她是天下第一!”

  朔夜爵聞言輕笑了聲。

  他看著花語,目有憐憫,卻又不似在對花語。

  朔夜爵算了算時間,繼續往魔域內走去。

  花語見狀連忙問他:“你要去哪裡?”

  朔夜爵腳步不停,他淡聲答:“我說了,我答應了朋友,要去救人。”

  花語自然認為朔夜爵要去救溫晦,她著急狠了,站起身就想跟著去,可剛走出兩步又想到綺瀾塵。

  綺瀾塵對她說:“你去看秦湛,我無事。”

  雁摩也道:“小大夫你去,綺塢主這裡有我。”

  花語聞言,即刻跟著跑去了。朔夜爵看著心事重重的模樣,見了花語跟來,竟也懶得要管。

  殺戮閣前,一劍江寒重劍穿司幽府君正胸而過,這位魔道的府君張口咳出血來,手裡握著的刀被一劍江寒以長劍困在自己的腰側不得動,算是徹徹底底的輸了。

  只是他輸的也不算難看。

  這天下除了溫晦秦湛,怕是也只有他能將一劍江寒逼至如此絕境。一劍江寒身上的身中約莫十一刀,刀刀入骨,這怕是一劍江寒此生受過最重的傷。

  司幽府君輸的毫無遺憾。

  他伸出手,握住一劍江寒不知春的劍柄,啞聲道:“看在棋逢對手的面子上,給我痛快。”

  一劍江寒看了他一眼,卻未殺他,只是拔劍收回,將他擊退在地。

  司幽府君呯的一聲撞倒在地,他面色扭曲,卻半點也爬不起來,只能躺在地上大喝:“一劍江寒,你這是在羞辱我嗎!”

  一劍江寒卻道:“我打盡興了,所以不殺你。你若是好了,不妨下次再來找我。”

  司幽府君面容發寒,他看著氣急了。

  一劍江寒怕他又說什麼攔著自己,他想了想秦湛往常堵他的風格,便補了一句:“反正你贏不了我,贏家說了算。”

  司幽府君:“……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卻是不理了,他伸手捂了捂傷口,便看向魔宮的方向。

  他心系秦湛,竟是想也不想就要走。

  司幽府君氣的要命,他本要再罵,忽然看見了一個人影。他尚來不及叫上一聲,就被那人捂住了嘴,要帶離殺戮閣。

  司幽府君見狀氣急,他咬了知非否,在對方無奈松手的時候罵道:“你既然已退了朱韶,為何不去幫魔尊!”

  知非否就知道司幽府君會說這麼一句話,他說:“第一,我沒贏朱韶,那鳳凰不好對付,我是詐死方得脫身。”

  “第二,魔宮就快毀了,你離那麼近,是想要給溫晦殉葬嗎?”

  司幽府君怒喝道:“放屁,魔尊怎麼會輸!”

  知非否道:“他若是不想輸,自然不會輸,但如果這盤棋他從執子的那一刻,就也將自己算了進去,甚至已經算好了自己的輸呢?”

  司幽府君怔住:“……這怎麼可能!”

  知非否道:“怎麼不可能,我一直覺得魔尊的行為奇怪。若是真想要對付秦湛,為什麼要弄出這樣的一對一來,平白消耗兩方實力,但若是退一步想,他只是用我們來引秦湛的幫手,讓那些人來做秦湛的後盾呢?”

  “萬一他的計劃出了差錯,有那些人在,秦湛總不會有萬一。”

  司幽府君道:“魔尊自然有魔尊的道理,你這不過只是妄加猜測!”

  知非否道:“原本的確不過只是猜測,直到我看見朔夜爵來了。”

  司幽府君愣住:“誰?”

  知非否道:“朔夜爵。這天下誰能將朔夜爵從北境請出?只有溫晦。溫晦連朔夜爵都請來了,你說他沒安排好結局嗎?”

  司幽府君:“……我不信,或許朔夜爵是來幫魔尊的。”

  知非否道:“有這個可能,但這像你會做的事情,而不是溫晦。”

  司幽府君低聲道:“知非否!”

  知非否松開了他:“你若不信,大可回去多看一眼。我救你是因為朱韶快到了。他一心向著秦湛,見你不死,必會補刀。我留你在那兒等於送你去死,你救過我,我說過我會還這份情。”

  司幽府君卻道:“我不需要你救我的命,我需要你去幫魔尊!”

  知非否聞言卻笑了。

  他說:“你是不是將我想得太神了?”

  “我若是能左右的了溫晦布下的棋局,也就不用怕一劍江寒了。”他遠遠向鹿鳴殿看去,“從來是他決定如何下棋,連秦湛都脫不出去,又何況乎我?”

  “司幽,局已至尾,你我能做的,也就只有旁觀結局了。”

  司幽府君問:“結局是什麼?”

  知非否微微斂下眼,他說:“溫晦死,秦湛生。天下第一劍勝天下第一人。”

  秦湛的劍迎了上去,溫晦的劍也刺下。

  分毫之間,秦湛短了一分。

  她的劍離溫晦咽喉尚有一份,溫晦的劍卻已至她的眉心。

  就在秦湛想著同歸於盡也可的時候,那離她一分的鹿鳴劍忽然被丟開,溫晦以握劍的手握上了她的劍刃,握著她的劍刃,毫無猶疑的、順著她向前的力道,要往自己的眉心靈台中刺去。

  秦湛:“……!”

  秦湛大驚,她甚至被嚇得下意識就要松手,可溫晦另一只手按住了她,逼迫著她握著劍,深深地、刺進了他的靈台裡去!

  秦湛反手欲拔劍,她震怒:“溫晦,你瘋了——!”

  溫晦壓著她,眼眸裡含著的笑意仍是秦湛所熟悉的。他握著秦湛的劍,對秦湛溫聲道:“阿湛,你看好了。這才是最後一劍——”

  “劍式第七,天晦。”

  秦湛墜進了溫晦的意識裡。

  她終於看見了溫晦曾看見的,知道了所有想知道的。

  滄海桑田,神魔一念。

  有很多事情,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出。

  溫晦用盡六十年,唯一想出來,唯一能夠傳達出真相的辦法——是劍式第七。以他的命作為代價,以劍意通劍意的方式,方才能將他所知道的、了解的真相傳達出去。

  六十年前,溫晦飛升。

  他見到了天上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0:22 PM

第69章 無間10

  鹿鳴殿內一片狼藉。

  一劍江寒跨過只剩下一半的石階,掃過滿目因劍氣衝撞而散零落建築,終於在幾移成了平地的鹿鳴殿中央,尋到了秦湛。

  她跪坐在青色的石板上,從來板直如松的肩微微落下,背脊傾彎,脖頸低垂,發髻零散。白色的衣袍鋪散在地,落滿了被吹散了齏粉,而她一動不動,周身死寂。

  一劍江寒看見她的手裡沒有劍。

  一劍江寒驚極,他再不顧得其他,一步上前大喝道:“秦湛!”

  秦湛未動。

  一劍江寒手指冰涼,他心中已聯想到了最壞的打算,目眥欲裂。

  秦湛與溫晦這一戰,是秦湛敗了嗎?

  他來晚了嗎?

  一劍江寒眼眶通紅,他轉瞬至秦湛的身邊,剛要去探秦湛虛實,先見到了秦湛護著的東西。

  她微傾著,以雙臂輕輕籠著一人。那人眉目輕闔,面色平寧,若非氣息已絕,且就在一劍江寒的眼前——一劍江寒怕是根本無法相信,更無法想像。

  是了,連煉獄窟都殺不得溫晦,誰能想到他也會死呢?

  就連對秦湛寄予了厚望的正道,所想的也不過只是再擊退一次溫晦罷了。

  殺了溫晦?

  溫晦怎麼可能會死呢?這天下,哪有人能殺得了他?

  一劍江寒怔住了。

  他下意識看向秦湛。

  秦湛的面容很寧靜,甚至過於寧靜了一些。她的眼睫半遮著瞳孔,讓人瞧不見半點其中的情緒,她收斂的也很好,嘴角平直,沒得半分緊繃,只是失血過多了些,有些泛白。

  一劍江寒輕聲道:“秦湛……”

  秦湛起初沒有回答。直到過了很久,一劍江寒終於聽見了他朋友的聲音。

  表情被掩住了,聲音裡如吞砂般的粗啞一時半會兒卻掩不住。

  秦湛輕聲回答他:“一劍,我師父死了。”

  一劍江寒沉默,他不會說話,也不懂得安慰人,但此時最能體會秦湛心情的或許只有他。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那個教導你、指引你的,如父如兄一般的人倒下了是一種怎樣的心情,一劍江寒體會過,他知道。

  他慢慢地,在她面前半跪下身,他陪著秦湛,什麼也沒安慰,他只是叫了一聲“秦湛”,伸手覆蓋住了她緊緊抓著溫晦的手。

  秦湛低垂著頭,鹿鳴殿很安靜。

  靜得仿佛能讓人發瘋。

  一劍江寒道:“秦湛,無論你遇見了什麼,又無論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抬起眼睛來——”

  一劍江寒道:“我還在。”

  秦湛微微抬起了眼。

  一劍江寒半跪在她的面前,面容堅毅。他的身上和她是一樣的狼狽,但也一如既往地站在她的身邊。

  一劍江寒說:“秦湛,我還在。”

  秦湛嘴唇微動,她像是剛想說什麼,卻忽先感受到了什麼,轉瞬間抱著溫晦起身,同時一袖帶著一劍江寒急退數米!

  鹿鳴殿剩下的那一半哄然倒塌,有一柄劍自廢墟中衝天而起,刺在鹿鳴殿的正中央,直將地裂三寸!

  一劍江寒認出了那把劍。

  那是秦湛的燕白!

  一劍江寒驚疑不定地看向秦湛,秦湛卻像是早有預計,她將溫晦安置在一處,交給了一劍江寒,對他道:“麻煩你看顧。”

  一劍江寒還未來得及說話,那廢墟又是一震晃動!

  朱韶便是在這晃動中掙扎著進來的。

  他對秦湛道:“師尊,地動了!魔域怕是快毀了,我們需得趕緊離開——”

  秦湛掃了一眼那廢墟,對朱韶道:“不是地動。”

  秦湛答:“是‘他’來了。”

  朱韶:“……?”

  隨著秦湛話音剛落,廢墟處完全被劍意碎成了齏粉。有人影自漫天灰塵中走出,朱韶眯眼認了一認,他認出了走出來的那個人,卻喊不出那個名字。

  因為實在是不一樣。

  就算還是一張臉,甚至還是同樣的服制,只不過稍許變了神情,便像是截然不同的兩人。

  還是一劍江寒不確定地叫了一聲:“小越?”

  “越鳴硯”抬頭向一劍江寒看去,他似乎想了一會兒,方才遲疑著點頭,對一劍江寒道:“是我。”

  一劍江寒從未見過這樣的越鳴硯,他皺起了眉,忍不住問:“你怎麼了?”

  “越鳴硯”答:“我無事。”

  一劍江寒眉頭緊鎖,而秦湛卻與他說不得太多,只能先道:“他不是越鳴硯。”

  “越鳴硯”聽見了這句話,卻有些不快的皺起了眉。

  他對秦湛說:“我是他。”

  “我是越鳴硯。”

  他甚至有些執拗地指向了朱韶:“玉凰山妖主,朱韶,師兄。我說得對嗎?”

  朱韶和一劍江寒簡直滿頭霧水,他們都被這突忽其來的變故給弄懵了,齊齊看向秦湛。

  秦湛張開手,原本墜地的那柄碧色長劍仿佛受到召引,轉瞬間飛入了她的手裡。“越鳴硯”見她對自己握住了劍,眉尖忍不住微微蹙起了一瞬。

  而秦湛則說:“你的確是越鳴硯,可比起‘道子’上萬年的記憶,越鳴硯不過二十五年的人生實在太過渺小,我實在不認為我面前站著的依然會是越鳴硯。”

  一劍江寒怔住,他問:“什麼道子,什麼小越不是小越?”

  秦湛自“越鳴硯”出現起,便極為警惕,她回答了一劍江寒:“從來就沒有越鳴硯,只有忘記了的‘道子’。溫晦當年偷走了‘道子’的記憶,才使得‘道子’成了越鳴硯,也才害得越鳴硯眼睛不好。”

  秦湛重復道:“從一開始,就沒有越鳴硯。”

  一劍江寒:“秦湛,你說的我不明白。”

  秦湛卻也來不及再解釋了,因為“越鳴硯”動了怒。

  他張開手,微微斂下眉目,對秦湛道:“他存在過,我是他。”

  “你這樣說……我很不高興。”

  秦湛見他指尖凝起一點,渾身的細胞都在嘶吼危險,她對朱韶道:“退開——!”

  朱韶尚未來得及回神,道子指尖凝出的一劍已向他擊來!

  秦湛來不及,但她見到了朱韶身邊落著的那柄鹿鳴劍。

  鹿鳴劍像是感受到了什麼,嗡嗡鳴叫著,在道子一劍襲來的同時乍然從地面拔地而起,正與他這一劍直撞!劍與劍的余波震得朱韶退了一步,他略一抬眼,便見攔下了那一劍的鹿鳴從劍尖開始,一寸寸盡數崩出裂痕,呯然破碎。

  秦湛看著鹿鳴碎了,攥著手中劍的手指關節幾要沁出血。

  就在這時,她看見了燕白。

  燕白終於趕了過來,他實在是擔心受怕極了,連轉著瞧秦湛瞧了四五圈,確定她沒受什麼致命傷後方才說:“秦湛,你還好嗎?”

  秦湛沒有說話。

  燕白也見到了秦湛手裡握著的另一把劍。

  他即刻不高興了,指著秦湛道:“秦湛,你怎麼拿別的劍去了!我呢我呢,我在哪兒呢!”

  他轉了一圈,看見了插在石板中的自己,而後又對秦湛道:“我不是出來了嗎?你怎麼不拿我去打!”

  “秦湛,朝三暮四不是好習慣,我還在呢,你這就過分啦!”

  秦湛一直未說話,任憑燕白生氣,直到燕白七七八八將她說落忘了,她方才問了一句:

  “燕白,你是誰的劍?”

  這句話秦湛在失去記憶變小時也曾問過,那時候的燕白尤為傷心撒潑打滾,後來秦湛哄了好久方才哄回了他。

  可如今秦湛再問,燕白的面上卻失了顏色。他很想像以前一樣說一句“我當然是你的劍”,可他這一次卻看向了“越鳴硯”。

  燕白囁嚅道:“秦湛,我和主人商量過了,他不用劍的時候,我就能自己選。”

  “他在這裡用不到我的——”

  秦湛微微一笑。

  她淡聲問:“你還沒回答我,你是誰的劍?”

  燕白回答不出。

  道子替他答了。

  道子道:“這是我的劍,劍名‘重玄’。”

  他揚手,燕白劍便如同受到召喚一般自劍鞘而出,被他握在了手裡。

  朱韶從未見過除秦湛之外還能有人能握住燕白!而燕白在對方的手中,竟似尤甚在秦湛之手——!

  道子道:“他喜歡你,我不殺你。”

  燕白見狀,臉都白了,他下意識便對秦湛道:“跑——快跑——!”

  秦湛咬牙,她的身後還有溫晦,她不願退!

  道子握著燕白微微動了。

  他不過方動了分毫,壓迫已如深海,使人近要喘不過氣。

  不知春感到恐懼,在一劍江寒的手下微微顫動,一劍江寒尤為訝異,他再次看向道子時,面上已添了凝重。

  道子抬起眼,他看向了已經死了的溫晦:“但我不喜歡剩下的。”

  燕白尖叫:“秦湛——!”

  眼見道子一劍即出,眾人難以相抗——就在這時,朔夜爵到了。

  他一眼便看見了道子,道子一眼也看見了他。

  道子低聲道:“是你……”

  朔夜爵毫不猶豫,他對著道子一掌擊出,攻擊的卻既不是人也不是物,而是扭曲著的時空——!

  時空被他強行碰撞扭轉,遠在十裡外的十二金殿竟也被他疊在了鹿鳴殿中,道子顯然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麼做,時空的衝擊讓他一時站立不穩。而朔夜爵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扭曲,他想也不想,先將綺瀾塵花語等人丟進了另一處他撕開的時空縫隙裡,另一手直接抓過朱韶,對秦湛道:“走——!”

  秦湛自知自己此時傷重,並不是道子的對手,她最後看了一眼站在鹿鳴殿中的“越鳴硯”,便頭也不回的跳進了朔夜爵撕扯出的間隙裡!

  間隙轉瞬而逝!

  魔域的震動扭曲終於停了下來。

  燕白見秦湛他們逃了,不由松了口氣。可他這口氣剛松了一半,卻對上了道子漆黑冰冷的眼睛了。

  燕白吱吱嗚嗚說不出話。

  道子道:“重玄,鳳鳴鳳舞遣你先來,為得是探看我的情況。你見到了我,為什麼卻未幫我尋回記憶,甚至還百般阻攔?”

  燕白:“……我,我努力了。我找到了秦湛。”

  道子微微頷首:“然後?”

  然後?

  然後燕白就忘了自己該做什麼,真希望是一輩子的越鳴硯與秦湛了。

  燕白答不出。

  道子斂下眉目,他道:“算了。”

  他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魔域裡,鹿鳴殿已經消失了,唯有天上的太陽正好,天氣也好。

  他突然問:“重玄,那是什麼?”

  燕白見了,發現是自己的絡子。秦湛曾經用昆侖玉替他編的那根,他最喜歡的那根,只是在鹿鳴殿的戰鬥裡被波及崩碎了,如今只有幾片纏在斷了的絡子上。

  道子彎腰將絡子撿了起來,他捏著袖口擦了擦,對著陽光看了一會兒,臉上面無表情,可又看了很久。

  燕白忍不住問:“你——”

  可他又沒問出口。

  而道子卻回答了他,道子的眼裡透著星點新奇,他說:“燕白,珠子上刻著你的名子啊。”

  朔夜爵強行催動術法,將眾人一夕從魔域拉去了北境雪谷,眾人雖安全了,他卻是一口血吐出,整個人如張白紙一般,似乎再來一下,便要被撕碎了。

  小花原本不明所以,突然見朔夜爵傷重,慌了一瞬,連上前幫他封住穴道,嚇得手都在抖。

  朔夜爵咳了一聲,對小花說:“沒事,我來前吃了藥,死不了。”

  小花的聲音裡帶著哭腔:“那也不能這麼來呀,你到底干了什麼,怎麼感覺傷的比劍主還重?”

  朔夜爵沒有回答,他只是看向了一旁沉默的秦湛。

  他掃了一眼秦湛一並帶回來的溫晦,對秦湛道:“他死了,看來你知道了。”

  秦湛微微頷首。

  朔夜爵笑了,他說:“感覺如何?先前的日子,是不是好像活在夢裡?”

  秦湛答:“我不曾活在夢裡。”

  朔夜爵也懶得與秦湛多費口舌,他問秦湛:“我和他雖是用不同的方法知道的,但都說不出口。你知道了,你能說出口嗎?”

  秦湛頓了一瞬,她點了點:“應該可以。”

  朔夜爵道:“那你先為他們解釋吧。”

  朱韶、一劍江寒和綺瀾塵完全不明所以,綺瀾塵甚至不明白為什麼突然“越鳴硯”會攻擊他們,而秦湛撤離又為什麼會不帶走越鳴硯。

  朔夜爵咳嗽了兩聲,他對秦湛道:“我帶溫晦先進去,你們慢慢聊。花語,你跟我來。”

  花語看了看秦湛,秦湛也對花語道:“小花,你跟著去吧。”

  花語猶豫片刻,跟著朔夜爵走了。

  秦湛轉頭看向眾人,微微頓了一瞬,她回憶著自己看到的,慢慢開了口:“從溫晦飛升開始說好了……”

  六十年前,溫晦飛升。

  這本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卻無人想到他的飛升是個意外。

  而這個意外,正是一切的轉折。

  按照原本命運的軌跡,溫晦得燕白,鎖於劍閣中,未曾遇見秦湛,便也未曾心境圓滿飛升。他的飛升要等到越鳴硯出生,等到他指點過越鳴硯修行,將燕白贈予他後,方才開始。

  可秦湛的出現,打亂的溫晦的人生軌跡,他觸不及防的飛升了。

  溫晦的飛升是意外,故而天上城一時間未能察覺,容得他飛升上界之後,見到了天上城,和天上城上系著的無數根灰色梯繩。又因無人相管,他無意間觸碰了那些梯繩,窺得了這世間最殘酷真實的真相。

  都說天衍大道,大道衍三千。大道便是天上城,天上城承天道,創造了三千世界。世界並不能憑空而造,為了承天道之意創立世界,每一個天上城民,都順天道之意,奉獻出了自己的一部分作為世界的奠基,以便世界順利成型。

  他們辛勞而溫柔地哺育了三千世界,直到三千世界各自成型,自恰運轉,方才回到了天上城,去做回自己。

  若是故事只講到這裡,天上城與三千下界也不過就只是個神仙創世的故事。只可惜這不是一個創世傳說,這是一個騙局。

  天道欺騙了天上城的子民,奉獻了自身一部分的子民在回歸天上城後開始接二連三的染病。這病無法可治,無法可醫。在死去了不少族人後,天上城才終於發現病因源自於他們缺少了的那一部分,天道哄騙了他們,是要拿他們的命去換三千世界。

  天上城震怒,勢要奪回自己失去的部分。但天道也不是好相與的,它在天上城人創造世界時便早已定下了規矩,三千界可往天上城,而天上城則會被三千界排斥,世界一旦完成,他們便再也無法進入下界。——更麻煩的是,他們沒有辦法將三千界裡的東西帶回來。

  可三千世界是天上城創造的,他們若是鐵了心要回自己的東西,總有辦法。

  溫晦看見的那些灰色梯繩便是他們想到的辦法。

  天上城稱之為“天梯”。

  天梯初立,可將重病的天上城人送入三千界內,待其慢慢於下界蘇醒,尋回自己缺失的那部分後,再借由天梯而回。

  只是天梯起初送下的是殘缺的天上城人,之後卻要贏回康健的天上城人,天上城能織出下去的天梯,卻沒辦法滋養天梯讓天梯足以強悍到迎接他們回來。

  最後有一個天上城人想到了辦法,既然三千界可往天上城,那麼以往天上城的三千界生靈滋養天梯不就行了?

  三千界原本就是天上城的造物,以造物來養造物,又有什麼不可以的?

  天上城人是這麼想的,他們也是這麼做的。

  於是三千界悟道。

  再後來,天上城人甚至發現天梯還有別的用處,在連接了三千界和天上城後,原本創造了那一處世界的天上人,可以借由天梯完全取代天道的意志,成為那一界真正意義上的創世神。一念可使此世生,一念也可使此世亡。

  溫晦在那些“天梯”裡看見了許多得到天上城人諒解,仍就平常運行,甚至多得看顧後越發繁榮的世界,也看見了數以百計的、活在天上城人怨恨與報復中,比煉獄更殘酷的世界。

  但那麼多的世界裡,有一點是共同的——無論是生是死,都由他人決定。

  溫晦當時被震驚的幾乎思緒混亂,自然很快就被天上城的人發現了。

  他本是該死在天上城,亦或者成為天梯養料的。

  但天上城人不明白,造物和造物是不一樣的,至少“天梯”和“人”不一樣。

  逍遙仙是被天上城選中的,第一個用以滋養天梯,以便送下天上人的生靈。她不是被應龍吃了,而是飛升之後,便被融進了天梯裡成為了天梯的養料,可逍遙仙畢竟是逍遙仙,過了足有千年,她竟然還在天梯中保留著些微的自我意志。

  她救了溫晦,並將溫晦送回了下界裡去。

  溫晦聽見她問自己:“風澤來了嗎?你叫他不要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0:29 PM

第70章 無間11

  秦湛道:“之後溫晦回來,決意抗天。他闖應龍島,尋到了尚且沉睡中的道子,一劍迫使道子棄三魂而逃。剩下的六魄兜轉多年,最終成為了越鳴硯。”

  “而溫晦一擊不中,便知天上城難敵, 所以他需要時間。天地間每多飛升一個修士,便會給天梯多一份滋養。而天梯每強一分,便能幫天上城再往下類似燕白之物相幫道子。”

  “溫晦無法動搖天梯根本,他思索了十年,最終做了個決定。”

  秦湛淡聲道:“與其任憑天梯以世界養,倒不如犧牲了修者,來保全這世界萬千生靈。他一人力薄,殺不盡這因燕白降世而亟待飛升的千萬修者。而正道又規矩繁多,實難以成事,所以他決意入魔,毫無猶豫。”

  “他執劍,掀正魔大戰,借此一舉清去了近乎大半的、可能為天梯所養的修者。”

  “他掌魔道,以魔道遍天下地搜尋道子,甚至是道子用以奠基世界的那部分。”

  秦湛微微闔上眼,她說:“而他都做到了。”

  “如今這天下,難有飛升之大能。而他也憑一己之力,壓著道子的三魂長達數年。”

  “他將手裡的那把棋皆下完了,唯有最後一子,他交給了我。”

  “阿湛,我本不想將你也卷進這條路來,可或許從你選了燕白起,有些事情便無法避免。”溫晦對她說,“師父一生賭過無數局,唯有這場局賭得最大。”

  “阿湛,我已窮途末路,我已壓他不住。”他在最後一劍中,將最後一枚的黑棋放進了秦湛的手心裡,“終局如何由你定。”

  “最後一局,我賭你。”

  秦湛微微有些發抖,她強自鎮定著,還是說完了話:“我是命運之外。小花見不到我的未來,溫晦於天梯中也窺不見我的未來。在北境,溫晦發現我能輕易的傷到越鳴硯,明白了我不屬於任何,便也無任何可攔我。天攔不了我說出這些話,也攔不了我叛上,反殺‘道子’。”

  “我是溫晦殫精竭慮後,賭上的最後一子。”

  溫晦道:“阿湛,我這個人生平沒什麼討厭的,唯恨命不能由己。”

  “天上白玉京,京中天上人。”溫晦淡聲道,“他們是天道之子,是神祇,是我等應供奉者。”

  “可我悟道,執道,行道,卻不是為了聽命於天的。道隨我自然好,道若阻我,也不是不可破。”

  “我溫晦,命當由我。地不能埋,天不能煞。”

  秦湛在北境裡尋了三日,尋到了三丈余的寒冰魄。她以寒冰魄造棺,將溫晦安葬在了雪谷之巔。

  那處風景尤好,是日光照耀的第一處,也是北境雪谷的最高處。

  一劍江寒陪她將溫晦安葬,秦湛忙完了手上的事情,替溫晦掃去了碑上落雪,對一劍江寒說:“你有什麼想要問我的,直接問吧。”

  一劍江寒原本顧忌著秦湛的心緒,聽完秦湛所講述的溫晦入魔的原因後,便一直將困惑壓在心底。但秦湛與他相交這麼多年,又哪裡看不出他心有困惑?

  所以她干脆便先開口了。

  一劍江寒沉默片刻,也干脆問道:“小越和道子,到底是什麼關系?你只說小越是只有六魄的道子,可我們遇見的小越從不是什麼殘缺的游魂。”

  秦湛答:“我會這麼說,也不過是為了方便朱韶理解而已。天上城人是天道的直接造物,他們不生不滅,不多不少,每一個人剛好對應著一處下界,誰也不知道他們的構造到底是什麼樣的,你說他們直接是天道衍出的一部分道也不為過。”

  “按照溫晦的記憶,我們這處世界對應的是最後一個天上人,也是最後一個,尚且未被天上城控制住的世界。”

  “創造了我們世界的人是天上城的城主,天上城人也尊稱他為‘道子’。做出了連接天梯,反抗他們的‘父親’天道,用以自救這個決定的,便是這位‘道子’。他拯救了自己的城民,最後由他的城民來幫他。”

  “首先護著他下來的是應龍,應龍攜他而下,所帶著的仙氣直接誘發了逍遙仙的飛升。逍遙仙飛升滋養了天梯,於是後來,天上城人方才能借由天梯再送下燕白。”

  “若是溫晦不飛升,燕白激發眾人的修為,接二連三的,將會有多人被天梯吸引而飛升,為助道子蘇醒後的回歸而成為天梯的養料。最後天梯強韌,道子也尋到了自己想要的,他再借由天梯回歸,掌此處生死——就和溫晦看見,那些別的已經被定奪了的世界一樣。”

  “只是溫晦出了意外。”

  秦湛心想:出了她這個意外。若是溫晦未曾遇見過她,未必會得心境圓滿,以他的修為界限,本該是極後才會被天梯影響從而飛升的。那時候他再飛升,逍遙仙未必還有意識能救他,天上城的計劃,原本沒有任何漏洞。

  而原本的故事也是該這麼發展的。

  這個故事講述的是天上城主對抗天道,歷劫重歸天上城的傳奇。所有的真相在原書裡,也不過只是靠讀者們尋著蛛絲馬跡方能猜出的冰山一角。

  而她,這個什麼都不記得,甚至連天上城主的名字都不記得的意外者偏偏砸了進來。

  她砸出了一個洞,迫的溫晦提前飛升,將這原本沉於海中的冰山起了。

  “溫晦知道了,他自然不能放任這樣的事情發生。道子是這個世界的創造者,他的潛意識限制著他,迫得溫晦說不出,只能一人走上這條路去。就像我先前說的,他尋到了下界的道子,重傷了他。”

  “溫晦拿走的與其說是道子的‘三魂’,倒不如說是道子的記憶。”

  “天上城人下界便是要尋奠基的,他們怎麼可能讓自己失憶。溫晦見自己殺不了道子,便要極盡可能的去爭取時間。掀起正魔大戰削減可能飛升的修士是一條路,讓道子失憶,不記得自己是誰是他走的第二條路。”

  “失去了記憶的那部分道子,憑直覺從溫晦劍下逃出,游蕩數十年,兜兜轉轉,最後成為了‘越鳴硯’出生。”

  “所以……小越是沒有了‘道子’記憶的道子。而現在的小越,已經取回記憶了。”

  一劍江寒忍不住問:“溫晦既然已經分離走了小越的記憶,為何又讓小越得去了?小越甚至抗不住他的一劍,他若是想,永久的壓下去又豈是難事?”

  秦湛道:“道子的記憶又何止只是記憶那麼簡單,當初他任憑我將他打入煉獄窟中,便是感覺到以他一人的力量難以牽制這部分,想借煉獄窟的萬丈深淵來一並壓他。”

  “但還是不夠。”

  秦湛羽睫微動:“越鳴硯越長大,他便越難繼續壓住他的那部分。”

  “所以他離開煉獄窟後,未曾先與正道宣戰,而是選擇隱去身形。他試圖尋找道子奠基的那部分,先毀了那部分。只可惜他雖然找到了,卻依然沒辦法毀掉。”

  “所以——”秦湛笑了聲,“他將那部分丟進了煉獄窟裡去。”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也笑了一聲,他說:“是溫晦前輩會做的事。”

  秦湛低笑道:“是啊,他一旦決定了,就從不猶豫。”

  一劍江寒看著秦湛,其實他還有想問的。

  越鳴硯是在魔域尋到了道子記憶變回道子的,他既然能將道子的那部分丟進煉獄窟,為什麼不能也將記憶扔進去,哪怕再多為秦湛拖上一時片刻的功夫呢?

  一劍江寒似乎又是隱隱知道這答案的。

  因為溫晦要秦湛能以最快的速度認清現實,他雖然做了一場豪賭,卻也依然給秦湛下了局。

  越鳴硯猝不及防在她的面前化為道子,是溫晦斬斷的、秦湛原有的退路。

  溫晦要的終局,是秦湛握住棋子而下,而非只是讓秦湛握住他。

  從這一點來看,溫晦又何其冷酷。他不願將秦湛卷入時,便分毫也不透予秦湛,甚至直接接受了秦湛向他拔劍。但他決意要將事情交給秦湛後,便也毫不顧秦湛意願,以命相托,甚至先她一步斬完了後路。

  越鳴硯於魔域化身為“道子”,直接在眾人的面前攻擊朱韶,這樣的場景發生了,即便秦湛心存不忍,也無法後退!

  她只能選擇與“越鳴硯”敵對!

  一劍江寒沉默。

  片刻後,他對秦湛說:“看著過會兒還要下雪,我回去替你拿把傘來。”

  秦湛頷首:“多謝。”

  一劍江寒先離開了,茫然天地間,終於只有秦湛了。

  她看著自己手下的墓碑,終於忍不住根根攥緊了手指,跪在溫晦的墓碑前,將額頭抵在了冰冷的石頭前。

  就在不久前,她正是用著這只手執劍刺穿了溫晦的眉心。

  溫晦掌中的血滴在她的面容上,她顫抖著手,受完了劍式第七,卻不敢動手中的劍分毫。

  溫晦幫著她拔出了劍,他溫柔地、伸手摸了摸秦湛的頭,就像多年前一樣,對秦湛贊許道:

  “我們家阿湛,果然從不讓我失望。”

  北境的雪谷裡,遠遠的傳來了似野獸般的悲凄聲,一劍江寒的腳步略停了一瞬,他沒有回頭,無聲地隔著數十米立在風雪裡。他見到了執傘而來的朱韶,慣來華裳的妖主腳步匆忙,甚至都無法顧忌自身,在風雪裡露出一分狼狽來。

  朱韶的面上隱有擔心,一劍江寒知道他要問什麼。

  他搖了搖頭。

  一劍江寒道:“朱韶,雪會停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0:40 PM

第71章 一夢華胥01

  北境千裡之外,雲水宮內的阿晚收到了魔域地動的消息。

  魔域地動,方圓百裡之內皆受波及,遠些的不過崩碎些瓦片,近些的,則是連樹根都被震出。這樣大的陣仗自然引得四境都是議論紛紛,蜃樓得到的消息更為確切一些,知道這場地動可能與秦湛他們有關。因著魔宮這地動來得又急又猛,幾乎是連活在魔域裡的生靈一起掩埋了,竟是連蜃樓也得不到更多的消息。

  秦湛他們自去魔域起,至今也未曾有只言片語傳來,這魔域地動的消息便是最後的消息了。

  阿晚拿著信連忙去尋了闕如言,闕如言匆匆將信息看完, 略思考一瞬, 便將此事告知了暫時主持大局的禪然大師。

  禪然大師自然也聽說了魔域地動的事情,但遠不及蜃樓消息來得詳盡又准確。禪然大師看完, 沉吟片刻道:“蜃樓的消息大抵是不會錯的,只是若是魔域的這場震動源於秦劍主與魔道的戰鬥, 如今魔域幾乎已成廢墟——”

  闕如言道:“我正是擔心這個。蜃樓傳來的消息,魔域裡幾乎已是無人。若是秦師妹他們無事,不可能不會第一時間予信我們。如今地動的消息已來,但秦師妹的口信卻遲遲不到,我實在是——”

  禪然大師頷首:“我明白闕施主的憂慮, 秦劍主並非失信之人,怕是遇上了什麼難事。”

  闕如言點頭:“所以,我想著……既然魔域已經無人,溫晦也不知生死,倒不如我們遣人去看看情況。”

  禪然大師並不反對闕如言的建議,他道:“確實如此,不過此事最好還是暫時不要告訴大家了,免得動搖軍心。”

  他思忖一瞬,捏著佛珠對闕如言說:“雖說魔域無人,但前方變數不定,若要查探秦劍主的情況,最好還是由我去。一來貧僧有法器金缽,修為也尚可,來往魔域較為方便。二來萬一真有什麼棘手的狀況,貧僧倒也還能幫上劍主些許忙。”

  闕如言自然是感激不盡,她向禪然行了一禮,誠摯謝道:“多謝大師了。”

  禪然倒覺得這沒什麼好謝的,他笑道:“闕施主太客氣了,此乃蓮華寺分內之事。我這便出發,雲水宮內,還請闕施主多看顧一二。”

  闕如言:“這是自然。”

  禪然大師也知道這事拖不得,與闕如言又交代兩句,便打算去了。

  他一離開議事廳,他的小徒弟便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問道:“師父,你又打算偷溜去哪裡?我可是答應了主持的,你在雲水宮裡的時候,可千萬不能破酒肉戒!”

  禪然大師一聽,連忙就要伸手捂住小徒弟的嘴,他見周圍並無旁人,方才松了口氣,腆著臉說:“不是說好了,這事咱們不外提嗎?”

  小和尚氣呼呼道:“可是師父,你知道徒兒每次幫你瞞著有多難嗎?大師兄都開始覺得我天生性不堅,不適合學佛了!”

  禪然道:“哎呀,怎麼會呢,你最有悟性了。你大師兄那裡我會去說的,你不用擔心。”

  小和尚道:“我不管,反正主持說了,你在外面不許胡來!”

  禪然道:“這次還真不是胡來,師父不是要溜出去買酒,是有正事。”

  小和尚狐疑地看他,禪然無法,只能悄悄對他說:“魔域附近不是地動了嗎?地動就是從魔域來的,我擔心劍主他們是否被地動困住,所以要去看看。”

  小和尚聞言恍然,他嘀咕著:“也是,那師父你去吧,早去早回。”他板著臉:“我知道你有金缽,這點路,別人要兩三日,你一日便能來回了。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不許溜出去買酒!”

  禪然和尚沒法子,只能算是服了自己的徒弟。

  他感慨道:“師兄呀師兄,你讓我帶著悟光出來,我就該知道你是為了這個。”

  小和尚道:“主持是為了師父好!要是被外人知道了,他們會怎麼說你呀!”

  禪然摸了摸小和尚的頭:“行了,師父知道了,不胡來。”他說著又想到了別的,笑眯眯對小和尚說:“你不是喜歡松子糖嗎?師父回來給你帶一包。”

  小和尚原本想說“可別你早點回來”,但又實在喜歡,他正糾結猶豫著,禪然已經哈哈笑了一聲,拍了拍他光溜溜的腦門,踏著自己的金缽,化作一道光離開雲水宮了。

  禪然的金缽速度極快,不過半晌功夫,人便已到了魔域附近。

  魔域附近只能用狼藉來形容。

  樹木傾倒,地表橫裂,確實像是剛經過一場劇烈的地動。但真正的地動卻不會如此短暫——魔域的狀況倒是和幾十年前的蒼山有點像,怕是受了秦湛與溫晦之間戰鬥的波及。

  禪然檢查了地表裂縫的大小形狀,在心中比較著。他越是看的仔細,越是心驚,越是心驚,便不由的更擔心起秦湛。

  禪然決意不管如何,先去尋人。

  他起身往魔域去,卻在尚未到達魔域前,先見到了從魔域中出來的人。

  那是越鳴硯。

  禪然見了他,愣了一瞬,也是多看了好幾眼,才敢認眼前這名穿著閬風服制,面上少有表情的青年,就是摘星宴上大放異彩的、秦湛的徒弟越鳴硯。

  禪然見越鳴硯手裡拿著秦湛的燕白劍,心裡緊張了一瞬,開口就問:“越師侄,你怎麼從魔域中出來?是劍主喚你來的?劍主如今怎樣,她是否還在魔域?”

  “越鳴硯”聽見了問話聲,方才抬眼看向了禪然。

  他那一雙眼既黑又寂,一瞬間竟讓禪然想到了佛經裡說的“無淵”,禪然頓了一瞬,見“越鳴硯”並不回答,方才又緩聲道:“我是否問的太急了?”

  “越鳴硯”只是看著他,也不說話。

  禪然覺得有哪裡似乎不太對,他的眉梢忍不住皺起,不由問:“越師侄,你清楚劍主的情況嗎?”

  “越鳴硯”依然沒回答他。

  禪然心中違和感更甚,越鳴硯在摘星宴克己復禮的個性給他留下了頗深的印像,他甚至還誇了幾句。可如今越鳴硯這樣,是怎麼也與“禮”扯不上關系,不僅扯不上關系,禪然甚至被他看得生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感。

  禪然事急,他見“越鳴硯”不答話,便干脆越過了他,打算自己去瞧個究竟。總之“越鳴硯”也不是他那個需要看顧的小徒弟,手裡又拿著秦湛的劍,總歸出不了事。

  可禪然不過剛越過“越鳴硯”兩步。

  “越鳴硯”開了口。

  他道:“你資質很好,心境早已大圓滿,只差那一點修為,便能飛升。”

  禪然聞言腳步微頓,至此時此刻,他被冒犯的感覺尤甚,對“越鳴硯”說話不免也帶上了些許嚴厲。

  禪然道:“越鳴硯,你可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嗎?”

  “越鳴硯”答:“已經拖了很久的時候。”

  他看著禪然道:“若是你的話,估計夠用。”

  禪然皺眉:“你在胡言亂語什麼。”

  “越鳴硯”已經伸出了一指,他道:“幫你‘飛升’。”

  禪然敏銳察覺敵意,他手中金缽即刻揚於身前想要護體——可“越鳴硯”那看似輕飄飄的一指,還是落在了他的眉心上。

  “越鳴硯”淡聲道:“你所求,不就是證道飛升嗎?如今我幫你,你躲什麼。”

  禪然眼睜得極大,他已經回不了話。

  巨大的、難以計量的修為爭先恐後的正從“越鳴硯”的那根手指湧入禪然的元神裡去——!他從未見過如此精粹又可怕的力量,那些力量湧入他的身體,直接控制了他的精神,根本不容他反抗的鍛打起他的元神,將他原本半金色的元神直淬成了七彩琉璃色——

  而後一夕間。

  祥雲籠罩,天降雷鳴。

  禪然大師飛升了。

  他依然維持著先前的動作,神情都未變,但面色卻柔和起來,甚至泛著健康的顏色。

  “越鳴硯”收回了手指,他抬眸看了一眼天上,靜候了片刻。

  三刻後。

  禪然大師周身的仙氣在一夕弱了下去,他依然站立著,但只需再一丁點的外力,便能將他這樣坐化飛升的大能挫骨揚飛。

  “越鳴硯”的手撫上燕白劍,他淡聲道:“出來。”

  在看似空無一人的廢墟之中,知非否漸顯出了身形。他見著越鳴硯起初是尤為訝異的,可到了如今,眼裡的那點訝異卻化成了旁的東西。

  他甚至對“越鳴硯”行了一禮,口稱道:“見過尊者。”

  “越鳴硯”皺了皺眉。

  知非否連忙道:“在下雖知道魔尊在魔宮內鎮著某物,但卻實在不知是何?在下知道您並非那一位,但因無知,又不敢貿然稱呼,只得以尊者敬稱。若是閣下願意將尊名告知,在下自是感激不盡。”

  “越鳴硯”卻只是回答:“越鳴硯。”

  知非否一怔,顯然是不明白這是什麼情況。眼前這個人雖然有著越鳴硯的體貌,但顯然不是越鳴硯。越鳴硯絕不會去動秦湛的燕白劍,也絕不會是這副冷漠無情的模樣,更沒有他一指定禪然大師生死的修為!

  可這個人卻又自稱是“越鳴硯”。

  知非否快速地思索了一瞬,笑道:“若是要做‘越鳴硯’閣下可就不能動禪然大師了。”

  “越鳴硯是秦湛之徒,是正道人士,與禪然大師是同盟,是師侄的關系,於情於理,都不該做先前的事。”

  “越鳴硯”聞言,眼中終於出了點波動。

  他沉默了一瞬,看向了知非否。

  知非否道:“若是閣下信賴——”他輕笑了聲,“我可以出一份力,我想閣下在此時,也需要個引路人吧。”

  “越鳴硯”沉默片刻,方才道:“我知道你,不哭閻王知非否。你不會無緣無故幫我,你想要什麼?”

  知非否道:“我想要的,從頭至尾就沒變過。”他眸光微厲,微笑道:“先前溫晦廝殺,我贊許他魄力,為他效力。可他後來懦弱,竟要敗給秦湛,所以我要離他。”

  “越鳴硯”敏銳道:“你想要戰爭。”

  知非否道:“不是戰爭,我想要死亡。”

  他毫無波動:“這天下修士的死亡。”

  知非否道:“閣下先前的話我也聽了一耳,鬥膽猜測,閣下也要修士的命。既然如此,為何不接受在下的投誠?至少我與您目的一致,既是利益一致,便該合作。”

  “越鳴硯”低聲道:“合作?你尚且不配。”

  知非否倒是無所謂,他說:“那便算效力好了。難道閣下能自行解決禪然大師一事?此時此刻,閣下不是想接著做‘越鳴硯’麼?”

  “越鳴硯”考慮片刻,他終於放下了威脅著知非否性命的動作。

  他問:“該怎麼做?”

  知非否手中的折扇輕敲指骨,他微微笑了。

  他問“越鳴硯”:“閣下還未告訴我如何稱呼?”

  “越鳴硯”沉默片刻,回答:“道子。”

  知非否行了一禮,他垂眸稱呼:“道尊。”

  北境雪谷內,秦湛提筆寫完了信。

  她將信折起,去尋了朱韶。

  秦湛道:“事情發生的太突然,我甚至未曾來得及通知闕師姐與禪然大師魔宮諸事。如今我重傷,一時片刻回不去雲水宮,所以想托你請雁摩幫我將此信快些送回雲水宮,以防不測。”

  朱韶自然應允。

  他拿了信便要去安排,卻被剛回來的朔夜爵阻止了。

  朔夜爵道:“不用了,已經遲了。”

  秦湛:“……?”

  朔夜爵的指尖捏著一張紙,他將紙丟給了秦湛,淡聲道:“正道對你發出了追殺令,你這信送與不送都沒什麼影響了。”

  朔夜爵說著,語氣裡帶著點輕嘲:“恭喜你秦湛,你成了下一任魔尊,已與我等同流合污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0:44 PM

第72章 一夢華胥02

  秦湛入魔?

  這樣滑稽而可笑的話剛從朔夜爵的口裡說出來,朱韶便下意識的反駁:“不可能。”

  朔夜爵似笑非笑,他的手從厚重的大氅裡伸出,掩著嘴角咳嗽了一聲,方才慢慢道:“都到了這個時候,哪怕看在溫晦的面上,我也沒有必要騙你。”

  “禪然死了。”朔夜爵道,“被仙劍燕白一劍斃命,‘越鳴硯’帶回的屍體安葬,兩樣加在一起,就算闕如言信你,雲水宮裡有那麼多門派,蠢人太多,又愛嚼舌根,你洗不清了。”

  秦湛怔住。

  朔夜爵嘆道:“秦湛,你對越鳴硯當時當日的好,如今皆變成對准你的劍了……誰會相信越鳴硯會背叛你,甚至會反過來誣蔑你呢?”

  秦湛淡聲道:“越鳴硯的確不會背叛我,所以這信還是要送。只要送了,闕師姐便能知道如今的‘越鳴硯’才是危險。”

  朔夜爵抬眸,問他:“闕如言可鎮不住整個正道,也不知是碰巧還是你倒霉,能壓住正道,並且還會信賴你的人——要不此時在這裡,要不就已經死了。”

  “原本幫你的那個大和尚, 還成了你身上洗不去的命案。先不論其他,四宗裡的蓮華寺是一定要你的命了。”

  “——那也要他們拿的走。”秦湛淡然,她抬眸道:“這法子,越鳴硯或許能想出,但他不會用來對付我。道子會對付我,但他過於傲慢,決計想不出這樣陰損的辦法。”

  “所以——”

  朔夜爵雙手抱胸:“你想說什麼直說。”

  秦湛道:“知非否怕是還活著。”

  她此話剛說完,朔夜爵便似有若無地看向了朱韶。知非否是朱韶負責對付的,而朱韶看起來怎麼都不是個會放敵人生的大善人。

  果然,朱韶聞言皺眉,他否認道:“不可能,我親手將朱羽刺進了他的心髒!”

  秦湛道:“是他的心髒,還是他替身的心髒。別忘了,不哭閻王揚名的一手便是枯木逢春術中的替身術。他若是從一早就打定了注意要詐死,要騙過你並不是難事。”

  朱韶張了張口,他想到了知非否的雙修道——若是知非否全力而來,是當真躲不過他那一劍嗎?

  況且……最後他也的確沒有砍下知非否的頭,而奪魄生途上的霧也從未徹底消散過。

  朱韶沉默了片刻,而後向秦湛低身行大禮,極為壓抑道:“是徒弟的錯。”

  秦湛搖了搖頭,她道:“知非否不想死,除非是我與一劍動手,否則還真沒幾個人能確實的要了他的命。這事情不怪你,況且就算沒有知非否,也難說會不會有第二人。”

  秦湛對朱韶道:“那信你還是送去,不要送給綺師姐了。你送去給雲松。”

  朱韶怔住:“雲松?”

  秦湛道:“雲松是安遠明的徒弟,現在算是一劍江寒的半個徒弟,他的人品信得過,也夠聰明。若是知非否如今隱身正道,闕師姐怕是會被他重點盯梢,我的信落在他手裡,還不知又能生出什麼別的事來。”

  “比起闕師姐,讓雲松知道,再由他去想辦法聯絡阿晚與闕師姐,倒是更穩妥的辦法。”

  縱使忽然間被扣成了敵首,秦湛除了最初的那瞬驚訝外,竟然沒再露出半分慌亂,她甚至極快鎮定了下來,就著當前的形勢去做最可能的分析,去想辦法應對。

  是她一早便料到了嗎?

  怕是沒有。

  朔夜爵看著她未說話,直到秦湛已將朱韶要做的事情全部吩咐完了,他的眼中才慢慢露出復雜來。

  他似乎有那一點能夠理解溫晦了。

  縱然再不舍,有秦湛這樣的徒弟,確實值得豪賭。

  秦湛吩咐完了朱韶,她沒什麼波動的看向朔夜爵。

  她道:“朔先生,您這麼快便得了消息,怕是身在北境也有獨特的消息來源。既然如此我便多問一句,正道扣上叛變帽子的,是只有我一人,還是連著一劍與綺師姐一並了?”

  秦湛改了對朔夜爵的稱呼,朔夜爵也只當不知道。

  他回答了秦湛:“只有你一人。”

  朔夜爵漫不經心道:“你在正道這麼多年,正道裡也不全是傻子。一個禪然的死只能栽在一人身上,既然栽了你,就不能再拖下綺瀾塵和一劍江寒。”

  “綺瀾塵不是和你關系還差嗎?就算是知非否想要一竿子都打死,也要他有足夠的籌碼。”

  秦湛接口道:“怕是他手裡只有禪然之死。道子性傲,有太多不屑。怕是這件事,他都是後知後覺方才明白。雖然我說這話或許太過無據——但既然他在魔宮裡未曾肯放棄越鳴硯的身份,只要‘越鳴硯’對他仍有影響,他就不會完全去聽信知非否的話。知非否沒法掌控道子,再多的計算也只是竹籃打水。”

  “能栽一個我,已經能算他謀略滔天了。”

  朔夜爵隱隱意識到秦湛接下來的打算,他提醒道:“話雖如此,但正道給出的消息,是你脅迫綺瀾塵外逃。綺瀾塵就算能回去,能做的怕也不會比闕如言多。而一劍江寒——”

  “就算知非否沒法也把禪然的死和他扯上關系,也潑他一身髒水——但他成功‘叛變’了你,一劍江寒是你摯友。縱然正道不敢對他如何,也絕不會信他。”

  秦湛道:“所以我不打算讓一劍回去,一劍也不會回去。”

  朔夜爵聞言皺眉:“你讓朱韶給雲松送信,難道為得不就是讓他在裡配合一劍江寒與綺瀾塵,重新幫你奪回正道的掌控權嗎?”

  秦湛聞言反倒笑了一聲,她耐心反問朔夜爵:“敢問朔先生,我為什麼要掌控正道?”

  朔夜爵皺眉:“……抵抗道子,我們需要人手。”

  秦湛道:“道子實力如何你也見了,對付他需要的不是人手,而是頂尖高手。”

  朔夜爵又問:“那魔道呢,對付修士你總得有人手,你難道還打算一人除正魔兩道?”

  秦湛卻說:“為什麼還要殺修者?”

  朔夜爵幾乎脫口而出:“道子已醒,他接下來要做的必然是滋養天梯,我們當然要趕在他之前——”話說到一半,朔夜爵猛然收聲,他驚疑不定地看向秦湛,低聲道:“……你不打算開戰。”

  秦湛道:“溫晦別無他法,他為了爭取時間,方才做了這個決定。”

  “而我不是溫晦。”秦湛看了看她的手心,仿佛那裡真的有一枚棋子,“下棋觀全局,這是他的風格。下棋斬絕路,這才是我的風格。”

  秦湛握緊了手,她神色平寧:“道子已現,為何還要去對付修士?”

  “我要做的,是斬天梯。”

  朔夜爵:“你要絕了天下修者飛升的路?”

  秦湛道:“有了天梯才有的道,算不上是天道。不是自己的,不要也罷。”

  朔夜爵聞言,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半晌後方道:“秦湛,你真是溫晦的好徒弟。”

  秦湛不置可否,朔夜爵嗆了風,他咳了兩聲,對秦湛道:“說吧,你到底打算怎麼做。斬天梯,你若是不飛升可是連天梯都觸碰不到,可你若是飛升,即刻便會成為天梯的養料——”

  朔夜爵笑了聲:“還是你有別的辦法?”

  秦湛卻說:“我師父知道真相,是因為他飛了升,朔先生是怎麼知道的?”

  朔夜爵斂眉:“你也看見了,我和花語一樣,是巫祝返祖。巫祝應該是最接近天上人的造物,他們的能力其實不僅僅只是預見未來——還有觸碰時間。”

  “我也是無意間見到了未來,那未來太過可怖,我一時悲憤不滿,便修了這逆天術要去問悟道的太上元君,為何修道的最終結果,卻是山河俱損。”

  朔夜爵回憶起自己年少時的瘋魔。

  半晌後方才譏笑了聲:“而咱們悟道創下了修真法的太上元君卻說,若天命如此,便該尊天命——難怪天上城會選中他來悟道,可還有比他更合適的嗎?”

  “他說了這答案,我可不要這答案。我往前看,看的越前,就越是心驚。等我看到了最後,猜也能猜出個一二了。”朔夜爵咳嗽了一聲,“只是我不如你師父,我懶得管。”

  秦湛卻說:“若是真懶得管,為何又要相幫溫晦?”

  “朔先生,你這謊話說的可不太好。”

  朔夜爵冷冷看了她一眼。

  秦湛道:“你既然見到了太上元君,為什麼又還要往前看。你難道不是也在尋一個辦法,然後等一個人嗎?”

  秦湛攤開了手,她示意朔夜爵檢查她的靈脈。

  朔夜爵不明所以,但還是探查了一二。

  他的手指不過剛剛碰到秦湛的經脈,便驚得手指猛然一縮。

  朔夜爵瞧著秦湛的眼神驚疑不定:“你——”

  秦湛道:“如先生所見,溫晦的第七劍天晦,是遮天蔽日之劍。在這劍下,沒什麼他做不到的。”

  “溫晦可移山填海的修為,如今盡在我身。”秦湛微微抬眸,“待我傷愈,我自認與道子也有一戰之力。如何,先生可以將你最終尋到的東西告訴我了嗎?”

  朔夜爵沉默片刻,他道:“這事情我原也沒打算瞞你。若是你真能做到當然最好。”

  他對秦湛道:“我看見了最初,他們最初來這裡的時候。那時尚且沒有那個東西,所以他們下來上去靠的是塊半月玨。但是按照溫晦所見,那東西後來應該沒辦法幫他們再下來——”

  秦湛道:“沒辦法幫他們,卻有辦法幫我們。天道限制的是天上城,而不是三千界。有那個東西,我便能借它升天而不被天梯所納。”

  朔夜爵又道:“你說的沒錯,但道子身上並沒有這樣東西,你覺得你要從何而得?”

  秦湛說:“禪然死了,知非否可殺不了禪然。”

  朔夜爵:“你的意思是——”

  秦湛道:“修士死了這麼多,他沒足夠的力量能促使剩下的那堆離飛升千百丈遠的修士們都飛升,一個禪然對他而言不過杯水車薪,他殺禪然,為的一定不是自己回去,而是讓別的再下來。”

  秦湛回憶著溫晦的記憶:“若是我猜得不錯,禪然的作用,應該只是為了讓天上城再送些東西給道子。道子現今缺的,應該就是能用未飛升的修士滋養天梯的辦法。”

  朔夜爵道:“你懷疑這個辦法,可能會用到半月玨?”

  秦湛微微頷首。

  朔夜爵又道:“如果你猜錯了怎麼辦?”

  秦湛道:“那就只剩下我飛升,去身化成天梯死磕這一條路了。逍遙仙能保持千年記憶,我運氣好些的話,應該也能阻止道子幾千年吧。”

  朔夜爵下意識皺眉。

  秦湛又笑道:“不過我猜不用。我運氣慣來好,就算不出千,往往也能賭贏。”

  朔夜爵盯著她未說話,半晌後他道:“所以你想讓綺瀾塵回去,為的不是一統正道,而是為了想辦法誘使道子取半月玨嗎?”

  秦湛道:“如果順利的話,最好再控制住知非否,保住正道。”

  朔夜爵:“你對綺瀾塵倒是自信。”

  秦湛淡聲道:“我曾經未信過她,直到我也被人未信了一次,方才明白個中滋味。”

  “綺師姐從來不是需要被保護的人,她想要的,也從來不是被保護。”

  “當年我讓她失望過一次,一次也就夠了,不該再有第二次了。桃源綺瀾塵,也不該被輕慢兩次。”

  秦湛在前一屋說著,隔著屋門,在裡屋的綺瀾塵微微放下了要推門的手。

  花語知道大家一時片刻回不去雲水宮,便聽了朔夜爵的,取了他家中的藥先替眾人治傷。她正熬好了綺瀾塵的那份藥,端著來尋她,卻見她默然立在屋門前,卻不進也不退。

  花語正欲叫她,忽然瞥見了綺瀾塵沉默中泛紅的眼睛,頓時慌了起來,她有些無措,輕聲問:“綺師伯,你是哪兒的傷口疼得厲害嗎?”

  綺瀾塵緩緩開了口。

  她說:“不,正好相反。”

  綺瀾塵微微笑了,她輕聲答:“再好不過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0:50 PM

第73章 一夢華胥03

  論傳遞消息,這天下怕是無人能出妖族左右。

  雲松順利收到了秦湛送來的親筆信。

  此時雲水宮內氣氛正是緊繃,禪然大師的死亡如同一片陰雲籠在眾人的上空,以至於“溫晦已死”這樣值得慶祝的大事,都不能讓雲水宮裡的空氣緩上一分。

  溫晦的確是一座壓在正道身上數十年的大山,這座大山如今終於崩塌,這本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可若是崩山者本身又成了那座山呢?

  “我早說過秦湛沒那麼好心!她的師父在魔道,徒弟又是和咱們毫無干系的玉凰山妖主,她怎麼會真心為我等拼命?蒼山說的太對了,秦湛只是沒有等到機會而已。說得更直白點,誰知道她當年是不是和她師父分利不均,才反目相對?咱們不過是她與她師父爭天下的棋子罷了!如今溫晦已死,這天下眼看著就是她的,她自然也沒必要再護著我們!”

  ——這樣的話,雲松在這幾日幾乎都要聽出繭子來,起初他還要同人爭辯兩句。時間久了,總是被人提起“安遠明的死”來喝止他,雲松也覺得煩悶,漸也就不再開口。若說這幾日唯一能讓曾感受到片刻高興的,大約也只有越鳴硯回來後,便不用再戴著鏡片,治好了眼睛一事了。

  一劍江寒總是帶著的那名姑娘冷眼旁觀著,對他說:“一群活在夢裡不肯醒的人,你叫他們又有什麼用呢。”

  雲水宮裡,也不是所有人都信了蒼山來客的話。

  至少闕如言和這位蜃樓之主都不信。但光憑她們倆根本做不了什麼,蒼山那位弟子帶來的證據確鑿,禪然的確是死在了燕白劍下,他的心脈被燕白一劍刺穿,燕白劍氣將他的神魂震碎——禪然的死甚至不是一般的死,他連半分魂魄都未剩下。

  加上越鳴硯從頭至尾一言不發——這兩樣加起來,就足夠大部分人去相信秦湛叛變了。

  雲松也幾乎有一瞬是相信的,因為他實在是想不到會有誰能逼迫了越鳴硯去誣陷秦湛,連他都這麼想,桃源自然也會這麼想。

  四宗本是同氣連枝,可秦湛殺了禪然,桃源朧月清又因越鳴硯的態度而遲疑,就算闕如言本人相信秦湛,也要顧及閬風與蓮華寺之間的關系。

  雲松親眼見著蓮華寺的小和尚打開了闕如言想要替他擦淚的手,壓著憤怨說著“不想再見到閬風的人”便背身而去,再也不理會閬風,便知道這件事難以挽回了。

  一個禪然之死,不僅扣死了秦湛,甚至限住了閬風。這樣的手段雲松覺得似曾相識,可又想不起來。他心中煩悶,想要去見越鳴硯,卻被對方以“諸事繁忙”為由,多次拒而不見。

  是的。

  因著秦湛“叛變”,劍殺禪然,與秦湛相搏,帶回了禪然的屍體以及燕白劍的越鳴硯,在此事中得到了極高的聲望。他本來就是這屆摘星宴的勝者,加上四宗內的高手傷亡慘重,闕如言眼看著又不是能對抗秦湛的,剩下的越鳴硯反被眾人視為了救星。

  當年溫晦叛變,不就是他的徒弟秦湛打贏的嗎?

  那如今秦湛叛變,越鳴硯又替正道從她手中奪回了燕白劍,那麼他再如當年秦湛一般,帶領正道擊退現任“魔尊”似乎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桃源綺瀾塵被秦湛挾持,朧月清心憂師尊,自然是第一個便站去了越鳴硯的身邊。雲松與越鳴硯以劍相交,他雖覺得此時眼前的兄弟有哪裡不太一樣,但也沒有反對的道理。蓮華寺感恩於越鳴硯帶回了禪然的屍體,使得他能被超度安葬而不是曝屍野外,對越鳴硯也頗為尊崇。

  越鳴硯本身又是閬風的弟子,閬風沒有反對自己弟子的道理。在四宗或有意或無意的推動下,越鳴硯竟然代替了闕如言,成了雲水宮此時真正的領袖,重新統率起正道,將這盤散沙重新聚攏起來。

  雲松隱隱間總覺得所有的事情都有一根看不見的線串著,而這串著所有事情的那根線,就是秦湛突然“叛變”的原因。

  雲松從不相信所謂的“秦湛是為了得到溫晦的地位當年方才與溫晦相爭”這種狗屁不通的理由,會為權欲所迷的人得不出秦湛那樣的劍,也不配為天下眾人所尊的“劍主”。

  他想要知道的答案,他覺得越鳴硯應該是知道答案的,所以就算被拒絕了多次,雲松也仍然沒有放棄去見他。

  在收到信前,雲松仍然試圖面見越鳴硯,他這次連“祁連劍派掌事弟子”的身份都搬了出來,卻依然被越鳴硯所倚重的那位蒼山弟子四兩撥千斤地給擋了回來。

  那位蒼山弟子道:“真是抱歉,越師兄正在同諸門派的掌事者議事,祁連劍派新派來的長老已在內了。雲師兄若是還有什麼想要知道的,不妨等議事結束,直接去問貴派長老。”

  雲松碰了個軟釘子只得回來,他剛回來,便意識到屋內被人闖過。但屋內一切整潔,沒有半分藏人的痕跡。雲松握著劍,眼神凌厲地將屋內全部掃了一遍,而後在桌下夾層處發現有哪裡不對。

  他從夾層中找到了一封信,信上有一點朱紅——這是玉凰山的標志。

  玉凰山的妖主與秦湛一同失蹤的,對此越鳴硯那方給出的解釋是玉凰山背棄了同盟,妖主從一開始效忠的便不是正道而是秦湛。越鳴硯此話一出,當時尚在雲水宮內的妖族們皆倒了霉。好在朱韶留下的明珠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蠢貨,正道想要動手,也要看看他們能不能抓住玉凰山此時前來的精英們。

  那只鳥妖在離開時憤憤:“別忘了司幽府君打來時是誰替你們守的四方門!一群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們也不配有劍主守著!”

  她這話正好戳在眾人的隱痛處,一時間倒沒人再敢對她動手,唯有那位與越鳴硯同歸的蒼山弟子指了她,半笑道:“是替我們守,還是替秦湛奪權而戰?如今秦湛得了魔域,哪裡還會守我們,反倒是我們若是不自強,才會成她劍下魚肉。”

  他對身後的蒼山弟子冷聲吩咐:“殺。”

  那一戰,迫得所有玉凰山妖族遠離雲水宮,雲水宮內,再無明面上會站於秦湛一方的人。

  雲松如今看見帶有玉凰山標志的書信,按照道理,他是該撕毀敵人的來信。但這一切事情背後的違和感,讓雲松忍不住打開了那封信。

  ——是秦湛的信!

  雲松驚極,他第一反應是關上了房門,緊接著便下了禁制,直到確定無人可窺後,他方才略顫著手,徹底撕開了信封去看“魔尊秦湛”到底寫了什麼給他。

  雲松越看,臉上的驚訝越甚,信中的內容幾乎便是將如今雲水宮內眾人認定的事實翻倒了個。

  入魔的不是秦湛而是越鳴硯。

  殺人的不是秦湛,而是越鳴硯——!

  秦湛在最後寫道:“小越已不是小越,此時在他身體中的,應是道子。道子記憶有萬年,修為更是深不可測,加之如今不哭閻王為他效力,於力於謀,爾等皆處險境,行事切記謹慎,萬不可妄為。”

  雲松將信來來回回看了數遍,這樣極具衝擊的、全然相反的真相讓他一時有些難以消化,但再難以消化,他倒是沒有分毫的猶豫。

  他信任秦湛,不僅僅只是因為他尊敬了她多年——安遠明也信她。

  正是因為安遠明信她,所以他的師父才會毫無後顧之憂、慨然為宗門而亡。安遠明信任秦湛,信任一劍江寒。所以他將未來交托給了秦湛,將自己最重要的徒弟交托給了一劍江寒。

  雲松不可能不信安遠明所相信的人。

  他飛快的將信在指尖燒了,同時在心中思慮對策。正如秦湛信中所言,如果現在統率著正道的“越鳴硯”其實才是要眾人滅亡的“魔”,他身邊又有知非否相幫,單憑雲松一個人想要做出些什麼確實太難。

  他擅劍,擅戰,卻半分也不擅長與人周謀,若要完成秦湛信中所托,他得找人幫忙。

  雲松皺著眉頭想了好半天,阿晚冷著的眉目忽映入他的腦海裡。

  雲松不過略遲疑片刻,便推門而出,去了昆侖的院子,去尋風晚!

  昆侖的院子裡空無一人,雲松無法,只得又去閬風的院落尋。他進閬風院落時,藥閣的弟子還驚了一瞬,聽見他要找阿晚,方才告訴他阿晚出門去了。雲松著急的很,正要再問阿晚具體去了哪裡,那個說著“出門去”的姑娘正巧回了。

  她見到了雲松,悄無痕跡的抹去了自己指尖上殘留的一點鳥羽,挑眉說:“你找我?”

  雲松也不作聲,只是抓過了她的手指就往自己的太陽穴上按。

  阿晚被他這動作驚了一瞬,惱地即刻要從他手中抽回手指,氣道:“你做什麼!”

  雲松用極低的聲音說:“我記得蜃樓有探查之術,你若是會的話,就直接用來。”

  阿晚一怔,她看著雲松的眼神就像是看個瘋子。可雲松半點不退,阿晚見狀冷笑了聲,便也毫不猶豫地侵進了他的靈台!

  片刻之後,阿晚猛地抽回了手,雲松被這法術弄得差點惡心到吐出來。他抿緊了嘴緩了好一會兒,他對面的阿晚臉色卻比他還白!

  阿晚看著他,眼神閃爍了一瞬,緊接著便拉住了他的手,對他道:“你跟我來!”

  雲松便隨她走了。

  只留下閬風的弟子個個面面相覷,面上露出些不太敢置信的表情。

  “這、這什麼情況……”

  他們雖是面面相覷,眼裡都是沒什麼當真驚恐的情緒,甚至還有點兒打趣。

  “雲松和晚師妹……?”

  “不會吧……”

  阿晚和雲松卻沒工夫去管那些人在誤會什麼,又在想什麼。阿晚將雲松拉去了湖邊,這裡是雲水宮最美的地方。她壓低了聲音對雲松道:“來這裡看景,沒人會懷疑太多。你看見的那些……是真的?”

  雲松道:“我不騙人。”

  阿晚咬住了嘴唇,片刻後她說:“實不相瞞,我也是剛收到的消息,我知道禪然是——,但我一時不敢信。”

  雲松說:“越師弟這次回來,的確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阿晚靜默一瞬,她當然也看出來了。她多次想要試探,但都被越鳴硯身邊那個蒼山弟子給不輕不重的擋了回來……現在想想,那弟子八成就是知非否了。

  阿晚道:“按照劍主的計劃,她一時片刻回不來,需要我們鬧一場,好幫綺塢主回來。”

  雲松頷首:“這本來不是難事,但如今越鳴硯是魁首,知非否又在其中作梗……我擔心綺塢主就算回來,情形也不會比如今的闕閣主好去哪裡。”

  阿晚卻若有所思:“不,綺塢主給外界的印像一直是與劍主不合,如果沒有知非否……綺塢主接替越鳴硯,成為新的正道魁首,反而該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雲松問:“可是知非否得越鳴硯庇護,我們要如何才能逼出他?”

  阿晚皺眉,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你覺得越鳴硯不太對是嗎?”

  雲松頷首:“你難道不也這麼覺得嗎?”

  阿晚道:“有些事情,我要知道的更多一點……劍主說道子應該早已不是越鳴硯了,可我們見到的越鳴硯只是有些奇怪,這說明‘越鳴硯’或多或少還在。”

  雲松聞言皺眉:“我不太明白。”

  阿晚擺了擺手:“沒指望你明白。”頓了一瞬,阿晚接著問:“你的傷勢如何了?”

  雲松:“闕師伯妙手仁心,已好得差不多了。”

  阿晚笑著說:“那即是說,打進個議會廳應該不是什麼問題了。”

  雲松問:“你想做什麼?”

  阿晚道:“知非否攔著不讓我們見道子……未必是道子不想見,而是他在害怕。”

  雲松:“知非否怕我們見道子?他怕什麼,難道道子見了我們,就會聽我們的嗎?”

  阿晚神色閃爍:“難說。不管怎麼樣,目前雲水宮裡能對付知非否的只有‘越鳴硯’了,知非否能利用他對付劍主,我們為什麼不能借他對付知非否?”

  阿晚道:“走,現在就去,去見‘越鳴硯’!”

  議事廳內,一眾正道人士正在討論如何尋出秦湛的落腳地,大部分人認為秦湛剛與溫晦交戰過,受傷應該不輕,走不了太遠,若想擊殺秦湛最好在魔域附近布下重兵。

  道子便坐在最上首,聽著他們討論。

  由道子本身而言,他並不喜歡這樣無用又浪費時間的磋商,只是知非否告訴他,若是“越鳴硯”便會坐在這裡統一正道,他方才耐著性子,坐在這裡冷眼旁觀。

  眾人漸漸討論出了結果,看向首位上的道子,問:“越師侄覺得如何?”

  道子心有不耐,但多少記著知非否的話,便也點了頭,說:“可以。”

  眾人面露微笑,正要再說上幾句,鎖著的門卻被突忽其來的一劍斬裂!

  眾人悚然一驚,連備戰以待,卻見門外不是旁人,而是祁連劍派的雲松!

  守在門外的蒼山弟子被他攻了一個措不及防,眼見所有人都在場,即刻裝出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呵斥道:“雲松,你也想要叛變嗎!”

  雲松根本毫不理會。

  他劈開了路,阿晚便直接踏了進來,她直看向屋內的越鳴硯,一雙眼睛半分不錯。

  阿晚喝道:“越鳴硯,你給我出來,你看看你做的是什麼事,你這麼做,不怕夜裡睡不著覺嗎!”

  屋內諸派的掌事者見了阿晚,皆面露怒色:“哪裡來的小丫頭,這裡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阿晚冷笑一聲,她說:“我出自百宗之源,師從昆侖風澤!論起輩分,怕是在場所有人都得叫我一聲祖師奶奶,哪裡輪得到你這小兒對我撒野。”

  那掌門被她氣了個倒仰,指著她怒喝:“一劍江寒帶著的丫頭竟敢如此狂妄!別忘了一劍江寒如今下落不明,嫌疑未清!你這般不知禮數,也不怕壞了他的名聲!”

  阿晚冷冷道:“沒有你們,一劍江寒和劍主的名聲都好得很!”

  說著她仍是盯著越鳴硯:“怎麼你不說兩句嗎?”

  道子的面上浮出困惑,他看向阿晚:“我知道你……”

  阿晚心中微凜,聽見這句話,基本便明白了秦湛所言非虛了,若是真正的越鳴硯,見她如此,說出口的絕不會是這樣一句話。

  道子皺著眉,他淡聲問:“你說我做的不對,哪裡不對?”

  阿晚眼中眸光微動,她即刻要說什麼。那門外的蒼山弟子見狀,手中銀芒微閃,雲松瞧了個正著,毫不猶豫一劍擊出逼得對方撤手,硬抗了一劍!

  旁人見了,對雲松驚疑不定道:“打自己人,你瘋了?”

  雲松卻緊盯著那蒼山弟子道:“我在這裡。你要麼自爆身份,以枯木逢春術踏過我的屍骨。要麼,你就只能看著她說!”

  阿晚道:“若是越鳴硯,他就算背棄天下人,也絕不會背叛秦湛!若是秦湛入魔,他只會隨秦湛入魔,若是秦湛受冤,就算天下都不信她,他也會找出辦法,讓天下去信!”

  “因為秦湛對他而言,比他的命還要重要。”

  “因為他的道,就是秦湛——!”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0:59 PM

第74章 一夢華胥04

  阿晚話畢, 心如鼓擂。

  說完了,再看著道子那雙與越鳴硯截然不同的、漆黑幽深仿佛永遠探不著邊際的眼睛,恐懼這時才一星一點地攀上了阿晚的心頭。

  道子性傲,知非否詭譎。

  若是阿晚猜錯了,甚至賭錯了,她這一番言論說完,便已是將自己站在秦湛一處的立場暴露了個分明,屆時就算再想要幫秦湛做什麼,怕也是困難了。

  好在還有雲松。

  阿晚心中在惶恐的同時,也極快的想好的退路。若是她賭錯了,道子根本就是與知非否沆瀣一氣,那她多少可以借用“探查術”一事將事情全數攬到自己身上來,多少可以讓雲松還能有說話的機會。

  阿晚一邊胡亂的想著,一邊也注意著道子的反應。

  她這些話說完,道子還未有反應,正道裡的那些個掌門弟子們倒是先炸了鍋。

  他們接二連三指著阿晚駁斥道:“黃口小兒,竟是分不出輕重!越鳴硯所做的,才是正確的,才是為了秦湛好!秦湛棄宗門不顧,只圖私欲,越鳴硯難道還要隨她去了,任憑閬風墜進深淵裡去嗎!”

  阿晚聽著這些話, 忍不住便要反駁回去,可她尚未開口,道子在一片混雜聲中開了口。

  他的眼眸半垂著,面上的神情似在思索,片刻後他才道:“我不能讓秦湛回來。”

  他此言一出,正道皆為他贊許!

  門外的那名蒼山弟子見了,眉眼微微斂下,好遮住其中略帶譏誚的笑意。

  阿晚聞言,脫口而問:“為什麼?”

  “還用問為什麼?當然是越師侄比你分得清是非黑白,比你懂得何為大義!”

  道子眼睫微動,他似乎感到了困惑,以至於自己一時都無法給出阿晚答案。

  好半晌過去,他方才能說出自己的答案,他對阿晚淡聲道:“她欲阻我,我不殺她已是看在了‘我’的面上。”

  這廳裡的旁人聽不明白道子這一句話,阿晚雲松等已經知曉了道子身份的人卻是知道的。他這句話一說出口,基本就是直接推翻了阿晚所有的猜測——越鳴硯對道子的影響,根本沒有他們所想的那麼深。

  這是雲松和阿晚都沒有想到的。

  道子甚至抬了眼,對他們倆淡聲道:“她既已拔劍,我沒有等死的道理。”

  阿晚聞言,難以置信:“越鳴硯——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道子已不再理會他們二人。

  眼見道子並不打算替他們兩人脫罪,即刻有人吩咐道:“將這丫頭綁去雲水宮的地牢,還有雲松——”那人猶豫了一瞬,顯然是不知道該如何安排他。

  被雲松先前傷了的、再次偽裝成了蒼山弟子的知非否笑了聲,替那掌門做了決定。

  知非否輕聲道:“雲師兄怕只是一時著了這丫頭的道,便請由祁連劍派的長老一並帶回吧。”

  一滴墨溶於水杯裡,或許能將這杯水染出顏色。可一滴墨溶於江海裡,哪怕這滴墨再濃也顯不出半點來。

  這是秦湛的看法,所以她告誡雲松與阿晚,定要行事謹慎,徐徐圖之。

  可阿晚卻覺得,感情不是墨水。一個人的感情怎麼可能隨著記憶的增加便輕易的淡去。風澤記了逍遙仙一千多年,這一千多年裡,他遇見過的事,遇見過的人,加起來不遠要比遇見逍遙仙的那幾十年更長更遠?但對他最重要的、他記憶最深的,卻永遠是當年的一句戲言,更是為了這句戲言,不惜兵解。

  越鳴硯對秦湛到底抱有多深的感情,沒有人比阿晚更清楚了。所以她才敢賭,才想賭。

  她賭道子可以忽視越鳴硯二十年的記憶,但卻無法抹消越鳴硯的感情!

  雲松見有人要來拿風晚,忍不住再次握上劍柄,他低聲喊道:“風晚……!”

  阿晚突然鎮定了下來,她眼中的光閃爍不定,面對要來拿她的弟子也曾未反抗,仿佛全然不知自己此刻已深陷何種險地,她只是似是而非地又問了句:“你到底是誰?”

  道子回答她,只有這個答案他回答的毫不猶豫:“越鳴硯。”

  阿晚忍不住笑了。

  阿晚道:“越鳴硯不是你這樣做的。”

  道子略抬了眼,他原以為阿晚要同知非否一樣,告訴他越鳴硯該如何做,卻不想阿晚只是說:“與其費盡心力,甚至忍受他人擺弄也要去裝作他,倒不如捫心自問,好好想一想你為什麼會想要做他。”

  “比起天道之下第一人,像越鳴硯這樣連師父都保護不了的小卒子,到底有什麼值得你舍不下的?”阿晚柔聲道,“比起如何做,你難道不更想知道這個答案嗎?”

  道子的表情變了。

  他眉間微凝,指尖無意識攥起。阿晚見狀,即刻回頭喊道:“雲松!”

  雲松再無猶豫,他一劍即出便是祁連十三式中絕式!

  他本就是此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悍一出劍,廳內竟一時無人反應過來要攔他!

  雲松借此抓住了風晚努力伸向他的手,攜著她便破出了議事廳內,眾人反應過來,連忙欲追,阿晚卻回頭笑道:“枉你們將滅世的魔頭當作救世主!且想想吧,若是越鳴硯,他當真會背離秦湛嗎!?”

  她故意說得模棱兩可:“你們信的到底是越鳴硯,還是擅長以枯木逢春術操控旁人的那位不哭閻王?”

  “聽說在魔域一戰裡,他的屍體可還沒找到呀!”

  眾人的腳步遲疑了。

  “不哭閻王,怎麼又提到不哭閻王?”

  他們信賴越鳴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便是越鳴硯多年來對於秦湛的恭敬有禮,這看在眾人眼裡,無疑是他尊師重道品行上佳的證明。可如今阿晚連著三聲質問越鳴硯,越鳴硯竟然毫無情緒波動,細細想來也不是一句“大局為重”能解釋的。

  他難道……被知非否操控了嗎?

  知非否嘖了一聲,他眼神凌厲,直接扯過身側弟子命令:“祁連劍派不擅飛縱之術,去追!”

  那弟子惶然,結結巴巴道:“祁連劍派不擅飛縱之術?沒,沒聽雲松說過啊?”

  知非否猛地意識到祁連劍派是不會將自己的弱點輕易暴露在外的,這天下未參與過針對祁連山脈那場屍海大戰的人怕是都不知道祁連山脈的祁連劍雖厲害,但他們的身法卻跟不上劍意。安遠明若是飛縱之術厲害些許,也就不會逃不過司幽府君的那一抓了。

  知非否眼眸微暗,他毫不猶豫悄無聲息地在這人身後拍下一掌,那人起初無所覺,忽然間卻眼露鋒芒,提劍便要向兩人追去!

  眼見這人不顧一切也要攔下兩人,雲松咬牙,手中劍尖微動。

  就在這時,原本一直沉寂著的燕白劍忽然自越鳴硯的腰間躍出!

  燕白凶悍,一劍直將那弟子斬落於空,其身如流星墜,在那弟子落地哀嚎之際,一動不動,似山岳瀚海一般,自立在眾人身前,以己身一劍斷眾人之路!

  雲松見狀,即刻借此機會幾個躍身便帶著阿晚一起消失在了雲水宮內。

  知非否幾乎是立刻看向了如今執燕白劍的道子。

  旁人也瞧了過去,更是驚疑不定地問:

  “越師侄,你這是做什麼!?”

  道子瞧了自己腰側分毫未動的劍鞘一眼,道:“不是我。”

  知非否聞言即刻替他向眾人解釋:“燕白劍歸屬秦湛多年,怕是劍不忍師徒相戰,方才自發動了。越師兄從未拔劍,眾人也是見著的。”

  眾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一派掌門道:“若是燕白心向秦湛,這把劍還是重新鎖起來比較好,也免得越師侄下次用它對抗秦湛時,反被秦湛利用了去。”

  他此話一出,即刻得到眾人同意。

  仙劍燕白,自降世起便伴隨腥風血雨,眾人對待這把劍都是又慕又恨。貪它舉世無雙,恨它不得己用。此時正是多事之秋,與其再因這把劍生出風雨來,倒不如將它毀了!

  有人道:“不若投進煉獄窟去,那樣秦湛便再也得不到它了!”

  “好主意,不如投進煉獄窟!”

  知非否在一旁聽見,心中冷嘲,面上卻還要陪著做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他冷眼旁觀著,卻也不去阻止他們,只看著他們試探著便要去拔燕白劍——只可惜這些人尚未近燕白身,便先被燕白周身酷烈劍氣所傷!

  眾人驚疑不定地看向道子。

  道子看著那柄劍,終於開了口。

  他說:“重玄,你也聽見了,他們想丟你進煉獄窟去,你還要立在那裡嗎?”

  燕白劍一動不動。

  道子“呵”了一聲:“不過六十年……罷了。”

  他抬手,燕白劍身震動。一人一劍之間像是在做著某種角力,眾人聽見了來自燕白劍身的清嘯,只是那嘯聲不知怎的,聽得人心悶難受,不得劍嘯半分快意。

  道子微微緊了手。

  燕白劍便再也抵抗不得,直躍入了道子手心。道子看著這柄唯有刀鋒一抹雪白的玄黑之劍,指尖撫過它的劍身。

  劍身輕顫。

  道子將它收回了劍鞘裡去,指尖從劍柄上一抹而下,燕白劍便被金色的光紋鎖死在了劍鞘之中。

  旁人見了這麼一出,試探著對越鳴硯道:“越師侄既收了劍,是否將劍交由我等投入煉獄窟更為穩妥?”

  道子聞言,極冷的看了他一眼。那人被這一眼看的心神俱顫,甚至來不及去想越鳴硯怎麼會有這樣的眼神,先連退了兩步,不敢再多一語。

  道子緩緩道:“我的劍,輪不到你們開口。”

  “越鳴硯,你——!”

  道子側首,像是頗煩了眼前景色,他抬起一指,指尖凝劍,一劍擊出,即擊起雲水宮內千層浪!他一指直接平了雲水宮內流淌了盡千年的清河水,直露出河床支起了雲水宮的層層欄柱來!

  眾人皆被他這一指驚在了原地,唯有知非否似笑非笑地嘆了一口氣。

  道子再不言語,他轉身離開,這一次,再也無人敢開口攔他。

  就在這時,天空忽生異變。

  有霞光盡染天地!一道雪白光柱由天而降,隨金光雷鳴,九霄雲動,有仙人乘應龍而來。

  雲水宮內的修者們皆看呆了,那巨大的應龍盤桓著那道光柱而下,其上立著兩道白色人影。那應龍起初離眾人千百裡,片刻後,竟只有百裡之遠,再過片刻,那龍嘯吐息似海浪推湧直近眼前!

  有人見了那碩大猙獰的龍首,慌怕中直接一式攻出。金芒擊中了應龍的鼻尖,直痛得它長嘯一聲,口中吸納吞吐間揚起的狂風便已要讓一些修為低弱的弟子站立不住!

  “這、這、這是什麼怪物——”

  “什麼怪物,我叫你怪物了嗎?”

  就在眾人慌亂時刻,乘龍而來的仙者卻是伸手拍了拍應龍的龍角,他冷冷瞥了一眼口稱怪物的家伙,抬手一指便將其打翻滾進了泥裡,轉眼卻對應龍溫聲道:“小寶乖一點,把嘴巴閉上,不禮貌了呀。”

  應龍聞言,竟然當真閉上了血口。它溫順地低下了頭顱,讓立在它額上的兩名白衣人躍下。

  眾人這才看清乘龍而來的兩人是一男一女,容貌相似。青年烏發束冠,女子雪發披肩,形容皆不似凡人,眼瞳更是詭異,竟為金色!

  這兩人全然無視了在場的諸位修者,只向越鳴硯款步而去。

  有弟子擔心越鳴硯的安全,出聲便道:“越師兄,小心!”

  道子毫無反應。

  直至兩人靠近,齊齊向他跪下行禮,垂首恭敬道:

  “鳳鳴/鳳舞來遲,請尊上恕罪。”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1:03 PM

第75章 一夢華胥05

  眼見這兩人向越鳴硯俯首稱臣,雲水宮宮內的正道人士皆驚疑不定,各派掌事者互相看了看,最後還是推了蓮華寺暫時的領導者上前一步,道了聲佛,詢問道:

  “越施主,這是怎麼一回事?”

  應龍罕見,千百年來,人們也只是聽說過東海之上,逍遙仙飛升之時天降過一條應龍,而那條應龍也早已被秦湛和一劍江寒斬了。如今天地異變,又降應龍而來,卻無人有感飛升——而這自天而降的應龍上還立著兩名似仙非人的天外客,這兩名天外客又對越鳴硯俯首稱臣,實在是令人困惑。

  蓮華寺本以為問了,作為正道之首的越鳴硯無論如何也都該回答他一句。卻不想他根本連頭也沒有回。

  他只是略垂了眼,對兩名向他跪下的白衣仙客道:“起吧。”

  蓮華寺被忽視了個徹底,臉色不免有些微難看了起來,他喝道:“越鳴硯!”

  跪著的兩人中,雪發金眸的那位女子聽見這聲爆喝,金色的眼眸微微凝起。她交疊於身前行禮的指尖微微聚攏,眾人甚至沒有看見她是怎麼動的——下一刻,原先還在越鳴硯身前跪著行禮的女人已經出現在了蓮華寺僧人的眼前,她似玉無瑕的手指掐住了僧人的咽喉,像是提著某種動物一般掐著他的喉嚨將他提起。

  蓮華寺的僧人不住掙扎,他是個身形壯碩的漢子,如今肌肉僨張,額間青筋暴起,用了十足的力氣自救,竟也也無法撼動面前纖弱的女子分毫。

  雪發的女子滿目冷漠,她瞧著滿臉紫紅的蓮華寺僧人,手下微微施力,便輕易折斷這人比自己手臂還要粗的脖子。

  “不敬。”

  雪發女子道,如丟垃圾一般甩手便將這僧人丟進了雲水宮下的泥潭裡去!

  眾人嘩然!

  “敵人,是敵人——迎敵!”

  知非否聽見了周身一片拔劍聲,有些頭大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

  他無奈的走上前了兩步,伸手示意所有人冷靜,口中道:“諸位暫且莫慌,且聽我一言——”

  他話還未說完,一人已憤憤道:“放屁,蓮華寺的和尚都被她殺了,我們不對敵難不成等死嗎!?”

  知非否在嫁禍禪然之死時,非常喜歡這樣的易怒易躁的人物,因為容易操控。可如今輪到他來直面這樣的場景,反倒讓他心生不快。

  知非否看了看在場的人數。不算多,畢竟他已經借越鳴硯之口,派出了不少潛在的危險外出尋找秦湛等人的下落。剩下的這些門派裡,除了蓮華寺有些難對付,其他倒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知非否在心裡不過略想了一瞬,他手裡不知何時便又出現了他的那柄扇子。

  扇骨敲著他的手指,他數著眼前的人數,似笑非笑地低頭推開了自己的折扇。折扇上的“福祿壽喜”歪歪扭扭地盤踞著,他多看了一眼,然後傾身而出!

  扇骨鋒利,一刀割斷了蓮華寺另一位德高望重和尚的咽喉,那和尚甚至來不及說出一個“你”字,那把銀色的奪命扇已刺穿了他身旁祁連劍派掌事者的咽喉。

  一夕之間,兩人即死。

  剩下的人被這接二連三的變故弄暈了頭,留下那幾個頭腦尚且清醒的,指著他驚喝道:“不哭閻王知非否!雲松沒錯,風晚沒錯!我們竟然認賊作首!?”

  知非否面色微冷,他手中扇風毫不留情,那人不消片刻便已倒在了地上。

  縱使倒在了地上,他仍奮力地伸出手指向越鳴硯,口吐血沫,恨恨嘶喊道:

  “越鳴硯,你以黑為白,與賊同流,簡直枉為劍修——你甚至不配做秦湛之徒!”

  知非否一腳踩斷了他的咽喉。

  他輕描淡寫道:“秦湛殺了禪然,她本來就不配了,哪裡還有著反過來的不配?”

  他這一腳顯然激怒了眾人,有人要對他拔劍,可知非否更快!

  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用利器殺人,可知非否以握短刀的姿態握著自己的那柄折扇,殺起來人倒比他用枯木逢春術快多了。

  眾人一時遲疑,知非否卻慢慢道:“現下諸位願聽我說了嗎?”

  他見這時無人出聲,微微笑了笑,雙手一合,對眾人介紹道:“諸位猜的不錯,我是知非否。但卻已經不是從前的不哭閻王了。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受道尊感化,早已不再為魔道效力,是如今諸位的同僚。”

  有人敏銳問:“道尊?”

  知非否看向了越鳴硯,恭敬道:“是道尊。昔年太上元君悟道,悟出的道,便是由道尊所傳。如今乘龍而來,謁見道尊的兩位仙者,便是道尊重回的最佳證明。”

  那人呲笑:“你說越鳴硯是道尊?太上元君是何時之人,越鳴硯才活了幾個年頭!不哭閻王,你就算想要洗一洗自己身上的血債,也請編個好些的理由來!”

  知非否聞言,重重嘆了口氣。

  他什麼話都沒說,而那名雪發的女子已經抬手一擊擊穿了那人的咽喉,她金色的瞳孔裡滿是不入世的冷漠與憎惡。這位雪發的仙者居高臨下,應龍感知她的情緒,忽而又揚起了頭顱重新飛起,在雲水宮上方盤旋,衝著眾人咆哮!

  女子道:“不敬者,不配立於此。”

  她話剛畢,那應龍便低下頭來,直接將先前另一名嗤笑的修士吞入了口中,眾人甚至還能聽見他最後一聲凄厲的哭喊,便只能再見著他的佩劍從空中掉落,而人卻被吞了。

  “天、天——”

  眼見著眾人被這一幕驚極,知非否的扇骨敲著指節,他溫聲問:“有關道尊的身份,還有人有所質疑嗎?”

  雲水宮內,如死一般寂靜。

  有人道:“我三歲登山,七歲求道。道求一生,求的是自在天地間,求的是無愧於心,不是什麼道尊,更不是什麼不敬!”

  那人拔劍:“應龍吞人,你與越鳴硯更是草菅人命。說秦湛殺禪然罪不可赦,你們倆比秦湛更為不堪!我雖命薄,卻也沒有輕賤自此!”

  “我不尊!”

  他此話一出,如海嘯山崩。

  有不少人跪下了,但仍有眾多的人站了起來,直拔劍對准雪發女子與烏發青年,顯然是打算要豁出命去了!

  知非否嘆了口氣,他面帶尊敬,語氣卻十分遺憾:“自尊,這是秦湛教會你們的嗎?可惜了。”

  他說著又看向跪下的那批人,對他們道:“你們還等什麼,這可是為道尊表明忠誠的好機會。”

  一方是應龍可怖的血口與雪發女子深不可見底的修為,另一方是昔日同僚搏一搏卻能求生。人在絕境中有時會生出死生不屈的勇氣來,有時也會懦弱的枯草可折。

  雲水宮內,傳來刀劍出鞘之聲。

  “我、我輩求仙,當以道尊,不尊道即為魔,我等自當除魔衛道!”

  “是,除魔衛道!”

  “——除魔衛道?敵人明明是那條龍,就算不聽雲松的,那條龍可是剛吃了海瓊的掌門!”

  “瘋了的是你們,為何要與道尊為敵?”

  “不可救藥,不可救藥!你們這般,與魔道那些倒戈小人有何區別!”

  “識時務為俊傑,何況是仙人乘龍而來,我等不該違逆他們!”

  ——瘋了。

  ——都瘋了。

  誰也沒想到,這一場變故,最後收尾的方式,竟然會是以正道內鬥為止。

  雪發的女子似是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一時倒不知該如何做了,反愣在原地。烏發的青年不知何時起了,正瞧這變故瞧得津津有味,間或他也會望向道子一眼,見道子沒什麼吩咐,便也樂得觀起這場內鬥。

  雲水宮的泥土被血染成了紅褐色,拔劍的那些人似乎也意識到他們贏不了雲水宮內的勢力,邊打邊退,最後竟然也逃了出去。雲水宮內重歸了寂靜,只有鮮血和屍體,證明先前的一場動亂不是夢。

  活下來的人眼眶發紅,些微喘著氣。

  他們看向雲水宮上。

  道子似乎從來便沒有在意過這處,他只是在瞧著雲水宮內樹丫伸出的一朵淡色的花。

  烏發的青年見了道子神色,忽轉頭看向了知非否,他笑著道:“你該知道,以鳳舞的能力,一夕間滅了這宮中所有的不敬者並不算難事,又何故弄得這般復雜,還放走了一批。”

  知非否輕笑了一聲,他道:“若不放過這一批,剩下的那些叛逆者們又要如何聚集呢?”

  “有人召集,總好過一一去找不是嗎?”知非否道,“況且有些事並非力強便可得,留下些可用的人手是必須的。”

  那烏發的青年盯著他,忽而便笑了。

  他道:“你是尊上在此處尋的僕人?倒也有趣。”

  “他們叫你什麼,不哭閻王,這名字可真夠怪的。”

  知非否笑了笑。

  那烏發青年也笑了,他說:“說起來,他們才是你的同類吧,你下手可真不留情呀。”

  知非否淡聲道:“同類裡也要分門別類,好比善惡,好比強弱。細分下去,也就不能算是同類了。”

  烏發青年聽了,點頭道:“這倒是,我脾氣就很好,鳳舞脾氣就不好,我們還是姐弟。”說著,烏發青年又問:“那你算這其中的哪一種?”

  知非否微笑答:“狼心狗肺的那一種。”

  烏發青年一怔,緊接著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他差點笑出眼淚來,對知非否道:“你可真有意思,鳳舞,你聽見沒有?”

  “我頭次聽見有人說自己狼心狗肺。”

  名為鳳舞的雪發女子冷冷瞪了青年一眼,既未開口,卻也未放松半點對知非否的警惕。

  她只是瞧見了道子,猶豫片刻後上前道:“尊上可是有心事,我與鳳鳴此來,便是為了替尊上分憂,尊上若有事不妨盡吩咐我與鳳鳴。”

  道子卻未說話,好半晌,他對鳳舞說:“雲水宮內有一樣東西,叫作一夢華胥,你替我尋來。”

  雪發女子也不問為何,直接稱是。倒是他的弟弟忍不住問了句:“那是什麼東西,咱們沒有替代著用的嗎?”

  道子答:“是織夢用的。”

  烏發青年愣住,他困頓不解:“夢……是什麼?”

  知非否聞言笑了,他悠然道:“是可以給你答案的東西。一夢華胥,喚春景,織心夢。他能告訴你一些……”知非否的眼中忽得溫柔些許,他輕聲道:

  “……一些你以為自己不知道的答案。”

  他這話,顯然鳳鳴鳳舞兩人都未聽懂。

  只有道子寂然不語。

  知非否也不說,於他而言,事情到了這一步,道子個人的想法與行動已經無需再太過在意了。魔域雖毀,但正道內部即將再戰——他想要的,依然在繼續。

  知非否告退,快近他在雲水宮暫時的住處時,忽覺胸口鈍痛。與朱韶對敵,他也卻未占到多少便宜,剛才一戰又牽動傷口,令他額間沁出一二滴冷汗。

  大約是傷勢的緣故,知非否似乎又見到了朱韶當日在魔域,借五行術凝在他眼前的、宛如真人的女子幻影。

  那人影趴在庭院的棋盤邊,見他回來,撥弄著棋子問他:

  “玨王爺,你那麼會下棋,好像南詔裡所有的人都在你的棋盤裡,我在不在的呀?”

  “在的話,我想選天元的位置,它在正中,好看!”

  知非否微微合了眼,再睜開時,眼前已無幻影。

  他輕笑聲:“我下棋,從不走天元。”

  雲水宮外三千裡,闕如言正欲回閬風向宋濂當面述說“秦湛叛變”的這一變故。

  她尚未至閬風,卻先在南境與東境交彙處,發現了魔道重傷的司幽府君。

  那人渾身是血,幾乎尋不出好處來。發現司幽府君的弟子還以為自己瞧見的是屍體,差點尖叫出聲。

  闕如言試探地走近,手指尚未來的及去探他鼻息,便被已陷入重度昏迷的這人扼住手腕!

  闕如言驚了一瞬,下意識就要點上這人重穴,卻不想司幽府君竟然從昏迷中清醒過一瞬,他看見了闕如言,認出了闕如言,低聲道:“是你……閬風的……”

  他松開了手,對闕如言道:“快逃,去找秦湛,他是要殺了所有人——只有秦湛——”

  司幽府君嗆出一口血,他再不能多說話,只能甩開闕如言,最後道:“逃——!”

  闕如言被他一推,片刻後才緩過了神。

  她抓住司幽府君,急切道:“你說什麼,秦湛怎麼了?還有‘他’,‘他’是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秦湛沒有叛變對不對,你知道什麼——?”

  闕如言太急了,以至於都要弟子提醒她:“師父,您,您輕些,他已經徹底失去意識了,您再動手,怕,怕就真死了。”

  闕如言:“……”

  闕如言咬牙,她也顧不得此時仍在野外,對弟子吩咐道:“取我針來。”

  弟子一怔:“師父?”

  闕如言冷聲道:“今日我在,就算是閻王親來,我也要讓他先開口說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1:09 PM

第76章 一夢華胥06

  修真界有這麼一句話,叫做佛祖渡世,闕氏渡人。闕氏的“渡人”不是說將人從無盡愁海中渡去彼岸,而是說闕氏的金針可以將人從地府冥河中拉回,與閻王搶人,渡人返世的意思。

  闕如言作為藥閣閣主,本就是此代闕氏金針中的佼佼者,她既說不讓司幽府君死,哪怕司幽府君被震斷了心脈,一只腳已經踏上了奈何橋,闕如言也能強將他留在人世裡過了這五更。

  闕如言檢查了司幽府君的狀況,他看起來受傷頗重,其實大多都是小傷,真正的致命傷在他左胸上三寸。是一道幾乎凝成了實質的劍氣留下的傷口。

  闕如言在檢查傷口時不住心驚,這般凌厲劍氣怕是連秦湛都做不到,司幽府君得是遇上了誰,才會受上這麼嚴重的傷?

  她雖困惑,手下卻不停。

  弟子見她眉梢緊蹙,額間沁出汗水來,也不敢打擾,只得一直等著,直到闕如言松了那口氣,回首問弟子話,弟子方連忙接了她手中金針,遞了汗巾過去。

  弟子瞧著司幽府君幾乎要被炸成了刺蝟的左胸,忍不住問了一句:“他是能活了嗎?”

  闕如言頓了一瞬,而後才道:“或許不能算。”

  弟子聞言不明,闕如言方才說:“那一道劍氣,瞧著是擦著他的心髒而過,為他留下了一條命來,實則卻是斷了他的靈絡經脈……司幽府君這一生的修為,怕是日後再也使不出了。”

  魔道司幽府,狂人莫問君。

  誰都知道魔道的司幽府君是個喜戰好鬥之人,對他而言,沒有什麼會比一場盡興的戰鬥更令人痛快。這樣的一個人……若是日後再也戰不得甚至贏不得,怕還真不如死了。

  弟子瞧著司幽府君的眼神裡不免透出了三分憐憫,闕如言對弟子吩咐道:“將他搬上車去,等他醒了,即刻通知我。”

  弟子領了命,而後又問:“師父,那我們還回閬風嗎?”

  他看了眼司幽府君,猶豫道:“現在正道正是對閬風態度微妙的時候,若是我們帶了魔道的司幽府君回去……雲水宮那裡,怕是更不好交代。”

  闕如言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她本以為越鳴硯在做了首領後會想辦法為秦湛洗清疑點,卻沒想到越鳴硯半點也未曾提過,只是隨著正道的那些人一同商量著要如何對付秦湛。她又氣又急,卻礙於閬風的地位不能多說一句。雲水宮讓她待得發悶,所以才隨便尋了個借口,打算先回閬風去。

  只是如今帶著司幽府君,倒是確實不方便了。

  闕如言猶疑一刻,開口道:“那便先不回去了。”

  弟子問:“那我們去哪裡?”

  闕如言還未來得及回答,忽察覺天有異變!她抬頭看去,只見天地之間祥雲盡染,一道雪白光柱自天而降。從那光柱之中,有似龍似蛇之物,一並來了!

  闕如言瞧得心驚,她身側的弟子自然也看見了。

  那弟子不敢確定道:“那,那是什麼東西?它去的方向……好像是雲水宮?”

  闕如言悚然。

  她尚來不及做出決斷,又有鳥鳴而來。

  那是一只有著淡朱色羽毛的鳥,在霞光中准確無誤的尋到了闕如言,長鳴一聲,在落地時卻成了一名著粉衣的姑娘。

  闕如言一眼認出了她:“朱韶身邊的侍女?”

  來人正是被雲水宮所驅趕的玉凰山妖族。明珠向闕如言微行了一禮,再抬頭時,眉眼間頗為凝重,她極快道:“闕閣主,雖是冒犯,但事急從權。明珠奉命而來,請您一聚。”

  闕如言:“朱韶?”

  明珠未答,只是又行一禮。

  闕如言忍不住皺眉:“他尋我做什麼。”

  她話剛說完,陡然間意識到了明珠話中真正的意思。

  朱韶是同秦湛一並失蹤,至今不得消息,玉凰山正是因此才被雲水宮一並歸去敵人裡。而如今明珠又只稱奉命而來,卻不直言到底是奉了誰的命,刻意說的含混不清——

  怕是朱韶的確是在與秦湛一道,玉凰山如今口稱的奉命,說的是秦湛之命。

  闕如言想通這一點,心中不免酸澀。一方面她覺得秦湛真是大膽,雲水宮已經發出了她的絕殺令,她居然仍然敢給算是站在雲水宮這方的自己發出消息。另一方面,闕如言又隱隱覺得高興,高興秦湛在這種情形下依然想到了她。

  明珠再行一禮,她問:“請問闕閣主,此約您可願一赴?”

  闕如言頷首,她道:“當然。”頓了一瞬,闕如言咬住了“妖主”二字道:“妖主既然敢請,我便沒什麼不敢去的。”

  明珠聞言,便知道闕如言已經知道了她的意思,面上原本凝重的表情也松開了一息。

  她微微笑了笑,對闕如言說:“北境故人處,靜候閣主赴約。”

  說罷,粉衣的少女在轉瞬間又成了那只有著淡朱色羽毛的鳥,眨眼間便無了蹤影。這時天中異像也已消失,弟子不免再度詢問闕如言:“師父當真要去赴約嗎?妖主如今立場不明,他若是——”

  闕如言道:“正是因此我才要去,如今魔域狀況不明,天又突降異像。這日後還不知會發生什麼,自然是能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

  頓了一瞬,她又知道弟子是在擔心她,又說:“你若是不放心,便按計劃回閬風去,告知宗主我的去向。想來顧忌著閬風,玉凰山也不敢對我如何。”

  弟子自然稱“是”,只是這樣一來,話題便又要扯到了重傷的“司幽府君”身上。闕如言思忖一瞬,開口說:“我帶他走。”

  司幽府君傷重,的確也離不開闕如言。更何況明珠說的地點是“北境故人處”,闕如言在北境只有一個故人。

  如果是他……司幽府君或許還能有救。

  闕如言看著重傷昏迷中的司幽府君,終是仍有不忍,嘆了口氣。

  與弟子分道揚鑣後,闕如言便帶著司幽府君一路往北境,因著司幽府君傷重,闕如言也走不快。用一葉舟大約只需要兩三日的功夫,闕如言足足用了十日。

  第七日,司幽府君總算是清醒了過來。

  他醒來後便想要行動,卻剛一起身便倒在了地上,差點動彈不得。闕如言端藥進來,見了也不扶他,只是冷聲道:“我未解開你腿上穴道,你便是拼死了,也是行進不得。”

  司幽府君氣悶,他硬是靠手讓自己重新勉強站了起來,闕如言見他半懸空著的腳,也不多說什麼只是把藥端了去,吩咐:“喝藥。”

  司幽府君知道闕氏一旦醫人便不會害人,他先喝藥,卻空不出手,心中交戰了半天,還是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風,使他重新跌坐回床上,伸手接過了闕如言遞來的藥。

  闕如言見他一聲不吭喝完了,方才問:“你先前見我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司幽府愣了一瞬,他問:“什麼話?”

  闕如言有些惱怒:“你讓我逃!”

  司幽府君是真不記得自己說過了什麼,他唯一的印像,便是徹底昏厥前似乎見到了闕氏的人。但闕如言瞧著的確很生氣的樣子,司幽府君不太想得罪醫生,猶豫片刻後方才說:“還有沒有別的提示?”

  闕如言:“……”

  闕如言冷冷道:“秦湛,你還提到了秦湛。”

  秦湛這個詞就像是鑰匙,瞬間將司幽府君所有的記憶喚回。

  他面色瞬間煞白,幾乎是在同時陷入了緊繃的狀態,他先是要去尋自己的刀,見那把刀被闕如言擱在了馬車一旁的架子上方才松了口氣,接著問闕如言:“我讓你逃,你為什麼不逃。”

  闕如言冷聲道:“你是魔道,又為什麼從我手中接過藥喝下?”

  司幽府君不善口舌之爭,他自覺避過了話頭,過了會兒才說:“這不是什麼好事,你真想知道嗎?”

  闕如言淡聲道:“是不是好事也不是該由你來判斷。”

  司幽府君冷笑了一聲,他說:“既然你想知道,我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秦湛殺了溫晦。”

  闕如言眼睫微動,她冷聲問:“然後?”

  司幽府君撇過頭去:“然後?然後越鳴硯入了魔,他殺了禪然。”

  闕如言:“……!?”

  闕如言:“不可能!”

  司幽府君似笑非笑:“是你要問的,如今我說了,你卻又不信。”

  闕如言極力鎮定,她說:“你說越鳴硯殺禪然,禪然是何種修為,越鳴硯怎麼可能殺了他,更何況,他又要如何從秦湛手中奪燕白劍——”

  司幽府君毫不猶豫:“因為燕白本來就是他的。”

  闕如言:“什——”

  司幽府君頓了一瞬,似乎也覺得這樣對一位醫者太過不友好。他逼著自己緩和了語氣,接著說:“……我趕回鹿鳴殿的時候,魔尊已經死了,我救不及,但我卻見到了秦湛與越鳴硯。”

  司幽府君將那日他所見所聞簡明扼要地告訴了闕如言,而後道:“之後魔域地動,我逃出魔域,恰好見到他殺禪然。”司幽府君猶豫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怎麼形容:“也不能說是殺,他先讓禪然飛升了。”

  “對,禪然是飛升了。但他飛升之後,卻很奇怪,看著不像是死,但也絕不算是生。你們看見的那道傷口,是知非否後來拿著燕白劍刺進去的。”

  那一日,見到了道子殺禪然的遠不止知非否一人,只是知非否站了出來,司幽府君沒有。

  在知非否完成了事情後,道子依然沒有離開,因為他一早便發現了司幽府君。

  司幽府君被迫現身,知非否有些驚訝,驚訝過後又是了然。

  司幽府君非常厭煩知非否這樣的表情。

  知非否邀他一同為道尊效力,司幽府君卻只覺得這名字可笑。區區一個越鳴硯,憑什麼做他的主人。司幽府君此生唯一認定過,欽佩過的只有溫晦,他既向溫晦宣誓了效忠,便會將這份忠誠直帶進墳墓。

  司幽府君悍然拒絕了道子,並向道子拔刀。

  只是道子的實力遠遠超過了他的想像,他本來還覺得不過是秦湛的徒弟,如今就算手執燕白又瞧著有些特別,也沒什麼好怕的——直到他當真直面了道子一劍。

  知非否連救都救不了他。

  大概是看在昔年同僚的情誼上,知非否還是極盡可能為他掙出一線生機,道子未對他趕盡殺絕,讓他得空逃了出去。但從知非否和道子的談話中,司幽府君也意識到此時在越鳴硯身體裡的早已是另一個怪物。

  而這個怪物怕是與知非否利益一致。知非否想什麼,司幽府君嘴上說不知道,心裡卻清楚的很。

  當年南詔血案,全因南詔王忌憚他,聽了昆侖傳人林谷道人的話,認定他在府中養了魔道八門九部的弟子,便是想要借魔道之力推翻他的統治。為了斷絕知非否與魔道合作的可能,南詔王將那魔道女修殺於知非否的王府內,更將其死扣死在了他的頭上。司幽府君那時曾被知非否求上門來過,他抱著死去已久的魔道女修,捧著她的頭,求問司幽府君這天下有無能救她的辦法。

  就算是無所不為的魔道,也沒有起死回生的法子。司幽府君當時滿心只覺憤怒,也未察覺知非否那時心態的變化。他不能忍受魔道弟子死於非命,借了知非否三百魔修,要助他推翻南詔。

  但當時的百裡玨並未接受。

  他離開了,而後以一人造就南詔血案,再次出現在司幽府君面前的時候,就是不哭閻王知非否了。

  大約是因著當初一求的情分,他也只會對司幽府君說出幾句真話來。

  司幽府君永遠忘不掉自己問他為何要對昆侖趕盡殺絕時,他搖著扇子輕言死生的笑語。

  知非否道:“神佛已死、善惡不存,人間已是煉獄,不如都死了輕快,我只不過是在幫大家一把。”

  司幽府君是個簡單的人,但他也從知非否的話裡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活在地獄裡,還想要所有人一起活在地獄裡。

  不哭閻王,這個名字真是半點也未錯。

  司幽府君告訴闕如言:“知非否想要的,是正道皆亡。他這個人只會為這一件事而行動,如果他幫了越鳴硯,只能說明一件事,此時在越鳴硯身體裡的那一位——要的也是正道皆亡!”

  闕如言下意識攥緊了手,司幽府君瞧見了,頓了一瞬才說:“所以我才讓你逃,逃得遠遠的,去找秦湛。如果說這天下還有誰能贏得了‘道尊’,我只能想到秦湛。”

  司幽府君又道:“所以我才說你不要問,這樣的事情也不該你們操心。大夫救人,我們打架。你躲好就行。”

  闕如言聞言卻一言不發。

  她轉身便出了馬車,似是全然不想和司幽府君共處一室。

  司幽府君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她,但看著腿還在對方的手裡,再不爽也只能憋著。

  十日後,闕如言帶著司幽府君到了北境雪谷。

  司幽府君完全沒想到闕如言會帶著自己來這裡,北境雪谷裡有誰他心裡大約還是有點數,闕如言身上沒傷口,為什麼會來北境,也只能是因為他的傷了。

  司幽府君一邊想著闕氏果然醫者仁心,一邊仍是皺著眉極不贊同道:“你應該先去找秦湛。”

  闕如言道:“你想多了,我就是來找秦湛的。”

  司幽府君:“……?”

  司幽府君剛想開口,先見到了從風雪中走來的人。

  那人沒有執傘,只是握著一柄碧色長劍。

  她踏雪而來,雪上卻未曾留有她的足跡。

  司幽府君感受到了莫大的壓力,這樣的壓力便是連當年的溫晦都未曾給過他——!

  他下意識便想要將闕如言往身後攬去,卻先看見了那人在風雪中的樣貌。

  秦湛朝闕如言微微笑了,她頷首道:“闕師姐,辛苦你來了。”

  闕如言見了她,嘴唇微動。

  秦湛有些為難,她低笑道:“我記得師姐當年和我說過,若是遇見了麻煩,便去藥閣尋你。”

  闕如言也淡淡笑了,她說:“我也記得,所以我來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1:19 PM

第77章 一夢華胥07

  北境雪谷內,阿晚與雲松已等闕如言多時了。

  闕如言見到這兩人不免微訝,但還來不及細問,便先被花語撲了滿懷。

  闕如言伸手輕輕拍了拍花語的背,輕聲細語道:“好了,好了。”

  花語自入閬風後,從未與闕如言分開如此之久,北境一行魔域一行,她在跟著秦湛時雖表現的堅強勇敢,但這些堅強勇敢到了闕如言面前就成了委屈害怕。她松開了闕如言的手,卻依然抓著她的衣袖一擺,站去了她的身後。秦湛見了, 也不覺她嬌氣,反而輕輕笑了一聲。

  闕如言安撫了花語,這才開口問道:“你們倆不該在雲水宮麼?怎麼也來了這裡,雲水宮內當真出事了!?”

  阿晚與雲松雖離開的早了些,但消息卻要比闕如言靈通多了。阿晚將他們在雲水宮內收到秦湛信件的事,還有後來雲水宮內再下天上城來客的事情,以及最後正道內訌,現已崩成一盤散沙的事都一一告訴了闕如言。

  阿晚頓了一瞬,方才說:“小越……已不是小越了。”

  闕如言先前已在司幽府君處將事情得知了個大概,如今細聽阿晚從頭至尾講來, 越發心驚。

  阿晚最後道:“溫前輩……已為我們走出了最難的一步,剩下的,也該由我們來做了。”

  闕如言沉默片刻,方才說:“那需要我做什麼?”

  秦湛道:“按我原本的想法,本是想請闕師姐與綺師姐一道先逼出知非否,再想辦法誘導道尊共掌正道。但如今天梯下的突然,天上城人也來的突然,原本的法子便不能再用了。”

  “好在天上城的人大多都輕視我等,他們任憑知非否驅逐了一部分正道人士,反倒為我們添了一分助力。”

  秦湛說:“闕師姐,闕氏在修真界中有極高的聲望,你又是藥閣閣主,如果是你說出的話,那些已逃出雲水宮的修者大概會聽。”

  闕如言問:“你是要我為你作證嗎?”

  秦湛搖了搖頭:“不,禪然一事,我實難洗清。就算是天上城目的暴露,正式與我等為敵,有這無法徹底洗脫的疑點在,我為領袖,也難服眾。與其屆時再出狀況,不如一開始便不做。”

  闕如言困惑:“那我還能幫你什麼?”

  秦湛道:“我不行,但綺師姐可以。”

  “綺師姐統領桃源數十年,素有決斷。她足以將已成散沙的正道重新聚攏,保存實力,以待最後時刻對抗天上城。”

  闕如言:“你希望我證明綺瀾塵的確是被你所擒……好讓綺瀾塵回去順利接手四宗統領的位置嗎?”

  秦湛微笑:“對。”

  闕如言說:“這倒是沒什麼難的。只是你若不回去,又打算做什麼?”

  秦湛道:“知非否。”

  她的手指點了點桌上一角:“他若是不死,怕是會先看出我想做什麼,從而橫加阻攔,生出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來。所以我需要在暗處,先拔去這顆釘子。”

  闕如言聞言思忖片刻,隨即點了點頭:“好,我會與綺塢主一道,先將四宗重新聚集起來。”

  秦湛聽闕如言如此說,便也放心了。闕如言卻不太放心她,直到她替秦湛親自做了診斷,發現她雖傷重,但也在逐漸康復中,並不會留下何種後遺症後,方才放她去做別的事。

  闕如言叮囑道:“你既叫了我與綺塢主,有些事便放心讓我們去做。你雖天賦甚高,但卻也仍是肉體凡胎。如今修為暴漲,怕是對你周身靈脈帶來不小負擔。除了傷,這才是最需要注意的。”

  闕如言猶豫著說:“你該小心調養數月才好,這樣龐大的修為,一個不慎,反倒會傷了你自身。”

  秦湛笑著應允:“我知曉,朔先生也在為我調養,師姐總該信得過他。”

  提到朔夜爵,闕如言當然是相信的,她沒有別的能再勸秦湛,也只能讓秦湛先離開,留她與花語共處。

  秦湛前腳剛一離開,便碰上了等著的朔夜爵。

  這裡本就是朔夜爵的家,秦湛自然也不能指責對方偷聽這樣的小事。她略向對方點了點頭,便打算去找綺瀾塵。

  朔夜爵卻叫住了她。

  朔夜爵懶懶道:“你沒告訴闕如言你到底想做什麼嗎?”

  秦湛道:“我已經將該告訴她的都告訴她了。”

  朔夜爵挑眉,笑了聲:“除了你打算斬天梯?”

  秦湛頓了一瞬,方才說:“這和闕師姐其實關系不大。”

  朔夜爵道:“關系是不大。她是闕氏,又是丹修,除非你死都不讓她把脈,否則她當然看得出來你的狀態在短期內實在是不宜全力而出——更何況你打算做的還不止是與道子相戰,你還打算去砍斷那條都不知道能不能被砍斷的東西。”

  秦湛聞言語氣平淡道:“朔先生了解闕師姐,也知道她的性子。自然明白若是她知道,便絕不會讓我去了。”

  “有很多事情,其實並不必說的詳盡。”

  朔夜爵看了看闕如言在的方向,闕如言的性格慣來是外冷內熱,因著變故而迫使自己立於眾人身前,硬著心腸成為一個保護者,實則卻是這天下最容易心軟,也最是該被保護起的那一個。

  對於朔夜爵而言,秦湛不想讓闕如言心憂,他自然只有贊同沒有反對的理由。

  但他古怪的脾氣性格卻改不了,還要對秦湛嘲笑一句:“你如今的行事風格,倒讓我想起溫晦了。”

  他本以為這句話說出秦湛會發怒,卻不想秦湛依然平靜地回望了他一眼。

  朔夜爵啞然無言,秦湛慢慢道:“當年他在,這些事情是他要考慮的,不是我。所以我可以只拿一柄劍便往前去。”

  “如今卻不行,我的命、我的劍需得用在最需要的地方,一分也不能錯漏。”

  “朔先生,我欲斬天梯一事還需得你的幫忙。比起闕師姐,您更精通修真者的靈脈構造,您能幫我更好的將我師父留給我的東西化為幾用,甚至更上一層。”

  朔夜爵看著她,心思再復雜不過。

  他是最早知道真相的那個,選擇的卻是自暴自棄的人生。以命抗天……他不如這對師徒。

  朔夜爵低聲道:“……幫你是應當的。你也不必太過擔憂,我受溫晦所托要護你周全,便定然不會讓你死了。”

  秦湛向朔夜爵拱手,她笑道:“那我便先謝過先生。”

  朔夜爵目送秦湛走遠,他看著眼前不遠處的門卻遲疑在原地,既想要進去瞧一眼,卻又不知為何無法邁出那一步。

  直到那門先打開,花語見了她轉頭對闕如言道:“師父你看,我說了曾祖爺爺在的,他果然在吧?”

  朔夜爵:“……”

  朔夜爵下意識便要走,闕如言也跟著出來了。她見到了朔夜爵,眉眼都忍不住彎起,笑著說:“對呀,祖爺爺在。”

  朔夜爵:“……”

  朔夜爵蹙眉,語氣不善道:“我說過別這麼稱呼我,我早不是闕氏了。”

  自從朔夜爵叛離闕氏,他與闕如言已是數十年不見了,每逢年節寄去的信也不過是怕她依然如同小時一般纏鬧,方才一寄多年,以致養成了習慣。朔夜爵再見闕如言,要不是她的一些習性沒有大變,怕是也難相認。

  但對闕如言而言,朔夜爵卻是分毫未變過。那些每年一封的信對她而言,就好似積攢起的時光,使得她再次見到了朔夜爵,也不覺得時隔日久,仍是將他當作昔年教導自己的長輩,語氣裡並無太多生疏。

  闕如言聞言分毫不惱,只是心平氣和說:“那也是祖爺爺。”

  朔夜爵:“……”

  朔夜爵有些不耐,他轉身便欲離開,闕如言卻叫住了他。

  闕如言道:“祖爺爺,我有一個病人……他的情況有些麻煩,我想請你看一看。”

  闕如言說話的口吻大部分時候都是不急不緩地,只有在求人的時候才會放的尤為慢。從前朔夜爵尚還是闕夜月的時候,每每被這個小輩纏上,她便是用著這樣的口吻,試探著向他詢問著些在他看來簡直容易到使人發笑的問題。

  朔夜爵應該不答的。

  可就像從前一樣,他還是轉過了身,不耐煩道:“誰,司幽府君麼?”

  闕如言遲疑著點了點頭。

  朔夜爵下意便想說“不治”。但他這句話最終又沒能說出口,他只能陰沉著臉,往司幽府君在的地方走去。

  司幽府君見到朔夜爵,還覺得奇怪。他尚未想好要用什麼來打動他求醫,朔夜爵怎麼自己先來了?

  朔夜爵坐下後也未給司幽府君說話的機會,他直接查看了對方的傷口,又檢查了闕如言的醫治方式。過了好一會兒,他方才道:“你做的已經很好。”

  跟來的闕如言遲疑說:“但也只能保他的命。”

  朔夜爵道:“靈脈被斷,能保命已是不錯。你以六針護他修為,三針保他行動如常,換我也不見得能做到更好。直面道子一劍,難不成還想要什麼事都沒有嗎?”

  司幽府君聽得滿頭霧水,他看向闕如言:“什麼意思?”

  闕如言遲疑,片刻後還是回答了他:“你受的那一劍未要了你的命,卻斷了你的靈脈,你的修為尚在,但日後怕是難以使出了。”

  靈脈便如同靈氣運轉的軌道,仙術也好劍氣也罷,都是靠靈脈運轉而發。靈脈毀了,就好似江河被截了支流,任憑你都多大本事,都只能困限於那一處,施展不出分毫——說的殘酷一點,也就是路被截斷強行到了頭。

  司幽府君怔住了,他似乎全然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該給什麼樣的反應。

  闕如言嘴唇蠕動片刻,說了聲“抱歉”。

  這聲抱歉聽得朔夜爵忍不住蹙眉,他說:“也不是沒有辦法。”

  司幽府君猛地看向朔夜爵。

  朔夜爵站起了聲,冷漠道:“靈脈在前期是可以重塑的,只要你舍了這身修為,隨便一個闕氏,都能替你重塑靈脈,讓你重頭再來。”

  這樣的法子闕如言當然知道,可是要讓一個已經站在巔峰的人放棄所有的成就重新歸於山底——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何況對於司幽府君而言,修為尚在或許仍可震懾敵人,但若散去修為……以他在魔域樹敵之數,怕是離了北境就會被挫骨揚灰。

  她看了一眼司幽府君,果不其然,他一時未能開口。

  朔夜爵道:“辦法我說了,用不用在你不在我。走了。”

  朔夜爵起身欲走,闕如言見朔夜爵沒有出手的意思,便也只得跟上他。兩人尚未離開兩步,司幽府君竟然開了口。

  他道:“那就重來。”

  朔夜爵回頭瞥了他一眼。

  司幽府君好似剛理解朔夜爵先前話中的意思,他淡聲道:“不就是重來一次,我耗得起。”

  朔夜爵看他的眼神微變,他道:“你可想好了,這事沒辦法回頭。修為若是散了,就是真的沒了。”

  司幽府君點頭:“我知道,從頭開始罷了。”

  朔夜爵:……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

  朔夜爵在北境雪谷一個人活了這麼些年歲,見過的奇葩還沒有這一個月來的多。先是溫晦,再是秦湛,最後是魔域的司幽府君,他看他趁早得學著桃源的綺瀾塵立塊牌子,就寫“不醫劍修”!

  這都是些什麼人!

  朔夜爵冷漠瞧了司幽府君一眼便走,司幽府君愣了一會兒,看向闕如言問:“他這是治還是不治?”

  闕如言垂下眼,忍不住微微笑了一瞬:“治,這代表他願意幫你治了。”

  “但是司幽府君。”闕如言依然笑著,聲音卻冷了起來,她抬眸看向這位魔道的高手,“我之所以救你,是因你願與道子敵對,是因你選了秦湛。所以,重織靈脈後,你應當會幫她吧?”

  司幽府君一時不明。

  闕如言接著道:“你若是之後如知非否一般,認道子為尊——我會殺了你。”

  她看著司幽府君,一字一頓說:“你記著,我能救你,便也能殺你。”

  司幽府君看著她,他嗤笑一聲,回答道:“就算我修為盡散,要被一個丹修殺死,還是有些困難。”

  “不過你的威脅我記下了。”司幽府君道,“若我當了那首鼠兩端的小人,你盡管來取我命便是。但有一點,我也要同你說清。秦湛殺魔尊,這仇我終究是要報的。”

  司幽府君神色淡然:“我幫的也不是秦湛,我為的是魔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1:44 PM

第78章 一夢華胥08

  天昏昏欲雨,唯有雲水宮內的霞光仍在,鳳鳴倚靠在欄杆上,瞧著雲水宮曾經冠絕天下的美景,頗為不快的撇了撇嘴角。曾經的水天一色,早已毀在了鳳舞一指下,如今霞光依在,可與之共鳴的水色卻無了。

  烏發仙人的眼凝著那道霞光微微眯起,他忽地偏過頭去, 問向緩步走來的姐姐:“尊上還在夢裡嗎?”

  鳳舞緩步而來,她見不得鳳鳴這般懶散模樣, 眉頭不經蹙了一瞬。鳳舞回答:“是,尊上仍在睡。”

  她這話說出,皺眉的反倒成了嘻嘻哈哈的鳳鳴。

  他的手掌拍著欄杆,蹙眉道:“你不覺得奇怪嗎?尊上似乎有哪裡不對,我們隨他上萬年,也不曾見過他似今日這般。”他看起來真是困惑極了:“夢到底是什麼,尊上為什麼會想要這個?”

  鳳舞冷冷道:“我怎麼會知道。我等創世時,有的是千年無休的日子,你與其問我這個,倒不如檢討檢討你是如何錯漏了那個曾飛升過的劍修。”

  “若非當日你大意,未曾攔住那人逃脫,尊上又怎會丟失記憶,以致困於此處如此之久?”鳳舞說著, 側首看向了雲水宮中的方向,她遲疑道,“尊上遲了五十年……”

  鳳鳴道:“不過五十年,算起來也就是種些花的功夫。尊上更是未曾怪罪過,你難道還要說尊上今日情形是因這五十年嗎?”

  “五十年確實不值一提。”鳳舞道,“值得一提的是五十年裡發生了什麼。”

  她對鳳鳴道:“你曾見過尊上笑嗎?”

  鳳鳴一怔,下意識道:“尊上是承天道者,慣來克己,於城中時便少有喜怒,這你我都是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鳳舞冷冷抬眸,“可越鳴硯笑過。”

  鳳鳴當然不會像此界中那些愚昧的修者一樣,將越鳴硯與道子隔開來。兩人從頭到尾都只是一人,只不過前者忘記了自己是誰,以及自己到底為何而來罷了。道子若是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天上城曾遭受過的不公對待,他會如天上城其他的城民一般隨笑隨怒嗎?

  鳳鳴想不出來。

  他見到過的道子,從來就沒有過外露出的情緒。

  鳳鳴半開玩笑道:“你是在逗我笑嗎?”

  鳳舞當然沒那個功夫,她道:“我看了雲水宮裡人的記憶。”

  鳳鳴聞言,眼露心痛:“唉,你別是挖了人家的腦子。”

  鳳舞懶得搭理他,她只是認真的敘述自己看見的:“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尊上。”

  鳳鳴沉默了一瞬,片刻後,他道:“你是想說,我們被那劍修阻攔的五十年裡,尊上變了嗎?”他笑了聲,“昔年天道欺騙,城中瀕臨崩潰,如此絕境尊上都未曾變過。你說這五十年,就能讓尊上變了?變軟弱,變無用?”

  “未必是軟弱,也未必是無用。”

  “城中病疫,全賴尊上建天梯以治。如今城中大家都已康復,只剩尊上。”鳳舞頓了一瞬,“我只希望尊上無事。”

  鳳鳴重新倚了回去,他仰頭看著那霞光,淡聲道:“我也只有這一個願望。”

  “鳳舞,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尊上當真被這五十年影響,這五十年在他的心中越過我等。”他側首看向了自己的姐姐,“他會選擇留下,而不回來了嗎?”

  鳳舞沉默了一瞬,慢聲道:“沒有人選擇過留下。”

  鳳鳴道:“對,也沒有人曾丟過記憶,變成另一個人過。也沒有人等到了現在,也依然遲遲未動手。”

  鳳舞猛地看向了鳳鳴。

  鳳鳴盯著那耀目炫彩的霞光,慢慢道:“如果真是這樣了,我就毀掉這裡。”

  鳳舞厲聲:“這是尊上所創造的世界,你沒有資格!”

  鳳鳴道:“我知道你心軟,害了你的那地方至今還在你的庇護下郁郁蔥蔥呢,你甚至還控制了天梯,不讓他們再飛升是不是?”

  鳳鳴笑了一聲,他長得本就年少感十足,這麼一笑,倒越發顯得純然無辜。

  “我就不一樣了,”鳳鳴輕快道,“我慣來有仇報仇,這裡對尊上從來就未好過——憑什麼要尊上對他們好?”

  鳳舞面部繃緊,她對著鳳鳴直接伸出了一指。

  正如鳳鳴對她的評價,她脾氣的確不好。

  鳳舞道:“尊上自有決斷,你若是膽敢亂來。我就把你打成重傷,先扔回去。”

  鳳鳴聞言,眼中滿是不高興。他甚至撇了嘴角,對鳳舞道:“天梯的事情都尚未解決,你先內訌,這樣好嗎?”

  鳳舞猶疑了一瞬。

  鳳鳴笑道:“你放心吧,我知道輕重。”

  鳳舞冷冷瞧著他,最終還是放下了自己的手。她問鳳鳴:“那個為尊上所用的修士呢?”

  鳳鳴道:“你說知非否?”他懶懶道:“大概在打探那群叛出雲水宮的修士的虛實吧,他挺好用的。”

  鳳舞道:“好用?你可別被他反利用了。這些為人的造物可遠比你想得要危險。”

  鳳鳴不太在意:“那是你留著了那一界,再危險,只要像我這樣,直接降下個七百日夜的天火——”他做了個“劈啪”的手勢,笑嘻嘻道,“就都不危險了。”

  鳳舞:“……”

  鳳舞似是懶得再理他,她轉身便走。

  只留鳳鳴一個人倚在欄杆上,將半個身子都倒彎了下去。他這樣再看天,天上的霞光便好像又變了。

  他留在這裡,看了足有兩個時辰的霞光,可這兩個時辰裡,這光和雲便沒有一刻是重復的。

  “真奇怪。”他喃喃道,眼珠一瞥便瞧見了褐色的污泥,“可惜,水沒了。”

  雲水宮內部,道子沉沉的睡著。

  一夢華胥便在他的枕邊,光滑流轉,只為他一人織了一場夢。

  無人可得知他在夢裡到底見到了什麼,便是鳳舞能見到的,也只有他遲遲未能醒。

  夢中到底是什麼樣,才會讓他沉湎其中,甚至脫不出一小小把戲織出的幻境?

  是重歸平寧的天上城嗎?

  還是越鳴硯那短短的二十多年。

  鳳舞沉默著。

  道子久不蘇醒,她甚至開始考慮是否要違背命令,從外部破壞了一夢華胥所織就的幻境。

  正在她掙扎猶豫之中,道子卻漸漸醒了。

  他睜開了眼。

  鳳舞見狀,即刻欠身行禮。

  道子微微頷首。

  鳳舞見狀,雖有些遲疑,但仍是將目前的情況告訴了道子,更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尊上打算何時去尋缺失的那一部分?還有滋養天梯……”

  道子沉默了一瞬,他淡聲道:“我知道那部分在哪裡。”

  鳳舞松了口氣。

  她接著道:“那麼,有關天梯——”

  道子淡聲說:“鳳鳴想回去了嗎?”

  鳳舞道:“……大家都想念尊上。”

  道子未開口,鳳舞猶疑道:“滋養天梯一事,不如便由我與鳳鳴來吧。我們本就該為尊上做好這件事。”

  “您已夢醒,”鳳舞道,“尊上……可得出答案了嗎?”

  道子卻是看向了屋內劍架上放的那柄眠冬劍。

  自他取回燕白,這把劍便被他丟去了一旁。比起燕白,這把劍雖已是此界極難得的上品,但終究遜色了一二。他原本便該將這柄劍丟在魔域的,卻不知為何還是帶了回來。

  ……他或許知道。

  道子取了眠冬。

  劍鞘由應龍角骨制成,摸在手中有些粗糙,卻讓他覺得安心。

  道子握住了眠冬。

  他回避了鳳舞的問題,反而對鳳舞淡聲吩咐道:“知非否。”

  鳳舞:“……?”

  道子道:“綺瀾塵出現了,闕如言為她作保,她已重新集結了四宗。我對四宗多少了解,散不可怕,但一旦凝聚起來、拼力反撲,將會是個極大的麻煩。雲水宮內的修者是他放出去的,綺瀾塵尤該由他解決。”

  鳳舞不疑有他,領命而去。

  她將此事告訴了鳳鳴。鳳鳴挑眉問:“沒有別的了?”

  鳳舞冷冷回答:“沒有。”

  鳳鳴不依不饒:“天梯的事情呢?尊上拿來奠基的那部分呢?他都沒說嗎?”

  鳳舞不耐煩:“尊上自有打算。”

  鳳鳴卻不太贊同,他想了一會兒,又問:“尊上有不許我們幫忙嗎?”

  鳳舞:“這倒是沒有。”

  鳳鳴便道:“他們修者的事情交給他們自己去做,我去處理天梯的事情。”

  鳳舞皺眉:“只有尊上才能幫那些修者飛升去滋養天梯,他不動,你我能做的太過有限。”

  “誰說的。我是那種不做准備就下來的人嗎?”鳳鳴說著,指尖翻出了一塊半月玨,他瞧著那東西慢慢道:“天梯說到底需要的是養分,他們沒用憑自己飛不上去,那我直接抽了他們的元神,用半月玨送上去好了。”

  “我們沒法帶著這裡的東西靠近天梯,但半月玨可以。”鳳鳴對鳳舞說,“一個飛升修士能做到的,十個未飛升的,二十個未飛升的,大不了我費點力氣,抽個上百個,總能夠用。”

  “哪裡還需要等尊上費力。”

  鳳舞道:“那你要從哪裡去找?雲水宮內的那些嗎?”

  鳳鳴道:“雲水宮裡留下來的那些,怕是一百個也及不上一個那日逃脫的劍修。”

  他說著看向了南方,若有所思道:“我也和知非否打聽過,那修者似乎是出自閬風的。既然閬風有這樣的人物,那我尋到它的家門,直接抽了這一門——你說是不是就夠用了。”

  鳳舞冷聲:“我說不,你會不做嗎?”

  鳳鳴笑著拋出了半月玨又接住:“當然不會。”

  鳳舞直接離開:“那你就不必問我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 11:54 PM

第79章 一夢華胥09

  北境雪谷內,秦湛做了最後的安排。

  她送走一劍江寒,對他道:“知非否便拜托你了。”

  一劍頷首:“我明白,不會負你所托。”

  秦湛看向一劍江寒,黑衣的劍修一如既往。他站立著,正如同永不可摧倒的昆侖山脈,昆侖或許會亡,昆侖山卻會永在。

  一劍江寒握起了拳頭,遞在秦湛眼前,對她道:“十日後,祁連山見。”

  綺瀾塵與闕如言先行,糾集四宗的位置正是祁連山。

  秦湛看著一劍江寒遞出的拳頭,也忍俊不禁。她同樣握住了自己的手,與一劍江寒的拳頭於空中相撞。

  秦湛頷首道:“十日後,祁連山見!”

  一劍江寒微微笑了笑。他笑起來的時候,臉頰有若隱若現的酒窩。

  “走了。”

  他對秦湛揮手作別,攜劍離去,滿北境的風雪也不能阻了他分毫。秦湛見著一劍江寒忍不住笑, 片刻後,她握住了自己的劍,正欲回去,屋中的阿晚先跌跌撞撞的跑了出來。

  隨他一同的,還有朱韶。

  雲松已隨著綺瀾塵和闕如言去了祁連山,秦湛本意是覺得朔夜爵這裡更為安全,希望阿晚在這裡以蜃樓之力盡可能的收集信息。這些時日以來,借由蜃樓同玉凰山之力,秦湛雖然身處北境雪谷,但消息卻半點也不曾錯漏。

  這些消息裡,有鳳舞一指毀雲天一色,也有知非否試圖再毀一次祁連山。但無論是哪個消息,阿晚遞來時都未曾出過這樣驚慌失措的表情。

  秦湛眉頭微蹙,她伸手扶住了阿晚的臂膀,輕聲問:“怎麼了?”

  阿晚看著她長大了口,卻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還是朱韶向她行了一禮,極鎮定道:“師尊要尋的半月玨出現了。正如師尊所料,從天將而降的那兩位天上人手中,卻有一人帶著了這樣東西。”

  秦湛尚未來得及松口氣,朱韶說出了剩下的。

  “但他們似乎想要用這半月玨來運送普通修者的元神來滋養天梯。”朱韶微垂下眼,“而被他們選中的地方,是閬風。”

  饒是秦湛一早就有了心裡准備,在聽到天上城這麼快便就將目標定成了閬風時,仍是忍不住罵了一聲。

  朱韶道:“我已命雁摩以最快的速度去通知並支援閬風,但——”

  阿晚低聲補充:“因著四宗重結的緣故,閬風沒有人是那兩人的對手,光只是那兩人便也罷了,若是道子親至,閬風必亡不存。”

  秦湛不過略想一瞬,她問阿晚:“以蜃樓之術,將我送去閬風要多久?”

  阿晚道:“哪怕我用盡全力,也要得一日半,我聽聞那兩人是乘龍而降,以龍的速度……一日半,怕是來不及。”

  這簡直便像是要將秦湛迫入絕境裡去。

  她人在北境雪谷,哪怕拼盡了全力,也未必能救的了。

  可秦湛瞧著卻冷靜極了,她得了阿晚的回答也不絕望,甚至轉而問向朱韶道:“蜃樓趕不及,玉凰山呢?”

  朱韶聞言微微抬眼,他答:“鳳凰一日三千裡。”

  朱韶輕聲,眼中灼灼:“弟子雖不才,但像在半日內從雪谷趕至南境昆侖山脈去的這樣的小事——幸而尚能。”

  鳳凰一日三千裡。

  朱韶是半妖,只是世人幾乎都未曾見過他的鳳凰真身,以至於連阿晚都忘了,朱韶是鳳凰來著。

  一旦解決時間問題,剩下的就都不是問題。

  北境雪谷內連綿不絕的風雪忽得停了下來,連慣常不見的太陽都從厚重的雲彩後重新露出了光。

  朱韶化出妖身,是只尚顯青澀的朱羽鳳凰,說是尚未長成,他的妖身也足有十米多長,尾羽更是燦若晚霞。阿晚立在他的身邊,只覺得天地日月在這樣的妖族面前都是渺小的,唯有他向秦湛低下了頭,甚至允秦湛去觸摸他的翎羽時,阿晚才能將這只耀目的鳳凰與玉凰山瞧著有些女氣的、曾經的東境皇子聯系在一起。

  秦湛伸手順了順朱韶脖頸處的朱羽,對他道了謝,握著自己的劍便翻上他的背去。

  鳳凰清嘯,天地相迎。

  眼見秦湛這便打算去了,阿晚忍不住叫了一聲:“劍主!”

  秦湛回首,便見阿晚糾結猶豫,卻仍是仰頭問她:“劍主是一定要護下閬風嗎?”

  秦湛看了眼阿晚,對她說:“不是閬風,我也要去。”

  阿晚忍不住道:“可是,劍主說要斬天梯,若是此時道子也在,與三人為敵——”

  秦湛答:“阿晚,你覺得溫晦為什麼最後選了我,甚至為此甘於用命為我鋪路?”

  阿晚面露茫然:“我、我不知道——”

  秦湛耐心答:“因為他知道我是個貪心的人,我從來都只想要最好的結果。他走的路我不會走,他知道我會、也能辟出一條新路來。”

  秦湛看了眼前方,她淡聲道:

  “時至今日,犧牲已足夠多了,我不想再看見有人死了。”

  阿晚怔在原地,其實細數而來,首先因天梯犧牲的此世修者,就是逍遙仙和風澤。想到風澤,阿晚眼眶微濕,她低聲對秦湛道:“可我也不想失去你,劍主,我不想你會和他一樣。”

  秦湛對待阿晚就像對待一個尚未長成的孩子,她伸手摸了摸阿晚的頭,對她溫柔道:“我一早說過了,我不是風澤,也不是逍遙仙。我會活著。”

  阿晚心中天人交戰,最終,她還是伸手拉住了秦湛。

  在秦湛略微驚訝的眼神下,阿晚一字一頓道:“劍主有件事,我需要你記著。對越鳴硯而言,你是世上最重要之人,甚至重愈他命。”

  “若是到了難以力勝之際,劍主不妨試試對道子叫一聲‘小越’。”

  秦湛皺眉:“……什麼意思?”

  阿晚猶豫一刻,咬牙道:“越鳴硯他喜歡你,敬愛你,超過一切,而這份感情,道子丟不去、抹不掉。”

  “如果我沒猜錯,他之所以認定自己是越鳴硯,便是因為不願意放棄這份情緒。”

  “小越曾經存在的二十多年,使得道子也無法對您漠視,甚至——使得道子對您也有戀慕。”

  秦湛起先還有些不明白,但阿晚說的如此直白後,她只要不是傻子,也就都明白了。

  她低聲道:“你是要我利用小越的感情?”

  阿晚眉目微利:“是。”

  秦湛沉默了,半晌後她道:“你說的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偶爾也覺得小越似乎心憂愁苦,但我問他,他也總說無事。他說無事,我便也當做無事了……這麼看來,作為師父,在這十年多裡,我原是失職。”

  “既已失職,至少——也不該再輕賤他的感情。”

  阿晚低聲道:“劍主……”

  “我還記得他說過,若是日後得了什麼,都定要分我一半。”秦湛微微笑了,“小越做我徒弟十年,慣來尊師重道,從不願使我有片刻煩心。”

  “你也說了,為越鳴硯二十五載,他存在過,甚至連道子也抹不去。”秦湛淡聲道,“既然如此,你便更不用擔心了。”

  “他不會讓我死。”

  阿晚立在原地,鳳凰的振翅幾乎要吹進這北境的雪來。

  阿晚被這風吹得幾要睜不開眼來,她立在原地,等風略弱了一些,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北境雪谷裡已再沒了秦湛與朱韶的身影了。

  風雪與厚重的雲層又漸漸聚攏在這處,阿晚立在風雪裡,頭一次忍不住握住了手不知向誰禱告。

  朔夜爵平靜瞧著這風雲變幻的天氣,握著手爐的表情倒是沒什麼變化。

  他立了一會兒,便又回去了。

  丹爐裡正練著一顆丹,一顆或許將決定最後命運的丹藥。

  與此同時,昆侖山脈閬風派。

  所有的閬風弟子於山門前嚴陣以待,雁摩率領著一整支的玉凰山精英,配合閬風山門大陣而立,只等敵人來襲!

  應龍便是在一呼吸間出現的。

  它甫一出現,便張開血盆大口,引得山風橫肆、樹木皆傾!

  然而出乎鳳鳴意料之外的是——總是應龍一呼如颶風過境,閬風內竟無一人退,也無一人受此影響。

  閬風派難道已經強到派中弟子皆有一面應龍之力了嗎?

  鳳鳴略想了一刻,眼睛先看見了閬風後山中巍巍立起的一座無名黑塔。

  他似乎找到原因了。

  鳳鳴立在應龍額上,宋濂見到了他,他浮塵一揮面色凝重,喝道:“對敵!”

  閬風弟子在一瞬間皆祭出了武器。閬風原來便是昆侖八派中繼承昔年昆侖諸道最完成的門派,如今除卻劍閣,其余四個皆以昔年昆侖陣法而立。築閣升黑塔,起大陣。五行術者各執武器,借由衍閣之器,眨眼間竟凝出了一道連應龍都突不破的屏障來!藥閣弟子雖是丹修,但他們卻因大多從醫道,而對諸道都略知一二。他們分出了一部分,補上了劍閣的位置。

  五閣承昆侖。

  五閣立昆侖。

  隨著宋濂浮塵再一揚——

  鳳鳴眼中只見一道立芒自五閣震中凝出,向他直刺而來!這光像極了劍閣破勢,卻又像雷電迅猛,明明是連應龍利爪也扯不破的屏障,這光卻能從內突出——

  鳳鳴微微眯起了眼。他張開了手。

  宋濂大喝一聲:“破!”

  這劍光准確無礙的擊中在了應龍的下顎上!

  應龍吃痛嚎叫,它甚至顧不得其上的鳳鳴,直接將他從頭上甩了下來!

  鳳鳴躍於空中,見他帶來的那條龍下顎鱗片直接被撕裂,露出血淋淋的皮肉來。應龍見到了他,嗚鳴了一聲。

  鳳鳴見到了受傷的應龍,染紅閬風山門前的血。

  他冷下了面容,卻笑道:“閬風。”

  宋濂毫不停頓,他再道:“破!”

  光芒又起,鳳鳴這次卻不等了。他伸出一指,徑自與著劍光對上!他不閃不避,劍芒也毫不留情!

  轟的一聲!

  宋濂的心直提在了嗓子口。

  刺目的劍芒散去。鳳鳴由天緩步而下。

  他竟是無事!

  烏發仙人眸光冰冷,唇角卻帶著笑意。他一步步走上了閬風山門,手掌覆在了閬風大陣凝出的屏障上,就像捏著一塊水晶一般,一寸寸施力。

  劈啪一聲。

  透明的屏障上裂出一道細紋。

  宋濂一口血直接吐出,他絲毫不等,轉身便對面色蒼白的徐啟明喝到:“築閣!”

  徐啟明即刻結印開黑塔,他指揮所有的弟子,高聲道:“聽我命令,所有人,即刻避入黑塔!”

  “築閣引路,正法閣斷尾!藥閣先入!”

  鳳鳴隔著一道屏障,似笑非笑地瞧著其中的閬風弟子急退,他也不急,甚至有興趣問了一聲守在最前方的雁摩:“你們不去嗎?”

  雁摩道:“有約在先,便要履約。我們和正道簽的協約上說了會幫他們,就一定會幫他們。”

  “玉凰山,一諾千金!”

  隨著雁摩的那隊衛士眼露死志,他們隨著將軍寸步不退,同稱道:“一諾千金!”

  鳳鳴覺得有趣極了。

  他從未如此仔細地看過這些下界的造物們,此刻卻倒是一一瞧了。

  他捏緊了手,閬風的屏障乍破!

  應龍咆哮,眼見便要衝進這山門裡,鳳鳴雙手交疊,眼裡這次倒是帶了點不一樣的東西,他語氣鄭重,少有的對攔在他面前的宋濂、雁摩及閬風一眾長老做了次自我介紹。

  他笑道:“我叫鳳鳴,今日特來取你們的性命。雖有些對不住,還請各位不要再愚昧抵抗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12:02 AM

第80章 一夢華胥10

  強敵當前,閬風眾人緊繃心弦,不敢有分毫大意!

  鳳鳴見著那些弟子緊急避入了那座黑塔內,而玉凰山的精兵則與閬風其余尚有一戰之力的人去共抗應龍,好給前往黑塔避難的弟子們多爭取一夕的時間。

  鳳鳴在自己的世界裡拿回自己的東西,便毫無留念的回了天上城。回去後,他唯一為那處留下的,是長達七百個日夜的天火。天火將世界燒成一片焦土,鳳鳴不曾在意過,更不曾看過。

  可如今見到閬風諸人,他竟然也回想了一刻,想到他醒後為他銜過一枝的雀鳥,想到他曾撇過一眼的野花,也想到曾不知將他當作了誰,為他奉上過甜蜜的小孩子。他們在天火降臨前,是否也曾像如今閬風諸人一般抵死相抗呢?還是更簡單一些,因著無力,而只是痛痛快快的死了?

  他微微嘆了口氣,揮袖朗聲道:“如果我是你們,就會選擇痛痛快快的死。”

  鳳鳴含笑道:“與其非逼著自己認清螻蟻的身份,再不甘不願的同樣死去——何不從一開始,干脆將這當作天罰,命有此一劫,乖乖認了,無痛的去呢?”

  宋濂修為算不上頂尖,故而他的臉上已經顯出了老態。

  可即便是老了,他也依然於天地間站著,對鳳鳴道:“因你不是這天,而我等也非你口中之命。”

  鳳鳴瞧著宋濂片刻,笑意盈盈道:“狂妄。”

  雁摩身為妖族五感尤為敏銳,他第一刻察覺了風中異變,刀隨風出,即刻轉身便是一式起!

  “宋宗主,小心!”

  於此同時,鳳鳴同樣一指擊出,面對雁摩全力而出的招式,他竟不過只是懶懶抬眼瞧了一瞬,竟便平了。

  雁摩驚駭不定,眼中眸色更沉。

  宋濂與之相同,對上鳳鳴,閬風其實先前兩劍已是拼盡全力而出。昔年昆侖大陣,上可斬凶獸,下可平山海。閬風自是比不得祖師們昔年運陣強力,但被對方輕輕松松一指抹平——這樣巨大的實力差距,還是讓宋濂心驚。

  這還不是道子親臨,不過只是他的一下屬罷了。

  哪怕四宗重結……就能對抗的了了嗎?

  宋濂眸色漸深,卻是腳下邁出一步,手中咒式再起!鳳鳴只覺得空中氣流微變,尚不及退避,便見著原本鋪著青石磚的地下忽然如水滾湧,他略抬腳浮於上空,正要嘲弄宋濂的無用——翻滾著的泥土推翻了青石磚,皆露出石磚下不知刻了多少年歲的強悍術式來!

  宋濂浮塵一甩,額間沁出汗水。

  他眼半分不錯,用起全力,指引著這刻滿了青石磚的術式直衝鳳鳴而去!

  咒術鋪天蓋地而來!

  鳳鳴立於空中,竟一時也尋不到避處,只能眼睜睜瞧著那些金色以著瘋狂的速度糾纏上他的身體,將他捆束!

  而後,隨宋濂一指,他的拂塵同化為萬千金光直刺強敵!

  宋濂道:“正法昆侖,雷霆一怒。”

  眨眼間,纏繞鳳鳴周身的金色光線皆化作粗壯的電紫雷光!轉眼間便將他包圍其中,轟炸了個徹徹底底!

  雁摩完全看呆了,他像是根本想不到閬風的青石磚下,竟然還藏著昔年昆侖派留下的符咒,而這符咒留在正法閣的手裡,時過千年,竟還有著這般實力!

  世人皆知閬風宋濂,為人長袖善舞,左右逢源,配合劍閣兩代不世出的傳人,便使得閬風在四宗之內坐穩第一把交椅近乎百年——無人能忽視他對閬風的作用,但同樣的,人們也都記得,宋濂的實力實則配不上他的地位。四宗之中,四大掌門,為他最弱,甚至難以保持年輕相貌。

  雁摩自然也是這麼認為的。可如今宋濂卻在眨眼間以一人驅動了昆侖雷霆術,縱使配合了青石磚上藏起的符咒,也足以令人震驚。雁摩正在驚訝宋濂居然有此等修為,這位閬風的宗主便又是一口鮮血吐出,他靈氣幾近枯竭,靈台更是因先前強勢一擊不穩。閬風站在他身旁的弟子連忙扶住了他,同時對雁摩道:“雁將軍,就是現在!”

  眼前雷鳴稍弱,顯出了鳳鳴一□□形來,雁摩眼似鷹,再准確不過的抓住了鳳鳴千分之一間露出的弱處,手中長刀揚起,周身妖力暴漲,對准那一刻、那一點,便是絕式出殺!

  鳳鳴被千萬金光所束縛,便在如此絕境,他竟也依然掙出一手來阻雁摩!

  宋濂見狀,強撐自身,他咬牙,拼著最後一式放出,數丈雷光自天而降,正似話本裡的天罰,直劈鳳鳴靈台三寸!

  鳳鳴不得不先伸手擋這一擊!

  雁摩刀風已至!雷霆重擊破的鳳鳴分身乏術,他這一刀——刺了進去!

  雷光轟鳴,刀鋒酷烈。三方功體激烈碰撞,滿眼皆是耀目白光!

  閬風眾人齊齊看向天上,雁摩被雷光的轟擊逼退,但他那一刀確確實實是都刺進了鳳鳴的身體裡。

  雁摩落下,伸手也去扶了宋濂一把,宋濂反手握住他,低聲問:“成了嗎?”

  雁摩看向空中,遲疑道:“不知道。”

  昆侖昔年的道術,九十九道雷光一道不差皆劈在了鳳鳴的身上,連閬風山頭都因這雷霆的威力還些微晃動。這一式,是宋濂繼承正法閣後,作為宗主練了約有五十年的一式。

  他自知天賦不高,也從未想過要如何進階延綿壽歲,唯有這承自昆侖,只能由宗主而習的“雷霆一怒”,他用盡了所有去學。

  ——因這是閬風根基,更是閬風之魂。

  宋濂緊緊盯著天上,九十九道雷光散去,天上終於顯出了鳳鳴的身形。

  他姿容狼狽極了,臉上有數處被雷鳴所焦的傷口,這些都不是最嚴重的,最嚴重的——他的胸口正中雁摩一劍,從傷口中流出的血幾乎要將他的白袍子染成紅袍子。

  鳳鳴低頭看了一眼,他不笑了。

  他伸手握住了雁摩刺進他體內的刀柄,面無表情地一寸寸從身體中拔出。雁摩刀刀似寬劍,握在鳳鳴的手裡並不相稱,他看了那刀一眼,伸出另一手,便在眾人面前,將這刀折了!

  應龍似是有感主人心緒,一怒之下巨尾橫掃,直將數十閬風弟子撞出數百米遠去!

  雁摩大怒,鳳鳴卻道:“我收回前言,你們不是狂妄愚昧,你們是自己尋死。”

  鳳鳴丟開手裡的刀,他伸出手掌,掌中似蘊有萬鈞之力。整座閬風都感受到了來自於他掌中的可怕威脅,幸而黑塔已閉,無論如何,那些弟子總歸是保住了!

  宋濂見那一掌即將落下,他欲抗,卻是再也無力了。

  他看著閬風,眼角微有淚光,低聲道:“師父啊,我早和你說過,這位子我做不來啊。”

  “你真不該選我……”

  宋濂微微閉上眼,等著那劈山裂海一掌襲來。

  可半晌過去,除卻閬風多年未變的清風吹來的些許泥塵落在了他的臉上外,什麼也沒來。

  宋濂忍不住睜開眼。

  如火焰一般又似霞光絢爛的朱紅長羽自他眼前掠過,鳳凰清嘯,直衝那漆黑應龍而去!

  應龍正欲以爪撕玉凰山子民,忽被鳳凰自右方襲來。鳳凰的下爪又狠又穩直刺向了它下顎血肉模糊處去,雙翅一震,便以足爪生生扯下了它一塊血肉來!

  應龍痛得只差滿地打滾,它丟開了所有的人,似燈籠一般的眼睛裡盯住了那只飛在天際高鳴的、尚未成年的鳳凰。

  玉凰山見了,皆忍不住低聲歡呼道:“是陛下,陛下來了!”

  朱韶的出現,就像是給玉凰山的所有人打下了一針強心劑,他們重拾了戰意,就連被斷了刀的雁摩也目露喜色,他正欲跟著朱韶一並先殺應龍,卻被徐啟明叫住。

  徐啟明道:“你總要有把武器。”

  他在自己的乾坤袋裡掏了掏,竟然還真取了一把通身玄黑的刀來。

  徐啟明道:“這是劍閣的,上面刻有雷咒,上次秦湛借我研究我一直未來得及還。”頓了一瞬,徐啟明將刀塞在了雁摩的手裡,“我覺得秦湛不會介意我借給你的。”

  雁摩大笑,他道:“放心,這次不會再折了!”

  他執刀便隨攻向應龍去,徐啟明回頭看了天上一眼。

  秦湛一掌抵上了鳳鳴那一掌。劈山裂海之力彌散於秦湛的指尖,她甚至仍有余力吩咐徐啟明:“徐師兄,勞煩你帶宗主先走。”

  徐啟明自然應。

  鳳鳴的威脅仍在,可秦湛到了,徐啟明便覺得再沒什麼可怕的了。

  宋濂原是被徐啟明的師叔冷中庭扶著,他見了秦湛,嘴唇蠕動,最後也只能道出一句:“秦師侄,他的實力堪比昔日溫晦,你當小心!”

  秦湛掃了鳳鳴一眼,回答道:“自然。”

  宋濂知道如今也做不了什麼的自己還留在這裡,就只是個會給秦湛分神的累贅,徐啟明要他去黑塔,他也毫不拒絕。唯有冷中庭站在原地,看著秦湛神色復雜。

  昔年溫晦叛變,是他認為秦湛也會跟著入魔所以鎖她入黑塔。但溫晦叛變,是秦湛所平。

  後來雲水宮傳令天下,說秦湛叛變。可如今閬風遇難,也是秦湛來救。

  冷中庭看著天上,秦湛已沒了燕白,可她依然站在眾人身前抗敵,像一座道標,更是明光。

  冷中庭忽道:“秦劍主,你可莫要死了!”

  秦湛聞聲,心中唯有驚訝。尤其是說這話的人,是快記恨了她一輩子的冷中庭。這位築閣長老,眼裡從來容不下沙子,認得是黑白分明,從溫晦叛變起便再也沒對她說過一聲好話,便是後來天下皆尊秦湛為劍主,他見著了秦湛,也從未尊稱過一句。他是個固執又好面子的老頭,所以徐啟明補了一句:“我師父的意思,是師妹你千萬小心!”

  鳳鳴冷冷瞧著,對秦湛道:“你都沒重玄劍了,他們還叫你劍主呢,不算名不副實嗎?”

  他輕笑道:“假的也要恭維,看來是真把你當成救世主了。你說,若是我在這裡殺了你,這天下還有沒有人再敢輕視我等,忤逆尊上?”

  秦湛笑了聲,她答:“對不住,閬風做慣了四宗首位,難免態度上不夠親和——只是,他們也沒錯。”

  秦湛冷聲道:“我的確能贏你。”

  秦湛一掌擊退鳳鳴,她同時右手一反便要握住腰側碧色長劍——

  眼見秦湛即將拔劍出鞘,鳳鳴還不來不及重新對敵,便已感覺到刺骨殺意,這劍氣猶如實質,直刺進鳳鳴眼裡,令他最深處生出一點恐懼來。他咬牙,伸手欲敵——

  秦湛忽然松開了手,她右掌即出頭未回,卻再也准確不過的接下來從空中乍然而現的鳳舞一掌!

  鳳鳴見到鳳舞眼中微訝,而秦湛已由左手拔劍。

  碧色劍鋒一出!天地風雲驟然色變。

  鳳舞一掌被攔,她也毫不停歇,右手中直凝出一根光鞭便直取秦湛面首而去,秦湛微側避開,左手反握劍柄,避閃之間竟借勢同時一劍斬向鳳舞,迫的她攻式不再只得急退!

  鳳舞落去鳳鳴身邊,鳳鳴驚訝完了,埋怨了一句:“你怎麼來了,我一個人也行的。”

  鳳舞面無表情:“若是我不來,你就將會是第一個因被三千界的凡人重創而被迫回到城中的人。”

  鳳鳴陰著臉:“你說我贏不過這些東西?”

  鳳舞道:“不是東西,他們是修士,是求道者。”

  鳳鳴道:“那也不過是下等生物,沒道理我贏不過!”

  他雖這麼說著,卻也沒真讓鳳舞就此離開,而是同鳳舞協作,一同對上了秦湛。

  秦湛看著這對姐弟,開口道:“我名秦湛,此劍名‘碎星’,意為‘碎星辰,斬命軌’。雖然有些抱歉——”她抬眸,“今日兩位怕是要有來無回了。”

  鳳鳴大怒,他一掌擊出,鳳舞手中光鞭隨即如蛇而上!

  兩人一左一右再度攻來,秦湛腳下回轉,以劍鋒斷光鞭,再以劍柄處回力一擊,直退鳳鳴!

  兩人一擊不成,再次傾身而上。但越是久戰,兩人越是心驚!

  秦湛的靈脈便像是永不會枯竭的大海,無論鳳鳴鳳舞攻勢有多急多猛,她總能接下甚至尋隙反擊!鳳鳴與鳳舞兩人雖強,但到底是萬年也不曾真正動過刀槍。面對秦湛這般從血海之中走出的劍修,不消片刻,再不能以一力強攻之下,便被扭轉了局勢,反處處受到秦湛的壓制,甚至已露頹勢!

  “——怎麼可能!”鳳鳴不敢置信,“三千界,不該有人能有這般修為!”

  秦湛答:“一人是不該有,兩人卻不一定。”

  她執劍,直對這姐弟倆,緩緩拉開手中劍尖。

  秦湛道:“劍式第五,凝氣。”

  萬千劍光猶如實質,似暴雨傾灌襲來!

  鳳鳴大駭,鳳舞將手中光鞭舞至極致,卻也攔不住這漫天凝成了實質的劍陣。她見已防不住,便干脆棄了手中鞭,轉身將鳳鳴護在身下,竟是要以幾身硬扛!

  秦湛見狀,眼波微動。

  就在此時,凜冽寒氣似冬季襲來,秦湛略退一步,回首便見道子手握眠冬,對准幾乎要將鳳鳴鳳舞迫至絕境的一劍,淡聲道:“劍式,第三。”

  萬千劍鋒止於眠冬驟冷劍氣前,轟然而碎。

  鳳鳴見到了前來的道子,心中一時忐忑,他低聲道:“尊上……”

  道子看了他一眼,未曾開口,鳳鳴便越發覺得不安,直到鳳舞毫不猶豫請罪:“勞動尊上,是屬下教弟不嚴。”

  道子也未開口。

  他只是看向秦湛。

  秦湛看見他腰側佩劍兩把,一是燕白,一是眠冬。眠冬置於他手,燕白卻安靜的不像話。

  秦湛道:“你將燕白如何了?”

  道子答:“你說重玄?他太過放肆了些,我將他關了禁閉。”

  秦湛想,燕白或許從前是不放肆的,只是陪著她久了,養成了鬧天鬧地的性子,這性子跟著她還好,回了道子手裡,自然是要被罰了。

  秦湛輕笑了聲,她重新握劍,看了那三人一眼,語氣平緩道:“如何,現在是要三對一嗎?”

  道子未言語。

  秦湛倒是不甚在意,她甚至頷首挑釁:“來。”

  鳳鳴被激怒,連同鳳舞面上也隱忍著怒意。

  道子執劍,他微動,鳳鳴鳳舞便得了赦令,再次攻向秦湛!秦湛以劍御敵,鳳鳴鳳舞進不得,就在此時,道子執劍而來,秦湛便像是身後有腦袋一般,以掌風震開鳳鳴鳳舞的同時,竟也硬生生扭轉了身體,握住眠冬強硬偏開它劍鋒的同時,竟也一劍攻向了道子咽喉!

  道子一劍被封,直覺之下破開燕白封印,左手拔第二劍相迎!然而秦湛便像是早知如此,一式劍五隨即而出,迫得道子連退數步!

  道子面露狼狽,秦湛的左手被眠冬凜冽的劍氣覆滿了薄霜,甚至刺到指尖流血。

  道子見了,忍不住蹙眉,秦湛卻只是甩開了指尖血珠。

  她對道子道:“他在此世活二十五年,所用劍術皆是我教的。你若想贏我,最好以你天上城的劍術來,否則——”

  她凝視著道子,冷聲道:“你會明白,我為什麼、又憑什麼能做他的師父。”

  “比劍,你贏不了我!”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12:08 AM

第81章 一夢華胥11

  道子聞言,視線終於從秦湛受傷的指尖上移開。

  他看向眼前執劍而立的劍修,第一次從喉嚨深處念出她的名字。

  道子的聲音低沉,甚至帶著警告。他道:“秦湛。”

  鳳鳴聽見秦湛的話卻忍不住大笑,他的臉上還有血漬,似笑非笑道:“你說你是師,要求尊上以天上城的劍術來對付你,卻不知道昔年昆侖太上元君悟道,其劍意便是我等傳下。若要從根源論起——秦湛,你怕是連曾孫都稱不上!”

  秦湛眉目未變,相反,她甚至“哦”了一聲,又道:“那你為何連曾孫的一劍也抵不住?”

  鳳鳴:“你——!”

  他怒極卻牽動了雁摩留在他胸口上的那道傷口,鳳舞見狀皺眉,不許他再動。而道子靜靜地在一旁立至現在,也終於開了口。他對秦湛道:“我知道你想迫我重握重玄,好徹底解開重玄身上的封印。”

  “只是我不明白,先前在魔域中,是你先拋下他,此刻為何又要在乎他是否不得自由?”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困惑卻也是十足的困惑。

  秦湛看著他與越鳴硯別無二致的外貌,握劍的手也有極輕的、難以察覺的一瞬微動。

  她淡聲答:“劍名雖是假的,六十年卻是真的。”

  “縱然不是我的劍,燕白劍為天下仙劍之首,也不該被這般對待。”

  道子聞言,猛然抬眸緊盯秦湛,他握著燕白卻不發一言。片刻後,似是思考完畢,他將手覆上了燕白劍柄,一寸一寸地將這把劍真正的、重新拔了出來。

  與先前被秦湛逼迫著出鞘攔敵不同,這一次燕白出鞘,秦湛見到了鎖在它身上的、那些若有似無的金色鎖鏈根根斷裂,終於顯出燕白銳利的劍身來!

  燕白出鞘,清嘯長吟!

  秦湛神色一變,全心迎敵。而道子拔出這一劍,卻將劍鋒指向了閬風內的那座黑塔。

  他緩緩道:“你要見我的劍,這便是我的劍。”

  “日月遞炤,天行有常。”道子劍鋒似風、似海、似山川、似星辰日月,他手中劍意,竟然就是此世!

  他劍鋒輕揚,便是天地為之顫抖、江海為之寂靜。道子語氣平靜,他將自己的劍意完完全全地展露在了秦湛面前:

  “制天命而用之。”

  他抬眸看向秦湛,甚至頗有展示之意,握著劍柄的手心向上:“這就是我的劍。”

  秦湛心中早有准備,縱使直面了這猶如宙宇般劍意,她也仍然未退半分。也不知溫晦鑄劍時是有心還是無意,道子的劍意是制天命,燕白真正的名字是“重玄”,這兩者加起來便是“制天道而用”——正是道子在天道威逼下為天上城患病的眾人所強擇出路的行為。而他為秦湛所鑄之劍名“碎星”——列星隨旋也為天道,秦湛的劍名還有她所選的路加起來,正好是“碎天命”。

  道子劍意磅礡無邊,秦湛卻也不見得會輸。正待她隨時准備接下道子的攻擊時,道子的劍尖卻越發壓向了閬風黑塔。

  那山海一般的壓力,盡數承在了黑塔之上!秦湛清楚地見到築閣承載近千年的黑塔發出了沉悶的吱呀聲,在五十年前的正魔之戰裡,不曾被傷過分毫、被南境當作救世淨土的黑塔,竟然在這一劍下崩裂了一分。

  道子道:“秦湛,我知你無懼,只是這天下間並非萬物皆無懼。”

  “我欲歸家。”他毫無回旋,“閬風或你,我必須取走一樣。”

  鳳鳴起初不明白,在瞧見秦湛身上那幾近能與道子一拼的修為後恍然大悟。

  汲取閬風一派滋養天梯固然是個辦法,但一個個來總是麻煩。秦湛就不一樣了,她強得幾乎已要掙脫了天道定下的所謂“界限”,若是能得秦湛“飛升”,怕是便再不用其他,單她一人,便能保道子重歸天上城!

  鳳鳴想明白了,看向秦湛的目光不由微變。

  他見秦湛不言語,生怕秦湛心狠,干脆舍了閬風也要拼死攔下道子,刻意朗聲道:“秦湛,你該不會也覺得多數人的命是命,少數人的命不是命,要舍了你的師門吧!”

  秦湛毫無所動。

  她只是在算,算她能在道子拼盡全力一擊下,保全閬風的概率有多少。

  秦湛的指尖微跳,她不免施力重新握穩了劍。

  溫晦留給她能幫她用來嘗試斬斷天梯的修為尚且未能被她完全運用,而她也不能在計劃達成前有任何閃失。

  秦湛看向閬風。

  閬風內,朱韶已刺瞎了應龍的眼,在他與玉凰山的共同攻擊下,原本威風凜凜的巨龍如同被困在了淺灘上的虺蛇,縱然全力掙扎卻也脫不去身下的網,只能眼睜睜地瞧著那只鳳凰尋到了它的逆鱗,以利爪分毫不留情的刺入撕裂!

  應龍咆哮,逆鱗被剜,鳳凰尖銳堪比玄鐵的足爪深深刺在它的血骨裡,將它摁在閬風的山石邊,尾羽如刀,一掃而過,便是山石皆傾盡數砸在它的身上!

  應龍發出了瀕死的呼聲,鳳鳴驚覺,他想要去幫應龍,卻迫於秦湛而不得離開一步。

  秦湛便這麼瞧著那只龍在朱韶的手下漸漸沒了聲息,也不知死活。

  鳳鳴的眼角都發了紅。而秦湛這時方才漫不經心地問道:“你要我的命?”

  道子未答。

  秦湛松開了自己握劍的手,她輕笑了聲道:“我怕你取不走。”

  道子淡聲道:“總要試試。”

  秦湛自詡並非這個世界的人,道子就算想拿她滋養天梯,也未必是件容易的事情。她約了一劍江寒十日後,只需拖過十日——她瞥了一眼鳳鳴手中的半月玨,十日後,一切便能塵埃落定。

  秦湛盯著道子片刻,她反手將碎星收入劍鞘。碎星一寸寸隱入鞘中,壓在鳳鳴心頭的那座山方才一點點挪開,直到碎星完全歸鞘,秦湛的手松開了她的劍,鳳鳴才緩出一口氣,又慢慢的直起身來。

  他譏誚道:“你倒是真願意當他們的救世主。”

  秦湛淡然回了一句:“當個救世主,總好過你救不得。”

  鳳鳴哪裡受過這樣的氣,他咬牙捏緊了拳頭。眼前的猛獸自斷了獠牙,正是報復的好時候,可他卻又記得對方利爪的滋味,也記得對方以一敵三時的銳利,終究還是瞥過臉去,只能當眼不見為淨。

  道子見秦湛收了劍,略遲疑一瞬,便也移開了劍鋒。

  他劍鋒剛移,黑塔上猶如實質的壓力便驟然一空。道子斂了劍意,同樣收劍回鞘。燕白劍一歸,燕白便從劍中凝出了身形。

  他瞧著秦湛淚眼汪汪,根本不管道子還在他的身邊,便抽抽搭搭地對秦湛說:“秦、秦湛,我想你了。”

  秦湛完全沒想到都是如今這個狀態了,燕白開口竟然還是這樣的一句話。他這麼哭著說,秦湛一時間倒是完全不會答了。

  秦湛不答,有別人答。

  鳳鳴冷聲道:“重玄,別忘了你是誰的劍。”

  燕白聞言,脾氣立刻上來。他也不哭了,衝鳳鳴冷笑道:“關你什麼事,我是誰的劍也不是你的。你管不著!”

  鳳鳴:“……”

  鳳鳴不滿,他壓低聲音:“重玄,你別忘了,我們才是來自一處!”

  燕白卻是偏頭看向了眠冬劍,他像是在聽什麼,而後忍不住發出了一聲笑。

  鳳鳴不解:“你笑什麼。”

  燕白慢悠悠道:“笑你還沒有眠冬明白,我和眠冬是劍啊,你非得說和我一處,你也是劍嗎?”

  鳳鳴徹底冷下了神色:“重玄,你是還沒被關夠。”

  提到“被關”,燕白的面上總算是露出了怯意,然而這點怯意也只是驅使他往秦湛的身邊又靠了靠,他飄去了秦湛處,躲在她的身後,對鳳鳴嘲笑道:“有本事你打贏她呀?”

  鳳鳴:“……”

  秦湛淡淡開口:“燕白。”

  燕白聞言,即刻閉上了嘴。他不敢鬧了,在秦湛身後垂頭喪氣,知道秦湛是看出他故意插科打諢想要緩解她與道子之間敵對的關系了。秦湛和道子,他最喜歡的劍主和他真正的主人,偏偏站了不同的立場,徒留他一把劍在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恨不得不做劍算了。

  他閉上了嘴,可最後又忍不住低低又說了一遍:“秦湛,我真的很想你。”

  道子聞言,羽睫微動。

  他看向秦湛,正欲說什麼,卻忽聽鳳凰清啼。轉眼間,原本還在閬風內與應龍糾纏的朱韶已至秦湛身側,朱紅色的鳳凰在落地的那剎又變回了玉凰山的妖主。

  他朱衣碧簪,姿儀出眾,站在秦湛的身邊,一雙似由月泠清泉沁出的眼睛不緊不慢地一一掃過在場的三人後,方才對秦湛道:“師尊,宗主他們已皆撤入黑塔了。”

  秦湛看見了,她對朱韶頷首:“你做的很好。”

  朱韶自叛離閬風後,便極少再得過秦湛的首肯。他抿住了唇,不自覺便將自己傷到的部位更小心的藏起,心中更是再無半分面對強敵的恐懼,他對秦湛道:“弟子陪師尊——”

  朱韶尚未說完,一道劍氣直襲他而來!

  朱韶即刻偏首躲過,那道劍氣打中他身後的古樹,直將那約有五人臂長的古樹擊碎成粉末!

  這一劍要是結結實實地挨上,怕是不死也要重傷。

  秦湛克制不住,她重新握上了劍,冷聲對道:“道子這是要毀約?”

  道子淡聲說:“朱韶不能算是閬風的弟子,何來違約?”

  話畢,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先前的行為不妥,手指微微蜷起,也不再多言。

  直到片刻後,他微蜷著的手指又輕微的舒張開,他向秦湛伸出了自己的手。

  秦湛不明所以,還以為對方是要她交出碎星劍。她的眼眸沉了下去,無論如何妥協,只有碎星劍,她絕不能交出去。

  所以秦湛冷眼旁觀,分毫未動。

  道子也不知在想什麼,他微微垂下了眼,可遞出的手卻也不願意收回。

  鳳舞見了,實在是沒了法子,她低聲道:“秦劍主,尊上這是請你履約。”

  履約?

  秦湛再看向道子伸出的那只手,指尖微微籠起一些,像是想要去抓什麼,卻又怯懦著不敢當真上前去抓住,所以只能往外遞出去,不收回,試著去等。

  秦湛同樣微垂下了眼,她對朱韶道:“我去些時日,我不在,你多照顧些。”

  朱韶自然領命,只是——“師尊要往何處?”

  秦湛直掠過了道子的那只手,她走向了道子的前方,見道子未行方才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她道:“那就要看道尊想要往何方了。”

  道子指尖微動,他緩緩收回了手。

  他看向了秦湛,回答了她:“昆侖。”

  “去昆侖。”道子冷聲說。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12:12 AM

第82章 一夢華胥12

  昆侖,萬山始祖,百宗之源。

  太上元君在此悟道,四境第一宗由此而生。秦湛初悟道時,也曾被溫晦帶來過昆侖山脈。昆侖山有鑄劍最好的寒鐵,也有洗髓最佳的雪冷泉,那時的秦湛不過只是一名跟在溫晦身後一路踉蹌的孩童,見了旁人一輩子或許都不能得見一眼的昆侖斷壁殘垣,也只會仰頭問上一句“今晚吃什麼?”

  後來秦湛成為閬風閣主,帶著越鳴硯游歷天下時,也曾特意來過此處。越鳴硯久久不能悟出劍意,秦湛本是想借著昆侖殘壁告訴越鳴硯“大道無情,萬物盛衰交替”的道理,試試能不能對他的劍意有所幫助,但因著昆侖上實在是又冷又凄清,她帶著越鳴硯待了不過半日便離開下山去,去嘗山腳下有名的“熱油滾”去了。

  時隔數年,故地重游。秦湛將此處盡掃入眼,除了昆侖殘柱在光陰中斑駁得更為厲害外,這裡似乎與她上次到訪沒什麼區別。但天上城絕不會無緣無故地來這處地方,秦湛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也只有溫晦當年曾對她提過的那句傳說了。

  她對道子淡聲說:“道子特意來此,看來傳聞是真的了。”

  道子未反駁她,反倒是燕白懵懵懂懂。

  他問:“昆侖不就是個破落戶嗎?還有什麼傳說啊。”

  沒有人回答燕白,鳳鳴鳳舞跟在道子身後一丈處,姿態恭謹。秦湛看了燕白一眼,開口多說了一句:“日起昆侖,月落合虛。”

  “日起月落之話,雖有因昔年昆侖強盛附勢褒贊的成分在,但仔細想想就會明白,這句話卻也沒有說錯。”

  燕白溫聲看向秦湛,秦湛指向昆侖群峰,對燕白道:“你看,昆侖山脈是四方而高,中央有池的形狀。至高處直指天璇,至低處仿若湯谷月泉。”

  “昆侖是最接近的天的地方,日若起,必是昆侖第一明。月將落,也必是昆侖捧最後一輪光。”秦湛的手若有似無地扶著自己的劍,側首對道子慢慢說:“道子選擇來此,怕是天柱的傳言不虛,此處是距天梯最近的地方,也是最方便拿我去做養料的地方吧。”

  “若是遠了,我掙扎、也拼出了一個掙脫的結局,天上城放過閬風的決定可就太過得不償失了……要麼不做,要做就要做到一擊必勝。”她微微頷首,“是這個意思嗎?”

  道子尚未回答,燕白先驚了。

  他說:“什麼,要拿秦湛祭天梯?這怎麼行,誰說的,我不同意!”

  他說完才想起道子沒有回答,他又驚又急,連著對道子道:“你、你可千萬別聽鳳鳴亂出主意呀!”

  鳳鳴聽到這裡,冷冷插了一句:“亂出主意?你是要尊上被困死在這裡嗎?”

  “重玄,你來此世數十年,連護住尊上這件事都未做好,有什麼顏面來指責我?”

  鳳舞阻攔了鳳鳴,她看向燕白,對燕白道:“重玄,閬風一戰你後期也見到了,我與鳳鳴什麼也沒說過。”

  燕白啞然,他重新看向道子,卻問不出話。

  他想問,卻生怕問出一句:“對,我要拿秦湛的命來換我的命。”

  燕白難過極了,他低下頭,心裡想著怎麼就會這樣了呢?天上城主是個在乎城民遠過自己的人,小越是個在乎秦湛遠過自己的人。在秦湛和大多數人的眼裡,越鳴硯與道子幾乎可以算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但在燕白和鳳舞的眼裡,他們卻沒什麼不同。

  他們倆都是將自己看的很輕的人。

  燕白在天上城不知陪伴道子幾許,從被他鍛出,陪他在洪荒混沌中遵循天道斬諸惡,直至諸惡蕩清,命軌生天上城,孕出道子的同族,與他一並再創三千界。

  在燕白的記憶裡,道子少有片刻安穩。唯有一次,在三千界結成而天上城疫病未發之前,道子在屋中瞧見院裡夜樹盛放,瞧了幾乎有三刻方才重新回神處理諸事,這三刻,大概就是燕白記憶裡唯一的全然屬於道子的時光。

  道子的上萬年,前一半為天道整肅宙宇而活,後一半為天上城而活。細數下來,也只有作為越鳴硯的這二十五年,是全然憑借自己的心性而活著。

  燕白是道子鍛出的劍,他們之間天生便有剪不斷的聯系。越鳴硯會上閬風,多少是因為燕白在閬風。而在閬風的燕白,坐在閬風祖師的雕像上,往下看了那麼一眼,自然也見到了這次上山待選的弟子中有他等了多年的人。

  燕白比誰都隨他更久,也自然能一眼瞧出他不完整,不僅僅是沒找回奠基在此世的部分。他好像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所以本來不喜歡秦湛收徒的燕白方才忽然間改了態度,他那時是秦湛的劍,多少也能影響些秦湛的主意。秦湛果然注意到了“越鳴硯”,像燕白期待的那樣,收他為徒。

  道子失憶,徹底將自己當作了“越鳴硯”,若是鳳鳴鳳舞大概會覺得心驚頭痛,燕白卻只會覺得興高采烈。

  他等了許久等不到人,卻等來了秦湛。正如同他曾說過的那樣,哪怕只有六十年,他也喜歡做秦湛的劍。

  出於這一點,燕白並不想“越鳴硯”恢復。所以一方面他出於愧疚總是勸秦湛對“越鳴硯”更好些,另一方面,他即使知道如何才能幫助越鳴硯治好眼睛,也閉口不提。

  燕白想得太簡單了。道子做道子其實並不開心,那為什麼不能一直做越鳴硯去。天上城只剩他沒治好了,他也沒有必須要回天上城的理由。

  這裡是他創造的世界,他留在這裡,這裡有秦湛,難道不比天上城要好上千萬倍嗎?

  他想得簡單,所以沒想過對於不記得的“越鳴硯”而言,自然是這裡好過天上千萬倍,但對於道子而言——

  對於他而言——

  道子沒有回答秦湛也沒有回答燕白,對於天柱一事,他既沒有說有,也沒有說不是。

  他沒什麼起伏地對秦湛說:“昆侖雪寒,你自己多注意。”

  秦湛見道子沒有任何別的吩咐,禁不住眉梢輕挑,可道子的確說完了這句話便轉身離開了。

  秦湛見狀,問了一句:“不怕我跑嗎?”

  道子答:“你自可以走,但閬風走不了,縱使你能一夜間移走閬風,還有祁連、蓮華、雲水宮。”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竟然極其細微的微微動了一瞬。

  “更何況,秦劍主一諾千金,從不毀約。我以為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

  秦湛:“……”

  秦湛聽到“約定”這個詞便會直覺不好,她這一生,的確重諾,但也並非每個諾言都達成了。比如昔年對綺瀾塵,又比如……她對越鳴硯。

  她曾經對越鳴硯說,若是遇上了解決不了的事情,就來找她,她不濟至少還有一劍江寒。

  可如今她卻是要親自來做這個“他”解決不了的事了。

  想到越鳴硯,哪怕壓得再深,秦湛多少也會生出片刻沉默。她也不再多言,既然道子不打算立刻動手,對需要拖時間的她也只有好處並無壞處,她干脆直接向鳳鳴走去了。

  鳳鳴一見到她,便覺得渾身的骨頭都發疼。

  這位烏發的仙人也繃不住面上含笑的神情了,尤為警惕道:“你想要做什麼?尊上在此,絕不會容你放肆!”

  秦湛面對他,甚至懶得抬眼,她伸出手直接說:“給我半月玨。”

  烏發仙人冷嘲:“我憑什麼將這個給你。”話剛說完,他的腦子裡飛快的滑過什麼,他沒能抓住,但卻也因此敏銳回問秦湛:“你要半月玨做什麼?”

  秦湛早有准備,她說:“我與你們定約,你們不擔心我,我卻擔心你們毀約。”她盯著鳳鳴:“你要抽閬風修者元神來滋養天梯,怕是便要用到它吧。不用急著否認,我知道的比你們想像的多。”

  這個理由倒是挑不出任何的刺。但鳳鳴總覺得有哪裡不對,他拒絕:“我與鳳舞都在這裡,你無需擔心。”

  秦湛笑了聲,她問:“知非否呢?”

  鳳鳴正欲嘲笑一句“知非否才當不得他們的同伴”,鳳舞卻已從他的手中奪過了半月玨。

  可她也未將半月玨給秦湛。

  她對秦湛道:“我會將半月玨交給尊上,若是秦劍主擔心我等違約,只需盯好尊上便可。”

  說著,她也不顧鳳鳴的阻攔,便真的去將半月玨交給道子了。

  秦湛瞧見了,忍不住皺起眉頭。

  她瞥了一眼鳳鳴,冷嘲道:“你的姐姐倒是為你考慮,若是在你手中你不交我,我怕是會打到你交出來。”

  鳳鳴咬牙:“你也不必挑撥,鳳舞自有她的打算。”

  秦湛輕笑了聲,鳳鳴面色不愉,但好歹壓住了沒有爆發。鳳舞將東西交給了道子,回來便見自己總是笑盈盈的弟弟臉上陰雲密布,她想要問一兩句,卻又想到鳳鳴這看似溫和實則任性的脾氣,干脆也就不問了。

  而鳳鳴瞧見鳳舞冷冰冰的面孔,哪怕心裡知道鳳舞慣來就是這幅表情,心裡卻奇怪的忍不住又生氣火來。

  他哼了一聲,也不理會鳳舞,甩袖便走。鳳舞皺著眉頭,卻也只當他鬧別扭,道子在此處,她也確實沒空去在意鳳鳴的脾氣。

  道子往昆侖,似乎真是只是想去昆侖。

  整整半日過去,秦湛便在昆侖殘垣處隨意看了看。這裡原本是昆侖八峰中的主峰,也是昆侖真正的嫡系所在,故而破敗得也最為徹底。像是那些輔峰,因著還有些願意自稱昆侖傳人的傳承者,多少還留著些昔年的形貌,至少還有個能住人的屋子。

  秦湛隨意尋了棵長在雪地裡耐寒的老樹,挑了根枝便躺了上去。

  夜幕漸起,群星閃爍。

  因地勢高,昆侖主峰上的星星是最清楚的,秦湛原本帶著越鳴硯上昆侖,還存著借昆侖山上的群星教他星輿圖的心思,最後未能達成,也是可惜。

  秦湛倚在自己的劍上,瞧著這天上星。

  離她不遠處,斂了呼吸的道子站在樹下。

  他同樣看著星海,眼裡映著的卻是見星海的人。

  他終於與見星海者,見到了同一片星。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09:48 AM

第83章 一夢華胥13

  道子似乎打定了注意,要將秦湛困在昆侖。

  第一日,秦湛尚且覺著他無外不過天柱,畢竟昆侖也無它處再值得天上城青眼。可一日過去,道子不僅未曾提過一句要於昆侖借天柱現天梯,他更是連要幫秦湛飛升的意思都沒有。

  若說他先不動手,能夠理解為秦湛修為龐雜,一時半兒也無法順利調和幫她飛升。但連著三日毫無作為——這個理由大約便也不能用了。

  道子作為天上城主,此世悟道的源頭。昆侖傳下的東西他自然都會。

  秦湛見著他抬手融雪,昆侖的殘垣斷壁在他的手下重新自立拼接,最後竟當真湊出了一座暫且能做到遮風擋雨地殿閣來——為了讓這殿閣看起來好些,秦湛見著道子從袖中取出了一枚花種。

  那是雲水宮內花樹的花種。

  道子將那種子種了下去,轉眼間種子便在他的手下長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樹,粉色的五瓣花骨朵綴在枝頭尖上,轉眼間便一簇簇地綻開了擁在枝頭上。昆侖的冷風吹過, 枝上花簇倒也不怕寒,隨風顫巍巍地嬉鬧著,遠遠的看去,猶如一片籠在殿閣上的淡色粉雲。

  秦湛在一旁瞧著,也不做聲。

  鳳鳴鳳舞不知道子其意,卻也不敢違逆他的命令,只幫他在這昆侖上尋些可以用的東西,最後竟然也將這殿閣拾掇得能夠住人了。

  秦湛從來不是會刻意去委屈自己的人,有屋子自然好過露天。

  她毫不猶豫進了殿閣裡。

  鳳鳴那時正辛辛苦苦地修剪樹木枝干,好讓它既能遮住風雪,又不會全攔住了日光。他正辛苦,見著秦湛抱劍倚在殿中樹干旁合目淺眠,心中便止不住地煩悶生氣。

  可偏偏鳳舞半點也不允他去找秦湛的麻煩。

  鳳舞道:“秦湛該如何,尊上自有打算,不是我們該插手的。你若實在清閑,不如替尊上尋他缺失的那部分去。”

  鳳鳴看了眼秦湛,冷笑道:“我倒是想去,只怕是我前腳剛走,後腳這位便能借口我去會傷旁門宗派而要逃了。”

  鳳舞皺眉,她道:“你收斂一些,不再肆意妄為,我想有很多事情都會變得簡單。”

  鳳鳴臉上笑意微頓,他對鳳舞道:“姐姐,你以前可從未說過我肆意妄為。”

  鳳舞面色冷肅,她極中肯道:“若你不攻閬風,今日尊上仍在雲水宮內。”

  鳳鳴臉上笑意漸消,他同樣冷下了面容。當他與鳳舞一般毫無表情時,這兩人的相貌便尤為相近,近得幾乎要分不出誰才是真正“冷心冷腸”的那一個。

  鳳鳴輕聲道:“你這是怪我嗎?”

  鳳舞蹙眉。

  鳳鳴見鳳舞沒有回答,他心中煩躁逾甚,秦湛在一旁冷眼瞧了,倒是輕笑了一聲。

  她的笑聲不輕不重,恰好能讓這對姐弟聽見。

  鳳鳴冷眼回頭,秦湛的雙目卻是閉著的,看起來也不像是先前笑他的模樣。鳳鳴心中煩躁更甚,他用力丟了手中樹枝,砸出的聲音引得秦湛微睜開眼,自然也驚動了屋外的道子。

  道子回首,一雙漆黑的眼睛掃向這對姐弟。鳳鳴自知失禮,連忙低下頭來:“……尊上。”

  鳳舞抿著唇角,向道子欠身見了一禮。

  這對姐弟間的氣氛簡直繃得只差最後一根絲線斷開。

  道子看著他們片刻,忽開口道:“鳳舞去尋我缺失之處,鳳鳴留下。”

  鳳舞怔住,但她從不會對道子的任何命令有所猶疑,當下便領命去了。臨行前,鳳舞瞧了一眼鳳鳴,見鳳鳴仍在生氣,心中也略感無奈,只得嘆氣先行。

  鳳鳴見鳳舞便這般走了,眉頭皺得更緊。

  秦湛見狀說了句:“你們姐弟看起來關系可不太好。”

  鳳鳴冷笑道:“我聽說綺瀾塵恨你入骨,桃源門口還有塊碑?”

  秦湛沉吟片刻,開口道:“你倒是了解的不少,誰告訴你的,知非否?”

  鳳鳴借著先前秦湛說過的話回她:“我知道也比你想像的要多。”

  秦湛笑了一聲,也不問了。

  鳳鳴正還欲說什麼,卻被道子一句話給盡數堵在了喉頭。

  道子垂眸,聲音平淡,他道:“鳳鳴。”

  鳳鳴只得閉嘴。

  他欠身行禮退出了屋子,為了不見到秦湛,他寧可去吹昆侖山頂的冷風。

  道子倒是未對此多說什麼,他只是走向秦湛,而後將手中采來的東西送給了她。

  秦湛看了一眼,那是一捧新鮮的果子。也不知道在昆侖這樣的地方,道子到底是從哪兒找到的這些果子。

  秦湛有些猶疑,道子先開了口。

  他說:“沒毒。”

  秦湛:“……”

  話說到這份上,秦湛拿了一顆吃了。果子不僅沒毒,味道也出奇甜。秦湛看了看手中的果子,想了片刻,問道子:“是桃峰的果子?”

  道子點頭,順便坐在了旁邊,他將手中的果子連布一起鋪在了地上,往秦湛處推了推。他難得有所感慨,靜靜道:“昔年一場天火燒毀了昆侖桃峰。卻不想數年前後,昆侖不再,反倒是桃峰又重復了生機。”

  秦湛原本還在吃果子,聽到這話動作卻頓住了一瞬。

  她抬眸看向道子,慢聲道:“天火絕桃峰……這事落在記載上可是桃峰自絕,道子是怎麼知道的?”

  道子撥弄果子的手指滯了一瞬,而後他答:“你和我……你和他說過。”

  “就在這裡。”

  秦湛帶著越鳴硯來昆侖的時候講過多少秦湛自己都不記得。越鳴硯記得不奇怪,但道子記得卻很奇怪。

  越鳴硯的記憶與他本來就是在大海裡尋粟米,更何況是要從粟米裡尋芽尖?

  從道子恢復起,他面對眾人總大多是自稱“越鳴硯”,卻無一人會將他與越鳴硯真正聯系起來。如今他第一次在秦湛面前用了“他”來形容越鳴硯,反倒讓人覺著他與越鳴硯之間確有關聯。

  好似大夢初醒,一人兩面。

  秦湛的指尖停在了半空中,她收回了手。

  道子見狀,隨口問了句:“澀?”

  他忍不住蹙眉,盯著那一捧果子,似是想要重新再撿一遍。只是這種事他實在是少做,停著想了好久,方才想起要怎麼挑撿。

  秦湛平靜地看著,直至他當真開始重新挑了起來,方才道:“道尊不必如此。”

  道子身形微頓,他那雙瞧著幾乎能湮滅一切情緒的眼睛抬起看向秦湛。

  秦湛道:“今日已是第七日,而我耐性向來不佳。”

  道子聞言,反倒收回了視線,他像是沒受到半分影響一般,重新做起了先前被打斷的事。

  他一邊撿著果子,一邊說:“十日尚未到,你急什麼。”

  秦湛聞言手指不由一緊。

  道子見她似想要拔劍卻又克制的模樣,嘴角笑了一笑。

  他笑了,眼中倒是平靜無波。

  他對秦湛道:“我知道你讓一劍江寒設了局要殺知非否,我也知道你留在這裡是為了分化鳳鳴鳳舞。閬風一戰讓你明白,他們姐弟若是聯手,以綺瀾塵之力怕是難以壓制。所以在我提出用你來換閬風後,你方順水推舟,借機好讓他們姐弟分開。”

  “我還知道,你之所以要等十日。是因為十日後,便是你定下的四宗對雲水宮、對鳳鳴鳳舞的全面反攻。”

  道子終於挑出了滿意的果子,他將那果子遞給了秦湛,眉目清透毫無波瀾。

  他說:“我更知道,你要半月玨,為得便是好在這個無人能得以抽身阻你的時刻——脫三千界,斬天梯。”

  道子緩聲道:“秦湛,這是我的世界,你瞞不住我。我甚至知道溫晦將我的那一部分丟進了煉獄窟。”

  碎星出鞘三分!秦湛看著道子眸光冷然,低聲笑道:“你既知道,看來我在這十日內是要必死了?”

  道子仍遞著那枚果子,他見秦湛不接,卻也沒有收回。

  道子垂眸瞧著紫色的果子,他說:“不,我想試試別的辦法。”

  “秦湛,我可以不拿我的那部分,就這樣回天上城去。”他看向秦湛,眸中翻湧著的是秦湛無法探觸到的情緒。道子低聲說:“我拿不到那部分,就無法對這世界產生影響。如果是這般,你是否能放棄斬斷天梯。”

  的確,如果道子不取他丟失的那部分,那天梯便也不過只是個飛升騙局罷了。他無法對此世產生影響,秦湛等人的命運便也由在自己手中,這世上生靈且是安全無虞的。

  這幾乎是用命在做的讓步,也是道子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他低下聲去,聲音輕得幾乎是在懇求。

  可秦湛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道子忍不住攥緊了手,那枚果子在他的手中被捏碎!紫色的液體從他的掌心流進指縫裡,最後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布料上,將雪白色南境天蠶絲染出斑駁。

  秦湛道:“抱歉。”

  “你是天上城主,縱使你不在意,你的城民也絕不會允許。屆時天上城與我等是死仇,戰爭依然不會停下。”秦湛嘆道,“即使我想要相信你,卻不能去賭這個萬一。”

  “道尊。”秦湛溫聲道,“我如此稱呼你,是敬你作為天道之子、天上城主,皆盡全力,既無愧於天道也無愧於天上城。”

  “若非你我立場不同,求不得一存,我大約會同你做個朋友。”

  秦湛的聲音很輕,道子忽覺不對。

  他剛想動作,卻發現整座昆侖都在震動!

  道子驚覺,可他卻被昆侖本身困住了!

  秦湛起身,手握碎星。

  她彎腰從被昆侖山靈定住一息的道子身上取了半月玨,籠起的發尾因她傾身,有一瞬間擦過了道子的手心。

  “我師從閬風,閬風承自昆侖。”秦湛遺憾,“你不該將我困於昆侖七日毫無動作,七日的功夫,夠我借上昆侖天柱的力了。”

  “抱歉。”她又說了一遍。

  知道昆侖殘余的力量困不住道子多久,秦湛毫不猶豫,直接衝出昆侖。鳳鳴察覺不對,轉身欲回,卻根本攔不住秦湛分毫!

  她離開了昆侖,帶著半月玨。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09:53 AM

第84章 斬道01

  幽谷陰冷。

  若非親自踏入,大約知非否自己都想不到以春景著稱四境的桃源裡竟然還有著這樣的一個地方。

  他走在桃源裡, 起初見的是步步景,瞧的處處畫。只是花鳥草木皆有,世外仙境也仍在,但桃源裡的那些弟子卻都消失不見了,甚至連桃源那棵作為像征與標志的神木也因無人照料,樹下生出一圈的從碎石裡蹦出的野花來。

  這幾日,祁連山脈異動頗多,知非否瞧在了眼裡,心裡本是不太願去探查。一則,祁連山脈如今四宗齊結,而雲水宮的修者也並非對他十分臣服,做不到當初他以枯葉宮攻祁連山脈那般容易。二則,綺瀾塵此人,外人觀她冷漠自持,便說她是個合格的桃源塢主,不是個足智謀略的領袖人物——知非否卻覺得綺瀾塵是個比安遠明要難對付得多對手。

  安遠明有弱點。弱點鮮明,好惡也鮮明,要揣度他的行為模式自然也就要容易上幾分。

  綺瀾塵冷漠,在接手桃源後,更是收斂桃源避開風雨足數十年,她為人到底如何,世人竟也只能從她的外貌言行些許推測一二,知非否深知情報的重要性,對桃源的情況從未忽視過,卻也得不到更多的有關綺瀾塵的信息了。

  同一個方法用兩次本來是知非否頗為不屑的行徑,但面對綺瀾塵,知非否一時間也找不到別的能咬下去的口子了。

  鳳鳴鳳舞這對來自天上城的姐弟,天生對於他們這類活在下界的人便沒什麼憐憫心腸。說的更難聽些,鳳舞看不上知非否圖謀同類性命是個敗類,鳳鳴冷眼瞧著知非否玩弄手段只想看更精彩的戲碼而不是穩打穩扎。

  便是知非否想要找第二個更為要切的下口方式,這對姐弟也不肯給他機會。

  似乎是察覺到知非否有著以“越鳴硯”操縱道子的心思,鳳舞更是對他嚴防死守。若是不做出點成果來,知非否怕是連道子的面也再見不到——見不到道子的面,用道子替他除了秦湛和一劍江寒的計劃,也就成了痴人說夢。

  鳳舞道:“尊上有命,祁連山的余孽當初是你縱走,今也該由你收拾。尊上仁慈,今允你十日,十日內祁連山若除,尊上願允你一願。十日後若四宗仍在,那和尚的結局便是你的後路。”

  “小子,你好自思量。”

  年歲過百的知非否在這狀似十六的少女面前,也只能被稱作“小子”。她眉梢皆冷似冬雪,口中的話語更是毫不留情。知非否清楚鳳鳴鳳舞與道子最大的區別——這兩人對於這一處世界是確然並無太多感情的,更枉論自己這個在他們眼裡根本不配跟隨越鳴硯的“小人”。

  或許根本沒有道尊令,只是這位仙子瞧不上自己,要送他去死罷了。

  知非否心裡清楚,面上卻依然一派風輕雲淡,他甚至笑著向鳳舞拱了一手,口稱道:“在下明白了。”

  鳳舞瞧著他,眼中第一次出現了旁的情緒。她看著知非否,就像看一個難以理解的怪物。

  知非否也確實不需要旁人理解他。

  或許因著時日長久的關系,司幽府君多少了解他些,但也便只是了解了。

  他會因同僚情誼救他,在他背棄魔尊後,自然也會為了魔尊而殺他。

  ——這天下何人不想殺他。

  知非否折扇輕搖,走在這寂靜無人的桃源裡,明知道此時桃源無人,定然已是綺瀾塵先一步猜到他的想法,預先設下了伏兵——他卻也只是腳步略緩,神色依然輕松淡然。

  他掠過桃源那棵神木,向著桃源更深處走去。

  ——卻也要能殺的了他。

  知非否按他的計劃尋到了桃源的這處幽谷。

  這處幽谷存在已有千年,到了夜間,是連星光都透不進的黑暗,因此被桃源歷代塢主當作面壁思過處使用,就連一劍江寒與秦湛都被一同在這處被關過。

  知非否踏了進去。

  這一入,便仿佛踏進了另一處世界。幽谷內十分昏暗,不見日月,只能瞧見入口處的一點日光,完全不知背後有什麼又會有多長。知非否仿佛早有准備,他從袖中取出了一枚璇星玉,玉石的光在幽谷內閃爍,環境越是昏暗,它便越是明亮。知非否取出了它,不消片刻,便將這幽谷內照得清清楚楚,再也沒有什麼“幽密”可言。

  幽谷其實就是一處大到令人難以相信的山洞。從外部來看,由於桃源山石錯落草木茂盛的緣故,瞧著像是一處被樹木陰庇的山谷,加上桃源寶物眾多,桃源塢主自己不說,大家便也理所當然的將這處當作了被刻意施了咒的峽谷,誰會想到這根本不是一處被山擁住的青谷,而是一座山洞呢?

  在璇星玉的照耀下,知非否甚至能清楚的看見山洞內的山壁盡頭,有一處爬滿了青藤的地方,他走了過去,以五行術將這不知長了多少年的青藤燒毀,露出青藤後一條極長的狹道來。

  那是一條細窄的岩石通路,壁上長滿了青苔,顯出這人工鑿開的山石過千的年歲。

  知非否不過看了一眼,便心中微動,大抵有了些猜測。

  他毫不猶豫地往更深處走去。

  過了這處狹長石道,眼前便豁然開朗。

  這才是真正的、桃源內藏著的“幽谷”。

  陽光散落於草地上,透過濕潤的空氣,折射出不同的光暈斑點來。有風過,粉色的花瓣便被吹得揚起,知非否抬起頭,發現這裡約有一半,都被桃源裡那顆巨大的神木覆蓋著。

  若非親眼所見,誰會想到神木背後依靠著的山壁後,居然是這樣的一方峽谷呢?

  知非否收起了手中的璇星玉,他略思忖一瞬,便向神木的位置走去。

  走得近了,那幾乎要被荒草埋沒了去的石台漸漸暴露在他的眼裡。說是石台也不恰當,那是部分暴露在外的龍骨。從露出的這部分龍骨來看,無翅,應不是應龍,而是角龍。

  角龍與應龍不同,它由虺修煉而化。在數千年前,人類尚未悟道,妖族最為繁盛的時候曾在東海廣出。只是後來太上元君悟道,角龍又不慧加之脾性暴躁,漸漸便自我走向了滅絕。聽聞記載,角龍最後的出現,便是東海的最後一任妖主。

  在之後,就只有桃源祖師羲和君的傳記中提過一句,羲和君御角龍游天下。

  她曾經也擁有過一條角龍。

  知非否見到了龍骨,他的呼吸終於有了一瞬的變化。

  他有些迫切的半蹲下去,想要在這角龍的埋骨處尋找一樣東西。

  然而他還未來得及扒開這埋了約有千年的泥土,先察覺到了一股劍氣,他極為敏銳的一扇擲出同時退開原處,緩慢抬眼,打量起了桃源的來客。

  玄衣的劍修不知從何而來。

  他似踏風來,又似行雲至。

  桃源幽谷的山水漸漸於知非否的眼中淡去,而劍修背上的兩柄奇異寒劍卻在他眼裡越發清晰了起來。

  劍修眸若寒星,他的手握上了劍柄。

  知非否眯起了眼,他驀地笑了一聲:“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分毫不動,他只是面對知非否緩緩拔出了自己的劍,不知春泛著寒芒的劍鋒直指知非否的咽喉,一劍江寒道:“知非否,我來取你的命。”

  知非否瞥了一眼自己的折扇。那扇子尚未近一劍江寒的身,便被他一指擊出,如今砸在谷裡的碎石堆裡,反倒遠離了戰場。知非否只看了一眼,便不再多看。他清楚一劍江寒的實力到底有多恐怖——當一個極富天賦的人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此道,不登上極峰反才會令人覺得奇怪。

  知非否瞧著一劍江寒,感慨道:“數日不見,一劍道長的修為似乎越發精進了。若非這世上多了個秦湛,這正道的第一人,劍道的第一劍,都早已是你了吧?”

  一劍江寒聽了就和沒聽見一樣,而他的沒聽見,便是當真不會入心的沒聽見。這一天與天下大部分人都不同,知非否見過了太多自稱昆侖傳人的昆侖弟子,每一個人都心心念念著昔日昆侖榮光,忍不了旁人說一句“不行”,但要知非否來看——昔年昆侖何等峰高,太上元君首徒嫡支一脈的風氏門楣又如何令人敬仰,他們在時,重的從來只有心中道,何曾在意過所謂“百宗之源”“萬山先祖”這般的名頭?不在意卻為首,在意方破落。

  昆侖千年,傳至最後,竟無一位弟子承下了昔年昆侖的風骨。

  而一劍江寒——這個從不會將自己與千年前繁盛的昆侖捆綁在一起,認了個三流師父一輩子,甚至都不知道去在意秦湛壓在他頭上的所謂“第一”的、直白到近乎令人覺得可笑的劍修,反而是在知非否眼裡,唯一一個還能配的上“昆侖”二字的昆侖傳人。

  只可惜,注定為敵。

  知非否從袖中抽出了自己的那柄墨綠短刃,他雲淡風輕道:“綺瀾塵為了能讓你殺我,竟然不惜將祖師埋骨之處告訴你,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還以為以她的個性,會是親自來攔我呢。”

  一劍江寒冷聲:“綺師姐知你卑鄙,四宗齊結,以她為首,依你個性自然是要拿桃源開刀。綺師姐已不是桃源塢主,有些事桃源塢主不能做,四宗盟主能做。諸如以四宗盟主的身份命令桃源盡數撤離,免得大戰之前,先遭你陰險算計。”

  “又諸如,空出這幽谷來予你,但先取走琉璃燈,免得你尋不到人,便以此來脅迫桃源。”

  一劍江寒提及琉璃燈,知非否的表情終於變了。

  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輕笑道:“琉璃燈是桃源聖物,為當年羲和君的陪葬。桃源弟子若是擅動,便是決不可恕的大罪。綺瀾塵先一步取走,看來是連桃源弟子都不打算做了。”

  知非否淡笑:“夠心狠,夠果決。不愧是敢和秦湛嗆聲的女人,是我小看了她。”

  一劍江寒冷聲:“你小看的不止是她,你小看的是所有人。”

  “知非否,你是否覺得你足夠聰明,聰明到這天下人都活該被你擺上棋盤操弄?”一劍江寒聲音冷得幾乎淬出冰來,“這是人間,是萬物共生之所。天下不是棋盤,人也不該被當作棋子。”

  “你下了一輩子的棋,如今也該被當一回棋子了。”

  知非否笑了一聲,他懶懶道:“綺瀾塵這一手,確實出乎我的意料。但拿我下棋?她怕是還不夠。”

  話必,知非否手中墨絕刀鋒如箭,眨眼間便迫於一劍江寒面前!

  一劍江寒回劍欲擋,卻在剛碰上知非否墨絕刀刃的一瞬間,被知非否以五行術賦予刀刃上的雷電之術擊了個措手不及。他握劍的手掌麻痹了一瞬,也就是這一瞬的麻痹,使得他握劍的手略松了一刻,便是那一刻——墨絕如蛇隨上,在一劍江寒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一劍江寒第一次在面對知非否時退了。

  他退了一步,而知非否則是瞧著自己刀刃上的血漬笑了笑。

  他說:“我來桃源,是因為我想要琉璃燈。你以為昔年林谷道人怎麼死在了桃源?是我故意讓他死在摘星宴,好讓你輸給秦湛的嗎?”

  知非否這時倒是真的笑了:“我沒那個心情。只是你那師父自己撞上來罷了。”

  “我找他那麼多年,他一直緊緊的跟著你,又藏得好。唯有那一夜,你與秦湛被關,所有人都在注意你們,得使我有機會入桃源掌門的點墨閣內查詢我想要的東西。你師父——可是真的在乎你啊,他為了你待在了點墨閣外一整日未離,只為了求見桃源塢主,好免你無事。”

  “該走的時候不走,既然撞上了,我也沒有不拿走的道理。”

  知非否淡聲道:“桃源怕是沒告訴你,甚至不敢對外說林谷道人是我殺的吧?因為殺林谷只是順手,我那日來,本就只是為了琉璃燈。我取走了記載琉璃燈的書冊,琉璃燈這樣能招魂的東西,說輕了,不過是傳說的仿品,是昔年羲和君因太過思念師門而仿制,說重了——從萬物中重新召回已消散的魂靈,這是已越出人力範圍的神器——桃源當然不願意被天下知道,所以只能犧牲了你,做我的幫凶了。”

  一劍江寒在一旁聽了,握劍的手忍不住吱呀作響。知非否見了,偏還要添油加醋。

  他笑著說:“你現在卻幫桃源守幽谷,有趣,真是有趣。卻不知你師父在點墨閣裡的血,她們有沒有擦淨呢。”

  一劍江寒默然。

  他的手攥著劍柄,指節幾乎要沁出血來。

  是人都有弱點。

  一劍江寒的弱點,便是他的師父,那個在知非否眼裡,甚至不配念出“昆侖”二字的昆侖傳人。

  知非否神色自在的瞧著一劍江寒。可他自在神色不過浮了分毫,便又凝起了。

  一劍江寒抬起了眼,他對知非否道:“我懶得管那麼多彎彎繞繞。”

  “我問你,我師父是你殺的嗎?”

  知非否微微眯起眼,他慣來說謊成性,可這一刻,在一劍江寒的面前,他卻不想說了。

  知非否含笑:“是。”

  一劍江寒又問:“你是否站在天上來客一處,無論如何,也要我等皆死,置我等於萬劫?”

  知非否眯著眼:“是。”

  一劍江寒拔出了自己的另一把劍。這是知非否第一次見到一劍江寒同時握著他的兩柄劍對敵。

  一劍江寒道:“那就沒錯了,我要殺你。”

  不知春為兩把劍。

  一長一短,一寬一窄。

  一劍江寒寒眸微抬,知非否便感到了徹骨的涼意。

  就像他最初對一劍江寒的評價一樣——一劍江寒的性格,注定他將是他最難對付的敵人!

  一劍江寒。

  一劍可寒江海,若他手中有兩柄劍呢?

  知非否尚是百裡玨的時候,率領南詔大軍於戰場奔馳,披甲酣戰,所向披靡。那時候的他不過只是個蒼山派門下的俗家弟子,學了蒼山派的一些簡單心法,結合了自己的墨絕刀刃,悟出了一方屬於自己的劍道。可以說,他的劍道,便是在戰場裡,在屍山血海裡悟出來的。雖然比不得那些劍修一劍霹靂凌雲,但他刀上的喋血駭意也使他成了四境最強的不敗將軍。

  可以說,知非否嘴裡說著怕死,他見過的死亡,卻是要比這些個修者多上數倍。

  知非否一生打過無數仗,哪怕是最深的絕境裡,他也不曾感到過一絲膽怯,可面對一劍江寒,他卻從骨子裡生出了懼意。

  這可不妙。

  知非否笑了聲。

  未戰先怯可是大忌。

  桃源是施展五行術最佳的場地,知非否右手握墨絕,左手張開在草地上不過輕微施展,幽谷的泥地便如滾水湧動了起來!

  知非否對著那些土地輕聲道:“去。”

  那泥土便凝結成了一道厚牆,轉眼便向一劍江寒壓去!

  一劍江寒重劍脫手,輕劍清嘯長吟——那凝土凝結的厚牆尚未至他身前三寸,便先被凝成凍土,重劍旋轉而撞上,那牆便在知非否的眼前化成了漫天冰晶。

  昆侖寒劍。

  於劍鋒峰頂終年不化的寒雪之中,悟出的劍意。

  知非否眸色微變,他毫不猶豫避開,同時右手墨絕一刀揮向身後出。一劍江寒原本還奇怪知非否為何會向後空揮出一劍,直到他聽見了一聲咆哮。

  泥土翻湧之後,原本半埋在了土裡的角龍龍骨也全部露了出來。

  知非否的枯木逢春術在一刻借由墨絕上殘留的殺意運至了極致,他將墨絕刀刃上的所有怨恨絕望以及殺惡皆投在了龐大的角龍屍骨上!

  仇恨與嗜殺使得這條因術法而復蘇的骨龍狂暴!它從幽谷的泥土裡爬出來,墨絕供給他的殺惡構成了它體內的靈脈,知非否的術法給了它靈力,角龍因此而升於空,對著幽谷內的兩人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咆哮!

  知非否知道一劍江寒是斬過應龍的人,他也不指望這角龍能殺得了一劍江寒。

  他需要的不過也只是拖上一瞬,讓他得以像先前數次那般離開罷了。

  琉璃燈已不在桃源內,他也不必久留桃源。

  他該走了。

  知非否的腳步甚至還沒有走出桃源神木樹冠的範圍,便先聽見了一聲轟鳴。

  知非否回頭,便見一劍江寒雙眼明亮,他手執雙劍,角龍在他身前。

  知非否注意到,骨頭都已經成了石頭的角龍身上不知為何在春日裡散著幽幽涼氣,他正覺得奇怪——那只巨大的、承了墨絕所有煞氣的角龍,在他看來也足以留下一劍江寒一段時間的龐大妖物就這樣被風一吹,化成了無數的冰晶飄散。

  一劍江寒對著知非否道:“我說了,今日,我要殺你。”

  一劍江寒,一劍寒江海。

  若是不知春齊出,又是什麼樣的場景?

  有碎冰落在知非否的面上,他仰起頭,旭日仍在高空,可這天卻無聲無息的冰涼了起來,好似一劍江寒的劍意凍結了這天凍結了這地,連空氣中的水都被他的劍意所寒。

  知非否停下了腳步。

  他終於極為慎重地再次看向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見著知非否,重新握好了不知春。

  他的劍招都是他憑借昆侖殘頁自行悟出,並沒有名字,唯有“一劍江寒”這一個由世人賦予他的招式名。

  一劍江寒道:“這裡是幽谷,出去只有那一條峽谷。今日你逃不走,更甩不脫我。知非否,你認命吧。”

  知非否緩聲笑道:“看來確實只能一戰。”

  他同樣鄭重握起了墨絕,墨絕刀刃似蟬翼,他輕彈刀刃,聽著刀刃發出凄厲的嗡鳴,似乎又回到了南詔百裡玨的身份去。

  他執墨絕,從未敗過一場戰。

  那些知非否以為自己早就丟掉了的,甚至遺忘了的血氣與戰意。

  堂堂正正,以鋒刃對鋒刃,屬於劍者的戰意。

  知非否視線凝起,在這一刻,他突然不想再去想了,只想去應一劍江寒這一戰。

  他道:“來戰吧。”

  一劍江寒的確是個天才,更是個忍受力遠超常人的天才。

  知非否以五行術混於劍中與他對戰,不知春可以斬斷江海,卻無法斬斷雷電。但一劍江寒不過被刺了一次,第二次,他的手便能無視雷咒帶來的疼痛與麻木,第三次——他便能以重劍提前創墨絕刀刃,使得雷咒在攀上不知春前,先斷了知非否這一刀!

  與一劍江寒這樣的人為敵實在是可怖。

  尤其是這世界裡不止一個一劍江寒,還有一個秦湛。

  知非否忍不住想,那些高傲的天上人,那兩位仙客當真能幫助越鳴硯統治了這天下嗎?

  他們的面前攔著的,可是修真界最可怕的兩把“劍”。

  知非否忽然笑了。

  一劍江寒劍鋒堅定,墨絕在寬劍的狂力下崩碎,長劍如電,直刺知非否的胸膛!

  劍鋒毫無停頓地穿胸而過,知非否伸出雙手去擋,除了將他的雙手也在這劍下被割得血肉模糊外,根本半分也擋不了一劍江寒的劍勢。

  一劍江寒的劍,穿透了知非否的心髒。

  知非否低下頭,唇口剛啟,喉頭便是一口血湧出。

  一劍江寒的劍太厲,他斷的不僅是心脈,還有靈氣,還有感知。

  他整個人,都在這一劍裡,被冰冷的死亡所侵蝕殆盡。

  知非否雙手抓著一劍江寒的劍刃,他咳出了血,喉頭被寒意凍住,他說不了話。

  一劍江寒道:“知非否,百裡玨。”

  知非否雙目圓瞪。

  一劍江寒淡聲道:“我知道你想要琉璃燈做什麼,司幽府君告訴了我們你的過去。你想召回那位魔門少女的魂靈,可你就算召回了,又有什麼用?”

  “你想見她,到底是因為思念,還僅僅只是因為你不甘罷了。”

  “你是個天生自負者,天下人從未被你放進過眼裡。那個姑娘,若是她未為你而犧牲了自己,你又真的會將她放在心裡去嗎?”

  “你從頭至尾,不過只是借著她,抒發你對這世間的不滿與恨罷了。”

  知非否本已渙散的瞳孔在這一刻驟然收緊,一劍江寒本欲抽劍,卻被知非否緊緊的抓住了劍鋒。劍鋒深深割進了他的手掌裡,他卻只是盯著一劍江寒,逼迫自己發聲,用破碎不堪的沙啞語音問:

  “一劍江寒,你幼時因正道燕白之爭,家破人亡。後又因雲水宮批命,孤獨一生。最後因桃源隱瞞,徹底孤親寡緣,甚至連我這個仇人都遲了那麼久才找到——”

  知非否盯著一劍江寒,似笑非笑:“你不恨嗎?你不覺得,這世道真是荒唐又可笑嗎?”

  一劍江寒垂眸看他。

  一劍江寒道:“不覺得。”

  “這世道還有秦湛這樣的人,就算不上荒唐。”

  知非否睜大了眼,他樂不可支地大笑了起來。

  笑夠了,他目露狠意,不等一劍江寒動手,自己先一步拔出了刺入他體內的不知春!

  刀鋒近乎刮裂了他的手骨!

  知非否啞聲道:“你不覺得荒唐……我卻也不想死!”

  知非否轉身欲逃,一劍江寒尚未追,他便先因體內靈脈全部凍結而再走不了一步。

  知非否跪了下去。

  他倒了下去。

  血從他的胸口流出,流進亂石堆,他看見了砸在石頭上的那柄扇子。

  知非否想,他真不該走這步棋的。

  琉璃燈,琉璃燈。

  他早就該聽她的,將她遠遠的搬離自己的棋盤,千萬不可靠近了,又讓她擾亂棋局。

  他似乎看見了南詔王府內,那姑娘弄亂了棋盤背著手,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問他:“玨王爺,你這次出門什麼時候才回來呀?”

  “等你回來,我想和你說一件事情。”

  他似乎說:“你不要等我了,回魔門去吧。我不需要你為我死。”

  那姑娘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委屈道:“玨王爺不下棋了嗎?”

  他說:“不下了,下棋沒意思。不如你帶我游歷山川,我想見見魔域四景。”

  棋盤墜地,棋子散落。

  那姑娘面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他笑著問:“不過你要先告訴我,你想對我說什麼?”

  “我想知道這句話,幾乎用盡了一輩子。”

  知非否闔上了眼。

  一劍江寒注視對方良久,直至確認知非否是真的死了,他方才微嘆了口氣,收劍回鞘。

  桃源的鳥兒見到了結果,拍著翅膀便要先回祁連山向綺瀾塵彙報去。

  一劍江寒卻是想著秦湛的下落。

  她下落不明已有一段時間了。便是她隨道子去了昆侖,蜃樓的消息也未斷過。可自從她離開了昆侖,仿佛是她刻意為之一般。蜃樓與玉凰山都失了她的消息。

  秦湛去了哪兒,她避著所有人,到底去做什麼了?

  一劍江寒多少困惑,但他卻從不質疑。

  無論她去做了什麼,十日後,哪怕有千難萬險,秦湛也一定會出現在祁連山。

  一劍江寒如今要做的,不過只是等待,等待最後一步的到來。

  秦湛有多信賴他,他便有多信任秦湛。

  他們是朋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09:55 AM

第85章 斬道02

  秦湛去了煉獄窟。

  這處地方是一處撞裂而成的異常之界,其內灌滿萬毒瘴氣,寸陰不透,藏著數不清的、連名字都叫不出無人識得的怪物。若非因其構造特殊,又早有多派在此加持造界,形成如今“凡人易入,神仙難出”的情況來,怕是四境的頭號敵人根本輪不上所謂的天上人,而該是這處令人琢磨不透的魔窟。

  也正是因為其易入難出的特性,四境一邊警惕這處,一邊又將這處當作世上最難逃出的囚籠。

  秦湛刻意地避開了所有的精怪,斂了自己的氣息,來了這處囚籠。

  煉獄窟裂開在地面上的那道口子翻滾著玄霧,光是瞧著便令人想要退避三舍,遑論主動靠近。這不是秦湛第一次如此靠近這處地方了,但這一次,她卻不只是打算來看看,她打算下去。

  煉獄窟狹窄的裂隙中隱隱傳來野獸咆哮,又夾雜著凄凄泣鳴聲,配合著煉獄窟上一刻不停的萬物瘴氣,真是肉眼都能瞧出的尋死之處。秦湛多看了一眼,下一刻,她毫無猶豫地跳了下去——!

  煉獄窟中玄霧忽而崩散了一瞬,緊接著凝成猶如實質的魔爪伸出裂隙之外,又猛地合起雙手連著周遭的瘴氣一並往下按去!

  玄霧沸騰,片刻後,一切又歸了平靜。

  仿佛無人曾在此駐足,更無人曾在此躍入。

  月色如水,卻分毫照不進這裂縫一息內。

  秦湛自躍下後便一直在下墜,下墜的過程中她周遭都是那些濃得幾要成水的玄霧,既看不清更聽不清,好似被封閉了五感墜在無邊無際的死亡裡。這樣的感受秦湛先前在溫晦的“劍第六·闇”中曾有體會,如今她倒也不覺驚惶,反手對著這無星無月、無邊無盡的黑暗便是一劍無!

  包裹了五感封閉了知覺的黑暗內,碎星一劍猶如霹靂雷光,生生在這看似無窮盡的夜幕上撕開了一道光口。裂口一旦被扯開,更多的光便爭先恐後的湧了進來!

  秦湛終於聽見了聲音。

  那是一陣從玄霧深處傳來的、像是繃緊的絲線因恐懼而撐裂的細微鳴泣聲。

  隨著這聲鳴泣響起,很快的,秦湛的耳邊在一夕爆滿了岩漿爆裂的劈啪聲、轟鳴聲、哭嚎聲、甚至是野獸互相搏殺發出的咆哮與利爪撕扯聲。

  秦湛的眼前也終於露出了光。

  那是一片混沌的紅色,或者說,不是紅色的光,而是成片成片,幾將光染成了紅色的血淵。

  秦湛仍在快速的下落著,越是在下落的途中,她越能看到在那片偽裝了無盡深淵的黑色玄霧下,這片被鮮血染紅了每一塊壁岩的地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煉獄。

  大約佛經裡的羅剎都形容不出的似人怪物攀在紅岩上,撕咬著自己同類的血肉為食。生出了雙翼的類鳥單足怪物一掠而過,趁著對方進食的功夫以鐵鉤利爪刺進了對方的腦顱裡,雙翅一振而起,便活活掀開了那似人怪物的天靈蓋。血與腦漿分散了下去,誘得半個身子都融進了山壁裡,只有著脖子和頭的怪物,迫切飢渴地伸長了舌頭去爭相舔食。

  煉獄窟作為一處與四境迥異的異界,內鎖魔氣。魔氣滋生異物,又將這些異物鎖在此中,令他們互相搏殺求存,強者生弱者為食——竟似一副活生生的無間地獄圖。這還不過只是秦湛的驚鴻一瞥。

  眼見這下落不知要到何時才止,秦湛瞄上了那只有翅膀的怪物。那怪物自然也發現了墜入的秦湛,伸出利爪向她的天靈蓋襲去,秦湛不閃不避,只在那雙能斷金切玉的利爪靠近之時,先一步伸出了手去掐住了足跗處!

  那類鳥怪物被她猝不及防一手鉗住,也隨著下墜了一瞬。鳥怪反應過來,便即刻掙扎試圖甩開或刺傷秦湛,可秦湛的那只手猶如鐵鉗,不僅甩不開分毫,更是被她牽制著活活成了她的手中的工具,只能帶著她一路下行。

  有著鳥怪在,一旁別的小怪物就算見了秦湛也不敢妄動。倒讓她平平安安地就這樣落在了煉獄窟的底端。

  底端也不能算是平地,不過是凝固的岩漿一層層堆砌起來的、暫能落腳的地方罷了。前方不遠處,便是煉獄窟中肆意流淌著的熔漿河。秦湛尚未靠近,便已感到了那股仿佛能燃盡一切的灼熱。她落地之後終於松開了手,鳥怪忙不迭地振翅飛走了,因為走得太慢,甚至有一處的羽毛被燎了起來,痛得它連忙撞上一旁的血岩壁好去滅火。

  秦湛往周遭掃了一圈,發現這周圍連怪物都瞧不見一只。

  煉獄窟是個群魔亂舞的地方,可那些個怪物寧可艱難的活在岩壁上,也不願接近這處看似平寧空曠的地方,只能意味著一件事,這裡有著比岩壁上的廝殺爭奪更為恐怖的東西。

  秦湛握著劍,她眉梢輕抬,向著那處熔漿河邁了一步。

  她不過邁了一步,像是踩上了貓的尾巴。熔漿河內忽然一陣翻湧,一只渾身通紅地巨獸便從中露出了身形。它眸似天火,身披熔漿凝成的金紅甲,張口咆嘯一聲,便引得煉獄窟內震動不安,碎石剝落,熔漿迸發。

  秦湛看著那些熔漿因它的動作四濺,甚至灼傷了不少岩壁下方怪物。那些怪物發出尖叫,像是怕極了,一個接著一個如同發瘋一般踩踏著、奮力往上方逃去!她避過那些如同天火般降落的岩漿,收回了視線,重新打量起眼前的這只似虎又似鹿的龐然大物,盯著它瞧了半晌,終於在這只巨獸的耳朵裡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

  ——盛著道子丟失了的那一部分的玄天玉盒。

  “怎麼又是藏進了這種地方……”

  “師父啊,我可就只剩下兩天的功夫了。”

  秦湛看著那只巨獸喃喃自語,她嘆了口氣,卻也沒半點要退的意思。

  巨獸咆哮,它目如銅鈴,它看見了秦湛身側攜帶著的劍。

  劍這樣的武器,顯然激發了它腦海深處最深的恐懼與不安,為了消彌這種不安與恐懼,巨獸伸出巨爪、攜滿池熔漿,尤為暴烈地攻向秦湛——

  秦湛輕笑了聲,與此同時——攜劍而上!

  祁連山脈內,綺瀾塵得知了知非否身死的消息,面上神情略松了一瞬。

  朧月清見著綺瀾塵面上疲態,忍不住輕聲道:“師父去休息一會兒吧。”

  綺瀾塵未答,她頓了一瞬,問弟子:“有秦劍主的消息嗎?”

  朧月清遲疑道:“還未有。玉凰山和蜃樓最新的消息是道子已離開了昆侖山,似是往西境去了。另外那對姐弟——弟弟似乎回了雲水宮,姐姐去了東海應龍島。”

  朧月清見綺瀾塵聞言眉梢又皺起,似在思索推算的模樣,忍不住道:“哪裡不對嗎?”

  看起來似乎並沒有哪裡不對。

  道子外出大約是尋秦湛,鳳舞去東海應龍島,應該是為了尋找道子丟失的那部分東西。鳳鳴回雲水宮更好理解了,雲水宮內的人都是已宣稱跟隨道尊的修者,算是道子的大本營。雲水宮無人,他回去鎮守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不對。

  綺瀾塵猛地反應過來,在鳳鳴鳳舞的意識裡,雲水宮並不是什麼需要鎮守的地方。雲水宮的那些修者在知非否眼裡是戰力,在這對姐弟眼裡卻什麼也不是。他們起初會在雲水宮,是因為道子在,道子既然已不再雲水宮——鳳鳴回去做什麼?

  綺瀾塵的聲音都崩了起來,她對朧月清道:“一劍回來了嗎!”

  朧月清被綺瀾塵驟然嚴厲的態度一驚,下意識道:“還在路上,約莫傍晚能回。”

  綺瀾塵即刻道:“若是一劍回來了,讓他即刻來見我。”

  綺瀾塵想了想,仍覺得不夠保險,又道:“司幽府君現在何處?”

  朧月清答:“他靈脈重修,每日需施針穩固,此刻應該正在闕閣主處。”

  綺瀾塵起身便走。

  司幽府君剛扎完一次針,袖子還沒來得及挽下來,就被急匆匆推門而入的綺瀾塵叫了一聲。

  綺瀾塵也不管別的,單刀直入,開門見山道:“司幽府君,我問你,你的司幽府如今還有多少人,夠不夠幫我們打一架?”
  司幽府君聞言一怔,他道:“架沒有打起來,人自然還是有。不過因為魔尊的賭約,我讓他們往虛無海去了。”

  綺瀾塵聽見這話,真是不知道該罵司幽府君死腦筋還是該說他為人真是守諾。

  她忍了好一會兒,才說:“叫回來要多久?”

  司幽府君眸光微動,他對綺瀾塵道:“那這就要看你要他們去哪兒了。”

  綺瀾塵道:“青城山,趕去青城山要幾日?”

  青城山算是雲水宮與祁連山脈的中間位置了,司幽府君道:“若是往這處,大約需要兩到三日。”

  綺瀾塵又道:“若有玉凰山和蜃樓幫忙呢?”

  司幽府君道:“那便算兩日,我將司幽府的信物交給玉凰山,他們看見信物自然會跟著來。”

  話畢,司幽府君又忍不住皺眉問:“怎麼了,按照秦湛的計劃,可用不到我的司幽府吧?我和你們打了那麼多年,就算如今我們願意陪你們打這一架,你們也未必能將背後交給曾經的敵人吧?”

  綺瀾塵道:“計劃出了點岔子,我們把鳳鳴想得太理智了點。”

  司幽府君:“?”

  綺瀾塵道:“怕是秦湛將他拖在昆侖的時候,無意惹怒了他,他如今回了雲水宮——怕是不打算等我們攻去,而是要帶著雲水宮的修士先來清剿我們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10:02 AM

第86章 斬道03

  司幽府君神色一凜,如今尚在祁連山脈的眾人中,大約只有他一人是真正對敵過天上人,知道他們與這些來自上界的存在到底存在怎樣巨大溝塹。

  所以他對綺瀾塵實話實說:“若是鳳鳴親自來,以我方實力,除了一劍江寒,怕是難以擋住他的步伐。”

  “更何況……若是他真發了瘋,怕是不會只攻祁連而來吧。”司幽府君直接指出,“雲水宮往祁連山脈的路上除了青城山還有蓮華寺,你不怕他先殺蓮華寺?”

  “我司幽府確有近千精兵,但再快也要兩日,只能趕上最後一戰——要救蓮華寺, 怕是不能。”

  的確來不及,祁連山脈現在便走即刻馳援蓮華寺或許能趕得上——但一劍江寒尚未歸來,鳳鳴卻在。就算祁連山脈四宗盡出,到時怕也只會被他在兩日內屠盡,當到了真正需要決戰的時候,反而無法得以有用的人手。

  這簡直是再糟糕不過的推演了。好在也不是所有的推斷都很糟。鳳鳴突然回雲水宮又未殺了雲水宮的修士——這樣的行為同樣透露了一件幸事。

  秦湛得到半月玨了。

  沒有半月玨,道子不出手,鳳鳴根本沒有辦法抽取修士的元神來滋養天梯。想得更可怕些,鳳鳴可能已經知道了秦湛打算做什麼,他抓不住秦湛,便干脆先一步解決了四宗。沒有四宗在關鍵時刻牽絆他與鳳舞,秦湛順利斬斷天梯的可能性便要打個對折。

  正是因此,他才會像氣到發瘋一樣,不管不顧地要來滅了四宗,他想要毀滅秦湛所有想要護住的東西。

  他越是想要毀掉,綺瀾塵便越要替秦湛守住。

  綺瀾塵抬眸,眸光冷然,她問:“司幽府來不及——若是加上魔道八門九部,甚至加上十二金殿呢?”

  “我若是沒記錯,他們尚未往虛無海吧。”

  “魔道八門九部大多身處西境,距蓮華寺算不上太遠,更是以急迅擅長隱蔽聞名。”

  “若是得他們相助,蓮華寺未必是保不住。”

  司幽府君皺眉,他道:“先說十二金殿……闕如言的徒弟倒是救過漪寄奴,讓她有把力氣從最後的崩塌裡逃出來,她這個人最恨欠別人人情,你讓她徒弟去提,她或許願意幫忙。”

  “只是十二金殿……”司幽府君尋了個詞,“能打的也就是個漪寄奴了,你總不能指望她養的‘寵物’上戰場。”

  “魔道八門九部如你所言,速度既快又擅隱蔽行蹤,若要在鳳鳴來前救走那些和尚,倒是個好選擇。但他們從來只聽魔尊號令,如今魔尊已亡,我又是如此修為,怕是命令不了他們。”

  司幽府君想要勸綺瀾塵放棄,可綺瀾塵看著他,眸光微動說:“司幽府君,你我都清楚秦湛不是新的魔尊,她也不會去當這個魔尊。無論是為溫晦復仇也好,單純為魔道未來也罷,魔尊的位置對你而言都是必須的。”

  司幽府君皺眉:“你想讓我去當魔尊號令魔道八門九部?恐怕要讓你失望了,魔道雖尊共主,但也只是明面上的,私下大家都是各自為政。之所以會有你們眼中聽從魔尊號令的魔道,那都是因為魔尊是溫晦。”

  司幽府君道:“除了溫晦,再無他人。先不提現在的我到底能不能坐上魔尊的位置——我就算當了魔尊,也未必能讓八門九部聽我號令。”

  魔道存在這麼些年來,也就只有一個溫晦能使魔道真心拜服。如今溫晦已死,又是死在正道秦湛的手上——正道想要驅使他們,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綺瀾塵並不要他們拜服,魔也可以力降或以利誘。

  所以她冷靜道:“——若是你能作廢秦湛與溫晦的賭約,讓魔道在戰後光明正大的、重回魔域,重建魔道呢?”

  司幽府君神情變了,他低聲道:“綺瀾塵,你可想清楚了。不管現在最大的敵人是誰,正魔終究難融。我等殺四宗不知多少,四宗殺我等也逾千數。如今之所以能短暫共存,因的是我未曾侵犯到正道分毫利益。你若是將魔域重新讓渡於我等,甚至給我等休養生息的機會……”

  “綺瀾塵,日後我等不戰便罷,若是再戰,你就是正道天地不容的罪人。”

  綺瀾塵聞言笑了聲。

  她道:“那也好過現在便先正魔皆亡。”

  綺瀾塵語氣清淡:“我這一生,見過最好的時候,也見過最壞的時候。遇過最險惡的人心,卻也有幸得識值得傾慕仰望一生的人。”

  她看向了自己的手,似自言自語,又似回答了司幽府君:“當年我幫不了他,現在至少也要幫她。”

  司幽府君肅然。

  他看著綺瀾塵,尊重道:“好,你既然有所決意,我便去做。無論如何,我定當說服他們。”

  “你至青城山的時候,我保證那些和尚也在了!”

  綺瀾塵道:“在秦湛回來之前,我和一劍會極盡可能的守住。”

  司幽府君當然沒有什麼不信綺瀾塵的,他答應了即刻便走。

  闕如言見司幽府君走了,方才皺著眉輕聲對綺瀾塵道:“魔道畢竟是魔道,你這麼做……若是當真有了他話裡的那一天——”

  綺瀾塵答:“我已不是桃源塢主,又擅動了桃源禁地,縱容血污此處,早就連桃源弟子都不能算了。我如今擔著的,不過只是一個四宗盟主的名頭。等真到了那一天,他們還能有精力來審判我,至少說明正道存續了,也不算太糟。”

  闕如言忍不住蹙眉:“綺盟主!”

  綺瀾塵對闕如言微微笑了笑:“不必擔心,司幽府君想得簡單,但正道有秦湛與一劍江寒一日在,魔道便翻不起浪來。”

  她冷靜解釋:“與其讓他們在虛無海中完全脫離我們的視野,倒不如讓他們仍呆在東境裡,真出了事,拔起來也簡單。”

  闕如言:“……”

  闕如言看向了司幽府君匆匆而去的方向,心中情緒復雜極了。在這一刻,她是真不知該緊張綺瀾塵近乎妄為的大膽決定,還是該先心疼一下以為自己欠了巨大人情的司幽府君。

  闕如言幽幽地嘆了口氣。算了,四宗是一家,大不了她治病的時候再仔細些,便當是替綺瀾塵給的補償了。

  晚間,正如綺瀾塵預計的那般,鳳鳴離開了雲水宮,大約是閬風一戰告訴了他蟻多咬死像的道理,他也如綺瀾塵猜得那般,帶上了雲水宮內的修者。

  弟子急忙來報:“玉凰山的消息,鳳鳴帶著雲水宮的修士離開了雲水宮,瞧方向,正往祁連山脈而來!”

  闕如言聞言,就算綺瀾塵已經說了這個可能,甚至以最快的速度做了應對,她還是忍不住緊張了起來。

  綺瀾塵面容平靜,她的平靜似乎感染了闕如言,更是影響了這位原本慌張的弟子。

  這弟子瞧著綺瀾塵,忽而便也生出了勇氣來,他大聲道:“盟主,我等是否迎戰!”

  綺瀾塵揮袖,她道:“當然迎戰。傳我命令,四宗集結,往青城山!”

  與此同時,西境蓮華寺。

  八門九部的那些弟子們正抓著了最後一名蓮華寺和尚的手臂,將他丟上了八門九部獨有的逃命法器裡。

  那和尚被扯了個趔趄,忍不住皺眉咬牙。

  抓他的魔門弟子見了,嘿然一笑,開口道:“大師也不要覺得屈辱了,若非司幽府君來求,我們才懶得理會你們。”

  那和尚冷聲道:“若非你們出手偷襲在先,我等也不需要借助你的法器離開。”

  魔門弟子聽著有趣,他說:“我知道禪然法師的金缽速度極快,能與我門相比。難不成這個金缽是蓮華寺人手一個的嗎?若是如此,你們倒真不需要我們幫。反正雲水宮的怪物也追不上對吧?”

  和尚被他一句嘲諷,差點要造口業。

  他咬著牙:“若非掌門有命,若非綺盟主——我寧可與蓮華寺共亡!”

  “真是可笑,你們想留下死,偏偏還有人為了讓你們活而殫精竭慮。”魔門弟子聞言皺眉,“嘰嘰歪歪真煩人,你要是不會逃命,今天我就教你怎麼逃命!”

  說罷,他如先前對付那些不肯走的大和尚一樣,指尖微動便巧妙的放出一陣無色煙霧。

  那和尚一聞煙霧,便軟軟的倒下去了。

  魔門弟子見了,冷笑一聲,直接將他如麻袋一般扛起丟進了艙裡,拉長了語音道:“知道了嗎?安靜才能逃命。”

  眼見著所有人都在上方了,八門九部的人便打算驅動咒文,盡快離開。

  正在眾人最後一次檢查的時候,那魔門弟子瞧見一名蓮華寺的小和尚趴在法器邊盯著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那弟子原還以為著小和尚也是不想走的,正要打他兩下把他往裡面趕,卻不想那小和尚仰頭問他:“這位施主,您先前拿來暈了我師兄他們的藥還有沒有了呀?”

  那魔門弟子愣了一瞬:“有是有,你問這個干嗎?”

  小和尚說:“我在想,盟主和掌門的意思是讓我們先撤離,往青城山去,能拖一刻是一刻。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先拖延,但若是要拖延時間的話,一座空蕩蕩的寺廟是拖不了多久的吧?”

  那魔門弟子聞言雙眼微亮:“你的意思是?”

  小和尚指著蓮華寺大堂前的樹,大堂後供著的寶像,還有那塊牌匾說:“這些地方都很適合藏東西。”

  他笑得靦腆:“也很容易傷到人。所以師兄們打掃的時候,對這幾處尤為仔細。”

  魔門弟子瞧著那小和尚的眼神立刻就變了。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和尚光溜溜的腦袋,贊嘆道:“可以呀,你天賦不錯,要不要加入我們八門九部啊?我是天門的,我們天門就需要你這樣的。”

  那小和尚靦腆著說:“施主,我參佛道。”

  魔門弟子:“……不好意思,我平時和尚見的少。”

  這位天門的弟子覺得小和尚的主意不錯,他又問了問蓮華寺大致適合爆破的點,之後便回去稟報了天門門主。天門門主與風門門主一合計,加上明部,三方極快地派了人在蓮華寺內摸索了一番,給來客留下了點禮物。

  之後眾人極速撤離,蓮華寺在小和尚的眼裡飛快的成了一抹小小的黑點。

  他趴著有些難過,問那天門弟子:“等我們再回來,寺廟還在嗎?”

  那天門弟子道:“我們八門九部從來沒有真正的據點,你看我們在嗎?”

  “更何況——”那天門弟子拉長了語調,“你不如想一下之後寺廟裡的場景。”

  “場景?”

  “看過煙花嗎?”那天門弟子懶笑道,“‘六花’在人躲不開的上方齊放的場景,可要比塵世裡的煙花還漂亮。”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10:07 AM

第87章 斬道04

  蓮華寺的“煙花”升起來的時候,一劍江寒正在青城山下。

  青城山算是他的家鄉,綺瀾塵讓他與山下接應,本是為了舒緩居住在青城山人緊張的神經。青城山曾在燕白一事上承受了多年浩劫,這讓青城山成為了四境中唯一對修真全無好感的地方。

  他們既不喜歡魔道也不喜歡在正道,對於那些強於人力的寶物和法器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綺瀾塵為了種種緣故,再次選中青城山作為戰場,活在青城山的那些普通人自然不敢多說什麼,但七十多年前的事情如同刻在骨中的傷痕難以忘記,看見正道的門派又再次於此齊結,莫有不恐慌的。

  綺瀾塵自然也想到了這個問題,以青城山為戰場,多少也會波及到這些普通人。所以她請一劍江寒於山下接應閬風衍閣弟子,將這些原本的居民都盡快的帶離青城山保護起來。青城山人忌憚修真者不是一日兩日,也只有曾經出於青城山的一劍江寒說出的話,能稍微減輕一些他們心中的害怕,能稍許讓他們信任。

  一劍江寒雲游時也是常回青城山的,他一出現,青城山裡那些年紀大的老人便認出了他,和年輕的一輩介紹“這是你們的曾爺爺輩,昔年風家的孩子”,那些年輕一輩聽見了,再看向一劍江寒的眼神便要信任了很多。都是一同經歷過當年劫難的,普通人對於曾共患難的對像,總是要多一二的信賴。

  有一劍江寒做引者,青城山的居民果然要容易溝通的多。一劍江寒等到了閬風的徐啟明,便幫著衍閣的弟子將青城山的弟子送上閬風此來運送眾人的飛船。

  徐啟明見著了一劍江寒,四下張望了片刻,忍不住問:“秦師妹她……不在這裡嗎?”

  一劍江寒答:“她尚有些別的事情要處理。”

  徐啟明道:“唉,前些時日閬風遇難,我見秦師妹一人離開,多少有些擔心。”

  一劍江寒不知該如何寬慰徐啟明的這種“擔憂”,最後只能說:“徐師兄不必擔心,到了約定的日子,秦湛必至。”

  徐啟明被一劍江寒鄭重的氣勢一唬,一時間倒忘了自己到底在擔心什麼了,只是配合著點頭說著“好”,又回頭接著去幫忙送青城山的居民了。

  按照魔道八門九部的說法,蓮華寺裡埋下的“六花”大約只能傷到最初入門的那一批,要想靠這個傷到鳳鳴不太現實,最多也就是氣一氣他,再拖一拖他的步伐罷了。

  八門九部這一手做的漂亮,讓一劍江寒他們有了更多的事情送走青城山的居民。眼見著事情雖急,但好歹仍在有條不紊地走著,一劍江寒沉吟片刻,便打算回去備戰。

  他剛轉身,卻不想衣角被個小姑娘抓住了。

  一劍江寒怔了一瞬,未將衣角從小姑娘手中拔出,只是回了身,半蹲下身問那孩子:“你有何事嗎?”

  那小姑娘的另一只手裡捧著花籃。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著一劍江寒,開口便問:“你是當年的那個仙人嗎?”

  一劍江寒:“那個哥哥?”

  小姑娘道:“我祖母常和我說一個故事,說她年輕的時候,遇見過一個好心的仙人,他也是帶著劍的。”

  “那個仙人曾經救過青城山,所以如今來救青城山的,也該是您吧?”

  一劍江寒即刻明白了這小姑娘嘴裡的仙人是誰。

  他的神情不由溫和,一劍江寒伸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發,他道:“不是我。”

  小姑娘的臉上不可抑制的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一劍江寒忍不住笑了,他對小姑娘允諾道:“但她會來的。那個仙人的徒弟,她會來為你守住青城山。”

  小姑娘聞言雙眼又亮了起來,她想了想,從自己手中的花籃裡挑出了最貴最漂亮的一朵牡丹,將這只牡丹放進了一劍江寒的手裡。

  小姑娘道:“那大哥哥替我將這花送給她!”

  “祖母說滴水恩湧泉報,我還有沒有泉,就先送一朵最好的花!”

  一劍江寒瞧著手中那朵還帶著露水的花,他溫柔地籠起雙手,捧住了那朵花。

  他對小姑娘許諾道:“好。”

  青城山的人送走了,一劍江寒站在山腳,綺瀾塵自山上緩緩走至他的身邊。

  一劍江寒頷首道:“綺師姐。”

  綺瀾塵向他頷首,開口道:“雖然你剛回來,但也沒有供你休息的時候了。一劍,我和你得為秦湛盡可能的爭取時間。”

  一劍江寒道:“我明白,我會攔好鳳鳴。”

  青城山起風了,連天都似乎知道接下來的不祥,天陰沉沉的,連星光都漸漸埋沒不見。

  一劍江寒說:“綺師姐先回山上去吧,山下有我。”

  綺瀾塵卻道:“我在山下。”

  她看著夜色,極淡說:“司幽府君攔不住鳳舞,但他作為溫晦左手那麼些年,對於如何打正魔之戰比我了解。由他配合闕如言來率領四宗對抗雲水宮的那些修士,比我更合適。”

  綺瀾塵幾乎將每一步都算好了。一劍江寒看著她,心中微動,他低聲問:“綺師姐,你多久沒休息過了?”

  綺瀾塵抽出了桃枝。

  桃枝的光似乎要點亮這無星的夜。

  她本該是溫婉端莊,可此刻面對一劍江寒的話,她卻是不甚優雅道:“打完就回去睡,先打。”

  一劍江寒爽快地也拔出了自己的劍,他說:“好,先打!”

  暗夜無星,只余遠方由遠及近的轟鳴。

  青城山上,司幽府君突然起身。他從山上遠遠地往下看去,由此同時,蜃樓的信也到了。

  闕如言還未說什麼,司幽府君便道:“來了。”

  他對闕如言說:“讓他們從兩側繞後下山,前方有一劍江寒與綺瀾塵,他們一時注意不到兩側。從兩側,再由後——”司幽府君面色凌厲,“既然要攔,就干脆把他們圈死在這裡!”

  闕如言聞言,眸中也顯堅定。她頷首道:“我明白。”

  雲松便在門外等著她的命令,闕如言走了出去,雲松得令,他握緊了手中流月,帶著四宗的修士,正式下山對敵!

  夜風冷極,山路無光。

  雲松曾無數次想過昔年的正魔大戰是個怎樣的情景,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竟然也會握刀參與進這樣慘烈的廝殺裡去。

  尤其是他將要對抗的不是什麼魔門,而是曾經的“師兄弟”們,他們曾經對抗的魔門如今卻反成了“友人”。

  阿晚一直在雲松身側,注意他神色有異,不免開口提醒他:“雲松,你可千萬不要因為雲水宮的那些修士同樣出自正道便心生不忍,戰場上,你的不忍會成為傷你的劍!”

  雲松忍不住笑了,他對阿晚頷首:“我省的。”

  他感慨:“正魔之分。正魔哪有那麼容易分得出,‘正道’‘魔道’分不出,如今四宗聯盟與雲水宮也未必分得出。”

  “不過擇一無愧於心的路,而後貫徹下去,走下去便是了。”

  雲松對阿晚頷首:“晚姑娘,是這個道理嗎?”

  阿晚自覺經歷比雲松多,原本是想要同雲松講些道理的,如今雲松反過來這麼說,倒是些她未曾想過的。

  所謂劍心通明。雲松……確實比她天賦高多了,他如今是一劍江寒的徒弟,大概能真正的承下昆侖寒劍吧。

  阿晚別過頭去,抿著嘴角道:“你知道就好。”

  雲松道:“戰場混亂,我的後背還拜托晚姑娘了。”

  阿晚冷哼了一聲,她說:“我記得一劍前輩的叮囑,算起來你是我的侄孫,我當然會護著你的。”

  雲松摸不著頭腦,他想著阿晚跟著一劍江寒學劍,雖無師徒名分,但算起來不應該是師姐嗎?怎麼就成了曾師叔?

  雲松不知道,卻又不敢問。阿晚言辭厲害,他是領教過的。

  阿晚見他不吭聲,瞧著又忍不住想笑。

  山腳漸近,敵人漸近。

  阿晚在此刻卻忽得不慌也不懼了。

  她有答應了的事情要去做,她得讓雲松無後顧之憂地去迎戰。

  在這一刻,阿晚似乎隱隱有些能理解風澤為了一個約定等待的千年了。

  青城山下,鳳鳴隨雷鳴而至!

  他面無表情,身上的衣物多有燒灼痕跡,姿容卻一如當日自天柱而下——除了沒有笑容,又添了冷酷肅殺。

  或許這樣的鳳鳴才是真正的鳳鳴。

  才是天上城對待三千界真正的態度。

  一劍江寒面對鳳鳴,毫無猶豫地拔出了劍,他道:“久候了,請吧。”

  鳳鳴瞧了立於山下的兩人一眼,冷笑道:“怎麼,二打一嗎?就算把山上的都叫下來,你們也攔不住我。”

  綺瀾塵淡聲道:“仙者高看了。”

  她的桃枝凌厲揮出,正截從空中探出半副身形勾爪握靈爆欲攻向一劍江寒的鳳舞!

  綺瀾塵道:“是一對一。”

  鳳鳴見到鳳舞顯然也很驚訝。

  但他仍然與鳳舞在鬧別扭,見了鳳舞也不開口,只是陰沉道:“怕是不能一對一,你想要與我來戰,得先越過這些修士!”

  綺瀾塵抬眸看向站在鳳鳴身後的那些曾經也屬於正道的修者。

  他們眸光堅定,也皆不畏死,顯然也是認定了自己的選擇無錯,認定了冥頑不靈的是仍在抵抗的綺瀾塵他們。

  是了,你們在抵抗什麼呢?

  來的可是天上仙,降世的可是道。修者便該求道遵道,與道為敵,追求可笑的“命不由天”,無尊無紀,甚至逆道而行——這不是魔道才會做的事情嗎?

  是誰入魔,又是誰在救世?

  綺瀾塵微微笑道:“怕是不用我。”

  刀劍聲自雲水宮兩側處響起。

  祁連劍派的弟子目光如電,他們手中的劍,更是這無星無月的夜中最後的星。

  雲水宮的修者大駭,雲松道:“諸位前輩,今日之戰是非必要,若諸位醒悟,這一戰尚能免去。”

  有位德高望重的修者冷笑:“免去?如何免去,你等卸劍領罪嗎?”

  阿晚聞言,冷聲道:“我早說了,他們要是能醒過來,早就走了,哪裡還會在這兒接著裝死?”

  那些修者怒不可遏,雲松點了點頭,他說:“我知道,只是有些話還是要問一遍。”

  他嘆了口氣,舉起手中劍,對著曾經的前輩們道:“祁連劍式,明、遠、道。”

  劍光刺破!

  刀兵之聲終響!

  一劍江寒的寬劍重重的壓在了鳳鳴的肩膀上,鳳鳴目露狠厲,他的手比最鋒利的刀劍還要危險,攜著蘊著巨大靈力直往一劍江寒的要害處攻去!

  另一邊,鳳舞終於落在了綺瀾塵的面前。

  她本該去尋找道子的那部分,她原不想管鳳鳴——但她終究沒法不管他。

  鳳鳴在閬風一戰中已受了傷,這一界並非向他們所造的世界一樣,人們大多弱小無依,可憐的很。

  屬於道子的這方世界裡,人們依然弱小,可他們的靈魂卻要比天上城活著的仙人們還要強大。

  鳳舞已見過了溫晦,見過了秦湛,見過了閬風。

  她不覺得鳳鳴能摧毀了這個世界。

  相反,這個世界給她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這些本該弱小的存在,或許反能摧毀他們。

  鳳舞從最初的不屑,漸漸開始認真的去看,去試圖尊重這群“修真者”們。

  只可惜鳳鳴不管如何都是她的弟弟,鳳舞就算再不贊同鳳鳴的行為,在阻止不了他的時候,作為同族、作為胞姐,她必須、也只能站在鳳鳴的旁邊。

  鳳舞落地,她的手中又化出了那條光鞭。

  她問綺瀾塵:“你的名字。”

  綺瀾塵眉目清淡,她答:“綺瀾塵。”

  鳳舞頷首:“我記住了。”

  話畢,她一鞭襲來——

  綺瀾塵眸光清冷,隱有冰晶凍結,她手中桃枝輕動——

  “冬景,人蹤滅。”

  冰晶飛揚!

  不知過了多久,煉獄窟內,秦湛收劍回鞘。

  在她的身後,巨大的怪物哄然倒進了岩漿裡。

  而秦湛的手裡則握著那枚玄天玉盒。

  得到了盒子,秦湛也顧不得身上多處狼藉,她足下一蹬,便快速的躍上了岩壁,一路往上,要衝出煉獄窟去!

  許是她剛手劍,周身劍氣未散,那些本在岩壁上的怪物皆散去為她讓路,這讓秦湛出去的時候,甚至比下來的時候也沒有用去多久。

  煉獄窟外的玄霧通紅,再次翻攪了起來。它拼盡了全力也要將那將要脫出的東西壓下,卻無論如何掙扎,也組不了那只手悍然探出,抓住了煉獄窟外此世的岩壁!

  秦湛出了煉獄窟,一身白衣近乎染成了紅色。

  她看了看近夜的月色,正欲離開,卻一轉眼見到了不知在此等候了多久的道子。

  他的發上和眉眼上甚至還有些濕漉,不知是不是淋了昨日此處的大雨。

  而此刻他見了秦湛,不等秦湛開口,他先說道:“秦湛,只有天梯這一點,我不能妥協。”

  他的面上露出了茫然和痛苦,他說:“你曾說過,若是有難倒無法解決的問題就來找你。”

  “秦湛……我來找你了。”

  “你要如何……才願意放棄斬天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10:10 AM

第88章 斬道05

  秦湛看著道子,他的衣服上壓著褶印,眉宇間緊皺著,連面上的神情都是苦悶的。

  明明是同越鳴硯一模一樣的面孔,但臉上的神情卻從來未曾相同過。

  他沒笑過。

  秦湛不是聖人,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喜怒,更是有自己的鐵石心腸與柔軟心緒。

  她看著道子,忽而問:“是道子在問,還是小越在問?”

  道子抬眸。

  他道:“若是道子又如何,若是越鳴硯又如何?”

  秦湛答:“若是道子,自然是不行的。我知你無惡意,但此路艱險,我等費盡周折犧牲無數方才走到了這一步。但憑借道子區區一句話,恕我難以‘放棄’。”

  道子沉默片刻,他道:“若是越鳴硯呢?”

  秦湛聞言,倒是微微笑了,她說:“若是小越,便不會問我這句話。他只會問我刀夠不夠利,上去時需不需要幫忙。”

  “甚至以我對這孩子的了解……”秦湛嘆道,“若是今日站在我面前的當真是他,他怕是會先殺了自己。”

  秦湛還記得在劍閣上,越鳴硯捧著玉來,想要將日後所有的所得都贈給她。她說不必了,沒有這麼剝削晚輩的長輩,送一半就好了。

  現在想想,越鳴硯的確做到了。

  他還在的時候,將自己的所有都給了秦湛,當他因為記憶,成了某個人的一部分——他也迫得那個人將那一部分贈給了秦湛,讓他甚至也妥協了起來。

  道子聞言,嘴唇蠕動,他原本要說的話終究沒說。

  他換了一句話。

  道子冷不丁問秦湛:“你喜歡他?”

  或許是夜色太靜,秦湛竟然回答了他。

  秦湛認真道:“他是我的徒弟,若無意外,作為師父,我本該要護著他、陪著他,直到他獨當一面,也要給他做個能拿得出手的靠山。”

  “而我想對於小越而言,他想要的也不過如此。”

  道子冷淡答:“讓你失望了,他想要的不止這些。”

  秦湛想到了阿晚對她說過的那些話,風晚說越鳴硯對她持戀慕之心,將她放得極重,甚至重過生命。秦湛心想,大約就是因為重過了命,所以才太好滿足了,就連她收徒本是為了修心這樣的理由都不太在意。

  秦湛輕笑了聲:“或許吧。”

  道子聞言手指微動,他似乎想要伸出手去,秦湛卻先對他開了口。

  秦湛道:“道尊,天上城患病大多已經痊愈,如今不過也只剩你罷了。你既然先前已願意妥協到困死於此界,又為何要阻我斬斷天梯?”

  秦湛是貨真價實的困惑,她問:“你何須管我做什麼,只要你拿走你丟失的那部分。那部分回到了你的身體裡,便不能算是三千界的東西,而是天上城的東西了。天梯斬斷,三千界只會排斥天上城,而不會留下天上城。”

  “你一樣可以回去,除了無法控制此事外,你百利而無一害。若你本就不打算控制我們的生死,又何故如今如此攔我?”

  道子聽完了,他藏在袖子下的手終究沒能伸出去。

  他對秦湛道:“那部分本就屬於我不錯,我能帶走也不錯。但有些東西,我帶不走。”

  “秦湛,你若斬了天梯。三千界將我排斥而出——我留不下屬於這裡的記憶。”他極為冷靜地對秦湛說,“越鳴硯……”

  “越鳴硯將會徹底的消失。”
  “你想要這個嗎?”

  秦湛似乎完全沒有想到道子執拗的、不肯放棄的竟然是“越鳴硯”。他本應該是不喜這個身份的,因為這個身份,使得他面對秦湛時處處為難,處處妥協,變得既不是道子也不是越鳴硯,變成了一個誰都不是的人。

  秦湛沉默了。

  她想了很多,可最終還是道:“抱歉。”

  她的說的如此輕易,像是一陣風吹過雲。

  道子不知何時便有些惱怒,他的腦海裡忽然間便回憶起了朱韶初見越鳴硯時曾說過的那句話。

  他說秦湛是這世上最寬容大度之人,也是最絕情寡義之人。

  朱韶說這話的時候,誠然夾雜著許多情緒有失偏頗,但如今想來,竟似一句批語。

  秦湛當然寬容大度,她若是個墨守成規計較之人,在得知越鳴硯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緒之後,便該勃然大怒——可她卻非常寬容的接受了。

  但也只是接受。

  沒有憎惡,也沒有歡喜。就好像是知道明日狂風後日地動一般,驚訝過後,便再也沒有然後。

  道子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夢。

  夢裡實在是太簡單了,他將秦湛曾領著越鳴硯去過的地方,說過的話,待過的場景一一全部重現了出來,只是夢裡站著的越鳴硯——他清楚的知道那是自己。

  那是他心中最深的渴望,比起道子萬年,他更想要去做越鳴硯。

  他想要秦湛。

  會如同對待越鳴硯般溫聲耐心、甚至會溫和笑起來的秦湛。

  越鳴硯的眼裡,秦湛笑起來的時候,本有些銳利的五官會變得柔和,好似冬雪初融轉入春光和煦的美。

  道子眼裡見到的那些笑,是會讓他感到喜怒哀樂、讓他覺著生的光。

  那是他從未擁有過的東西——或者說,曾經無意識地短暫擁有,卻又飛快地失去的東西。

  最初恍然回神的時候,道子不覺得有異,只覺著是作為越鳴硯的記憶牽動他的心緒,讓他忍不住便想要去做越鳴硯。他活於此世數萬年,唯有在成為越鳴硯的日子裡,像是活物,像是個有著自己情緒的人。他看向秦湛起因是越鳴硯,最後卻因秦湛而想要徹底成為越鳴硯。

  對越鳴硯而言,秦湛重逾命。

  對道子而言,秦湛更像是他全部的“生”。

  ——沒有人會想斬斷自己的“生”。

  秦湛道:“在魔域時你未能殺了我,或許是你的大錯。”

  ——沒有人有辦法去親手摧毀逾命重的至珍。

  秦湛道:“而此時,我卻也不會再給你機會殺我。”

  秦湛手中碎星一揚,漫天星光竟似斂於她的刀鋒之中!

  有傳說,西方有星君,采星光為刃,以晨旭為鋒,以手中刀劍,維天下之肅正。

  道子伸出一指,他的指尖被秦湛的刀鋒劍氣割裂,鮮血流了下來。

  而秦湛早已撐著那攬了星光的一劍,撤離了身形。

  ——他變成了“人”。

  道子抬頭看向了天。

  此時旭陽初升,已是第十日了。

  青城山的河再一次被染成了紅色。

  這場戰役不分日夜,已持續了足有一天兩夜。

  眼見夜晚又要過去,啟明星已在旭日的光芒下黯淡,鳳舞抓住了空隙,一鞭絞上了綺瀾塵手中桃枝,光鞭施力,竟是在綺瀾塵的詫然間生生折斷了桃枝!

  落敗的桃枝墜進了泥土裡,其上的桃花飛快的枯敗,眨眼間再也無先前的光彩,而只成了一截枯枝!

  綺瀾塵一驚,而鳳舞卻乘勢而追,手中鞭若長龍,一下便打在了綺瀾塵握著桃枝的右臂上,讓她險險間,竟差點握不住手中剩下的半截桃枝!

  綺瀾塵連退數步,右臂鮮血淋漓。她面色若紙咳出了血來,綺瀾塵瞧了一眼,便聽鳳舞冷聲道:“木生於光,本就是賴光而生,屈於光下。人也是同理,你執木枝又要如何贏我?”

  綺瀾塵面色不改,虛弱讓她瞧著越發的美,可她的眼卻半分不容人將她認做虛弱。

  鳳舞是個慎重的人,她未給綺瀾塵片刻喘息的功夫,便又是一鞭凌厲襲來,綺瀾塵右臂重傷,顯然難以躲避,她正咬牙打算硬抗,斜裡刺出一杆槍來,竟是纏上了她的光鞭,甚至借勢用力一扯,險些讓鳳舞下盤不穩!

  鳳舞驚然,抬頭看去。只見一執搶魔道不知何時而至,正攔了她那一鞭。

  這人手執□□,卻偏華服貴冠,媚眼如絲。

  面對冷冰冰的鳳舞,她更是巧笑嫣然,直道:“奴讀的書不如綺盟主,知道的道理也不如綺盟主多。但好在光為木的養料這點農家常識還是有的。”

  漪寄奴笑道:“有木之處,光過不得,只能為之養。不過只是些養料——”

  她問:“有何贏不得的?”

  鳳舞微微眯起雙眸,她冷聲:“狂妄。”

  漪寄奴掩唇:“這可折煞奴家,奴家區區弱女子,何擔得起‘狂妄’二字?這兩個字,還是留給綺盟主吧。”

  說罷,漪寄奴一點寒芒,槍出如電!

  她出手狠辣,毫不留情,與綺瀾塵正直端正的功法截然不同。就是連鳳舞,也被她這般只求致死的毒辣槍法逼退一瞬。然而也不過只是一瞬罷了。

  漪寄奴原本就未傷愈,綺瀾塵贏不過的對手,她自然也贏不過。

  走過三百招,漪寄奴敗相已生,她忍不住對身後的綺瀾塵道:“桃源的,你到底好了沒有,再拖下去,姑奶奶就撐不住了!”

  綺瀾塵也不問漪寄奴怎麼察覺到了她有想做的事,只是忍不住牽動了嘴角笑了一瞬。

  而後她對漪寄奴淡聲說:“好了。”

  漪寄奴毫不猶豫,槍尖橫掃於地,一個反力便將自己送上了高空,直接將鳳舞暴露給了綺瀾塵!

  綺瀾塵手執半根桃枝,眼中已全然被黑色所覆蓋。

  她的桃枝不偏不倚,正對著鳳舞的咽喉。

  鳳舞直覺不妙,揮鞭便要直取綺瀾塵的腦袋!

  綺瀾塵竟也不避,她淡聲道:

  “終景,冤霜……夏零。”

  不應存於人間的凄厲景,從綺瀾塵執著的那半根桃枝中,如同災難一般驟然被釋放了出來!

  天地色變,風凍雲冷!

  眨眼間,空中凝霜似冬,下一刻,又是烈日流火。

  漪寄奴從未見過這般可怕的靈力,更未見過這般可怕的招式!

  都說桃源祖師羲和君是個再光風霽月不過的人物,她所創下的桃源四景之中,居然有著這般毒辣可怕,仿佛要吞滅世界一切生,滅盡世間一切存的殺意嗎?

  鳳舞的那根光鞭在永無寧日的冤霜秋沸之中快速的碎成了斑駁,她終於察覺到了不妙,正欲急退,那可怕的、令人絕望的已如同潮水一般將她淹沒。

  鳳舞的眼中出現了驚恐,她向著鳳鳴處奮力的伸出手去,她似乎是想要提醒鳳鳴小心,可最終自口中發出的,卻只剩下慘叫!

  漪寄奴驚呆了。

  直到那些東西吞噬了鳳舞,她的眼中漸漸失了光彩,握著光鞭的手鮮血淋漓,面無血色地直挺挺地砰的倒下——漪寄奴方才回頭看了一眼綺瀾塵。

  她心情復雜極了,若是十二金殿那一戰,綺瀾塵用了這招來對付她。哪裡還有她今日來幫,怕是連同十二金殿一起,都在那一日全部毀了。

  她有些別扭,正開口道:“綺瀾塵……”

  漪寄奴一回頭,看見的便是面無血色,一頭黑發自根部如雪覆般全白的綺瀾塵。

  她眼中無光,面色平靜而冷淡,甚至還維持著執那一式的手勢。

  漪寄奴厲聲道:“綺瀾塵!”

  綺瀾塵眼珠微動,她看著遠方一動不動,仰天倒了下去。

  直到天上出現了一抹微光,白日要來了,她的嘴唇微微蠕動。

  漪寄奴慌得連槍都來不及去穩了,她連忙去接綺瀾塵,聽她低低說了一句。

  她說:“終不負君。”

  漪寄奴抬頭看去。

  那抹光越來越近,簡直像一顆啟明星。

  秦湛回來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10:15 AM

第89章 斬道06

  北境雪谷,丹爐燃盡了最後一絲木炭。朔夜爵蒼白著臉色,清干淨了丹爐裡的灰燼。他動作緩慢而仔細,卻還是不小心吸進了一絲尚未完全散去的煙火,惹得他扶牆一陣咳嗽。
  好在著丹爐裡的東西已經被取走,他如今就算疲累些也無甚要緊。
  朔夜爵整理完了丹爐,轉而生了紅泥爐的火。
  他溫上了一壺酒,接著便出了門去,披著厚重的衣裳,雙手籠進了袖裡,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直看向青城山的方向。
  青城山,溫晦由此取燕白劍,由燕白而造就秦湛。時光匆匆數千載,從東海應龍降世的那一刻起,命運就飛快的開始轉動,轉至今日,也該有個結果。

  朔夜爵窮巫祝之能,看盡了過去與未來,如今卻想要見一個他不曾見過的結果。

  一個連巫祝也窺不到的結果。

  青城山下,魔道八門九部的弟子猶如鬼魅穿梭於戰場,他們並不參戰,只是以著極快的速度運送著傷員往山上去。

  山上閬風藥閣的弟子皆在, 桃源內略通醫術的弟子也皆留了下來,甚至連闕氏收悉,都派了人來相助,所有都在盡可能的為這場最後的戰鬥爭取更多的生。

  只是傷人只需一刀一劍,救人卻需萬針千丹。

  饒是能幫忙的都盡數來幫忙了,面對源源不斷的傷者,眾醫者仍有力不從心之態。

  闕如言是最為疲累的一個。

  從交戰起,她便沒有休息過分毫片刻。她以續命金針聞名,多得是重傷者弟子無法診治,需得由她親來。這麼一來二去,闕如言竟是一連一天兩夜都未曾松開過自己的金針半瞬。

  陪同她的弟子在無意間瞥見了闕如言的臉色,由於耗神太過持續施針,面上已顯出病色來。弟子瞧著心焦,想要勸闕如言一句,卻又知道勸之無用。

  醫者手下每一瞬都是命,闕如言無論作為藥閣閣主還是闕氏傳人,都不會罔顧生靈。

  這是闕氏祖訓,也是闕如言為人准則。

  醫道並非修真路上的道,卻是掌脫死生的道。這條道才是天下最難走得道,走下去,走至盡頭,不為魔便成聖。然而無論是魔是聖,終究都不好過。

  闕如言施完最後一針,忽覺頭暈目眩。她強撐了一瞬,轉頭對弟子道:“替我取凝神丹來。”

  弟子張口欲言,闕如言眉頭擰起,她正要斥聲命令,忽覺身後似有不妥。只是她尚未來得及回頭,便先被司幽府君一掌劈暈了過去。

  司幽府君將人給抗了起來,對目瞪口呆地藥閣弟子道:“勸不住就來強硬的手段,這個道理,閬風沒人教你們嗎?”

  “她不肯休息,那就打暈了休息,難不成真要看她把自己熬死嗎?”

  司幽府君對那弟子示意:“她屋子在哪兒,我送她回去休息。”

  那弟子見他氣勢駭人,根本不敢對他偷襲闕如言的事情有所置喙——更何況確如他所言,若是讓闕如言再靠凝神丹強熬下去,怕是等不及救了這滿山傷者,她便先要勞累致死了。

  只是——

  那弟子輕聲提醒:“府君,您今日還尚未行針呢。”

  言下之意便是……打暈了闕如言,你今日的針要誰來施?

  司幽府君:“……”

  司幽府君想了想道:“少一天而已,死不了人。我原先便也覺得不必每日,經脈堵塞也只有小孩子家才會覺得疼。”

  藥閣弟子驚住了,他只能結結巴巴道:“……那,那也行吧。”

  司幽府君將闕如言放在了她暫時休息的地方,放下的時候司幽府君多少知道點數了,輕手輕腳了些。

  他剛放下了闕如言,便有人來報。

  秦湛回來了!

  說是回來也並不恰當,她甚至毫無停歇。

  眾人只見秦湛往來如風,她踏雲霄而來,猶如日月晨星,於空中斬下一劍,橫斷青城山脈,直在這山腳下又生生斬出一道奔湧濤河來!

  地崩山摧,藏於青城山地下的河水如同湧泉般噴灌而上!青城山下一陣晃動,直將交戰的修士們晃得站立不穩,一時無法繼續交戰,只能先停兵戈在山摧之中先穩自身!

  鳳鳴與一劍江寒的交戰自然也受了影響。

  只是一劍江寒像是早就料到秦湛會有此手,不動分毫。反觀鳳鳴,他見著了鳳舞重傷不知死生,再看一劍江寒等人,金色的瞳孔都漫成了血紅。

  他恨極:“秦湛,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不讓寸步,他揮劍攔著鳳鳴,語氣一如先前:“我說了,我在這裡,你進不了一步。”

  鳳鳴狂怒,他連指節都因過度的用力而些微變形,這位天上人在此刻倒比三千界的魔道更像一個魔。

  他一字一頓道:“你最好祈禱秦湛能殺光我們,否則只要天上城還存續,只要天梯還在,我們便總會下來尋仇的。”

  “爾等——終究不過我等手心造物!”

  一劍江寒劍芒如旭日,他道:“若是沒了天梯呢?”

  鳳鳴怔住,緊接著終於恍然。

  他想到了秦湛奪走的半月玨,想到了秦湛種種在他看來幾乎怪異的行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鳳鳴的臉上露出了頗為奇詭的笑意。

  他說:“斬天梯?你們想到最後辦法,居然是斬天梯?”

  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任何隱瞞的必要了,一劍江寒干脆的頷首:“是。”

  鳳鳴大笑,他憐憫道:“因有了天梯,你們方才能借此悟道。你們難不成還指望能用從天梯悟出的道,去斬斷這天梯嗎?”

  “以道斬‘道’。”鳳鳴嘲笑道,“這可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

  一劍江寒卻道:“不試試怎麼知道行不行?”

  不知春於他手挽出散著寒氣。

  一劍江寒道:“我所聞道,是從萬年不竭的江水中而來,是從昆侖山峰上盛極而衰的寒雪而來,是從情義中來,從我劍來。”

  “天地不滅,劍未折。”一劍江寒抬眸,“便是斬道,又如何?”

  鳳鳴神色微凜,他想要動手,卻不妨一劍江寒更先一步!

  冰冷刺骨的不知春刺入胸口,這一次與雁摩那一次不同,鳳鳴的面上有些茫然。他似是不能理解,區區造物的刀兵為何能傷到他,就好似他不能理解,天上城的命運為何是要為下界犧牲。

  他反手握住了一劍江寒的劍,忽笑道:“你們攔了我、攔了鳳舞、攔了雲水宮,都是為了讓秦湛得以斬道。”

  “可是你們少算了一個人。”

  “尊上你們能讓誰來攔?又有誰能攔得住?”

  “一劍江寒,縱使你們機關算盡,卻還是要一場空!”

  鳳鳴猙獰大喝著,一劍江寒的劍已全然穿透了他的心脈。他就維持著這樣的神情,漸漸在一劍江寒的劍下化成了無數光點,皆往天上飄去了。

  一劍江寒轉而看向綺瀾塵那方。漪寄奴護著她,向他微微頷首。

  而鳳舞似乎尚有一口氣在,她動了動指尖,卻只見到鳳鳴化作的光點。鳳舞發出悲鳴,青城山下泉湧為之震動。

  一劍江寒神色微凜,卻有一人從泉水奔湧生出的水霧中踏出。

  那是道子。

  道子彎下身,輕輕撫了撫鳳舞沾著血漬的面容。鳳舞聲音沙啞,因悲痛還說不出完整的句子。道子卻道:“我知你們已盡力。”

  道子對她道:“都回去吧。”

  鳳舞聞言,在他的手下微微闔上眼,不消片刻,竟也如同鳳鳴一般化作了光點飛往上空,消失不見。

  一劍江寒對上了道子。

  他正拔劍欲攔,可道子在下一瞬竟然已出現在了一劍江寒的身後。

  眼見道子來攔,秦湛自然也發現不妙。

  她一招劍三即出,肅殺劍意破開道子一瞬——

  秦湛急喝道:“一劍江寒!”

  一劍毫不猶豫雙劍同出!

  細劍斬道子寸步,寬劍則助秦湛登風!

  道子被一劍江寒攔了一瞬,眼見與秦湛之間的距離好不容易又差開了些許來,卻在他拔出眠冬、借眠冬寒氣攔住秦湛去路的一瞬從新拉進!

  漪寄奴在下面看的清楚,她雖不知前因後果,此時卻也心焦極了。

  她忍不住喊了一聲:“秦湛!”

  眼見秦湛就要被道子趕上,空中忽聞鳳凰清嘯!

  朱紅金羽的鳳凰飛掠而至,其尾羽赤焰,所過之處寒冰盡融,雙翅張開,身似要遮天蔽日!

  鳳凰毫無停歇,一翅膀逼退伸出了手,幾要抓住秦湛的道子一步,更是將周圍因眠冬而起的寒意驅的半分不存。

  道子見狀,一指劍氣向鳳凰與秦湛的方向擊出。

  鳳凰清啼了一聲,飛遠避開。而秦湛則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原本乘風而去的路,直接跳向了鳳凰所在的方向!

  朱韶准確無誤的接著了秦湛,雙翅一振,便直上九千裡!

  所有人幾乎都以為這下道子絕對追不上了,卻不想他眸光一冷,身形變化間竟是快了數倍,眼見著連鳳凰也能踏上!

  朱韶長嘯,一身朱羽似要燃燒殆盡,硬是在道子之下硬脫出三分!往更上扶搖而去!

  山川河岳皆在腳下,天則越來越近,臨近天梯的壓迫感幾乎要讓人皮膚皴裂流出血來,連秦湛都覺得眼角發痛。她忍不住低頭看向朱韶。

  鳳凰瞧著無事,但羽根已開始沁血。秦湛松開自己抓著對方頸部羽毛的手,一張開,指尖皆是血。

  她嘆道:“朱韶,我教你遇死而生,不是教你求死。”

  鳳凰微鳴了一聲,似有不甘。

  秦湛拍了拍他的頭,對他說:“玉凰山還等著你呢,到這裡也夠了,回去吧。”

  天梯幾乎要在眼前,秦湛甚至看見了鳳舞鳳鳴化作的那些光點順天梯而行。

  她站立在鳳凰背上,取出了那枚半月玨,毫不猶豫地向著天梯的方向縱身一躍!

  半月玨與天梯共鳴,將她飛快的扯向天梯去!

  天與地的顏色漸漸都褪去了,秦湛的眼裡,漸漸被宙宇的斑斕所替代。

  眼見著即將被吸入天梯,秦湛毫不猶豫擲出了那塊半月玨,半月玨被吸入天梯內,而秦湛則因沒了半月玨,被用力地彈了出去。她直接被彈去了天梯之外,混亂可怖的宙海之內,風如刀般割在她的身上,聽覺也幾乎要被天梯內連接著的世界聲音給活活震碎。不知這樣東倒西歪撞了多久,久到連秦湛身上都無一處不傷之處了,她終於到了連著天梯天上城。

  天上城居於宙海之上,如同楊柳垂著柳條一般垂著無數的天梯連著三千界。

  秦湛的眼裡終於見到了當年溫晦所見到的。

  她也看到了鏈接著此世的天梯。

  從這個角度看去,天梯就像是一根晶瑩剔透的水晶柱,瞧不出半點可怕,也瞧不出半點殘忍。

  秦湛看著那根柱子,被風刀割裂的手握上了腰側碎星。

  她眼露劍意,卻忽地聽見了聲音。

  她聽見了越鳴硯的聲音。

  天梯未能得到足夠的滋養,道子登不了天梯。他只能觸碰著天梯,試圖去問秦湛一句話。

  “秦湛。”道子低聲道,“你說我錯在未殺你,你卻也錯了。你若是當真打算要斬天梯,也該在斬天梯前,先殺了我。”

  他的手壓在天梯上攥緊,他道:“你想清楚,你這一劍下去,便再也不會有越鳴硯了。”

  “沒有越鳴硯,我無法保證我不會動手殺你——!”

  秦湛聞言笑了,她道:“你這是勸我殺你?”

  秦湛嘆了口氣。

  她看向了宙海中的那座天上城。

  天上城承接天道,城以白玉為石而鍛造。天上人也曾滿懷慈悲之心,忍受數千年的辛勞苦作締造出三千世界。

  站在他們的角度來看,從以萬物為芻狗的天道中尋出一條活路來,他們的做法本沒有錯。

  只是站在三千界的角度而言,自三千界誕生的那一剎,就不僅僅只是天上人的造物了,他們共為天道之子,不該承接天上人的憤怒,也不該承接由天上人決定的命運。

  各位求存。

  天上人建造天梯如此,三千界反抗天上城也是如此。

  要談對錯難了些,不如不談。

  秦湛道:“若非立場相對……”她笑了聲:“我是真希望認同你也是小越。”

  道子猛然抬頭。

  秦湛的碎星卻已出鞘。

  道子氣急,他顧不得許多,試圖強行踏入天梯!

  秦湛已握住了碎星。

  她對道子道:“無論如何,這身體都是小越的。我答應過小越要替他治眼睛,雖如今不用治了,但也沒有要讓他生病去死的道理。”

  她對道子直言不諱:“這個世界欠你的,還了。”

  道子起先還有些不明。

  直到原本以離開的鳳凰忽然回來,他的爪中捏著一枚玄天玉盒,在極近道子的那剎用力捏碎了它!

  玄天玉盒甫一崩碎,原本被它封在其內的東西便也藏不住!

  那隱隱是個人形,不等道子有所拒絕,便因為極近的距離,主動的先融進了他的身體裡去!

  道子因驟然的融合而一時失力。

  他甚至抓不住天梯!

  而秦湛,則已一劍斬下!

  碎星的劍鋒比起天梯來渺小的是這般可怕。

  可秦湛握著劍鋒的手卻無半分遲疑!

  碎星的劍鋒在碰上天柱的那一刻崩出了裂縫。而一劍江寒他們在的地方更是如受重擊,地動天搖,猶如鳳鳴在他們耳旁嘲笑:“看吧,你們斬不斷——!”

  秦湛一擊不中,她屏氣凝神,立即揮出第二劍!

  裂紋快速攀上了碎星!

  秦湛咬牙,她欲揮第三劍,卻猶豫了。

  她看著分毫未動的天梯,看著手中欲碎的劍,她猶豫了。

  白衣的劍客見她停下了手,不免彎腰問她:“阿湛,你怎麼了呢?”

  秦湛遲疑著答:“若是第三劍依然無效,碎星便碎了,我便無劍了。”

  白衣的劍客問:“你是沒劍就會輸的劍客嗎?”

  秦湛的眼裡漸漸凝出了光。

  她道:“不是。”

  秦湛說:“我是劍修,我還有手,我便還能戰。”

  溫晦含笑道:“那麼阿湛,你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秦湛心想,她確實沒什麼好猶豫的。

  她甚至還有朔夜爵給她的那顆藥。

  秦湛將藏在牙後的那顆丹藥咬碎吃了。

  她眸中劍意凝顯,幾乎要成了一把劍來。

  溫晦握住了她的手,對她道:“阿湛,我教你的第一課就是如何握劍。”

  “劍要如何握?”

  秦湛答:“以心。”

  秦湛手中的碎星在宙海星光之中劍鋒拉長,通體漆黑,劍刃雪白,唯有劍尖微彎似刀。

  秦湛道:“劍勢第四,破。”

  一劍斬下!

  碎星崩成了殘片!

  於此同時,水晶柱般的天梯上被斬開了一個缺口,那缺口衍出裂縫,那些裂縫更是如同蜘蛛的網,在轉瞬間便爬滿了柱身!秦湛的碎星碎了,可她的手中,似仍有燕白劍。

  秦湛道:“劍式第七,斬道。”

  虛無之劍斬下!

  天柱應聲而垮!

  朔夜爵微微仰頭,便見天好似碎了。但天怎麼會碎呢,天既不會碎,那從天上墜下的,那透明地似天一般的碎片又是什麼呢?

  朔夜爵猛地直起了身子。

  道子剛剛恢復,尚未來得及有所作為,便先感受到了三千界對他的排斥。

  他抓緊了眠冬劍,竟是要拼盡全力去抵抗!

  可若是天上城人能輕易對抗三千界於他們的排斥,當初又為何要立天梯呢?

  道子思緒混亂而模糊。

  他連眼前看見的東西都是不清不楚的。

  他似乎見到有誰在宙海中溫柔地拉了他一把,將他推往天上城去。

  他似乎記得這個人,又似乎不記得。

  只是那人的手指似乎是他熟悉的,泛著涼意,但握住他的手時,卻似乎是溫熱的。

  而重玄,他的劍,則是哭哭啼啼,扯著嗓子對那人哭喊著“我原諒你拿別的劍了,但你不能給它們打絡子,最便宜的也不行”這類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而那人似乎被念地不耐煩,回了一句。

  重玄被那一句話噎地猛然閉嘴,再不敢多言。

  只是眼見即將漸行漸遠,就要看不見了,他又忍不住極為大聲的喊道:

  “秦湛,我喜歡做你的劍!”

  “最喜歡做你的劍!”

  秦湛忍不住笑了。

  她淡道:“我也最喜歡你這把最厲害的劍。”

  秦湛說完,停留於宙海之中微微閉上了眼。

  她本不是天上人,又離下界極近。天梯徹底崩毀後,在秦湛無力所支撐的情況下,她被下界重新吞入,眼看著就要被吞入時的靈壓所傷——!

  秦湛睜開了眼。

  她見到了逍遙仙。

  逍遙仙向她微微笑了笑,伸出手用最後的力量讓她平穩地重新回了下界。秦湛看著她,試圖想要拉住她,卻只能碰見一團虛無。

  逍遙仙道:“你該回去赴約。”

  她微微笑道:“我也該去付我的約了。”

  “謝謝你。”

  秦湛想要說沒什麼好謝的,可她已徹底墜回下界去了。

  朱韶一直未離,眼見她從天空墜下,連忙振翅去救。

  天梯崩毀,下界是有所察覺的。

  世界似乎有哪裡變了,但要細說卻又尋不出來。

  朱韶將秦湛帶回了青城山,一劍江寒見到秦湛滿身刀傷渾身是血的模樣忍不住皺眉,他抬手要替她止血,開口便說:“朱韶,趕快帶你師父去雪谷尋朔夜爵。”

  朱韶應允,正要帶著秦湛走,卻不想秦湛一把抓住了一劍江寒的胳膊。

  秦湛道:“一劍,我和你說個事。”

  一劍江寒:“……?”

  秦湛笑道:“天梯有點難斬,我靈脈斷了。”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正要說一句“不怕,我陪著你養傷”,就聽秦湛若有所思道:“你說我這次靈脈斷了重修,要用多久能追上你,再超過你啊?”

  “六十年夠不夠?要不要打個賭。”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在心裡和自己說了無數次不要和秦湛打賭,但面對她這樣隨意的態度,還是忍不住掐著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下丟回朱韶背上,對她道:“賭,我賭你用五十年。”

  秦湛:“……”你這就沒意思了。

  天上城,天梯斷裂一事驚動了天上城所有的人。

  他們匆忙而出,卻剛好迎回了道子。

  先前不久,鳳鳴鳳舞皆被重傷憑借本能化光而回,至今不得清醒。天上城原先見鳳鳴鳳舞如此,還以為道子在下界遇上了什麼可怕的麻煩事,正想要再派人去,天梯便先斷了。

  天梯一斷,道子竟反而回來了。

  天上城人有一人遲疑著問:“尊上可還好?”

  道子頷首:“尚可。”

  天上城人便道:“……尊上創造的那一界,天梯似乎斷了。”

  道子頷首:“我知道。”

  他頓了一瞬又道:“城內的人皆康復了?”

  那人頷首,極為尊重道:“是。”

  道子看著天上城下綴著的千條“天梯”,他以往也不覺得臣民有些脾氣借著天梯發下去有什麼不妥的,可不知為何如今卻覺得不太好。

  他對下面的事情隱隱還有些影響。記得下界有著天上城所有沒有鳥語花香,還有天上城難以得見不滅希望與熱情。

  他隱約記得鳳鳴鳳舞下界施以高壓手段,卻被此界反撲。鳳鳴鳳舞因此重傷,而天梯也被此界所斬。

  這讓他覺著,所謂天上城與三千界,其實本質也無區別。都不過是天道造物,都不過是天道之下,掙扎求存的同類罷了。

  物極必反。天上城與三千界……若是天上城當真把三千界逼急了,誰知道今日的斬道,會不會有一日變成了斬天上城?

  道子輕嘆了口氣,他道:“我等生而得道,行於日月晨星之間,本該如日月星辰般公正無私。”

  天上城人忍不住道:“尊上?”

  “初創三千界時,你我也未曾懷掌控之心。當日無,如今事畢,也無需有。”

  道子握著重玄劍柄,命令道:“從今日起,天上城與三千界,斷天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10:23 AM

第90章 昆侖01

  “好了。”

  朔夜爵收了針,接過花語遞給他的汗帕擦了擦額角沁出的汗液,回首對躺在榻上的秦湛冷聲道:“起來吧,死不了。”

  秦湛便利索地從榻上起了,起來後她探了探自己的靈脈,問道:“朔先生,我大約還要多久才能重新開始練?”

  朔夜爵冷漠道:“若是現在知道心疼修為,當初吃藥的時候就不該那麼果斷。”

  “我是不是告訴你,若非走到絕路,盡量不要用它?”朔夜爵道, “這東西,一個不好可不是靈脈崩斷的結局,直接斷了你全身經脈,讓你死在天外都是有可能的。”

  秦湛摸了摸鼻尖,大約是一切都結束的緣故,她現在瞧起來倒有幾分少年時的混不吝。她笑道:“我也說了,我運氣好。您不也是相信我運氣好,才給了我藥?”

  朔夜爵的手籠進了袖子裡,他冷漠道:“我可不是信你運氣好,而是我只在意結果,並不在意你生死。”

  他這話說完,小花便有些生氣。

  她這時候倒也不跺腳,反而知道怎麼去對付朔夜爵, 當下回他:“那麼您等在這裡是為什麼,別和我說你一早備好的金針和救命的丹藥,全是為了緬懷溫師祖。”

  朔夜爵:“……”

  朔夜爵揉了揉眉角,他費了神氣色不好,咳了兩聲方才對花語說:“你要是不滿,就回你師父那去,別讓我教你。”

  花語在這幾日幫著朔夜爵一起照顧這些病患們,也早不是當日又急又氣卻不得法的小姑娘了。

  她先是將水遞給了朔夜爵讓他壓一壓咳嗽,一邊道:“那也請您先好好說話呀。”

  朔夜爵:“……”你這真是和你師父盡學些壞的!

  朔夜爵為人自我乖僻,昔年闕氏驅逐他,他便能視闕氏為陌路,正道不屑他,他便成魔醫。這世道原本已沒有什麼能摧垮他了,除了少年時那一丁點丟不去的溫度。朔夜爵拿闕如言總是沒有辦法的,算下去,便也拿算是自己同類還是闕如言親傳徒弟的花語也沒什麼辦法。

  他是個掌生握死的魔頭,遇上既不能讓對方死又不能讓對方生不如死的對手,總是要吃虧一點。

  朔夜爵低低道:“我真不該同意你師父的請求。”

  秦湛道:“戰役初休,事情太多太亂了。闕師姐分身乏術,花語又正是求教的時候,況且論到合適——本就是同為巫祝返祖的你更合適教她。”

  秦湛又道:“況且哪怕闕師姐不提,朔先生就真的能忍受花語全由闕氏教導,日後歸於闕氏嗎?”

  自然是不會的。

  朔夜爵只是無法拒絕闕如言,他對於闕氏的厭惡從未減輕過一分。若要他眼睜睜看著闕氏掌握花語,重握巫祝之力反過來對付他,倒還不如讓他先痛快死了。

  秦湛慢慢道:“所以闕師姐只是先為您想到了這一步,將小花送來罷了。”

  朔夜爵不語,半晌才緩緩道:“溫晦比你好的地方,就是他知道話不用說完,說一半就可以了。”

  秦湛笑了笑:“我倒也想,可若是只說一半,朔先生連我一起打出去怎麼辦?”

  朔夜爵冷笑:“我要是做的到,一早便做了,也等不及你說這些。”

  閑事話畢,朔夜爵方才問彎腰給自己穿鞋的秦湛:“如今‘天梯’的事情算是暫告一段落了,綺瀾塵也洗清了你身上的污點。你……打算如何,回閬風嗎?”

  “你斬了天梯,等於斬了眾人的道。就算他們一時反應不來,等時日長久修為難以寸進,自然還是要怪到你頭上。”

  “恕我直言,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可經不得暗算。”

  秦湛整理好了著裝,她站起身,摸了摸腰間空蕩蕩的還有些不習慣。

  她抽空回答了朔夜爵:“回去肯定是要回去的,否則宋濂得哭。”

  “不過你說的事情我也想過,所以我決定給自己找個靠山。”

  朔夜爵挑眉:“一劍江寒?他倒是願意陪著你,但閬風願意讓他一直待著麼?”

  秦湛道:“我也沒想讓他一直待在閬風,這於情於理都不合適。”

  朔夜爵隱隱覺得秦湛即將說出口的話也會讓她當初和他討藥時一般,能驚得他這樣的老人家心悸不穩,本就不想問了,但話開到了這頭,秦湛也不會咽回去不說。

  她虛心地問朔夜爵:“朔先生,您覺得重立昆侖如何?”

  朔夜爵:“……”

  朔夜爵冷靜地放下了杯子。

  秦湛還在說:“昆侖有天柱,是最接近於三千界外宙海的地方。說到底,太上元君悟的道是由天梯與道子而來不錯,可我們的卻是未必。”

  “我悟劍,闕師姐說白了悟的是生。綺師姐就更不一樣了,她悟的是‘天地’。”秦湛笑吟吟地看著朔夜爵,“更不要說您了,朔先生,您悟的、修的又真是手裡的金針和爐子裡的丹藥嗎?”

  “怕是‘情義’二字吧。”

  秦湛道:“我曾聽聞一句話‘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意思大抵是說天道本就不齊全,所以萬事都留有一線生機。”

  朔夜爵冷聲:“你想說天梯便是天道留給我等的生機?怕不是吧。”

  秦湛笑了,她道:“天梯不是,‘斬天梯’是。”

  “若是太上元君悟的是‘偽道’,如今已無天梯,若我等再悟,悟出的,會否就是那‘遁一’?”

  朔夜爵:“……你這是要天下修者陪你重修嗎?”

  秦湛嘆了口氣:“朔先生又誤會我,我不過只是覺得,大家往後再悟道,由昆侖始,或許能有點別的。”

  朔夜爵:“……”我覺得你比當年的溫晦還瘋。

  朔夜爵回了身:“你若要走,我自不留。”

  頓了一瞬,朔夜爵又道:“不過如今正道權勢最盛的都是你的朋友,若是你想做,或許昆侖真的能重現。”

  秦湛也是這麼想的。

  她還覺得自己一貫運氣好,所以估計想做就能做的成。

  秦湛走了出去,便見到了等候著的一劍江寒。

  朱韶作為玉凰山主,玉凰山上戰後也是一堆的事情等著他處理,哪怕他心裡盼著要給秦湛端茶送水,送了兩天沒了機會,只能在雁摩與明珠的請求下回玉凰山。

  一劍江寒就輕松多了。

  正道的事情眾人都知道找他沒用得找綺瀾塵,而他又沒有宗門,無拘無束松快的很。

  一劍江寒見了秦湛,問:“好了?”

  秦湛頷首:“好了。”

  一劍江寒便不問了。

  他不問,秦湛倒是斟酌著問了一句。

  她說:“一劍……你想不想當掌門?”

  一劍江寒:“……哈?”

  秦湛想得倒是很簡單。

  這一百年間兩場戰打下來,正道用凋零來形容也不為過。四宗裡的祁連劍派如今連些小門小派的人數都不如,閬風雖未受重創,但閬風派一片狼藉,要重新休整起來,補全五閣閣主也非是一時之功。

  那些原本由昆侖分出去的另外幾派就更不要說了,本就走在沒落的路上,偏又遭逢“天梯”劫難,光是內部分化內鬥就傷了不少,更不要說重拾昔日門楣。

  秦湛細數了一遍,這次之後,正道最盛的該數桃源,若要讓昔年師從昆侖的桃源坐上了第一把交椅,怕是由昆侖而分出的八派以及早於桃源建立的祁連山脈都會感到不甘。

  秦湛若是在這時提出“八派同宗,重立昆侖”的想法,或許還真不會遭到太大的阻力。

  ——說到底,誰願甘於人後呢?

  一劍江寒聽了,也覺得合理,他道:“我為最後昆侖人,原本教著雲松也沒什麼。若你要重建昆侖派,雲松怕是便不能再做我的徒弟。縱使不介意,祁連劍派那邊大約也不能接受未來掌門出自別派。”

  秦湛道:“你說的我也想了,所以我打算也勸祁連並回來。”

  “祁連祖師原本也是昆侖的弟子,未能繼承峰主之位,方才離了昆侖創立祁連劍派。若是你當掌門,雲松做掌門弟子,我想祁連劍派未必會反對。”

  重立昆侖是一劍江寒的師父畢生的願望,為了這個願望,他帶著一劍江寒四處奔走,幾乎耗盡了一生。

  如今秦湛說要重立昆侖,作為昆侖傳人的一劍江寒當然不會有反對的想法,只是——

  “秦湛,這事情你雖說著容易,但諸派間利益糾葛,要真正說服他們怕也困難。”

  “你是我朋友,我感激你的這份心,但若是僅為了我師遺願,還是不必了。”

  一劍江寒雲淡風輕:“昆侖派風骨在劍、在人,不在山脈門楣。我活著,雲松繼承了我的劍,便算是昆侖立著。”

  秦湛瞧著一劍江寒,她忍不住笑了笑。

  她又問:“那我呢?”

  秦湛拍了拍他的肩:“就算你願意陪我住在劍閣五六十年,我也不忍心讓你這般。宋濂搞不好還會因此請你替他再教幾把昆侖寒劍出來——就好像他讓我替他傳下溫晦的劍一樣。”

  “宋師叔是個好人,只是有些事,他從不含糊,更不會放棄。”

  秦湛看向昆侖雪峰的方向,她輕嘆道:“一劍,我有私心。”

  一劍江寒看向秦湛。

  秦湛道:“你若重立昆侖,我居於昆侖,昆侖名正言順地有你、有閬風、有祁連劍宗,我不用擔心任何事,可以安心地重修。”

  “另一方面……

  “昆侖的天柱據傳是離宙海最近的地方,宙海之上,立著天上城。

  “我見了那座城,雪白冰冷,也難怪道子是那個樣子。

  “我剝奪了‘越鳴硯’的存在,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我皆背離了我的誓言。”

  秦湛背著手,神色淡然自若,語氣卻有些失落。

  她說:“我曾說過會陪著他,行於昆侖間,與他同在一片宙海,便算我還在履約吧。”

  這樣的話她也只會對一劍江寒說了。

  一劍江寒聽後沉默了會兒,他原本想問秦湛是不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小越,但他想了想,還是什麼都沒問。

  有些事,他比秦湛還不明白。

  一劍江寒想了想,伸手拍了拍秦湛的肩膀。

  一劍江寒從自己的儲物囊中抽出一木質劍盒,他將盒子打開,裡面躺著的,是斂於龍角鞘中的眠冬劍。

  一劍江寒道:“秦湛,送你。”

  秦湛:“……”你拿我劍閣的劍送我?

  秦湛取過了眠冬劍,劍柄上還有著東海鮫綃打成的絡子,綴著嵌在了冰裡的花。

  她看著這把劍,倒是笑了。

  秦湛將劍佩上了腰側,重新撫上劍柄,她向前邁出步伐,對一劍江寒回首道:“走吧一劍,我們去試試,總不會比當年太上元君還難,我倒也很想當一當昆侖的祖師!”

  一劍江寒眼裡露出笑意,他跟上秦湛,此刻卻毫不猶豫道:“好!”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10:27 AM

第91章 昆侖02

  昆侖要重立, 可不是說一句話那麼簡單。

  一旦牽涉到了利益,各方立場就會變得復雜多變,甚至可能出現“朝令夕改”的狀況來。

  這些事情,一劍江寒慣常不問,也未想過。秦湛在閬風待了那麼多年,被宴天澤針對了那麼多年,也不至於連這點道理也想不到。

  昆侖重立,他們能拿出手作為籌碼談判的,除了昆侖慣常的五峰峰主的位置,不過也只是秦湛和一劍江寒手裡的劍。說著難,其實若是以秦湛如今的名望與一劍江寒手中劍壓,這天下倒也沒有他們做不成的事。

  只是武力所迫終究是下策。秦湛想要的,是個全心,眾人尋道證心,承昔年百宗之源風骨的昆侖,而不只是一個掛著名字的、人心渙散的聯盟。所以她先去了桃源,准備去見綺瀾塵。

  綺瀾塵對鳳舞那一戰,可謂傾盡全力而出,甚至連桃源四景的終景都用出來了。也得虧綺瀾塵修行扎實,闕如言又妙手回春,除了華發成雪,倒也一時沒旁的病態了。

  她甚至好的比秦湛還要快些,在靈力充沛的桃源中修養了五六日, 便能行動如常了。

  秦湛和一劍江寒剛至桃源的時候,甚至還瞧見了桃源門口立著的那塊碑。

  秦湛看了看上面的字,默默看向了一劍江寒:“我以為綺師姐願意陪我去十二金殿,氣早就消了。”

  一劍江寒:“……我一直當她沒真的生你氣。”

  因著這塊石碑還立著,桃源的弟子也不敢放秦湛進去。

  秦湛瞧著那桃源弟子都快急出了眼淚,忙道:“哎,我也不必一定要進去。”

  她看了眼一劍:“要不你去說罷。”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道:“你在這兒等著。”

  秦湛怔了一瞬,等反應過來一劍江寒是什麼意思後,一劍江寒已進了桃源內,連背影都瞧不見了。

  秦湛嘆了口氣。

  桃源守門的弟子還以為秦湛是在怪罪桃源依然立著這塊石碑,期期艾艾道:“劍、劍主,我覺得、覺得前塢主可能只是一時忘了,絕對沒有別的意思!”

  秦湛覺得有趣,忍不住想逗這個入門怕是還未有幾年的年輕弟子。

  她笑著問:“我已無了燕白劍,你倒不必再叫我劍主。”

  那弟子聞言,竟一本正經:“劍主就是劍主,不僅僅是燕白劍主,也是正道心中唯一的劍主。”

  秦湛被這樣高的評價一時說的頓住。

  她原以為桃源因著綺瀾塵原本和她的過節對她評價不會太高,卻未想過,當日在賞劍會上夢曦晨對她有禮謙恭,摘星宴上朧月清對她十分尊敬,倒也未必是她那時勢強的緣故。

  綺瀾塵……本就不是會因個人私怨,而去影響整個門派的塢主。她氣質清冷如月,何嘗個性不也如月皎潔溫柔。

  秦湛正有所感慨,綺瀾塵便隨一劍江寒出來了。

  她一頭華發,多少有損原本的容貌,只是她神色自若,氣質如舊,這樣一來,反倒並不讓人覺得她的白發是缺憾,反成了她獨特於旁人的特征。

  秦湛不免想起了小花當日的預言……巫祝之言,除了她,倒也一一說中了。

  不過只是發白,這個結局對於綺瀾塵而言,已經算是很好了。在答應秦湛的那一刻,綺瀾塵原是連命都做好了會丟掉的准備。

  她款款而來,正見秦湛微微低首與那弟子說話,微挑了眉梢,道:“一劍說你尋我。”

  秦湛:“……”

  秦湛咳了聲,苦笑道:“是這樣的綺師姐……”

  綺瀾塵對她道:“和我來吧。”

  秦湛指了指那塊石碑。

  綺瀾塵眼裡忍不住透了笑,她道:“我如今不算是桃源的弟子,我的住處也不在桃源裡。算不上違了我自己的話,你跟著來便是。”

  秦湛眨了眨眼,便笑著跟了上去。

  一劍江寒看看她又看看綺瀾塵,不明白為什麼這兩個人都不叫他直接毀了石碑算了。沒了石碑,秦湛不就能進桃源了嗎?

  一劍江寒:我真的不懂女人。

  在綺瀾塵如今暫居的木屋內,秦湛道明了來意。

  綺瀾塵道:“若是你去說,雲松應會同意。,雲松若是應了,再有一劍江寒同祁連掌門協商,怕是能成。祁連劍派如今的實力,怕是待不住四宗的位置,歸於昆侖於他們好處遠大於弊處。”

  頓了一瞬,綺瀾塵道:“只是閬風等昔年八派……”

  秦湛頷首:“我知道,大家都有私心,誰也不想從掌門變成個長老。所以我這麼想——”

  她湊近綺瀾塵耳語了幾句,綺瀾塵的眼眸睜大了一瞬,而後頗為無語。

  她道:“你這樣……”

  秦湛笑問:“師姐覺得如何?”

  綺瀾塵:“是個好辦法,我會幫你。”

  秦湛知道綺瀾塵會幫她,其實她來主要是為另一件事,秦湛道:“我聽聞綺師姐為了我當初所托之事,動了桃源禁地,如今連桃源弟子都不是了。”

  綺瀾塵抬眸。

  秦湛道:“綺師姐……若是我辦成了,你願不願意來昆侖?”

  綺瀾塵忍不住微微一笑。她此時這般笑起來,倒與秦湛記憶裡,在摘星宴上被她和一劍江寒比拼給逗笑時的桃源二師姐像極了。她笑了片刻,方才斂了嘴角,對秦湛說:“不去。”

  秦湛:“……哎。”

  綺瀾塵道:“我難道還要為你們師徒奔波一輩子嗎?清兒年紀尚輕,我因著先前之事,也未能將諸事教會她,便匆匆先將擔子移給了她,如今萬事皆定,我也該多陪陪她了。”

  綺瀾塵似笑非笑:“秦湛,不是只有你有徒弟。”

  秦湛:“……”

  秦湛忍不住又笑出了聲,她說:“綺師姐說的是。”

  秦湛陪綺瀾塵喝了一杯茶,是綺瀾塵自己炒制的桂花茶。清香的桂花配上好的毛尖,飲起來不會太濃也不會太淡。多年前什麼事還未發生的時候,綺瀾塵便會這麼給她與一劍江寒泡茶。只是他們倆總是不會欣賞,綺瀾塵就算介紹的再多,秦湛和一劍江寒也是——

  “好喝!”

  綺瀾塵:“……”算了,我計較什麼呢。

  兩個時辰後,秦湛與一劍江寒告辭。

  綺瀾塵答應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秦湛一點也不擔心桃源這裡,剩下的事情,便是真正需要一劍江寒幫忙的地方了。

  秦湛道:“一劍我們去閬風。”

  頓了一瞬,她冷靜而理智地吩咐道:“到時候你嚴肅些,無論宋濂問你什麼,你都答不知道。”

  一劍江寒:“……?”

  饒是一劍江寒信秦湛信得能將命交托在她手上,在這一刻也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安感。他感覺自己即將要被秦湛算計了。

  閬風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築閣和衍閣忙得團團轉。最後宋濂還是在劍閣見的他們,劍閣偏遠,反倒是五峰中受損最輕的地方了。

  劍閣內,依然是秦湛為首,宋濂與一劍一人坐在一邊。

  秦湛將來意盡數和宋濂說了,不過倒是與一劍江寒說的不太同。秦湛的意思該是並八派兼祁連劍派,但到了宋濂口中,卻是祁連與閬風合並,共稱昆侖了。

  閬風的劍閣如今只有秦湛,可謂名存實亡。若是祁連劍派加入充實劍閣,宋濂當然喜聞樂見。

  只是——

  宋濂道:“祁連劍派……怕不是不甘為下的吧?這掌門——”

  秦湛笑道:“宗主覺得誰更合適?”

  宋濂當然是偏心閬風的人,但他也知道以他的能力坐穩秦湛配合的閬風還行,再壓一個祁連劍派?怕是超出他的能力了,況且他這個掌門本就是趕鴨子上架,常有心力不濟的感覺。一個秦湛就夠他頭疼的,再加一個祁連劍派掌門?他長得老,又不是真的不想活了。

  宋濂果斷道:“秦師侄力克魔道與雲水宮邪仙,若是你來,當然無人能質疑。”

  秦湛道:“確實是無人能質疑,但掌門令可能暢通?祁連劍派可會覺得我的命令是偏於閬風損了他們利益的?”

  宋濂:“這……”

  秦湛道:“宗主不妨再想想。”

  宋濂思索片刻,看見了一劍江寒,他道:“既然立的是昆侖派,若有一劍江寒出任掌門……我想這天下都不會有人提出異議的。加上一劍江寒如今在教導雲松劍術,雲松是他唯一的傳人,也就是下一任的昆侖掌門,祁連劍派怕也不會有意見。”

  秦湛道:“宗主想得周到。”

  宋濂道:“只是這樣一來……”他面色猶豫,瞧了眼一劍江寒,壓低了聲音:“咱們閬風不就虧了嗎?”

  秦湛又問:“那……宗主覺得,若是祁連劍派聽聞一劍江寒要立昆侖,先來投靠。有一劍江寒和祁連劍派的昆侖,我們閬風還做得穩第一把交椅嗎?”

  宋濂想說,若是秦湛康復自然還是穩的。可眼見秦湛沒個六七十年回不到原本的狀態,而一劍江寒則是會繼續精進,未來如何還真是難說。

  秦湛太了解宋濂的死穴了。

  她道:“我閬風祖師,心念皆是承昆侖道統,連閬風五閣也是仿昔年昆侖五峰。這麼些年來,閬風一直是正道之首,只遺憾我力有不逮,日後……”

  宋濂忍不住去問一劍江寒:“一劍江寒,我知你與我秦師侄交好,若是日後兩派有所齟齬,師侄可會看在情分上,助閬風一二?”

  以一劍江寒的個性,自然是要說“會”,可他先頭才答應了秦湛。

  所以他只能冷冰冰地說:“……不知道。”

  宋濂:“……”我就知道!牽扯到了利益,感情就要淡了!

  秦湛嘆息:“一劍,你這樣倒是有點傷我的心。”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在這一刻迅速的想起了秦湛到底是個多可惡的人,他不應該因為她這些年修身養性就忘了她的本質。

  一劍江寒低聲咬牙:“秦湛。”

  他這一聲,聽在宋濂耳裡更像是對他先前那句話的不滿。

  宋濂只得說:“一劍師侄也不要動氣,容我再想想,再想想,這麼大的事情,我也要與其他閣主商量一二。”

  秦湛溫和:“宗主說的是。”

  宋濂走了,一劍江寒看向秦湛:“你確定最後閬風會同意?”

  秦湛道:“闕師姐大概會同意,徐師兄沒什麼主意,只需要冷師叔不插手就好了。”

  一劍江寒又問:“那剩下八派呢?”

  秦湛道:“綺師姐回去處理,回頭大概會給你個名單吧。”

  一劍江寒:“名單?”

  秦湛道:“不適合再做掌門的人的名單,到時候就需要你提著劍,去走一遭了。”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困惑極了:“不是你說最好不用武力嗎?”

  秦湛解釋:“不需要你真的把他們打一頓,只需要讓他們知道你一人便足夠撐起昆侖,並不需要他們便是了。”

  一劍江寒更不明白。

  秦湛笑道:“只有你不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才會上趕著求著你需要他們。對,在戰場對付那些不聽話的修士這個辦法也好用。”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實誠道:“秦湛,我現在信你打贏當年和魔道那場仗,不是單靠燕白了。知非否總是不肯放過你,總有他的道理。”

  秦湛:“……”

  秦湛緩聲道:“我怎麼覺得你在罵我。”

  一劍江寒忍不住大笑,秦湛瞧著他,沒忍住也笑了。

  笑了一會兒秦湛道:“別忘了,事情解決,你便是掌門。”

  一劍江寒:“……我什麼時候答應的?”

  秦湛道:“宋師叔以對待昆侖掌門的語氣詢問你態度的時候,你答了不知道,不算是默認了昆侖立,你便要做這掌門嗎?”

  一劍江寒:“……”你又坑我。

  秦湛拍了拍他的肩:“這個掌門,真的只有你來做才能服眾,因為你才是昆侖傳人,是現今的第一劍,你來才是名正言順,才是理所當然。”

  一劍江寒聽後,甚至忍不住懷疑:“你總不會是因為這個,才斷了靈脈吧?”

  秦湛:“……”

  一劍江寒見著她因為這句一個字都說不出,被堵著的模樣,忍不住發笑。

  他拍著秦湛的肩問:“你說你後山的果子好吃,這麼多年我也沒來嘗過。哪兒的,你帶我去吧。”

  秦湛無奈的笑,她道:“還有酒,我請你喝吧。”

  劍閣冷清,但卻又似毫不冷清。

  這世上雖無了越鳴硯,但劍閣內皆是他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秦湛用綠色的玉盤盛了果子,尋了最好的那一顆,卻放置在了空曠的右手邊。一劍江寒見了,卻也不問她。

  一劍江寒認真問:“秦湛,若我為掌門,你想做什麼?”

  秦湛沉吟片刻,方才笑道:“還是劍閣長老吧,習慣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10:32 AM

第92章 昆侖03

  建昆侖這樣大的事情,秦湛原本是做好了攻艱克難,甚至要以如今這般修為握眠冬劍去和那些八派的掌門談判的准備,卻萬萬沒想到,她還沒在閬風待著開完閬風內部的會議——一月後,一劍江寒風塵僕僕,提著一箱子亂七八糟的賀禮往秦湛桌上一擱,徑自取了她的茶水喝了一杯,方才對她說:“好了。”

  秦湛聞言,只覺得新鮮極了。

  從她成為燕白劍主起,多少年不是她對旁人說“好了”而是旁人對她說“好了”,尤其是說這句話的人,還是本就不善言辭之爭的一劍江寒。

  秦湛忍不住問:“你挑戰了對方全派?”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道:“倒也不至於。”他神色有些不自然,顯然最初他真是這麼打算的。

  一劍江寒道:“我只是去問他們,昆侖將重立,他們願不願意回來。”

  秦湛有些驚訝:“他們都答應了?”

  一劍江寒:“正如你說, 正道如今勢頹, 魔道卻因著先前青城山決戰一事,不必再去虛無海。如今司幽府君眼看著要成為新的魔尊,十二金殿漪寄奴又是個不好相與的——他們也不想步上昔年蒼山派的後塵,因戰後勢弱,反要迫於魔道之下。”

  秦湛還是覺得有些奇怪:“懸圃我倒是不意外他們會同意……但是另外幾門,尤其是辰淵, 他們怕是想不到這麼後吧?”

  當然想不到。見了辰淵的掌門便能知道這專承了昆侖五行術一脈的門派為何會沒落到如此地步。狹隘短視便也罷了, 偏還生性貪婪狂妄,根本就不是說得通的對像。

  所以一開始的時候,秦湛也沒想過一定要並回辰淵,她之所以八派都提了,不過是為了顧及一劍江寒,顧及昔年昆侖情誼。若真讓秦湛順著性子來,她怕是只會想並閬風與祁連劍派。

  一劍江寒想了片刻,忍不住笑了笑。

  他對秦湛道:“當然說不通,但好歹有願意的人。所以我說昆侖傳道世人,無拘於門派,有志學者,皆可往他日昆侖。”

  “這般,便是辰淵不來,只需辰淵仍有一弟子向學,便也算未絕了昔日昆侖八派之路,不是嗎?”

  秦湛定定地看了片刻一劍江寒,忍不住低首發笑。

  她道:“一劍,你現在說話的樣子,可真像個掌門了。”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眼有薄怒:“秦湛。”

  秦湛笑道:“你說得對,是我一開始想得復雜了。哪裡真的需要重新籠回八派才能重立昆侖呢?”

  “它本就該是一處傳道之所。”

  一劍江寒能想到這樣的辦法解決八派矛盾,確實出乎了秦湛的意料之外。但她想了想,又覺得沒什麼好意外的。一劍江寒是覺得很多事情麻煩,但當他同意接下這份麻煩後,從來都是能找到辦法解決的。

  一劍江寒覺得秦湛是病人,自然要他多分擔一些,秦湛最多在後面出出主意就行,秦湛便也樂得輕松。連日多行藥閣,請闕如言替自己調理靈脈,以期早日得以恢復。

  她將自己的病症交托給了闕如言,自然是少不了一陣責備。只是事情已成定局,闕如言也不能拿她怎樣,也只能嘆一口氣,叮囑她若是感到身體不適,便來藥閣住一段時日也是可以的。

  秦湛笑道:“我省得,師姐的話我記著呢。若是遇見麻煩了,我還是會來麻煩師姐。只是師姐也該注意休息才是。”

  秦湛不過只提了一句休息,卻不知觸了闕如言哪根神經,她的面色一時變換,最後又裝作無事,讓秦湛想問一句,也不太好問。

  後來秦湛問一劍江寒:“司幽府君求醫的時候,是不是氣著闕師姐了?”

  一劍江寒仔細想了想:“沒有吧,他氣朔夜爵比較多?”

  秦湛便想不出了,總歸現在諸事已了,便是當真有人欺負去了闕如言的頭上,她暫時打不了,不還有一劍江寒嗎?

  朋友劍,就是自己的劍了。

  又這樣過了些許時日。

  閬風內最終做出了決定,同意與祁連共立昆侖,昔年昆侖八派願往者,皆不拒絕。只是有一要求,掌門必須是一劍江寒,掌門執事弟子必須是雲松。另外,昆侖不再立五峰,而是設六長老。昆侖弟子不限師門,不限峰閣,昆侖諸道,憑君探尋。

  而第一任六長老,由閬風占其四、祁連劍派占一、剩余諸派再余一。

  這樣看來,閬風確實是占了大便宜。祁連劍派人丁凋零,也的確抬不出更多的長老人選,他們倒也未反對。只是懸圃是極願意歸於昆侖的,剩下七派爭一長老位……他忍不住說:“這般,豈非閬風獨大?”

  宋濂一句話堵了回去,他說:“秦湛也沒要求再去當個副掌門,你難道要讓她連長老也當不成?”

  這話其實算是強詞奪理,秦湛自然要當長老的,但閬風難道就不能再舍一個旁人了嗎?只是秦湛這些年為正道做了太多事,以至於閬風抬出了秦湛,懸圃掌門便也沒什麼能說的了。

  退一萬步再說,閬風占四也不過只是如今罷了,千年前有誰能想到千年後的今天,八派竟然重新討論起並回昆侖的事了?也不需千年,再過百年後,昆侖到底是何模樣,六長老又會是哪些,都是極難的未定之數。

  只需建這昆侖的人是秦湛與一劍江寒,昆侖的道義、昆侖的風骨便不會墜到哪去。

  哪怕此時眾人各懷打算,歸根結底,他們承下的都是昆侖那根骨。

  懸圃掌門道:“我懸圃擅長築器術,願與築閣合而為之。”

  闕如言道:“藥閣說到底便是昔年百草峰,諸派有丹道醫者的,皆是同源。”

  宋濂道:“我是個老頭子了,當長老也當不了幾年,聽說雍城有弟子極擅符箓,不知可願來做執事弟子?”

  秦湛在一旁打盹,眼見眾人都說完了,齊齊看向她,她怔了怔,方才收了撐著額角的手,向眾人笑道:“秦湛身無長物,不過擅劍罷了,若是諸位不嫌棄,我劍閣諸多藏劍,往後盡歸昆侖。昆侖得以執劍者,盡可取之。”

  她此話一出,祁連劍派掌門忍不住激動道:“不愧是秦劍主,手筆果然大!我先替那些弟子們謝過劍主了!”

  秦湛微微一笑:“客氣了,小事。重建的銀錢,我也可以出一些。多的不說,千萬兩還是有的。”

  在這一刻眾人終於想起了她除了是劍閣的劍主外,還是南境白術的長樂侯。

  全修真界,怕是再也找不到比秦湛更有錢的了吧?

  眾人忍不住看向了一劍江寒,一劍江寒才是真正的身無長物只有劍……修真界裡怕是也找不出比一劍江寒更窮的掌門了。

  這兩人成了朋友,最終重立了昆侖,也是件再奇妙不過又令人覺著理應如此的事了。

  一旦利益談攏,眾人齊心,要立昆侖便真的簡單了起來。

  昆侖山脈上原本的護山咒陣痕跡尚存,雍城的弟子在研究過後,花了些時日,便也改良修復了。築閣衍閣本就不是凡間那些修築者能比的,劈山壘石對他們而言簡直如喝水般簡單。

  曾經破敗的昆侖山,最後竟也慢慢的恢復了往日的榮光。

  只是終究有些不同。

  一劍江寒的昆侖,沒有金瓦玉石,卻有天舒雲湧。

  也是巧合,最後定下給予劍閣的地方,正巧是昔日秦湛困於昆侖的地方,雲水宮的那棵樹長得正好,葉片已泛出了金燦燦的顏色,秦湛伸手摸了摸花枝,便聞到了細微的花香。

  而一劍江寒站在不遠處,正等著她隨他一起前往四境,鳴國鐘,宣誓天下昆侖重立的事項。

  秦湛摘了一朵花,籠進了袖裡,她向一劍江寒走去,大笑著隨他一同往四國。

  哪怕是對正道最不屑的東境,在秦湛與一劍江寒的面前,也必須打開它的國門以示尊敬。也不知道是不是修為在重修的緣故,秦湛覺著自己的心性似乎也有些活回去了。

  秦湛覺得,去東境難得,便帶上了朱韶。

  東境對正道的消息不如旁處,東境國主並不認識秦湛,加上秦湛如今沒有燕白,他便將秦湛當成了一名昆侖弟子。

  秦湛覺得這感覺新鮮又有趣,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在別人問起的時候,她方含笑介紹著:“這是我的徒弟,如今是玉凰山主。”

  “這是我的朋友,現在的天下第一劍,昆侖掌門一劍江寒。”

  “我?我沒什麼值得說的,一定要說的話,大約是六十年後的天下第一劍吧。”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忍不住笑著搖頭,時光荏苒,有許多人事在時光中似乎都斑駁了顏色,但無論顏色如何斑駁,最核心本質的東西似乎都從未變過。

  求仙證道,求的什麼仙,證的什麼道?

  不過一顆紅心,一腔熱血,無愧於天地山川,無愧於此生罷了。

  四十五年後,昆侖的聲名再次響徹四境。

  四境有志尋仙者,皆慕名而往昆侖,因昆侖掌門一劍江寒,為當今天下第一,四境尋道者大多都想擇劍道,而當他們擇了劍道,卻發現劍道的長老竟然是個靈脈重塑,至今還要每月往一次闕長老處求醫的女修。

  出自北境皇族的新弟子難免不滿,他道:“我是來求學掌門的,昆侖不是不拘師門嗎?我能跟掌門去學劍的吧?”

  與他同來的、出自雲家的孩子卻只是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

  北境皇子心中不滿,叫了他一聲:“喂,你遠方堂兄不是掌門的弟子麼,怎麼你也沒能去掌門門下?”

  那雲家弟子沒辦法回了一句:“秦長老不收徒,能得她指導一二便已是我等之幸,你便是想為她的徒弟,卻也沒有這個機會。”

  北境皇子眼睛一轉,他說:“長老不收徒,那劍道誰教,還是掌門教嗎?最不濟,你堂兄教也好呀!”

  雲家弟子卻不肯再多說了。

  北境皇子氣不過,忍不住說:“喂,長老不收徒,是不是因為她知道自己不行,所以不耽誤旁人啊。”

  雲家弟子實在沒忍住,冷聲道:“長老不收徒,但她是有徒弟的。玉凰山主便是她的徒弟。”

  玉凰山主這個稱呼,北境皇子多少是知道的,他與東境達成了條約,重新護住了東海內活著的小妖,在妖族聲望極高。如今在四境的地位,怕也只是比作為昆侖掌門的一劍江寒略低一點。

  這些新入門的想要學劍的弟子聚於劍閣殿前,秦湛匆匆出來的時候,乍見這麼多年輕的穿著昆侖道袍的孩子,一時不免想到了數十年前。那時候宋濂勸她不要一時被蛇咬,趕緊忘了朱韶的事,新收一個徒弟。

  如今宋濂倒是不會再催她收徒了,雲松教徒弟比她和一劍江寒都好。

  秦湛執劍出來,朱韶便跟在她的身後,全然一副小弟模樣。

  秦湛出來的時候,眾人即刻安靜下來,秦湛琢磨著說兩句就讓朱韶帶他們去雲松那兒,可話還沒能開個頭,劍閣裡其他執劍的弟子先匆匆跑了回來。

  他們道:“長老不好啦,司幽府君又來找掌門了,掌門不在,他往百草峰去了!”

  秦湛“唔”了一聲,對那些年輕的弟子說:“你們先等等。”

  那些弟子便見秦湛徑直走去了山壁邊,估摸著距離,拔出了腰間那把劍鞘似是由龍骨做成的劍。劍一出鞘,便是寒霜凜冽,有人已經忍不住低聲驚呼“是眠冬”。

  眠冬出鞘,在秦湛手中,更是引得三季蕭瑟,只余冬景!

  她朝著自己算好的方向,瞧著是隨隨便便揮了一劍,不一會兒昆侖內竟傳來了司幽府君的怒喝:“秦湛——!”

  秦湛輕笑,她說:“一劍不在,你若想尋對手,為何不尋我?我受過朔先生恩惠,答應他不讓你輕易入百草谷。”

  眾弟子只覺得一陣黑風刮過,原本還在遠處的司幽府君,竟出現在了劍峰之上。

  眾人只見這位魔道的尊者面色難看,渾身戾氣,他緊緊盯著秦湛,好半晌才咬牙道:“你知道我早就打不過你了。”

  秦湛寬慰道:“你也贏不了一劍,都是輸,不如讓我練練手。”

  司幽府君:“……”不做燕白劍主的秦湛為什麼比燕白劍主秦湛還要難對付!

  司幽府君悶悶,但他都來了昆侖,找不到一劍江寒打架,又見不到闕如言,給秦湛練手也算是聊勝於無了。

  他自擺開了架勢,秦湛吩咐朱韶:“護住那些弟子。”

  朱韶聞言稱是。

  北境皇子見了他,不由瞪大了眼睛,他忍不住道:“我知道你,玉凰山主,你來北境時,我隨父皇見過你!”

  朱韶卻是有點煩這些小崽子,尤其看不順眼這個小皇子,他伸出手趕著他們:“去陣法裡,否則後果自負。”

  北境皇子:“……”

  雲家的弟子倒是即刻乖巧的去了,別的弟子也懼於朱韶氣勢,皆乖乖走了去,只是還是忍不住瞧著秦湛那邊。

  北境皇子走去,忍不住問雲家弟子:“玉凰山主真是她的徒弟啊,她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我沒聽過。”

  雲家弟子道:“她是秦湛,是曾經的燕白劍主。你在北境,北境少有仙山,事情又過去了這麼多年,你當然不知道。”

  北境皇子心有不甘:“哦,那她很厲害了?可是再厲害,現在的天下第一不還是掌門嗎?”

  雲家弟子氣道:“你懂什麼,在劍主斬邪仙斷了靈脈前,這天下第一劍從來都是她!”

  北境皇子:“反正現在不是。”

  雲家弟子:“……”

  雲家弟子氣得踩了他一腳。

  北境皇子吃痛,他倒也不叫,只是悶悶一腳回了過去。這一來一往,兩個還不滿十歲的孩子居然就這麼在弟子裡打了起來。

  朱韶原本關注著秦湛,如今弟子突然亂了起來,他不得不分出心神去照顧這群孩子。

  正在他焦頭爛額的時候,廝打中的兩人忽然不動手了。

  北境皇子忍不住伸出了舌尖,舔了一朵飄下的雪花,他的眼裡是高興:“下雪了,是雪!”

  雲家的弟子也見到了雪。

  雖說昆侖常年積雪,但這個時日,在劍峰卻不該是下雪的時候。

  眾人不免看向了執劍的秦湛。

  秦湛劍意剛出了一瞬,便引來冬日酷殺,直面她這一劍的司幽府君松開了手。

  他不甘不願道:“我輸了。”

  秦湛收了劍:“不錯了,進步了,這次是兩招。”

  司幽府君煩悶:“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想和你打。”

  當對方天賦高出你太多,又與你在同一起跑線上,過大的差距帶來的不是激勵,而是一種不甘。司幽府君不由地更佩服起一劍江寒,待在秦湛這種怪物身邊這麼久,他是怎麼做到還能跟她做朋友的?

  司幽府君輸了,他也不含糊,轉身就走。

  秦湛道:“闕師姐不在峰裡,她去朔先生處見小花了。”

  司幽府君聞言頓了一瞬,他又回頭向秦湛拱了一手:“多謝。”

  司幽府君走了,秦湛又走了回來。

  她一來便見到了先前混亂的痕跡,不免挑眉:“怎麼了?”

  北境皇子瞧著他,張口就是:“長老,收我當徒弟吧!國師說我天賦很好的!”

  秦湛:“……?”

  秦湛不太明白的看向了朱韶,朱韶微微眯了眼,他說:“我師父不收徒弟。”

  北境皇子居然也敢頂回去,他說:“你是長老嗎?不是就不做數!”

  秦湛見著那北境皇子,簡直像是見到了當年剛上閬風的朱韶。

  她笑了笑:“我是不收徒弟了。”

  秦湛極為鎮定地說:“我感覺有點不太妙。”

  朱韶聞言一驚,他連道:“師尊,可要我帶你去北境尋朔夜爵?”

  秦湛道:“北境倒是不用了,你帶我去找一劍。”

  她揉了揉額角:“怕是要飛,找他護個法。”

  朱韶:“……?”

  見到一劍江寒的時候,不僅一劍江寒困惑,秦湛自己也困惑。

  天梯不是斬斷了嗎?怎麼還有飛升呢?

  雖然秦湛也想過沒了天梯後,他們再悟道,所得大約會是真正的天道——但秦湛是從未想過,這麼悟下去,居然還能飛升。

  沒有天梯飛升,這要飛去哪裡?

  秦湛心裡不太有數。

  天雷滾滾,電閃雷鳴。秦湛的這次飛升,總算是有點她從前看的那些故事裡飛升的模樣了。粗壯的約有人寬的紫色雷電當頭劈下,秦湛一邊揮劍抵御,一邊還要心焦力竭地對一劍江寒道:“我也沒想到的啊,這才四十五年。”

  一劍江寒:“……”

  一劍江寒光是遠遠站著,衣裳都要被雷光灼燒,他皺著眉道:“你別說話了,小心你的命。”

  秦湛道:“還好還好,闕師姐妙手回春,經得住。”

  她玩笑著,竟也這般抗下了八十一道雷劫。

  雷光散去後,她的皮膚都被焦成了炭,卻又在她輕拂後如灰般散去。

  “鍛仙骨,鑄仙身。原來這才是尋仙。”

  雷劫過後,秦湛的腦海裡反倒沒了困惑,一些關於天道,關於她的劍道的理解反而更深刻了起來。正如她和一劍江寒猜的,天梯為此事帶來的、是一條看似快捷,實則終點是死路的“偽道”。天道塑造三千界,立下三千界可往天上城,天上城卻不可往三千界的規矩,其實便是予以三千界的路。

  它的確寵愛三千界。

  它一早便將自己留在宙海裡,留在三千界裡,只等著他們尋到它,悟明它,而後登上宙海,化為仙身,與它共生不滅。

  秦湛遺憾道:“一劍,我得先走一步。”

  一劍江寒道:“你去吧,我晚些跟上。”

  秦湛忍不住笑了,她說:“好,我先上去給咱們找個落腳的地方。”

  她向一劍江寒鄭重的行了拜別禮,而後踏上了登天途。

  破碎虛空,重登宙海。

  秦湛再次見到了日月星辰行走間立著的那座白玉城。

  不同於她上次來是為了斬天梯,她此次剛一現身,便有兩位天上城人躬身迎候著她。

  那兩位仙者道:“恭迎尊者,我等已久候多時了。”

  秦湛聞言一怔,便是天道因她飛升,在天上城顯露了三千界的登仙途,也不至於是“久候”。這個詞用的,仿佛她們一直在翹首以盼等著她來一樣。

  秦湛頓了一瞬,她問:“兩位認識我?”

  那兩位女仙互看了一眼,皆忍不住掩唇而笑。

  她們說:“誰不認得您呢?放眼宙海,也只有您一人能逼得尊上那般了。”

  秦湛:“一人……逼得那般?”

  那兩位女仙說:“重玄大人講的故事呀,在城裡可受歡迎了。哎,您難道不是秦湛尊者麼?”

  秦湛:“……”

  秦湛道:“我是。”她露出了溫和的笑意,“還請問兩位一句,那位重玄大人可是一把刀體漆黑唯有刀刃雪白的一柄劍?”

  “還勞請二位去告訴他,故事挺有趣。”秦湛頓了一瞬,慢條斯理道,“我來見他了。”

==========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10:34 AM

第93章 番外·燕白 傳奇的說書先生的誕生

  燕白還叫重玄的時候,也是見識過宙海翻騰,萬魔群舞的、由天道孕出的第一把代表著“殺”的誅滅戾器。他配著道子平定了宙海,自然也就見證了天上城的建立。這使得他雖然是一把劍,但在天上城裡的地位卻有些獨特。天上城的人們不會將他只當做一把武器,而更多的會將他當做道子的第一親隨。

  類似鳳鳴這般看似和善,實則驕矜又幼稚的,見了他雖然不會恭恭敬敬喊一聲“重玄大人”,但也不敢拿他如何,就算被他氣個倒仰,卻也無可奈何,最終也只能求一個眼不見心為盡。

  鳳鳴和鳳舞抱怨道:“重玄到底怎麼回事,怎麼下去一趟回來後處處都針對我,我在下面得罪他了?”

  秦湛斬斷了天梯,因著天道規則,天上城的人若是沒有通過天梯回來,是無法帶回任何有關下界具體的記憶的。這也算是天道對三千界的一種保護。

  鳳鳴與鳳舞的情況又更特殊一些。他們是通過天梯回來的,可偏偏是重傷的狀態回來。鳳鳴受傷嚴重,以至於渡天梯後,也受了秦湛斬斷天梯時的影響,對下界的記憶變得混混沌沌,甚至還沒有道子清楚。鳳舞對於下界的事情似乎還記得不少,只是她慣來沉默,緘口不言。

  她不說,鳳鳴便也默認她與自己一樣,是在天梯被斬斷時的震動中同樣沒能留下記憶,就好比這次,他也沒真的想從鳳舞口中得到答案,不過只是隨口表示對重玄的不滿。

  卻不想這次鳳舞卻道:“按照重玄所講的故事,你真的得罪了他也未定。”

  鳳鳴聞言不贊同地說:“你難道還真信他胡言亂語的話?你與我都不記得,他一把因天梯斷了而被排斥出三千界的劍還能記得不成?”

  鳳舞慢慢道:“他是宙海生出的劍,天道對我們定下的規則,未必對他同樣適用。”

  鳳鳴只覺得鳳舞在異想天開,若是重玄毫不受影響,天梯都被下界的人斬斷了,他怎麼還能回來?不該早就在混亂中被丟下下界,再也回不來了嗎?

  也虧得鳳鳴這話沒說,若是被燕白聽見了,大概更是要嗤之以鼻。

  他不是三千界的劍,天梯斷,當然會被排斥而出。但是記憶這個東西太玄妙了,誰會覺得一把劍會有“記憶”這種東西呢?燕白管他記得的東西叫做“時光留下的痕跡”。

  排斥三千界,你總不能把時光刻在劍身上的痕跡也給抹了吧?

  誰讓他是一把劍呢?

  燕白自己也覺得很寂寞,他在閬風待了那麼久,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到頭來竟然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記得,連個一起聊聊當年的人也沒有。鳳鳴只會說:“你說的是什麼瘋話,我會被壓著打?不可能的,我受重傷肯定還有別的原因。”

  而鳳舞呢,她只會:“嗯,好像是。”這樣來敷衍燕白,既不會接話,也不會陪他回憶當年。

  至於剩下的那個。

  燕白連和他提的勇氣都沒有。

  道子回來之後,便似乎又變回了端莊持重的天上城主,他曾經見過的,他在下界時曾顯露過的情緒都好似一並丟失了一般。燕白實在是瞧著難過,正巧有別的天上城居民好奇道子在下界的經歷,又從鳳鳴鳳舞處問不到,也不知怎麼想的,便來問他。

  燕白正好是唯一記得的那個,他眼珠一轉,也為了開解自己,便聲情並茂地和這位在天上城內任文書一職的同僚將了一個經由他潤色、更加曲折動人、悱惻凄愴的動人故事。

  簡單來講,大約就是一個愛恨不得的師徒文爛俗話本,唯一與旁處不同的,也就是這裡面的徒弟是天上城的城主。

  這類故事,在朱韶背離秦湛當了玉凰山之後的那段日子裡,南境白術國內是沒什麼人敢寫,但離閬風稍遠些的地方,以秦湛和朱韶為原型的爛俗話本在凡塵裡不要太多。秦湛不知道,燕白可是從一位家在南境與西境毗鄰處的築閣弟子手裡見到過。那女弟子以為無人得知,卻不曉得她躲在一旁看話本的時候,燕白就在她的身後,也跟著津津有味的看。

  如今燕白便跟著那本大綱,把不喜歡的劇情給踢去,再將自己喜歡的劇情著重描繪再多說一點,混上道子在下界的真實經歷,還真給說出了個愛恨不得的纏綿故事。

  天上城少娛樂,或者說娛樂方式還停留在遠古時期。燕白說的這個話本經由那位文書之手傳遍了全城,大受歡迎,甚至還有許多人特意跑來城主的住處,就是為了聽燕白說書。

  燕白從來沒有被這麼多人圍著懇求一件事,他一個激情盎然,和那文書又討論了討論,將這故事編成了章回故事,在城中擺了個攤,開啟了連載。

  於是這故事,最終就從最初的“秦湛尊者與道尊相識,朝夕相處之下漸深情愫,卻因困於師徒之名而歷經波折,最終憾然收場,兩界相隔”這個與事實還比較將近的版本,變成了“秦湛施救於道尊收其為徒,道尊戀慕於師長,卻求而不得,最終憤而黑化,強取豪奪經了遍,最終也未能求得戀慕,絕望悲愴之下,最終自盡歸天”這樣除了開頭沒一個字能信的版本。

  偏偏這版本還受歡迎的不得了。

  城中少女每每聽見“尊上登昆侖山峰,驟雪之下,雙膝跪地懇求師尊憐憫見他”這段的時候,總是要擦一擦眼淚,感慨一下他們城主真是不容易,太苦了。再聽見“秦尊者於昆侖山內無聲落淚,卻不敢見他。只因玉凰山主為人狡詐,若是被他得知,尊上恐有性命煩憂”這段的時候,更是要抽泣兩聲,說一句秦尊者也好可憐哦,因為下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不得不和城主劃清關系來保護他。

  鳳舞第一次聽見這故事的時候沉默了很久,終於就下界的那些經歷主動同燕白說了一句話。

  她說:“你這般編排,不怕出事嗎?”

  燕白正在興頭上,他說:“不怕,尊上到現在還在想我身上帶回來的那枚昆侖碎玉的絡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就算聽見了,也不曉得秦湛是誰的。”

  鳳舞欲言又止,她想說的不是道子會不會生氣,而是燕白有沒有想過,以秦湛的能力,她會不會能尋出天道留給三千界真正的飛天途來,從而來到宙海,來到天上城。

  要是秦湛聽到了這些……燕白不怕死嗎?

  燕白當然怕死。

  所以在秦湛經由兩位熱情的仙娥帶路,見到了在天上城中間擺著桌子,激情當著說書先生的燕白時,燕白樂此不疲的那句“她背對著他,與他隔著昆侖不化的雪,無聲落下一滴淚”不過剛說了個“雪”,便再也說不出了口。

  燕白:……我是眼花了嗎,我怎麼好像看見了秦湛?

  低下聽戲的小姑娘聽了一半沒了聲,忍不出催促:“重玄大人,後面呢,你該說秦尊者流淚那段了。”

  燕白便見著他眼花裡的秦湛微微露出了笑,活靈活現地,甚至還開口說了話。

  秦湛說:“我還哭了啊……我怎麼不記得。”

  燕白:“……”

  那兩位仙娥有些興奮,對燕白打招呼道:“重玄大人,三千界證道了!正像您故事裡說的那樣,秦尊者真是厲害,她是第一個證道的人呢!”

  “您看,她也是牽掛尊上的,她來尋尊上了!”

  那兩位仙娥剛說完,城裡原本聽戲的人即刻都看向了秦湛。

  秦湛太熟悉這種目光了,雖然與凡塵人們看她有點不同,但本質都是一樣的。那就是——看啊,說書人嘴裡的角色成真了!

  秦湛本以為,她作為一個斬了天梯,重創了鳳鳴鳳舞的人,在天上城本該不受歡迎,卻不想因燕白這麼一搞,她竟成了天上城人眼裡啟明星一樣的存在。

  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很熱切,熱切中還帶著心痛。

  秦湛感受著天上城人對她的熱情,默不作聲,冷冷一眼掃向了燕白。

  她斂了笑意,慢聲道:“許久不見了,我聽了一個故事,你想聽嗎?”

  燕白:“……”

  秦湛甚至還沒有說第二句話,只聽靠近燕白的那天上城人驚呼道:“哎呀重玄大人,您怎麼摔了,您沒事吧?唉?您別暈啊,劍也是會暈的嗎?”

  燕白裝著死,聽了這句,竟是又生生咬牙道:“對,劍也會暈,我暈啦!”

  秦湛忍不住笑了。

  她走了過去,對那天上城人道:“無妨,他在下界做過一段時間我的劍,我知道怎麼救他,你且放心。”

  那天上城人果然給她讓開了通路。

  秦湛見著在天上城似乎便有了實體,不再是一團虛幻的燕白,緩緩蹲下身,也不說話,只是將腰側眠冬拔出了一瞬。眠冬本就是無鞘之間,剛離了龍角劍鞘,寒意遍即可散了出來。

  白霜甚至還沒有靠近燕白的指尖,他便立刻睜開了眼,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叫道:“眠冬!”

  秦湛道:“你倒還認得眠冬。”

  燕白見著了秦湛腰側佩著的眠冬,臉上神色變換,他眼裡充滿了“震驚、委屈、不敢置信”,一句“你竟然在我不在了之後,回去拿眠冬”還沒來得及質問出口,便聽秦湛道:“你認得眠冬,認不認得我?”

  “你故事裡的我,我怎麼不認得。”

  燕白:“……”

  燕白道:“秦湛,你證道啦?真是厲害,眠冬也厲害。對啦,你要不要見尊上,我帶你去見尊上吧!”

  秦湛:“不急。”

  燕白:“……”

  燕白的頭上流下了汗,他在這一刻開始後悔為何不曾聽鳳舞的話,而天上城人這時還要忍不住驚呼一句“咦,我第一次瞧見重玄流汗,劍也會流汗啊?”

  燕白:“……”

  對啊!劍不僅僅會流汗,還能被秦湛折了呢!你覺不覺得很驚喜啊!

  燕白只覺得自己背都要被冷汗浸濕了,正想著一定要把劍體藏好千萬不能落進秦湛手裡的時候,他竟然感覺到自己的劍體接近了。

  天上城人見了來人,皆讓開了路,躬身行禮。

  來者佩著劍,他道:“我聽鳳舞說,三千界有人證道飛升?掌‘世間鏡’者何在,可有查出是何人?”

  那兩名仙娥剛想要說“早查了,是秦湛啊尊上!故事裡你喜歡的那個!”,道子先見到了站在眾人之中未行禮的仙者。

  她這次倒是不穿白袍了。昆侖的服制是暈染漸變的藍白色,遠遠瞧著,似天上雪。她著雲裳,手握一柄寒氣凜冽的劍,眉目有些銳利,與天上城中大部分的女仙皆不同。

  道子怔住。

  他應該是從未見過這個人,可他卻忍不住攥緊了掛在腰側的、破了些許的絡子,覺得無端心悸。他對著眼前剛剛飛升的修者輕聲道:“閣下便是證道者?”

  秦湛微微頷首。

  道子本該說些有關證道的話,再說些城中有關她的安排。卻不想開口卻是一句:“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

  天上城人都是知道道子不記得他在三千界中具體發生的事情的,聽見道子說這句話,都恨不得在他耳旁大喊一句:“這是秦湛啊,尊上你不記得難道也沒聽過重玄的故事嗎!”

  秦湛聞言倒是笑了,她說:“應該是沒見過。”

  她說著,接著眠冬的劍氣於手中凝了一朵花,道子見著那冰花成型後,又有一朵淡粉色的,似桃花又非桃花的花在冰層之下綻放了開來。

  天上城人從未這麼用過凝冰五行之術,一時瞧得聚精會神集了。

  他們見秦湛拿了那朵花送給了道子,聽她笑道:“我來的匆忙,也未備禮,此物聊贈予君,便算是見過了。”

  “對了。”秦湛不甚在意道,“我叫秦湛,不知閣下?”

  道子握著那朵花,耳朵尖不受控制地一點點也被花中的顏色覆滿。他忽而微微笑了。

  他的笑意溫和,連眼中深處都是暖意。

  他說——

  燕白在一旁聽著,忍不住又湊近了一些。

  天上城的人看戲看的也很快樂,他們甚至忍不住問:“重玄大人,是不是可以講新的章回了。”

  燕白一眨不眨的看著,連點頭道:“有,有,明天就開始說新的!”

  引著秦湛來的那兩人聞言,雙眼一亮,她們湊過去對重玄道:“哇,那正好,名字我們都先想好了,重玄大人,您看這個好不好——”

  宙海無垠,燕白在聽完了那個題目後,瞧著天上城人民期待的目光,又對上秦湛的眼睛。

  他覺得這章回要是真講了,他離被秦湛折斷也就不遠了。

  但燕白是畏懼強權的劍嗎?

  他對身旁的人道:“過夜的時候,幫我一起把我的劍身從城主府裡偷出來藏好吧。”

  燕白認真道:“我怕我活不到明天講故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10:36 AM

第94章 番外·年少 當年的一點瑣碎事

  溫晦初見秦湛,是在白術國的東殿裡。

  不過十歲的小姑娘身著絳紅色的宮衣,帶著嵌著翡翠的金器,乖乖巧巧地跟在商陸的身後,學著大人的模樣,有板有眼地向他行禮。

  溫晦那時候就想,這是誰家的孩子,生得真是玉雪可愛,連這樣大紅大綠的衣裳都能穿得不顯難看。

  他這麼想著,便也走了過去,彎腰去和那孩子搭了一句話。這是溫晦有限的人生裡,從來就沒有和小孩子搭話的經驗,他想了許久,才想出一句:“你要不要和我修仙去?”

  那小姑娘聞言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回了一句:“還能修仙的啊?”

  溫晦覺得秦湛不僅是生得可愛,人也有趣。不過十歲大的孩子,卻和他投緣得很。或許是閬風的掌門催得太狠,溫晦瞧著秦湛,覺得若是收一個這樣的徒弟,大約也不錯。

  正如溫晦覺得秦湛有趣,秦湛也覺得溫晦有趣。

  秦湛對溫晦的第一印像,是王後口中住在東殿裡不可衝撞的貴人。對溫晦的第二印像,是和她一起站在東牆角杏樹下仰頭看著果子的年輕人。

  那時候秦湛看得認真,完全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人,便是在東殿裡問自己“修不修仙”的貴人。她只是滿心牽掛著想要的果子,見身旁站著個個高的,便朝他招了招手說:“你彎腰下來。”

  溫晦不明所以,便彎下腰。結果這穿著紅衣的小丫頭竟然看也不看他一眼,踩著他的膝蓋便爬上了他的身上去,一直踩上了他的肩膀,催促著他道:“站起來,站起來。”

  溫晦當時直接就被踩懵了,他活到這把歲數,莫說被踩上肩膀,便是膝蓋也不曾讓人踏過。但那時小姑娘的聲音實在是太懇切,溫晦竟也沒覺得哪裡不對,扶住了她不太穩的身子還真的站了起來,瞧著她踩著自己的肩膀摘到了杏樹上最高的果子。

  直到她摘完了自己想要的,低頭打算道謝,這才發現了自己踩著的人到底是誰。

  溫晦原本想,這下知道後怕了吧?

  卻沒想到這位白術國的小公主,竟然立刻繃住神情,像是完全沒認出他一般,拍著他的頭嚴肅的吩咐他放她下來。

  溫晦想看看這位小公主下來後打算怎麼辦,便也順從地讓她再攀著自己的肩膀爬了下來。

  秦湛下來的時候冷靜極了,她從自己的懷裡分出了幾顆杏子送給了溫晦,說了聲:“謝謝”。便在溫晦看著自己手中杏子的時候,轉過了身,提著裙角就這麼跑了。

  那時溫晦怔了好半晌,才拿著那幾顆杏子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秦湛還在前頭悶頭跑著,溫晦卻以縮地術,在轉眼間又出現去了秦湛的身前。他瞧著小公主不敢置信的目光,將杏子還給了她,也不生氣,反而笑眯眯地問:“修不修仙,你如果修仙了,以後摘果子都不用請人幫忙,它們能自己跳進你手心裡去。”

  溫晦說著,伸出手指在秦湛手心的杏子上點了點,他雖以劍聞名,但五行術也修得十分精妙。秦湛眼睜睜地瞧著手中的杏果忽然間便抽了芽嚇得伸手一拋——她這一拋,那幾顆杏子落地生根,竟然在轉眼間便生成了蔥郁杏樹,又在轉眼間結出了累累果實!

  秦湛驚極了。

  溫晦站在她的身後,彎著眼問她:“修仙麼?”

  秦湛飛快地看了溫晦一眼,轉身跑地更快了。

  溫晦也不急,他在東境王宮裡待了足足十日,十日裡,秦湛幾乎每天都能碰見他,被他問上一句“你要不要跟我走?”。

  秦湛有時被問煩了,也反問:“修仙有多好?我又不想長生,就算不修仙,一句話下去也有無數的人替我摘果子來。”

  溫晦想了想,說:“天高任鳥飛,你說好不好?”

  秦湛沒說話。

  溫晦又想了想,拿出了自己的劍給這小孩子看:“你要是跟我走,我就送你這個,你喜歡劍嗎?”

  秦湛看著他身上佩著的那柄流光溢彩的子母劍,眼睛亮了。

  長生沒能打動秦湛,落地生根的果樹也沒能打動秦湛。一把握在手裡觸感微涼的劍卻打動了她。

  秦湛說:“好!”

  那時秦湛尚小,握不得尋常尺寸的劍。溫晦便將鹿鳴的子劍給了秦湛,用這把劍騙走了她。

  臨行前,王後對她千萬叮囑,你跟著的這個人是閬風劍閣的閣主,是當今天下第一人。連四宗掌門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一聲“閣主”,你父王在他面前更是連個響都發不出,你跟著他可千萬不能耍公主脾氣。

  秦湛記著了。

  也就只是記著了一天。

  她跟著溫晦出門的第二天,她就將手裡的小梳子遞給了溫晦,對他說:“梳頭。”

  天下第一人是什麼,閬風閣主是什麼,統統沒有梳頭重要。

  溫晦接過了梳子,一時茫然:“……梳頭?”

  秦湛道:“對呀,我不會,都是母親和婢女替我梳的。”

  溫晦當時捏著梳子想,那你是把我當你母親還是當你的婢女了。後來溫晦又想想,覺得這事情不能細究,細究了不痛快的不是秦湛反而是他,所以他接過了梳子,沉默地替秦湛梳頭。

  只是溫晦也從來沒做過這些伺候人的活計,他會的也就是將自己打理好罷了。小姑娘家梳的發髻他是一個不會,秦湛讓他梳頭,他也只能給秦湛梳個男孩子的發髻。

  秦湛在湖邊照水瞧了,由衷地評價:“好醜呀。”

  溫晦:“……”

  溫晦沒法子,只能去同山間住著的婦人學了女孩子家的發髻,每天替秦湛梳頭。當他終於給秦湛梳出了一個她滿意的雙環髻時,秦湛正咬著農婦給的糖面餅。她見著新發髻十分高興,高興地連喜歡的面餅都分了一半給溫晦。

  溫晦瞧著她開心,心裡想著,徒弟多少是個公主,嬌生慣養慣了的,修劍道本來就夠苦了,旁的能滿足她的就都滿足吧。

  也正是因著這個想法,溫晦正式不幸走上了除了要當秦湛師父,還得當她爹、當她媽的日子。

  秦湛走兩步走不動了,沒有轎子,那就溫晦背著。

  秦湛說自己在長身體,不能學辟谷,那就溫晦學著生火做飯。

  秦湛說小孩子任性是天職,要掏鳥蛋,那溫晦就得給她騎著去夠小鳥。

  不給就鬧。

  溫老師忍不住同師弟感慨:“小孩子有這麼難帶的嗎?”

  收了信特意替掌門來瞧一眼溫晦徒弟的宋濂,默默看了眼在山裡追熊逗虎,儼然一副山大王模樣的秦湛,將“小孩子不是這樣的,閬風裡的那些弟子乖得很,你這位特殊了點”給咽了回去,只是說:“天賦好的孩子,多少都有點個性。”

  溫晦想了想,覺得對。

  秦湛的確是個再好不過的徒弟。她會因為溫晦炙的肉難吃皺著眉蹦出殺意,卻從不會因溫晦嚴厲而動一分眉睫。

  溫晦近乎苛刻的要求,若是放在閬風那些弟子身上,怕是早就撐不住瘋了。也只有秦湛覺得理所當然。

  溫晦要求她一日內練熟劍勢,她問溫晦:“你用了幾天?”

  溫晦說“一天”,那秦湛哪怕不眠不休,也要在第二日太陽升起前練會它。

  溫晦給她一柄劍,讓她一人去殺凶獸築基。秦湛也不問那凶獸到底有多厲害,提著劍就去了。

  她在一些方面鬧得要命,卻又在一些方面乖得要命。

  溫晦有時感慨:“阿湛,你這般可不行,遇事當謀定而後動。你這樣問也不問,提劍就衝,可不是好習慣。”

  秦湛卻答:“那你替我謀好不就行了,我不喜歡想得太多,劍會不夠快。”

  她頓了一瞬,又說:“與其想這個,不如想想今晚住哪兒。師父,咱們沒錢了,這兒可是東境,不是南境,我的名字在這兒提不出錢。”

  溫晦想了會兒,對她說:“能睡野外麼,師父借你當床。”

  秦湛嚴肅道:“不行。”

  溫晦沒辦法,他只能當著徒弟的面,無奈地進了賭坊。

  一劍江寒說,秦湛是個出千的行家老手。他卻不知道,真正出千的行家老手是溫晦,同溫晦那手出神入化的千術比起來,秦湛那手功夫,只能叫小孩子過家家。

  秦湛見了溫晦的賭術,雙眼都忍不住發亮。她纏著溫晦要學,溫晦本不想教她這些,直被秦湛鬧得沒辦法,才去買了一盒圓潤無比的珍珠予她,同她說:“你要是能將這盒珠子不借任何外力壘起,我便同意教你。”

  秦湛起初是覺得溫晦這是刻意在為難人。東珠圓潤,幾乎沒有立足的點,不借助外力怎麼可能壘砌的起來?

  溫晦笑著給她表演了一次,說:“阿湛,出千可是個手藝活,光有蠻力可是不行的。”

  秦湛是個不服輸的人,既然溫晦能做到,她便覺得自己也行。

  她足足練了大半個月,方才終於壘起了珍珠。

  秦湛興奮地扯來溫晦予他瞧,溫晦也驚訝極了,那時他才對秦湛說:“阿湛,我壘珍珠時手指沾了些膠,你沒瞧出來麼?”

  秦湛:“……”

  秦湛氣得差點就要當場拔劍弒師,這事讓溫晦笑了足有半年。上一件讓他笑成這般的,還是他發現了秦湛那異於常人的審美。

  那時秦湛尚且年少,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

  如今她年歲依然不能算大,卻沉穩更似一把斂於鞘中的劍。

  她立於溫晦的墓碑前,一時間竟是想起了不少舊事。秦湛瞧著北境雪谷少有的晴日,微微笑著對溫晦道:“師父,雪停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 10:38 AM

第95章 番外·現代paro 戲精的誕生

  “小秦,恭喜你殺青,來,這是給你留的盒飯。”

  秦湛拍完了最後一場,聽見了場務的聲音,趕緊將手裡塑料冰花給放去了一邊,對著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場務道:“雙份雞腿肉加照燒醬?”

  場務在戲裡其實也跑了個龍套,他身上還穿著昆侖派的制服笑嘻嘻地對秦湛點頭說:“對,特地給你加的。”

  秦湛接過了盒飯就坐去場務的旁邊拆分了餐具便打算吃,場務見了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阿湛啊,你好歹未來也會是個女演員,是不是控制一下飲食,監督一下體重比較好。”

  秦湛頭也不抬,對場務說:“少爺,我今天拍了五場,從昆侖一路拍到天上城,還得一直提著那把你們為了追求質感用玻璃做的劍,我是真的餓。”

  那把眠冬劍場務也知道重量,頗為同情的拍了拍秦湛的肩。

  往日越鳴硯用的時候大多不出鞘,大家也就在裡面放著塑料的仿制品。秦湛這五場基本都有眠冬出鞘的戲份,以至於她得單手提起那把玻璃制的足足大半天的功夫,是挺夠嗆的。

  場務敬佩:“看不出來,你高高瘦瘦的,力氣那麼大啊?”

  秦湛低頭吃飯,抽空回了句:“好說,高中的時候家裡車庫沒通電,我天天提電瓶上樓練過。”

  場務:“……”

  場務忍不住:“不是,你是說真的還是在逗我玩啊?”

  秦湛已經吃完了盒飯,她終於擱下了筷子,擦了擦嘴角上沾上的照燒汁,對場務露出了一抹笑:“你猜?”

  場務:“……”這新人以後不得了。

  秦湛剛吃完,那邊越鳴硯最後的戲也拍完了。作為本劇一番,越鳴硯也不輕松。尤其是這部戲是他公司為了把他從流量往演員上捧而花重金打造的劇,除了秦湛這個被溫晦推薦來演了女主的名不經傳,其他基本都是業內知名的一流演員。

  所以秦湛才覺得越鳴硯可憐,本來就是初次演戲,演對手戲的直接對像還是溫晦,秦湛沒戲的時候也捧著盒飯在一旁看他們演,瞧著越鳴硯那明顯被壓制引導出來的表演——秦湛幾乎都要能想到這劇上演後大家是什麼反應了。越鳴硯,強推之恥啊。

  越鳴硯殺青了,他的助理趕緊一個箭步上前給他遞了冰水,又招呼著化妝師趕緊幫忙卸了他的頭套。一群人擁簇著將他送回了保姆車休息。場務問秦湛:“羨慕嗎?”

  秦湛點頭。

  場務便說:“每天不吃雞腿肉加照燒,戒掉冰可樂,體重控制在一百以下,你也有希望。”

  秦湛:“……”

  秦湛說:“算了吧,我師兄也喝冰可樂,我還是向他看齊吧。他也有保姆車。”

  場務道:“你說溫老師?那什麼小秦,你這目標定得是不是太遠了一點。”

  秦湛開始收拾東西,她說:“要不然學一劍也行啊,簽進我師兄公司,就能蹭他車了。”

  場務:“……”

  秦湛東西少,她很快便收拾完了。越鳴硯還在那卸妝,秦湛已經提了包和劇組眾人道別,揮揮手騎了影城內的共享單車,准備去好叫出租的地方,叫車回學校去了。

  她剛要和大家道別,場務喊住了她:“唉秦湛等等,別忘了明天晚上殺青宴啊!”

  秦湛揮手表示她記得呢,有免費的飯吃她肯定去。

  秦湛到學校的時候,正好是晚上六七點涼快的時候,她在校園裡走,正巧碰見了下課後順路買了西瓜的安遠明。安老師在主演裡是最早殺青的,早秦湛大半個月就回來了。和戲裡總是與她不對付的形像不同,現實生活裡的安遠明老師是個德藝雙馨的專業演員。他見了秦湛,笑呵呵的同她打了招呼,問:“小秦殺青啦,哎,吃西瓜嗎?”

  秦湛低頭看著安遠明手裡水果店已經切好的六盒西瓜,抬頭問:“安老師,我能挑兩盒嗎?”

  安遠明慷慨大方的讓自己的學生隨便挑。

  秦湛一邊挑一邊問:“我記得老師不是很喜歡吃西瓜啊,是買給雲松他們的嗎?”

  雲松是安遠明的學生,在戲裡也演他學生,安遠明點頭說:“對,他最近在准備畢業話劇,這兩天和其他人都悶在教室,我去給他們送點夜宵。”

  秦湛一聽,立刻道:“那我還是只拿一盒吧。他們肯定比我能吃。”

  安遠明說沒事,大不了他回頭再買一點。秦湛卻覺得不能瞧著老師好欺負就真欺負啊,拿了一盒道謝走了。

  臨走前她又想起了場務的話,回頭道:“安老師,大家讓我提醒你別忘了,明天晚上有殺青宴。”

  安遠明道:“這個我記得,對了,你自己方便去嗎?不方便我帶你一起?”

  秦湛謝過了安遠明的好意,她說:“溫師兄說他順路接我,您要帶雲松還要帶風晚,再帶著我太麻煩啦。”

  安遠明覺得也好,秦湛是溫晦導師的關門小弟子,有溫晦關照,他的確不用太操心。

  第二天晚上,秦湛坐著溫晦的車去了殺青宴。

  車裡還有和她一樣蹭車的一劍江寒。當然他真名可不叫這個,只是秦湛喊慣了,而對方也不太在意。

  溫晦氣質疏朗,他坐在車裡即便穿得簡單,也讓人覺著姿態優雅。他的助理開車,他則是在副駕上伸手拿了解酒藥給秦湛和一劍,說:“殺青宴鬧騰,怕是要喝不少,收著以備萬一。”

  秦湛和一劍連忙道謝,然後溫晦又說:“不過也不用太擔心,有師兄呢,總不會讓你們喝太多。”

  秦湛笑眯眯地說:“唉,對,老師也是這麼說的,說是推不掉的酒就都推給師兄。”

  溫晦笑著搖頭,倒也沒說秦湛說的不對。

  殺青宴果然如溫晦說的一樣鬧騰。劇組有錢,直接包了酒店的大堂,擺下了幾十桌請所有的工作人員吃飯。一開始大家還挺矜持,說話間客氣的你來我往,酒過三巡上了頭,便開始不太在意一些小節了。秦湛原本和其他新人一桌,眼見著要被灌下半斤酒,溫晦便對她招了招手,讓她跟一劍江寒坐他這桌來。

  溫晦這桌基本都是主創了,秦湛一開始還有些猶豫,但瞧著大家開了第四瓶酒,當機立斷便拉著一劍江寒跑了。她酒量不太好,要是真喝醉了還挺麻煩。

  兩人就這麼坐上了主創的桌,好在導演與溫晦關系好,也不在意,還對溫晦誇到:“你師妹挺靈氣的,演得不錯,前途不可限量啊!”

  溫晦半真半假地說:“對,不然怎麼在戲裡是我徒弟呢。”

  大家哈哈一笑,秦湛往溫晦身邊一坐,有他在倒也不再擔心喝酒的問題了。她專心吃飯,瞥見越鳴硯在一旁倒是不怎麼說話。而大家似乎也習慣了他不說話的樣子。

  秦湛想了想,從包裡摸出溫晦給的那瓶醒酒藥從酒桌下塞進了越鳴硯的手裡,越鳴硯愣了一瞬看了她一眼,秦湛眼睛動都不動,仿佛塞東西的人不是她。

  越鳴硯低頭看了一眼,發現秦湛給他的是護胃的解酒藥,微抿了抿嘴角,將藥收進了口袋裡。酒桌上觥籌交錯,越鳴硯伸手將桌上的水果盤往秦湛的方向拉了拉,說:“我記得你喜歡西瓜。”

  他這一下哪裡逃得過桌上大佬們的眼睛,秦湛一下成為眾人焦點。她遲疑了一瞬,從果盤裡快速的挑了兩塊看起來最好吃的,對越鳴硯說了句:“謝謝?”

  導演開玩笑說:“小越這是入戲了,還照顧師父啊?”

  越鳴硯沒說話。

  溫晦接了話轉過了這個話題,笑著說:“年紀相近,估計是鬧著玩。”

  他伸手替秦湛叫了杯西瓜汁:“消暑。”

  越鳴硯見了,也問了侍應生句:“有照燒雞肉嗎?上一份吧。”

  人精的制片敏銳察覺到哪裡不對,她剛想要開口把這走偏的氣氛趕緊帶回來,卻被導演一個眼神制止了。

  導演眼睛發亮,他想看戲。

  一劍江寒在一旁吃完了最後一口蝦,他低聲對秦湛冷靜地道:“我要是你,現在就尿遁。”

  秦湛也低聲道:“我要是你,就不說話。”

  她伸出筷子就夾了一大只蝦擱進一劍江寒碗裡,對他溫聲道:“一劍,吃蝦。”

  一劍江寒:“……”我看我不如瞎。

  就在這時候,酒店距離門口較近的兩桌忽然發出了鬧騰的歡呼聲,他們往門口一看,是朱韶到了。

  朱韶是個歌手,參演這劇也是為了轉型的,因為性格爽朗有趣,雖然演技和越鳴硯一樣不怎麼能看,但在劇組人緣要好得多了。

  他穿著年輕人喜歡的潮服,衝眾人抱歉的笑了笑:“飛機晚點,真不好意,來遲了啊。”

  他遠遠的瞧見了秦湛,立刻伸手和她玩鬧著打招呼:“喲,師尊,晚上好呀!”

  大家哄笑著,導演眼睛更亮,他招手道:“來來來朱韶,坐這邊來!”

  一劍江寒低頭吃蝦,他冷靜道:“我和你說什麼來著?”

  “現在你跑都沒法跑了。”

  秦湛:“……”忽覺食難下咽。

  溫晦見秦湛神色有異,他低聲問了句:“怎麼了?”

  秦湛:“……師兄,我胃疼。”

  秦湛心想,免費的晚飯,果然是沒那麼容易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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